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生九子:不同时空爱上你》 第1章 《龙生九子:不同时空爱上你》作者:销宝卷【完结】 病娇、忠犬、强制,相爱相杀、神魂颠倒、痴缠虐恋……和纸片人谈绝美恋爱的乐趣,在这里全都能 get 到! 第 1 节 狻猊篇 爱上狗皇帝 一、 我是史上最年轻力壮的太后,现在正把狗皇帝搂在怀里。 狗皇帝被我勒得喘不过气,哑声道:「悍妇,放开朕,朕要打人了。」 「不服来干。」 「朕数到三,一!」 「皇上奶 fufu 的,几岁啦?」 「二!」 「皇上毛孔好细,擦的哪个牌子的面霜?」 「三!」 他突然弹起,挣开我的束缚,反身把我压在书桌上。 「向暖阳,你能不能消停点?」 我啪地给他一耳刮子,「叫太后。」 他啪地还我一耳刮子,「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啪啪又给他两耳刮子,「逆子!」 他这次没还手,冷着脸放开我,理了理被我扯乱的龙袍,拂袖而去。 唉,不服管教,气死哀家了。 我反思自己,可能是我刚当上太后,还没建立起威信。 而且这位新皇帝,与我有过节。 他,是我前男友。 当初,我们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他突然跟别的女人勾搭上了,我和他当街打了一架,我把他的脸抓得稀烂,然后一拍两散。 后来我嫁给了他哥哥,再后来他哥哥当了皇帝,我成了皇后。再再后来皇帝驾崩,我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怪就怪先帝没留下一儿半女,皇位就落在了我前男友手里。 不是冤家不聚头,从今往后我俩是没完了。 二、 但这些烦恼暂时都可以抛在脑后,我要先享受一下做太后的快乐。 我也是做了太后才知道,做太后,真的是太太太快乐了。 地位更稳了,工资更高了,不用跟别的女人争宠了,从此跻身最高统治阶级了。 而且可以一直这样爽到老。 我先把新皇帝的后宫召集过来,训了个话。 内司监主管大太监王金山长得太丑,我就把他打了一顿赶出宫。 我还给我娘家赏了一百亩良田,我母亲高兴得不行,托人送来她亲手缝的沙袋,供我每天练习打人。 更重要的是,我再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了,连皇帝都得看我脸色。 比如现在,我凤颜大怒,要求皇帝把柔嫔打入冷宫。 皇帝冷着脸,很不爽,但他当众不好发作,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 柔嫔跪在地上哭,她很委屈,大概是不知道哪里惹到了我。 起因是有宫人跑来告状,说柔嫔谋害别的嫔妃,我正好看柔嫔不顺眼,一拍大腿,也不问证据,直接决定拿柔嫔开刀。 其实我也不知为啥,每次一看到柔嫔就烦,就想把她往死里整。可能做太后的都是那么任性。 柔嫔怎么求饶也不管用,最后被逼急了,脱口而出:「你这个疯子!」 皇帝眼锋蓦地凌厉,低声斥道:「闭嘴。」 柔嫔愕然,慌忙捂住嘴。 皇帝挥挥手:「打入冷宫。」 柔嫔被拖走了,我坐下来,喝了两口茶,润润嗓。 皇帝问我:「怎么样,开心了吗?」 我感觉他想揍我了。 「开心。」我不惧挑战。 「开心就好。」他淡然道,「以后太后看谁不爽,直接打入冷宫就行,不必告诉朕。」 我错愕。什么情况,他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孝顺了? 三、 新帝登基后不久,准备大封六宫。 陆尚宫把待册封的后妃名单呈给我过目,我看到第一行写着:「皇后 夏小窗」。 我皱了皱眉,头突然很痛。 等着头痛劲儿过去,我拿起笔,把「皇后」俩字划了,改成「美人」。 美人在后宫等级比较低,从皇后降到美人,也就降了五六七八级吧。 我解释说,年轻干部还是要从基层干起,干出成绩了再提拔。 陆尚宫把名单拿回去汇报,没过一会儿,皇帝亲自前来兴师问罪。 果然,夏小窗在他心里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太后,夏小窗是朕的原配妻子,为什么不能封皇后?」 「因为哀家不喜欢她。」 「太后有见过她么?」 我想了想,还真没见过。 这两次召集后宫训话,夏小窗都请病假了。 「既然没见过她,为什么不喜欢她?」他拳头捏起来,准备打我了。 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 当初就是因为夏小窗横插一脚,我们的婚事才黄掉的,他全忘了? 想到夏小窗这三个字,我突然又一阵头痛,扶着太阳穴往后跌了两步。 「暖阳……」他松开拳头,上前扶 住我,「你没事吧?」 我摆摆手,「皇上,你不要跟哀家顶嘴,哀家年纪大了,情绪不能激动。」 他无语片刻,答道:「好,都听太后的。」 四、 皇帝扶我上床躺着。 我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握着我的手。 我下意识唤道:「倪俊。」 那只手僵了一下,旋即把我握得更紧。 第2章 我睁开眼,原来,他不是倪俊,他是倪俊的弟弟,当今皇帝。 我笑了笑,「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 他垂眸,没有说话,没有表情。 倪俊就是先帝,是我死去的夫君。 我们成婚两年有余,他待我极好,极好极好。 后来,他就驾崩了。 我承认,这段对他的介绍有点短,只有三十七个字。但字短情长,我日日都在怀念他呢。 「你想他么?」皇帝突然问我。 「想,恨不得随他而去。」 「骗人。」他笑起来,在我脑门上用力敲了一记,「朕看你每天快乐得很。」 他很少笑,一般都是高冷高冷的,这一笑,暖得像冬天里的太阳,一时把我看愣了。 他也愣愣地看着我。 看着看着,脑袋就凑了过来,吻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啪地给他一耳刮子,「敢轻薄太后?」 他恼怒,抬手想还我一耳刮子,手到半途硬生生收住。 然后黑着脸走掉了。 五、 除了偶尔和皇帝干仗,最近我其实很快乐。 所有人都顺着我,由着我胡来,由着我折腾。 我制定了晨昏定省,后宫妃嫔每天早晚要来给我磕头请安,听我发飙训人。 但夏小窗一次都没来,说是一直病着。 其实,哀家挺可怜那丫头。 她父亲是大奸臣夏乘凉,权倾朝野二十年,不久前被先帝倪俊扳倒。 夏家十八口人,满门被灭,只留了夏小窗一个活口。 当今皇帝肯保着她,还想让她当皇后,看来也是真爱了。 而我不让她当皇后,也是为她好。她现在应该低调,蛰伏,不能太出风头,不然惹人嫉妒。比如哀家就嫉妒她。 我想了想说:「哀家去看看她吧。」 陆尚宫大惊失色,拦住我:「太后娘娘,不能去啊,皇后……啊不,夏美人病得太重,会把病气过给您。」 「哀家年轻力壮,不怕。」 