“我是为了大业。群英阁门徒逾万,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兵力。你又年幼,委以重用不能服众,我不想大权旁落。”
“娘,你变了。”清风失望道,“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我那温和贤淑的娘亲了。我从不知道,你竟会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麦加默然不语,她无法在儿子面前倾诉,自己为练成神来掌,走火入魔,经脉慢慢衰竭,隐痛阵阵,日夜磨心,她已明白,时日不多了。
当年,洛阳王是想纳她为侧妃的,但她不想居于人后,执意要他废掉王妃。那时的他,还是七王子的身份,只肯承诺登上大位后,便立她为后。她负气,嫁与了吴长天。
吴长天待她百依百顺,可她心里的人,还是七王子,又有什么办法。
先王驾崩后,新皇却是二王子。她想长伴他身边的机会,就更小了。她甚至妥协了,想离开吴长天——事实上,刚嫁给他,她就后悔了,哪怕是做侧妃,都愿意啊,只要能天天看到他,可他不肯了。那沉静雍和的王妃,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他,而他,是不能得罪她的。
王妃贵为西域公主,他想举事,手握西域兵力,胜算会大一成。
他曾那样不可一世,胜券在握,满心以为,大位必然是自己的。可先皇却传给了二哥。他说,七子骁勇善战,可为良将,而君王,更要有一颗仁爱之心,在这方面,二王子最为适合。
况且,这宽厚的二王子,深谙治理天下,其实也就是驭臣之术。做得好,会被尊为明君圣主,为之赴汤蹈火,反之,可能会从马背上摔下来,斥为昏君。
而七王子韬光养晦,广开书院,恩养死士上万,为的是什么,她最清楚。他,是负了她的,但她不怪他。叫她如何忘记初初相见?那时春天的田野里刮的还是真正的风。孩子们都在放风筝。采野菜的女子成群结队。男人们在树下打铁,在山里狩猎。而他们正相爱,喝一杯水酒,弹一曲《广陵散》,吟一首五言诗。
她是知道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夺得大位,那在他心里,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比二哥做得差。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她想到了吴长天,他身为群英阁帮主,为群雄爱戴,若可将其号召力据为己用,必能助他一把。为此,她找到了水域,偷偷修习吴长天武学,以及洛阳王绝技飞龙掌,稍加变化,便是神来掌了。并且,她还学会了吴长天巧夺天工的易容术,待他为她特制的慢性毒药夺去性命后,扮成他的模样统领群英阁。
她一介女流,不懂政事,心知大限将至,便豁了出去,加紧时间增强兵力,于是便有了栗村血案,事发后,又急急弥补不良影响,结果越描越黑,引起朝廷重视,他不得不出面周旋,因此害了他,将他推向了峰口浪尖。
但事已至此,既然无退路,不如放手一搏,瞅准时机,一击得手。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紧要关头,清风会爱上云真。他们都是她和王爷的孩子,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天不开眼,孽缘哪。
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那表情都是沉迷痴傻,哪里瞒得过她,她从清风的眼中看到危险:得制止他陷得更深,必须这样!
一门徒慌乱地跑进报告:“属下看管不严,雷师兄已冲出奈何崖……”
麦加挥挥手:“由他去吧,你退下。”她现在没有心力再去管这件事了,起码此刻,她脑袋里混沌一片,她呆呆地坐着,拳头攥得紧紧的,深吸一口气,她说:“清风,你听我说……”
清风发现,麦加在一个晚上似乎就苍老了十岁。他很想对娘亲诉说,说起一个叫云真的女子,说起她有若寒星的双眸和她的微笑,说起一场惊鸿的相遇。但是,麦加的话,令他魂飞魄散。
他想笑,嘲笑这被捉弄的人生和爱情,嘴角动了动,竟露出一丝哭意来,用力地推倒酒坛,冲出门去。
不知名的植物捧出一丛破碎的叶子,流云流过,都被切割成一绺一绺的了。天边能看到几颗星星,疏离着彼此。云真眺望群山,神情伧然。奉师父之命,游历江湖,本是为着查访向问天命案,顺便拜会在心里景仰多年的雷琴师即返,却不知从看到偶遇小女孩的那双眼睛起,栗村血案、洁妃遇刺、于雪萧毙命、李树村血案,世事在自己面前,展开截然不同的可能。而师父相托的事件真相,仍叫她一筹莫展。
她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直到一块小石头打到她面前,才豁然猛醒。
