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诸位表个态了,有哪位情愿入盟,有哪位不情愿入盟的,都请明说出来。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对付袁老大,可是杀身拼命的勾当。我们不说歃血为誓,起码也要立据为凭。”
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诸位,有不情愿的吗?”
场内一时一寂,却听一个乌衣瘦子尖声叫道:“不情愿?我酒影儿孙离倒想看看有谁充个爷们儿似的来了,事至临头却想不答应!”
他语中分明含有要挟之意。但在座之人,毕结邀约之时都已考量得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不是文家故旧,就是他的知交,最不济也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之辈,人人都受缇骑挤压日久,今日即得机会,又怎会拒盟。
毕结见无人表态,便冲耿苍怀笑道:“耿大侠,这事你怎么看?若得中州大侠青目,我‘倒袁盟’真是三生有幸。”
四周目光一时齐刷刷集在耿苍怀身上。耿苍怀沉吟了下,才缓缓道:“不知毕少侠这‘倒袁’之盟的宗旨是什么?”
毕结一笑:“宗旨?那只有两个字:‘倒袁!’不管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还是欲清君侧,欲谋权位,欲拯万民,或只为看不惯缇骑横行的,兼有感恩怀旧、为友人而加入的,我们来者不拒。”
说罢,他双手一摊:“我们不奢言大义,目的只有两个字——‘倒袁’。难道耿兄不觉袁老大与他的缇骑已成当今祸乱之源?耿兄以天下苍生悲苦为己任,想来已见过不少人曾惨啼悲鸣于缇骑铁蹄之下,这‘倒袁’一盟,还需要理由吗?”
水榭外这时爆出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毕小爷,你说了半天,就这话我莽大娘爱听。我不管他什么缇骑,也不管什么鸟盟,我就是要杀了袁老大,就是要给我那早死的儿子报仇!”
只见她身穿一身黑布衣服,身材极为胖大。腰似铜钟,面如铜盆,一头蓬发上戴了个湘西女子惯带的包头,黑沙盖额,虽是女子,却一身筋肉纠结。只听她叫的声音极为响亮,眼中凶如母虎,看来已恨袁老大入骨。她就是适才说话的“酒影儿”孙离的妻子,江湖绰号“莽大娘”的常打姣。其父也是绿林大盗。在座虽都是男人,但也不少人对她暗惧三分。连她丈夫“酒影儿”也是如此。
耿苍怀却抬首看天,似在思量。那常打姣叫道:“毕小爷,你问他做甚!凡今日到场的,老娘让他想加入也得加入,不想加入也得加入。”
毕结微笑不语。耿苍怀还是想了半天,才缓缓道“我仔细想了,这‘倒袁之盟’,是诸位的事,我耿某无意与会。”
众人一愕。毕结看着他,问:“为什么?”
耿苍怀双眼一肃,虽四周群情汹汹,依旧踏踏实实地道:“因为这事对我来说有三不可。”
毕结依旧含笑问道:“是哪三不可?”
耿苍怀却已不答,携起小六儿的手,道:“六儿,吃完了吗?”
小六儿点点头。耿苍怀拉起他便要走。却听毕结在身后笑道:“耿大侠,你就算不愿与盟,也未偿不可留下做个见证,待我们盟成再走。何况,在座也只有耿大侠得预困马集一役,大伙儿还想听听那晚详细的情景。”
他虽言笑爽朗,耿苍怀却已觉出他骨子里语意如冰,心中不由一叹:很好的一块少年材料,可惜只谋事成,不思大义,且度量狭窄,可惜了。口中只淡淡道:“江湖规矩,凡帮派会盟之事,外人不便参与。耿某此时不走,那时,只怕想走也走不得了。”
说着就提步向外。毕结面上一寒,下巴冲身边一人轻轻一点。没想那人还没反应,水榭外的“莽大娘”常打姣已忍耐不住,喝了一声:“姓耿的,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说着她衣袂裂风,一个胖大的身影已经跃起,一只大而肉实,长满老茧的手就五指如钩地向耿苍怀肩头拍去。
耿苍怀却并不回头,依旧向前行去。任那“莽大娘”一掌抓在他肩头。
只听“嘶”地一声,他肩上已被撕下巴掌大一块布,露出里面的臂膀。那肩上却只微微黑了一黑,立即还为原色。众人咋舌而惊,没人想到有人会硬挨“莽大娘”一掌而毫发无损。这耿苍怀虽然衣服被撕破,但分明是有意显露功夫。
那“莽大娘”都惊呆了,看着手中破布,意似不信。耿苍怀还往前走。只见一条淡淡的影儿就一飘,已拦在他身前,正是“酒影儿”孙离。他绰号“酒影儿”果然不错,身形移动之迅捷,让人直要怀疑自己是在酒醉后见到的神踪鬼影儿。
只见孙离瘦瘦小小,与莽大娘之壮大正好相反,却也相映成趣。他这么小个身子挡在身材壮伟的耿苍怀身前却毫无惧色,冷笑道:“这么就想走?”