我执意去往元佳宫,一路上各种人都在劝阻我。不明白他们到底怕啥,怕我把皇帝的心上人给吃了? 到了元佳宫门口,宫人跪在地上把我的腿死死抱住,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 我倔脾气上来了,和他们拉锯。 这时,皇帝赶来了。 他看上去有点慌,不若平时稳健。 「向暖阳,不许进去!」他急得直接喊起了我的名字。 「哀家就是进去看看夏小窗,你们大惊小怪什么啊?」 「你不许看她!」他强硬极了,「这辈子都不许见她!」 我勒个去,过分了吧…… 我正想冲上去打他,他忽然软了语气:「她的家人都没了,可怜得很,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好吗?」 我挥到半中央的拳头停住了。想想也是,同是在朝为官,我爹全身而退,她爹却身首异处,这种时候我在她面前晃悠,不是赤裸裸的炫耀么…… 我放下拳头,「好吧,哀家不打扰她就是了。」 皇帝松了口气,如蒙大赦,上前扶住我,「朕陪太后回去休息。」 我们肩并肩走着,我随口问他:「皇上,你喜欢夏小窗么?」 他沉默片刻,回答:「喜欢。」 「有多喜欢?」 「喜欢到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我心头一堵,「皇上这是真心话,还是故意气哀家?」 「朕喜欢朕的妻子,太后气什么?」 我翻白眼,「喜欢她,那就赶紧让她给你生个子嗣啊,哀家也好提拔她。」 「谨遵太后教诲。」 六、 我把夏小窗抛到脑后了。我要继续做一个快乐的太后。 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想我爹娘了,记不清多久没见他们了。 我爹一辈子事业成功,官至宰相。老了以后也不贪恋权位,新帝继位后主动请辞,带着我娘安心享受退休生活。 俩人小日子太滋润,都把我这个女儿都抛在脑后了。 我下达懿旨,召我父母入宫。 崔尚宫却回禀我,我爹带我娘云游四海去了。 嘿,老两口真会玩。 我爹给我留了封信。 我打 开信,信上写着一行潦草的字:丫头,要开心哟。 开心?这个我擅长! 我要搞生辰趴体! 说搞就搞,康孝宫张灯结彩,妃嫔命妇齐聚一堂,喝啊吃啊嗨啊跳啊,苏喂苏喂苏喂,嗨爆全场。 鹿王妃跑来给我敬酒,醉了吧唧地说:「皇,皇后娘娘,您真是越活越年轻!」 「哀家现在是太后了,谢谢。」我跟她碰杯。 「啊……」鹿王妃恍觉说错了话,尴尬找补:「那,那您可不能忘掉皇上啊。」 忘掉倪俊吗?我笑着摇摇头。 怎么可能忘掉他,他是刻在我骨子里的记忆。 皇帝一直没来,不知道在忙什么。看来不够重视哀家。 夜里, 趴体结束, 人都散了, 皇帝终于来了。 我有点喝醉了,看着他,刹那以为是先帝倪俊。 兄弟俩长得真像, 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倪俊是个极温柔极深情的人, 而他这个弟弟,就是个臭屁。 第3章 他身上也是一股酒气,敷衍地跟我解释:「今天小窗生辰, 朕陪她。」 哀家过生辰, 她夏小窗也过生辰?咋那么会挑时间呢。 我说:「滚滚滚,陪你的小窗户去, 哀家要睡觉。」 他冲着我打了个酒嗝, 熏得我差点薨逝。 「滚!」我给他一拳。 「悍妇!」他还我一掌。 我俩又打起来。 打着打着, 就打到床上去了。 我骑在他身上, 咣咣给他几下。 他翻身把我压下去,呲啦啦扯我的衣服。 我也不甘示弱, 奋力扯他的龙袍。 他一俯身,紧紧贴上来,咬住了我的嘴唇。 我蹬,我踹, 我打,他也不闪躲,硬生生扛着,就是不放开我可怜的嘴唇。 最后, 我快要窒息了, 他才松嘴,迷离的醉眸在我脸上打转,含糊唤道: 「小窗……」 妈惹法克, 你轻薄哀家就算了, 居然还叫别人的名字?! 我一发狠,把他掀下床去。 他生气了,冲上来想把我一顿胖揍, 要下手时却犹豫了一下,被我抢得先机, 反把他一顿胖揍。 我俩就这么打到天亮。 早上酒醒了, 我觉得有点不妥。 太后和皇帝,寡嫂和小叔子, 在床上闹腾了大半夜, 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皇帝倒是无所谓, 还不顾我的阻拦,把一大帮子宫人叫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而宫人们见到我俩衣衫不整的样子,并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好像都习以为常。 而且,我看那陆尚宫, 眼角眉梢貌似还有喜色? 皇帝意犹未尽, 又继续犯贱,凑在我耳边说:「太后昨夜好野好辣。」 我飞速赏他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他这次没还手,也没黑脸, 居然……居然笑起来了。 那笑容,带着一丝小甜蜜,一丝小羞涩。 第 2 节 狻猊篇 爱上狗皇帝 七、 这之后,皇帝往我这跑得更勤了,每次非要挨我两下子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既然乐意,那我也不介意把他当沙袋。 最近几天,我不太舒服,打他的时候都使不出劲儿。吃饭总恶心呕吐,葵水也拖延了很久。 我瘫倒在床,「快,传花太医!」 太医花不虚来为我诊脉。他刚把手指搭在我脉上,我就迫不及待问他:「哀家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他不懂。 「就是那个了。」 「哪个了?」 「哀家有喜了,对不对?」 「啥?」花不虚吃惊。连忙仔细听脉,思忖片刻,「还真是,太后敏锐,这都被您发现了。」 「这是先帝的种。」我摸着肚子,羞涩。 先帝驾崩前,我和他还恩爱过,不知是哪一夜珠胎暗结。 「花太医,能不能先帮哀家保密?」 「太后放心!绝不走漏半点风声。」花不虚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太后给够封口费。」 我只好把我的玉镯取下来赏给他。 八、 来不及感受将为人母的喜悦,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肚子里这个,是先帝的孩子,他唯一的骨血。 当今皇帝,会怎么看待这个孩子? 只要他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欢天喜地迎接他的降生吧…… 依照本朝礼法,他哥哥倪俊这一脉才是正统。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他很可能得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可是哪个皇帝不想把皇位留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那我这个孩子,要还是不要? 