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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说“没必要”,他不想成为裴珩的累赘,这里的事他能自己解决,他能扛住。

    但是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最痛的时候,裴烬不敢去想,他究竟为何会堕入地狱里。

    但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日复一日地愈发清晰,像是那一夜明月之下浮动的山风。

    直到逐天盟的人以为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将他随意往发霉潮湿的草堆上一扔,转身为囚室加了一道阵法,一边往外走一边随意闲聊。

    “没想到,潇湘剑宗那小少爷,平日里看上去懒惰不着调,关键时候倒当真靠得住,大局观强得很。”

    “的确,裴氏人骨头都硬的很,若不是他套话,我们忙活多少天都未必能得到那么确切的消息。”

    “方才我数着了,逐天盟里一百零八道酷刑,最多有人撑到第十三道,这小子倒是厉害的,扛了六十七道还是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一声都没吭。”

    “等他恢复意识,明日还得接着来呢。哎,真希望他能早些开口,我都有些累了,灵力也快要枯竭了。”

    “即便他扛完了一百零八道酷刑,那不还能轮第二次,第三次?不愁他不开口。”

    “听说潇湘剑宗那位小少爷,和牢里头这个,平日里可是同进同出的关系。还真是大义灭亲啊,不显山不露水的。”

    “豢影珠送出去了吗?”

    “送了,已经有人带着消息和豢影珠连夜去了乾元裴氏,天不亮就能到。无论玄都印此刻在何处,都不怕他们不交出来。”

    “要是明日醒过来,裴氏就已经将玄都印交出来了该多好?我不想再来这里了,看那个惨样,我都快要生心魔了。”

    “谁不是呢,啧啧。”

    “……”

    一千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双眸倏然泛红,血肉模糊的指端紧紧陷入地面里。

    一千年后玄衣宽袖的人模样愈发冷戾,仿佛越过万千岁月投下目光,没什么情绪地注视着这一幕,片刻,面色不改地挪开视线。

    嗡鸣的交谈声溃散而去,阵阵轰鸣声愈来愈大,宛若天边闷雷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似乎有榕木人察觉了这里,越来越多地涌进来,将原本并不狭窄的三危堂挤得无处下脚,接二连三,一下跟着一下撞击着阵法。

    天尊像震颤,结界符文明明灭灭,不安地闪烁。

    昆吾刀光闪跃一下,展开一道猩红色的刀影,环绕温寒烟身周一圈,红光没入她身周浮沉的护体金光,又加上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

    空气中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司槐序听完这些尘封了千年的过往辛秘,脸色虽然分毫未动,眼神却缓缓变了。

    他只知逐天盟曾强行将裴氏少主扣押,后又莫名其妙将人放了出去,他那时只当是逐天盟抓错了人,如今想来,恐怕内情远不止于此。

    司槐序缓缓睁开眼睛。

    “云风背叛你,如今还好端端活在潇湘剑宗。她体内的无妄蛊,说不定便是他亲手所种。”

    “无论她有心还是无意,自愿亦或者是被迫,她都有九成可能是云风的人。”

    司槐序抬起眼,“明知如此,你还要护着她?”

    裴烬环臂斜倚在墙面上,身高腿长,目光漫不经心落在不远处。

    天尊像内光线昏暗,将他本便有些苍白的脸色衬得愈发浅,那双眉眼便反过来显得愈深愈重,仿佛穿透了天尊像,看见外面狂乱的榕木人。

    良久,他吐出几个字:“潇湘剑宗是潇湘剑宗,她是她。”

    司槐序冷笑一声。

    见裴烬眼神挪动过来,他淡淡开口:“我笑你三件事。一笑你明知她是立在你对面的棋子,却还是受无妄蛊蛊惑,同她双修,将自己置于如今这般危险境地,落于下风。二笑你素来自负,眼下却辨不清蛊毒引诱和真心,克制不住沦陷,心悦于她。三笑你少年时便久负盛名,桀骜不驯,动情之后却也不过如此。”

    说到这里,司槐序鼻腔里逸出一道轻哼,“愚昧。”

    裴烬侧头,也笑一声,并未反驳。

    他开口,语气闲散又似意有所指:“先说我受无妄蛊蛊惑,又说我克制不住心悦于她。”

    说着,裴烬扯唇移开视线,嗤笑,“自相矛盾。”

    司槐序静默片刻,不欲再同他辩驳。

    当年浮岚中,云风才是那个远近闻名的“情圣”,整日追在玉流华身后,不亦乐乎。他看不惯,于是嘴上不说,心底却默默稍微看得惯一些同他一样看不惯的裴烬。

    如今沧海桑田,千年岁月呼啸而过,物是人也非。就连当年那个嗤之以鼻的裴烬,竟然也开始犯蠢。

    “为何不愿将这些事告诉她?”司槐序目光落在温寒烟身上,“无论愿意与否,她都已身在局中。”