耿苍怀注目到他脸上:“不错。”
孙离冷笑道:“别的我不管,得罪了我婆娘你就是不能轻易就走。”
耿苍怀一怒,他行走江湖,还没碰到如此敢对他无礼之人,当下“哈哈”一笑,忽吐气开声“咄”了一声。他人虽没动,众人只见他脚下木板一阵颤动,然后才听耿苍怀开声道:“再留我,可是要赔我针线钱的。”
说着,他足下木板的颤动已传到孙离跟前,随着那木板的一颤,孙离足下如受大力,一个跟头从地上弹起,直向后跃去。众人一愕,有不解的还以为他在显露轻身功夫,还待喝好。只见孙离直翻了几个跟头还意犹未尽,消不尽那力道,只得伸手挂住这酒舍的屋檐。那房屋本老朽,一只屋檐哪承受得住他这一握,登时断了,檐上青瓦扑扑落下,正是——落瓦与酒影儿齐跌,座客同莽娘子失色。
那孙离儿那么好的轻功,落地犹有未稳,还踉跄了几下才算站住。毕结就神色一变。众人已是惊骇,懂行的则更是震惊,可最惊骇的还是孙离自己!他已觉出自己所受之力正是自己那莽婆娘蛮练三十有余年的“黑煞掌”力——这还犹可,可自己婆娘的掌力绝对没有这么沉厚!耿苍怀会借力传力他不惊,让他惊的是耿苍怀竟能让他婆娘这一掌之力在体内停留那么久,且其间说话吐气,动静如常,而那掌力在他丹田中三兜三转之后,再发出来,反而更是沛然惊人。“块磊真气”果然非同小可!
孙离这里面色苍白不说,他刚才坐着的那一个圈子中已有数人站了起来。一时,水榭内外,更是人人不服,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毕结才要说话,耿苍怀忽然回身就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得大而奇,踏离步坎,兼顾内外,已成进可图攻、退可谋守之势。同时伸臂把小六儿护住,带近身边,双目直视着毕结道:“耿某可是应毕兄柬招而来,非是有意探听诸位之事。且耿某此来,也半是为了柬上字迹酷似武林前辈文昭公,想以他德望,不至于陷耿某于不测。没想,嘿嘿……毕兄,难道你请的人来得便走不得了?你们到底想对我耿某如何?”
说至最后一句,他双目一瞪,沉凝如山。
他的话本徐徐讲来,但神威迫人,毕结的盛气不由也为之稍挫。只听那边坐着的,身穿宝蓝长衫的徽州莫余开口道:“耿大侠,大伙儿没别的意思,是您自己刚才说加入我‘反袁之盟’有‘三不可’,我们就想听听耿大侠有什么‘三不可’?”
江湖六世家同气连技,他一言既出,毕结气势又盛。
耿苍怀仰天一笑,道:“看来不说还不行了!各位非听不可吗?那好,我且一一道来。以我耿某看来,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今反袁之盟中诸位道各不同,只是目的相同,指归一致。这种权宜之盟,各位情愿那也罢了,但耿某道不同不相与谋,此其一也。”
他当此形势,高手环立,俱都对他敌意浓厚,依旧侃侃而谈,其人胆识,连离得颇远的赵旭也心中暗赞。
只听那边莫余笑道:“耿大侠自比为君子,是以我等为小人了?那也罢了。呵呵,岂不闻除暴即是行善,难道耿大侠之君子行径就是要放手任袁老大横行吗?”
耿苍怀冷冷道:“别的我不知,但我知道,袁老大杀‘酒影儿’孙离与‘莽大娘’常打姣的儿子孙小路可并没有错。那孙小路自负风流,采花无数,还要赚取侠名。当时江浙道上,每有贪官犯法失势,且不论其是否真贪了错了,只要他妻女略有姿色,孙小路就号称代天行罚,淫其妻女。为此吞金投环的就有多少个?可笑有人还赞他做得对!他撞到袁老大手里,袁老大说:‘国有国法,岂容你等竖子胡来!’捉去三司会审,于绍兴十三年秋斩了。我虽不忿袁老大其为人处事,可这事不能说他做得有错!”
孙离与莽大娘听得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朱红,气急败坏。耿苍怀依旧正言道:“还有天目瞽叟雷老爷子,据我所知,当年您提点天牢,因为私交,故放大盗‘草满天’出狱,让他得以报复江浙,纵火滥杀,荼毒百姓。袁老大费尽力气才将其重新拿下,下狱正法。其后废了你双目,削你提点天牢之职,这件事,他也并未做错。”
天目瞽叟直气得双手发抖。
耿苍怀说着,又看向莫余:“还有你莫先生。十年前你莫家在芜湖,良田万顷,部曲千数,不图保境安民,只以宰割地方、侵吞细民为己事,甚至杀了难得的一任清廉知府——为其助百姓田产之讼。袁老大有感于此,助胡铨御使丈量田亩,散你部曲,征你国赋。这件事,有利于国、有惠于民,我耿苍怀虽一百二十个不忿于袁老大,但扪心自问,这件事,他做得可也不错!”
说着,他环顾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