当然得要,这是先帝倪俊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在显怀之前,我必须想出一个办法,确保自己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正当我苦思冥想茶饭不思时,皇帝又来找我了。 这次,我没有打他。 我怕一个闪失,伤了肚里孩子。 他各种挑衅,却迟迟挨不上我的打,就有点纳闷。 「太后,朕向您禀报一件喜事。」他阴恻恻。 我预感他在憋大招。 果然,他说出了一句让我喷茶的话: 「小窗她有身孕了。」 我血冲上头,下意识给了他一耳刮子。 这一巴掌扇下去之后,我有点懵。 我,为啥要打他?人家媳妇有孩子,干我屁事? 可我心里为什么酸酸的呢? 夏小窗总是那么会挑时间。我过生辰,她也过生辰;我有孕,她也有孕。 这下麻烦了,我的孩子和夏小窗的孩子,是赤裸裸的竞争关系啊。 她女孩,我女孩,相安无事。 她男孩,我女孩,皆大欢喜。 她男孩,我男孩,必有一战。 她女孩,我男孩,我死定了。 综上所述,我得干掉夏小窗的孩子! 打定主意之后,我揉了揉皇帝被扇红的脸,笑道:「哀家是太高兴,手失控了。夏美人怀孕是大功一件啊,哀家建议给她升个位份吧。」 皇帝挺高兴,强行留下来陪我吃了顿午饭,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九、 干净利落搞掉其他嫔妃的孩子,是一名宫斗人的基本素养。 可是,我根本接近不了夏小窗。 任何事,只要涉及夏小窗,所有人都防着我、逆着我,不惜得罪我。 第4章 我知道他们是有皇帝的授意,皇帝不让我碰的人,我无论如何也碰不了。 我有时真的很嫉妒夏小窗。她是大奸臣的女儿,她父亲夏乘凉把持朝政二十余年,连先帝那样温柔和善的人最后都忍不了,对夏家大开杀戒。可当今皇帝,不但保了她的性命,还将她宠上了天。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我无论如何也要干掉夏小窗的孩子。 于是我尝试买通花不虚帮我办这件事。他是太医,有职务之便。 花不虚狮子大开口,跟我要一大笔劳务费。 我忍痛满足了他,开始焦急等待。 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夏小窗落胎的消息。 反倒是,我发现身边宫人在偷偷准备婴儿的衣物用品,准备拿去孝敬夏小窗。 这帮吃里扒外的家伙。 皇帝好几天没来找我,大概是忙着陪夏小窗。 这天晚上,我正准备用晚膳,他来了。 「朕也还没吃,陪太后一起吃吧。」 我俩相对而坐,默默吃菜。 吃到一半,他忽然说道:「对不起,朕容不下这个孩子。」 我一愣,立刻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我有身孕的事。并且,他不能容忍。 我的心 ,顿时哇凉哇凉的。 我低头扒拉碗里的菜叶子,「你哥哥泉下有知,会无比心寒。」 他竟厚颜无耻:「他早投胎了,不会知道的。」 我把筷子一摔,「那你想把我怎样?」 「你有两个选择。」他冷血地说:「第一,打掉这个孩子。堕胎药朕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哀家选第二!」 「第二,做朕的皇后。」 我怀疑我听错了。 做他的……皇后? 「朕听闻外族有一种收继婚,兄长亡故后,弟弟可以把他的妻妾收入房中,兄长的儿女便也是弟弟的儿女。」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只要你做朕的皇后,朕就乐意接受你腹中的孩子,并且,让他做太子。」 我咀嚼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他这段话。 怎么说呢?这个条件相当变态。 我却鬼使神差问道:「那夏小窗呢?」 难道他不是想立她为皇后,让她的孩子当太子? 他却道:「随她去吧。」 十、 我告诉皇帝,此事容哀家考虑考虑。 皇帝同意了,反正孩子不在他肚里,他不急。 他走后,我思来想去,辗转反侧。 要我把这个孩子打掉,是绝对不可能的。 倪俊英年早逝,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我肚子里这个孩子,可以证明他曾在这世上存在过。 他贵为天子,却活得十分辛苦,大奸臣夏乘凉把持朝政、肆意妄为,几乎威胁到倪俊的人身安危,令他日日坐难安,寝难寐。 终于,他苦心积虑,一举铲除了夏乘凉。可还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又不明不白地死去,如烟一般消散无踪。 甚至没有机会与我这发妻道个别。 他活着的时候我帮不了他,他死了,我能为他做的,就是留住他这个孩子,留住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 以此证明,我们爱过彼此。 我要留住孩子,但是,我也绝不可能做当今皇帝的皇后。 我总感觉,他有阴谋,事情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我只能作出第三种选择:逃。 可是怎么逃呢?我周围都是间谍和刁民,没人能帮我。 我想到了两个人:我爹和我娘。 这是世上最疼我的两个人。有困难,找爹娘。 可我让陆尚宫一打听,我爹娘还在外面旅游呢。 我爹偶尔给我传封信回来,几句大话空话,字迹潦草,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我给他们传信说你们马上可以抱外孙了,我爹居然就不回信了,真让人迷惑,难道老两口害怕帮我带孩子? 唉,这届爹娘不行啊。 我只能还把花不虚找来。 我威胁他帮我出宫,不然我就揭发他偷我玉镯和金银。 花不虚没办法,只好答应。 这天,月黑风高。我把宫人都打发去睡了,自己偷偷从康孝宫的后门溜出去。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是花不虚安排的。 马车向着大宫门方向疾驰。路上,一队夜巡侍卫把马车拦住盘查,车夫出示花府令牌,侍卫就放行了。 我舒了口气。 马车继续前行,距离大宫门越来越近。 我依稀想起,我入宫之后,再也没有出去过。 我也曾是一个豪放不羁爱自由的女子,嫁给倪俊改变了我的人生。 虽然曾经贵为皇后, 记忆中倪俊待我也很好, 我却总是不快乐。我也记不清是为什么, 一去想过往的事,我的头就很痛。 这会儿,头又痛起来。 我深吸两口气, 让自己慢慢平静。 马车已经到达大宫门, 被宫门守卫拦下来。 我听见车夫说:「车里是花府夫人,这是令牌。」 宫门守卫说:「好,走吧。」 车夫扯起缰绳, 「驾……」 马车却没有动。 毫无预兆, 我听见了车夫的惨叫! 