清风站在街角,看到云真从客栈出来,他的脸上,一下子就开花一样地迸出笑意来了,他迎上去,想对她说话,说很多很多话,但他发现,除了流泪,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云真侧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急得话都说不好的孩子。[5.1.7.z.手.机.电.子.书]这小小的少年,立在灯火阑珊处,提剑而立,白衫轻扬,一直笑着,笑着看着她,眼泪却成串地滚落下来,和她印象中言辞沉稳的清风很不相同,但他脸上的稚气,却是她熟悉的,自相识之日,在她面前,他就是这样。
她走上前,伸出手,想帮他擦去眼泪,他不动,任她擦着,忽又浑身一震,看着她,眼泪又掉下来了,满脸都是。
他忽然跳起来,嘟囔着说了一句:“我不会叫你姐姐的,永远不。”一转身,跑了,如一条洁白的惊惶小鱼,又如一支婉转的小令,才开了头,倏忽之间就煞了尾。
清冷的街上空无一人,他的号啕声被晚风送来,扎到她的心里。她不明白他何以会用那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但确确实实,他令她心疼了。虽是敌对立场,可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她和惊蛰的,她清楚。
晚风轻寒,吹得清风衣衫飘飞。他坐在客栈附近的高楼顶端,手边的那柄被惊蛰击断的清风剑如一团密雪,连月亮都透不上去,发出忧伤的光芒。
正在这心事繁乱的时刻,一个身影蹿进眼里。再看时,白裙黑发,从绿色的灯光下跑过来,宛若仙子出尘,痛痛地扎着清风的眼球。他刚要喊,想起娘亲刚才说的那些话,又收了声,只趴着看她。她走到马路中央,灯光照射不到的一小块地方,仰起面来朝上看。
多年以后,云真还会记得,那天晚上,天上洒下来一点点微茫淡黄的月光,温柔地抚着清风的脸。他空白的没有表情的脸,远远看去,像个软弱无助的孩子,漂浮在那无家的潮水之上,浮浮沉沉,若隐若现,却又英俊得不可逼视。
清风止住了哭,安静地看着云真。
云真也看着他。看到他坐在高楼的栏杆上,两条腿晃晃荡荡地悬空,他坐得那样高,被绿色灯光和灰色的楼房托着,显出旁若无人的骄傲。她的心一紧,觉得那孩子随时可以往下一跃,将那张小小的脸,像印章一样,在马路上盖出她生命中最痛的一戳。
她看见清风一扬手,从脖子上扯下什么东西,再一扬手,在空气里画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清脆的响声。她拾起来看,是那次周庄初见,打斗中,他从她长发上取下的一枚玉环。
云真从来不知道,他竟弄了一条银链,将玉环穿上了,戴在心口,边缘都磨得发亮了。可是现在,他把它还给她了。
空气在结冰了吗,为什么竟冷成这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清风,双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如果他往下跳了,她能够安稳地接住他吗。一个最重的拥抱。她将如何承担。
恍惚中,耳边竟响起了隐约的缥缈的笛声。
云真转头看了看月亮。
清风也抬头望着月亮。
月亮哭丧着一张脸,长出黄色的绒毛,将他的悲哀铺满整片深蓝似大海的夜空。他想,最温婉的月亮,却也引发最疯狂的潮汐。刚强的牙齿会在中途脱落,柔软的舌头却能从生到死。
云真最后看了清风一眼,确定他是在跟她抗争。清风是个善良明亮的好孩子,他以近乎自戕的方式,命令她离开。她只有溃败。在生命的苦苦相逼面前,对与错、是与非都不再重要。她无力地朝他点点,抽身走去。
她不懂清风到底是怎么了,又想对她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回客栈的路上,街道两旁的桂树,哗哗地抖落一地阴凉。大风的夜里,这种植物被折断很多枝桠,却有着甜美芬芳的香气。
天黑得很快,影影绰绰地听见人们细碎活动声,掌灯,温酒。客栈东头某间房里燃起了泥炉红炭,惊蛰的房间,灯灭了。云真以为他睡下了,不知他正和清扬在一起。
惊蛰站在丛林中。如一棵挺拔的树,四平八稳地长在人海里,黝黑皮肤,飞扬着虎虎生威的剑眉,跋扈着粲然生辉的牙齿。
清扬走近:“你果然来了。”
惊蛰不语。夜色里,她看不见他皱了皱眉,但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冷淡。这个男人对她而言是个谜,越是猜不透,就越是要猜。
“我想和你比剑。”她浅浅笑着,声音甜美如水。
“唔。”惊蛰的话语里总是没有温度。
他几乎从来不回答她的问题。
但是她喜欢。
她看着他,拔剑,动作极其缓慢。
惊蛰纹丝不动。
“你的眼睛里没有杀机。”清扬将剑掷到草地上,“只有说比剑,你才会答应我。哪怕你并不想杀我。”
她看着雷惊蛰。他最近又瘦了,也沧桑了。她伸出手,想抚上他的面颊,给他安慰,告诉他,只要他答应,她愿意和他并肩奋战到底。
可惊蛰往后一退,背转身。
清扬等着他先开口,也不说什么。秋天的夜晚,总是有点冷的。她穿得单薄,只得自己抱着双臂取暖。惊蛰脱下黑色披风,扔给她,头也不回,只说了两个字:“穿上。”
清扬听话地穿上了,把自己裹进他的温度里,就像被他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