    “知道的多,有时算不上什么好事,反倒招些乱七八糟的惦记。”裴烬淡笑一声,“同样是身在局中,一无所知和全知全能,你应该知道分别。”

    司槐序静默下来,须臾,并未反驳,只是意味不明道:“你所言不假,但依我看,不仅于此。”

    裴烬撩起眼皮。

    “你在恐惧。”

    司槐序缓声拆穿他,“你不愿被她看见你狼狈的样子,更不想她知晓那些不堪的过往。我虽无妻无子,对于这些事还是知晓的,这一次,你倒真是栽的彻底。”

    他忍不住又是一声嗤笑,“想不到你裴烬也有今日。”

    温寒烟拢在袖摆里的手指微微蜷了下。

    她起先在司槐序动手布下结界之时,便已预想过,今日自己会听见许多不为人知的秘闻。

    但她却并未预料到,她竟然会听到这么多。

    关于云风,关于玄都印,关于逐天盟。

    也关于……裴烬。

    她心头涌上一股说不上什么滋味的情绪,天尊像外轰鸣阵阵,是那些寻不到猎物的榕木人,正在四处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在这逼仄的空间内,光线昏暗到仅剩一缕刀光,压抑和黑暗裹挟着近在咫尺的嘶吼声,一同涌上来。

    在这一刻,温寒烟突然克制不住地去想,一千年前的逐天盟牢狱,是不是比这里还要更难捱。

    裴烬右手的旧伤,沦落在东幽剑冢千年的无主之剑……

    许多事情,似乎都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但也有更多朦胧蜂拥而上。

    司槐序说裴烬在恐惧。

    这些事,为何他偏偏不愿意对她提及,让她知晓?

    温寒烟不懂,却又好像懂。

    她年少时仍在落云峰上,整日修炼习剑,风雪雨落从未间断,身上也不知受过多少伤。

    云澜剑尊在场时,她向来执拗表现得云淡风轻,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自己缩在洞府的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些伤。

    有些伤,只能一个人品尝。

    尤其是在那时的她心里,云澜剑尊便是她最敬重,也最在意之人。

    这样的人,她怎能让他看见她的一丁点不好。

    哪怕只是细微到几不可察的那么一点,她都仿佛在他眼中落下了千百层。

    而那时的她不愿如此。

    可她与裴烬之间,和她同云澜剑尊之间,又怎能一样。

    有一个念头在心底萦绕盘旋,愈演愈烈,仿佛只要轻轻抬起手,便触手可及。

    温寒烟却固执不愿继续去想。

    “顺其自然。”

    裴烬在东幽剑冢中说过的话隐隐约约穿透呼啸的风声,落在她耳畔。

    也罢,那她就不去思辨。

    也不去逃避。

    温寒烟睫羽落下来,她还没忘记此刻自己身在结界之中,理应什么都听不见,更不该有什么反应。

    她依旧闭着眼睛,倏然感觉肩头一重,裴烬单手按上来,稍倾身看向司槐序。

    “既然难得能同你好声说几句话,那正好,我有个问题也想问你。”

    裴烬指节略微收紧,“司槐序,她体内无妄蛊中的阵,是不是你所为?”

    第74章 无妄(九)

    “蛊中布阵?”

    司槐序眸光沉凝,拧眉道,“此举凶险邪性异常,简直胡闹。你可知其中是何种阵法?”

    “自然是要人命的阵法。”裴烬指节在身侧轻点一下,轻笑一声,“你说不是你,我信。不过,家贼难防,你养出了个好家主。”

    司槐序冷着脸沉默下来。

    裴烬:“还有,我既然已经在此,我的昆吾刀,东幽是不是也该物归原主?”

    “尘光剑已给了你。”司槐序凉凉掀起唇角,“裴烬,做人不可太贪婪。”

    裴烬也扯了下唇角,“剑已认新主,剑名自然也该由新主来取,从今往后,世间已再无尘光剑。”

    司槐序静默须臾,缓缓抬眸道:“也罢,但你要向我保证,这把刀,你余生只用作于守护,而不作为掠夺之用。”

    “掠夺?”裴烬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倏然一笑。

    他掀起眼皮,直视着司槐序的眼睛,“司槐序,事到如今,你莫非还不明白,过往那么多年,我又何曾掠夺过。”

    司槐序同他对视片刻,抿唇挪开视线。

    “昆吾残刀由我镇守,并无旁人接触的可能。”

    他屈指弹出一道灵光,金光包裹住半空中沉浮的昆吾刀。

    “我已在上面留下印迹,你若想找,它自会为你引路。”

    随着司槐序出声,昆吾刀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环绕着裴烬飘了好几圈,顿了顿,又将温寒烟一并拢在内,迟疑片刻,又拐了个弯,小心翼翼抚过司槐序衣角。

    司槐序稍有些意外地垂眼看它,这柄闻名九州的邪兵,此刻竟像个孩子一般,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撒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