还没等我反应,一个守卫已经探身跳进车里来。 第5章 他抬起头, 冲着我笑了笑。 居然是狗皇帝。 他在我身边坐下, 马车继续前进。 「大半夜, 太后这是要去哪?」 我没说话。万念俱灰, 懒得开口。 「你宁肯逃跑,都不愿当朕的皇后?」 「嗯, 你说对了。」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就把朕当成倪俊,好不好?朕不介意做他的替身,朕也愿意做你孩子的父亲, 只要你留下来。」 他的姿态,从未如此卑微过。 我摇头。「做倪俊的替身,你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 你更不配。」 我也不知为什么, 我对他, 有一股无来由的恨。我一直怀疑,倪俊的死跟他有关,我只是找不到证据。 「你就那么恨朕?」他眼睛有些红。 「是的, 我要离你越远越好。」 「离开朕, 想都不要想!」他蓦然发狠,把我扯过来,开始扯我的衣服。 我剧烈挣扎, 抓他,打他, 踢他, 咬他。 他却死不放手,把我按倒在软榻上, 欺身压住我, 解我的衣带。 「我不玩了我不玩了!会伤到孩子!」我发觉他是来真的, 连忙请求停战。 他冷笑,「朕不在乎。」 我尖叫起来,「不讲武德!滚!滚!滚!来人啊!小叔子欺负寡嫂啦!」 他用嘴堵住我的声音,狠狠咬住我的嘴唇,疼得我一个激灵。 也就在我松懈的当儿, 他用力侵入我。 我扇他, 推他,拍他,他愈发凶猛。 到兴头上时, 他甚至把我抱起来,在我耳边说:「朕看只有让你怀上朕的孩子,你才能消停。」 第 3 节 狻猊篇 爱上狗皇帝 十一、 皇帝把我从马车上抱下来,直接抱进了他的寝宫。 他是如此明目张胆,毫不避忌周遭人的目光。 我断定,这是个疯子。 他把我放在龙床上,俯身来吻我。 我别开脑袋,厌恶,恶心。 他停住动作,「暖阳,朕保证,这辈子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你就再接纳一次朕,可以吗?」 我觉得他这话有点奇怪。他以前伤害过我么?我以前接纳过他么? 「朕会像以前的倪俊一样,对你好,给你爱。你打我我再也不还手了,一辈子都让着你,可以吗?」 他说完这句,我的头突然又痛起来。 这次,痛得非常强烈,整个脑袋像要炸掉。 脑袋里闪过许多模糊的片段,像一道道闪电,劈得我脑仁快裂开。 我满床打滚,用头去撞墙。他吓坏了,死死抱住我,「好了,暖阳,朕不逼你,朕不逼你,你放轻松,放轻松……」 在他的安抚下,我慢慢平静下来。 为了避免我再次发疯,皇帝把我送回康孝宫。看着我安稳睡下,才默默离去。 第二天,花不虚跪在我面前,一脸心虚。 如果我没算错,我这位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至少已经背叛了我两次。第一次是把我怀孕的事告诉皇帝,第二次是把我逃跑的计划向皇帝告密。 其实我也理解他的选择。我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后,而皇帝是实权在握的皇帝。 我心平气和,给他赐座。 他小心翼翼坐了,我把手伸给他,让他给我把脉。 「请花太医帮哀家瞧瞧,胎气是否稳固。」 我担心昨夜皇帝的疯狂伤到了孩子。 花不虚摸了会儿脉,「回禀太后,孩子无虞,请太后放心。」 「如果哀家的孩子有半点闪失……哀家就先把你宰了,再和狗皇帝同归于尽。」 花不虚吓一跳,「太后莫说这种丧气话,要不然,臣给太后开点安胎药,按时服用,保准生个大胖孩儿。」 「准了。」 花不虚认认真真写好药方,亲自督促抓药去了。 晚上,熬好的安胎药送来了,我随手倒进花土里。这时,狗皇帝来了。 「好浓的药味儿。」他抽抽鼻子,「是花太医给开的安胎药么?」 呵,这么快什么都知道了。 他上前抱住我,头埋在我脖颈窝,「再浓的药香,也盖不住太后的香气。」 我照例举起巴掌要扇他。 他却敏捷地抓住我手腕,哈哈一笑,凑过来要亲我。 我往后仰,极力躲避他。 我想我脸上的厌恶肯定过于明显,以至于皇帝实在没法下口。 他叹道:「以前你肯定不会这样对待倪俊。」 我不耐烦:「你怎能跟他相提并论。」 他并不恼怒,却是怅惘。「朕真是嫉妒倪俊,也替他觉得惋惜。」 我更不耐烦:「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提他?」 「好,不提他。」他坏笑,「咱们干正事。」 说罢一把将我扛起,走向床榻。 十二、 又是一夜疯狂。 这之后,皇帝每晚都来找我,来了就是跟我一顿虐恋情深,然后上床办事。 我说不可以,真的会伤到我的孩子。 他说没事,有花太医的保胎药,大可放心。 皇帝如此不要脸,宫里宫外所有人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为虎作伥。他们开始有意无意称呼我「皇后娘娘」,我的衣食用具仪仗也一点点降成皇后的品制。 第6章 我这个降级,真是来得莫名其妙。本来好不容易熬成了董事长,又要降成总经理? 终于,他们使出了最关键一招:要把我移出康孝宫,安置到元佳宫。 元佳宫历来是皇后的居所,当今皇帝登基后,一直是他的元妻夏小窗在住着。 我死也不搬,质问皇帝:「哀家去了,夏小窗住哪?哀家可不要跟她住一起。」 他翻着书,心不在焉地说:「她已经搬去冷宫了。」 「啊?你要不要那么渣,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皇帝抬眼看我,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太后不想住元佳宫,难道想去陪夏小窗住冷宫?」 我忍了又忍,告诉自己:住哪都一样,总比住冷宫好。 一番收拾之后,我住进了元佳宫。 这座宫殿,已经修葺一新,过去的痕迹都被抹去。以前,我还是倪俊的皇后时也住在这,我和他在这留下了很多回忆。如今什么都不剩下。 现在,倪俊的弟弟可以堂而皇之占有我了。 每天晚上他摆着依仪仗来,第二天大张旗鼓地走。有时甚至把我叫到他的寝宫过夜。 所有人都称我「皇后娘娘」,连进宫参见我的命妇都视我为皇后。 疯了,他们都疯了。 可在我心里,我永远只是倪俊的皇后。就算倪俊已经离我远去,我依然记得,我们曾经那样深爱过。 十三、 这天,皇帝又让我去他的寝宫。夜里和我闹腾完,他沉沉睡去。 我推他, 他嘟囔着翻了个身。 我悄悄下床, 走出去。 我来到他的书房, 在案牍间翻找。 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找啥,就是想找点儿证据出来,证明我的一个猜想。 我猜想, 先帝倪俊的死, 不是那么简单。 三个月前,倪俊铲除奸臣夏乘凉之后,突然驾崩, 死因不明。而所有人对此极为低调, 甚至没有国丧。 我想知道,三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更想知道, 倪俊的死, 是否跟当今皇帝有关。 我心里有一个阴暗的想法——也许, 是弟弟害死了哥哥…… 很巧, 我在书桌底下摸到一个暗屉。 打开暗屉,里面放着一张红色的信笺, 用镇纸仔细压着。 我把信笺拿出来,发现这好像是…… 一张合婚庚帖。 我打开来,读起上面的字。 字不多,我一个字一个字读得很用力。读到最后,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呆呆站立着。 「暖阳,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 我缓慢转回身,他看到我手中的合婚庚帖, 脸色骤变, 冲上来抢夺。 我迅速后退,看到书架上摆着一支短剑,抢上几步把剑抽出, 指着他—— 「你别过来!」 「好, 朕不过来,暖阳,你先冷静。」 「告诉我, 这是什么?」我举起合婚庚帖。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恐惧。 「告诉我,这是什么?!」我大声问道。 「如你所见。」他吐气, 目光变得坦然, 「这是我娶你时,咱们二人的合婚庚帖。」 他, 娶我?我们二人的, 合婚庚帖?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不对, 不对。」我头痛起来,思绪有点乱,「你,你到底是谁?」 「朕是倪俊。」他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 却如一道惊雷,劈得我心魂崩裂。 「你放屁!」我嘶吼, 「你是他弟弟!你不许冒充他!」 「倪俊没有弟弟。」他继续平地起惊雷。 我捂住脑袋, 使劲摇头,「不对!你说得不对!」 他反问:「那你说,朕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住了。他叫什么?我好像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 不对, 这不对。 「那我是谁?」我茫然。 「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我: 「你是夏小窗。」 第 4 节 狻猊篇 爱上狗皇帝 十四、 合婚庚帖上,写的正是倪俊和夏小窗的生辰八字,落款是两年前。 而我,就是在两年前嫁给倪俊的。 难道,我就是夏小窗,夏小窗就是我? 不对,不对,我明明是向暖阳。夏小窗是这个人的妻子,而我是倪俊的妻子。 他在胡说八道! 「夏小窗,字暖阳,你的父亲名叫夏乘凉,母亲名叫向风雨。」他苦笑,「我叫倪俊,你的夫君。」 我彻底被他搞乱了。我爹怎么可能是大奸臣夏乘凉,我爹是,我爹是,是…… 我爹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的记忆全乱了…… 「你把剑放下,朕告诉你怎么回事。」他诚恳地说。 我考虑了一会儿,把剑放下。 他走过来,把我揽入怀里。 「小窗,事情是这样的……」 他告诉我,三个月前,柔嫔李子柔把我从台阶上推下去,我后脑着地,受了重伤。 醒来之后,记忆就完全乱了。 我在自己脑海中,生造出一个叫「向暖阳」的人,夏小窗被分裂出去,成了另一个人。 好端端的倪俊,在我的幻想中「驾崩」了,我把自己当成了「太后」,把眼前的皇帝当成了倪俊的弟弟。而这「弟弟」又是我的「前未婚夫」,我的本尊夏小窗则成了「小三」上位。 第7章 更惨的是我爹夏乘凉,好好一个退休老干部,硬是被我幻想成贪恋权位的「大奸臣」,还被「先帝」灭了满门。 我对这套幻想出来的东西十分坚定,如果有人尝试纠正,我就会剧烈头痛,痛不欲生。 后来,太医花不虚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让一切顺着我的幻想来,再慢慢扭转现实。 倪俊为了治好我,也只能采纳他的办法,「屈尊」当了倪俊的「弟弟」,让我体验了一把「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而宫里所有人,都在配合皇帝演戏。 这也解释了很多疑问—— 为什么所有人对倪俊与我的「不伦奸情」视而不见。 为什么他们有时会「误」把我或夏小窗称作皇后。 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见夏小窗。 为什么我和夏小窗是同一天生辰。 为什么我怀孕,夏小窗也怀孕。 因为,我和夏小窗是同一个人。 她是我,我是她。 我以为别人都是疯子,其实我才是真正的疯子。 我想起柔嫔被打入冷宫前骂的那句:「你这个疯子!」 原来,她才是唯一说了真话的人。 那么,我的孩子呢? 倪俊告诉我:「小窗,你并没有身孕。」 怀孕,也是我假想出来的。真棒。 倪俊惋惜地说,之前我确实怀了孕,但被李子柔从台阶上推下去之后,孩子没了。 这些记忆我都丢失了,潜意识里却依然留恋着孩子,就开始幻想自己怀孕。花不虚把这个情况给倪俊汇报后,他不忍戳破,让花不虚暂时稳住我。 然后,他「亲自上阵」,想办法让我快点有孕,把假的变成真的。 「说来朕每天晚上很累的。」他跟我叫苦。 我撇嘴,「哀家看皇上明明很享受啊。」 「还敢跟朕称哀家。」他在我脑门上猛敲一记。 我迅速回敬了他一记,「哀家还敢打你呢!」 他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问我:「小窗,你想起什么没有?」 我摇头,真的想不起来了,如果用力想,就会头痛。 「想不起来就算了。」他抱住我,「咱们丢失了过去,但还有未来。未来,朕会把幸福和快乐都补偿给你。」 十五、 很快到了夏天,昼长夜短,鸟语花香。 我和倪俊的小日子,平安顺遂有滋有味,还时常互殴一下,增进感情。 当倪俊「回归」倪俊之后,他又变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温柔深情的夫君。 我们之前有过不愉快,但这些不愉快都过去了。一切都是柔嫔李子柔的错。 最早是李子柔横插一脚,差点破坏了我和倪俊的姻缘。 后来是李子柔出于嫉妒把我推下台阶,害我小产和失忆。 「都过去了,小窗。」倪俊安慰我,「李子柔会在冷宫里度过余生。」 我唯一就是有点想我爹娘。他们在外面玩得太高兴,不舍得回来。 倪俊数次派人去寻他们,都只带回我爹字迹潦草的书信。 信里无非是「要开心哟」「照顾好自己」「多加餐饭」之类的大话空话 。 「啧,你这爹娘真不行。」倪俊摇头。 我问:「那我弟弟夏至呢?我能不能见见他?」 夏至是我爹小妾生的,跟我关系也不亲,我难得想起他。 倪俊犹豫了一下,「朕把夏至派出去督军了,锻炼锻炼,将来好接你父亲的班。」 我疑惑,倪俊咋想的,夏至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纨绔,倪俊还期待他当宰相么? 「别老惦记着你那些无情无义的娘家人,多惦记惦记朕不好么……」他语气酸酸,「朕跟你,还有咱们的孩儿,才是一家人。」 他头埋在我怀里,抚摸我的肚子,仿佛里面真有个孩儿似的。 我笑着推他胸口,「走开啦,好热。」 他忽然猛咳起来。 我感觉他面色不太对,「皇上,你没事吧?」 「没事。朕最近就是有点乏力,咳嗽。许是中暑了。」 我叫来花不虚给倪俊看脉,花不虚也说是中暑,开了几味去暑药。 这是个酷热而平静的夏天,前朝后宫一派和谐,风雨阴翳都已散去,阳光之下,没有谎言和假象。 唯一令人担忧的,是皇帝龙体有恙。 自那次中暑之后,倪俊一直在吃药调养。随着三伏过去,暑气渐退,他的病没好转,反倒越来越重,入秋时,竟至卧床不起。 我衣不解带照顾他,为他寻遍名医,他却日渐一日衰弱下去。 他治好了我,我却治不好他。 「没事,小窗,不哭。」他抹去我的泪,「朕底子好,你打朕打得那么狠,朕不都扛过来了。」 「那我再多打你几下,能把你打好么?」我哽咽。 「来吧,使劲打。」他把脸凑过来。 我扬起手,想狠狠打这个家伙。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十六、 半年后,十二月二十八这一夜,大雪。我熬好药端到倪俊寝宫,很远就听见他的咳嗽声。 他斜靠在龙床上,见我来了,清俊苍白的脸绽出一缕笑容,「小窗。」 我坐在床边,把药一勺一勺给他喂下去。 喝完药,我俩相对默默良久。 第8章 「小窗,若朕……」他声轻如噫语,「你该怎么办?」 「你若怎样?」 「若朕, 撑不过去……」 我低下头, 哀然抽泣。 渐渐地, 抽泣变成了痛哭,痛哭又变成了冷笑。 「哈哈哈。」我越笑越大声,八颗门牙都露出来了。 倪俊由痛惜变错愕。 「小窗, 你没事吧, 莫不是旧病复发,又疯了?」 「皇上,我这次没有疯。」我笑望着他, 「清醒得很, 这辈子从未有这样清醒过。」 迎着他狐疑的目光,我万分笃定道: 「若你撑不过去, 驾崩了, 我怎么办?很简单, 我会成为太后, 真正的太后。」 「……是你给朕下毒?」 我把手里的药碗晃了晃,「这是最后一碗, 送皇上上路。」 「为什么?」 「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爹娘早死了,我家十八口人全死了,被你枭首示众!你都忘了吗?」 屋外大雪纷飞, 屋内烛火温馨。帝后相对而坐,窃窃私语,远远看去恩爱至极。 倪俊猛咳起来,喷出一口鲜血, 溅在我的凤袍上。 而我爹娘的鲜血, 也曾溅在他的龙袍上。 什么我爹娘远行,净是他骗我的招数。他以为我不知道,我爹娘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永远见不到他们了! 我爹写给我的那些潦草家信, 一看就是临死之前,时间紧迫,匆匆给我留下的遗书! 倪俊脸色灰白, 沉默不语。 我倒希望他说些什么,留点遗言供我日后怀念。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他平淡地问我。 「前不久才慢慢想起。」 起初, 我确实是疯了, 记忆错乱了,任他随意摆布。在他告诉我「真相」后, 我也一时相信了他。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我心里, 一直对他有股莫名的恨意?我和他在一起时, 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厌恶,惧怕,抗拒? 如果我还像过去那样单纯地爱着倪俊,如果我只是被李子柔陷害摔坏了脑袋,那我这些情绪又是从何而来?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开始强迫自己去回忆。每次回忆, 都伴随剧烈的头痛。 慢慢地,我终于突破脑海中的重重迷雾,抓住 了真相的暗影。 而这真相, 过于残酷血腥,直令我肝胆寸裂,心碎肠断。 第 5 节 狻猊篇 爱上狗皇帝 十七、 去年十二月,我,皇后夏小窗,彻底失宠,皇帝倪俊不再踏足我的元佳宫。 十二月初八,我三叔以私藏兵甲的罪名,被押赴刑场。我跪在倪俊的书房外求见。雪下得很大,我跪成了雪人,他都不肯见我。 十二月初九,我二伯被杀。 十二月十一,我三个表兄弟同日被杀。 十二月十五,柔贵妃向皇帝诬告:皇后勾结其父,意图谋反。 倪俊当众扇了我一耳刮子,特别狠,打得我嘴角开裂。 十二月十六,我被打入冷宫。 内司监大主管王金山断了我的饮食。挨饿七天后,我腹中两个月的胎儿小产。 十二月二十八,花不虚把我救出冷宫。 我扮作小医倌,与花不虚策马狂奔。我满心想着尽快与爹娘团聚,然后全家逃离。 出了大宫门,我勒住马。我看到宫门口立了好几根高高的竹竿。 每一根竹竿上,挂了一颗人头。 第一根竹竿,挂着我爹夏乘凉的人头。 第二根竹竿,挂着我娘向风雨的人头。 第三根竹竿,挂着我十四岁弟弟夏至的人头。 …… 我脑中似有雷声劈过,接着是一片死寂。我的灵魂被剥离出来,变成一朵雪花飘在半空。 花不虚摇晃我,呼喊我,我却什么都听不到。我心里在想,如果我就此疯了,是不是再也不会痛苦? 我小时候听奶娘讲故事,故事里的反派,首级被割下来,挂在闹市示众,这叫「枭首」。 一直以为只是故事,如今这酷刑却让我全家人真实地承受了。 而做这件事的人,正是我挚爱的夫君,帝王倪俊。 「夏小窗!」 我仿佛听见他在叫我。 我回头,他真的追来了。 两年前,我爹不让我嫁给他,说他城府太深。他穷追不舍,把我追到了手。 两年后,他把我爹的脑袋挂在竹竿上。我爹双目圆睁,怔怔望着他这对女儿女婿。 胯下的马儿突然受惊,扬起前蹄。我闭上眼,松开缰绳,从马背上摔下。 落地时,倪俊把我接住了。 我狠狠甩他一耳刮子。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他眼圈通红,抓住我的手,又往他自己脸上甩了三巴掌。 「小窗,你用力打我,我给你打一辈子、骂一辈子,让你撒一辈子气,好不好?」 「滚。」我低吼,眼泪滚出眼眶。 我饿了好多天,又刚刚小产,加上这样惨绝人寰的刺激,只觉得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 等我醒来,躺在元佳宫的床上,倪俊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流泪,他也流泪。 「小窗,朕真的没有办法了……」倪俊沙哑道,「夏乘凉准备谋反篡位了,他家里藏着五千套兵甲、两万只弓弩,朕若再不动手,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第9章 我问他:「你早都开始谋划了,对不对?」 「对。」 「从何时开始的?」 「从……登基开始。」 从登基开始吗?那么在登基之前,他对我又有几分真心? 两年前他娶我时,还只是个闲散皇子,与我爹无冤无仇。我宁愿相信,那时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着我。 是皇位,是他身上这一袭龙袍,将我心爱的倪俊变得面目全非。他一登基就开始筹谋扳倒我家,暗中策划着这一场屠杀,却还能日日坦然面对我,与我夫妻恩爱,与我床笫之欢,与我畅想各种美好的未来。 直到一个月前,万事俱备,他开始动手。为了争取后宫前朝的人心,他与我翻脸。 诬告我与夏家内外勾结的柔贵妃,也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而已。 他把我高高捧起,又狠狠摔下。我的荣宠与没落,我的感情、我的人生,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最终他铲除了奸臣,成了臣民眼中的圣明之主。可于我来说,他是我再也不想触碰的噩梦。 「你滚,永永远远地滚。」我闭上眼,「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你。」 十八、 「我那么优秀,那么努力,到头来只是个贵妃。而你,罪臣之女,凭什么就能安享皇后之位?」 贵妃李子柔跑到元佳宫来,撕下贤淑的伪装,开始尽情发泄。 我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的狰狞面目,我只觉得她傻。 她想要这个皇后之位么?她知道这个位置代表着什么? 倪俊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时, 重臣之女没人愿意嫁给他,我却觉得遇见他是天大的幸运。 后来他成了皇帝,人人都挤破脑袋想做他的皇后,而我这个皇后,都遭受了些什么? 也许是我眼里流露出的不屑,再一次刺痛了李子柔。她怒不可遏,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拽。 我从高高的台阶上跌了下去。 落地的时候,后脑着地。 被救过来之后,我脑子就坏掉了,整个人疯了。 我疯得很独特,看上去像个正常人,灵魂却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我幻想倪俊已经死了。也许只有他死了,我才能获得平静。 而现实中这个模样与倪俊酷似的皇帝,我凭空想象成了他的弟弟。 我幻想自己是一个叫向暖阳的人,家世优越美满,父母健康快乐。夏小窗的悲剧只是别人家的故事。 三个月里,我就活在自己的幻想中。 可是记忆能够改变,恨意无法抹去。我莫名其妙憎恨着一些人,比如虐待过我的内司监大总管王金山,比如害过我的柔贵妃。我成为「太后」之后,对他们看似毫无来由的敌意,其实是一个被害者的本能反应。 最最可笑的是,柔贵妃让我跌下台阶,受到的惩罚只是被降为柔嫔,继续潇洒恣意。 我还恨夏小窗,因为我恨我自己。 我最恨的是当今皇帝,他杀了我的亲人,也杀了我心里那个温柔深情的倪俊。 而这个皇帝,他贪得无厌,步步为营。我的疯傻居然成了他洗白自己的机会,把罪责都推到李子柔身上,用一个个谎言重塑我的记忆,妄想让我重新接受皇后的身份,以为如此就能将我们的感情「挽回」。 最近他一遍遍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出于恐惧。 他恐惧的事, 终于还是发生了——我完整地回忆起了这一切。 重拾记忆, 就等于心重新碎一遍, 灵魂重新被穿透一次,重新经历一遍人生的至苦至痛。 与此同时,心中的杀意如滔天巨浪, 汹涌而至。 我记得我跟倪俊说过, 不要让我再见到他,否则我会杀了他。 我说到做到。 毒药是花不虚给我的,我每天放在倪俊的汤药里, 亲手喂他喝下去。 他在我眼前慢慢中毒, 衰弱。我竟无动于衷。我想我真的是疯了,不管不顾, 至死方休。 直到今夜, 他喝下最后一服毒药, 我们的缘分也终到尽头。 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 他断断续续道:「朕……与小窗……曾经很好,很好……」 「朕一直……爱着小窗……可是……」 可是, 你是皇帝,你很无奈。我懂,我都懂。 我笑。 他目光悲凉,颤抖地抬起手, 貌似要给我一耳刮子。 却在碰到我的一刹那,手轻轻掉落。 他平静望着我,瞳孔中光芒散去,剩下一片无底深渊。 十九、 先帝的葬礼上, 众人嚎啕痛哭, 只有我在笑。 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我是史上最年轻的太后,现在正把皇帝抱在怀里。 小皇帝刚满百天, 是柔嫔在冷宫生下的孩子, 先帝倪俊唯一的骨血。 当年,倪俊刚刚登基十天,就纳了李侍中的女儿李子柔, 册封为柔贵妃,百般恩宠。他说他需要柔贵妃母家的支持。 我理解他的难处, 把这委屈忍下了。可我没想到, 他的算盘竟是联合柔贵妃和她的家人,来对付我和我的家人。 这番深情, 我成全他们。倪俊驾崩的第二天, 柔嫔自杀殉葬。我把她与倪俊合葬, 愿他们在地下百年好合。 尘归尘,土归土,我这个疯子,终于平静了。 第10章 可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什么,我总觉得倪俊阴魂不散。他好像一直在哪个角落里注视着我, 等待着我。 后来, 他变本加厉,开始跑来梦里找我,与我吵吵闹闹, 暴力互殴。每一次被我打了耳刮子,他就指着我骂道: 「向暖阳,你这个悍妇!」 (正文完) 第 6 节 狻猊篇 爱上狗皇帝 一、 倪俊隔着屏风,听她轻哄孩儿睡觉。她是那样温柔平和,一点也不像个疯子。 每天下了早朝,他都会来元佳宫待很久。就隔着屏风,聆听着她,注视着她。 他很想走过去,闻一闻她身上的香气,和她一起哄孩儿睡觉。 可他不能。 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抱着她和孩儿,享受一家三口的幸福美好。只能躲在屏风后,悄悄地陪伴她。 人生有得必有失,做一个帝王更是如此。 他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当初对夏家动手时,没有丝毫犹豫。 登基后,他立即感受到了夏乘凉的威胁。他发现,这个老宰相的肚子里,撑的不是船,而是狼子野心。 要想保住皇位、保住祖宗基业,必须把夏家连根拔起。 但这势必伤害他心爱的女人。会伤到什么程度,他没敢多想。 怕想多了,就下不去手了。 他绸缪两年,没对她泄露丝毫心机。等到开始动手,突然变脸。 从动手到夏家被彻底铲除,整整一个月,他没有片刻心软。 哪怕心里痛得发慌,他都会强忍着。她在书房外冒雪求见也好,她被诬告也好,被打入冷宫也好,小产也好……他都不能在意,不能动摇。 但凡他对她表露出一点点顾念或怜惜,后宫前朝就会感受到风向,人心会摇摆。功败垂成,一瞬之间。 他总安慰自己:日后一定补偿她。 至于能不能补偿,怎么补偿,他也不敢多想。 十二月二十八日,在焦灼等待了一整夜之后,心腹来报:夏乘凉及其党羽伏诛。 倪俊长舒一口气。 心腹又呈给他一沓信件:「夏乘凉临死前,请求臣将这些信转交给陛下,他说陛下可能会用到。」 他打开信笺,每封信上都是潦草几个字:「丫头要开心哟」「多加餐饭」「爹娘很好,勿念」…… 他明白了,这些信是一个父亲写给女儿的。 夏乘凉再奸恶,也有舐犊之情。他不希望身怀有孕的女儿知道全家的惨剧,就想出了这种招数来隐瞒她。 夏乘凉也预料到,自己的皇帝女婿一定会配合岳丈演好这出戏。 倪俊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平静接受众人的恭维庆贺。心里却慌得不行。他要去见她了,可该怎么瞒过她? 他还没想出对策,就得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她跑了。 他立即去追,追到大宫门外,看到了她。 她正望着竹竿上的人头发呆。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夏小窗!」他喊她。 她回过头,望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还是得硬着头皮去挽回。否则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 二、 果然,她不肯原谅他了,不再接纳他了。她看他的目光,像一把刀子。 他被她赶出元佳宫。他独自走在冷风中,突然很怕自己会孤独终老。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柔贵妃却来了个「神助攻」,将夏小窗拽下台阶。 夏小窗摔坏脑袋,疯了。 她记忆错乱,而且把最可怕的部分全给忘掉了。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福报,是老天爷在帮他。 接下来,他就要好好利用夏小窗的疯傻,给她重新塑造一个岁月静好的世界。 只要能补偿她、挽回她,他愿倾尽全力。让她当当「太后」又怎样。 他特意扮演「皇弟」,陪她扮演「太后」。他还要求阖宫上下都配合他演戏,说漏嘴的严惩不贷。 被降了位份的李子柔,到底是个蠢货。居然当着夏小窗的面说「你这个疯子」。他颇为生气,又怕柔嫔抖落出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当晚就命人去冷宫把她勒死了。 如此严防死守,一时居然把夏小窗唬住了。也是,她神志不清,没有能力判断真假。 可这种把戏也演不了太久,他必须尽快让她回归皇后身份。他妄想着能回到从前,从头开始。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成功之际,老天爷收回了对他的眷顾。 她发现了合婚庚帖。她的记忆叫嚣着要回来。 他恐惧,慌乱,却还抱着一丝侥幸。口口声声把「真相」告诉她,却一半真一半假,并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柔嫔身上。 她好像信了,又好像不信。他也不敢多问。 他病倒后,她每日把药送到他嘴边。当他发现药里有毒时,他明白, 她的记忆彻底回来了,真正的夏小窗,回来了。 而这个夏小窗是如此恨他,竟要置他于死地。 他每日喝着她亲手喂的毒药——只是她以为的毒药。 花不虚给她的毒药,怎么可能是真毒药。只会让他看上去面色苍白,显得虚弱。 他品尝着药的苦涩,凝望着她平静如水的眼眸, 他能想象这平静之下是怎样的滔天之恨。 第11章 这仇恨蒙蔽着她的心智, 吞噬着她的灵魂, 让她深陷幻梦,直至疯魔。 可如果他的「死」,能让她好过点, 那他也只能把戏继续演下去。 直到十二月二十八日, 她全家人的一周年忌日,她亲眼看着他「死」去。 也就在这个雪夜,她临盆, 生下一个孩儿。 而她对此毫无所觉。 她的疯病已经越来越严重, 从怀胎到分娩都没有任何记忆。在她的幻梦里,孩子是柔嫔生的, 倪俊已经死了, 孩子成为新帝, 她是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但在梦境之外, 那个真实的宫墙之内,倪俊依旧是帝王, 夏小窗依旧是皇后,他们生了一个孩子,襁褓里就封为太子。是世人眼中的典范之家。 他在屏风后默立良久,离去。 花不虚跟在他身后:「皇上, 臣近日找到一种奇方妙药,也许可以根治皇后娘娘的失心疯。」 「不必了。」皇帝说,「如果她自己不想醒来,什么药都治不好。」 何况……就算治好了她的疯, 也治不好她的恨。清醒过来她只会更加痛苦。 又过了一段时间, 倪俊胆子大了些,从屏风后大大方方走出来。她看到他,也不惊讶, 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冲上来给他一耳刮子, 「狗皇帝,怎么才来梦里拜见哀家?」 他轻轻还她一耳刮子,「你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开始互殴。他被她打急了, 就指着她骂道:「向暖阳,你这个悍妇!」 小太子在一旁直乐呵, 奶声奶气地咯咯笑。 他忽然想明白了, 人生就是一场场幻梦。也许在另一个梦里,他真的是倪俊的「弟弟」, 她真的是「太后」向暖阳。 他与她之间无情, 无怨, 无恨,无悔,却有着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番外完) 龙子狻猊: 形如狮,喜烟好坐,一般出现在香炉上, 静静吞烟吐雾。 狮, 猛兽,外安详,内暴烈, 杀伐决断,天下率从。貌似祥瑞,实为大凶之兽。 第 7 节 嘲风篇 女王凶猛 我要入京了。 带着千军万马,去猎杀一个男人。 他被我逼到山顶,身后是万丈悬崖。 我骑着高头大马,逼近他,俯视他。手中马鞭「嗖」地甩过去,他的俊脸绽开一道血口。 「殷朝风,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跳下去。第二,娶我。」 他蔑笑,后退两步,仰面坠下悬崖。 一 我,北凉女王,与玉朝开战,是为了一个男人。 文弱的玉朝人不堪一击,一月间连失数城。立冬这一天,我的虎狼之师逼近玹京,七皇子殷朝风亲自出城迎战。 巧了,他正是我要猎杀的那个男人。 暌违五年,他比五年前更加俊美迷人,不枉我为他铁马冰河,大动干戈。 我随便动了动手指头,殷朝风全军覆没,被逼上悬崖。 他是一头傲慢的狼,宁肯死,也不屈服。 他坠崖的时候我很平静。他死不掉的。死,太便宜他了。他只会落在我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崖下是一片深湖,我的人早已等候在湖边。殷朝风落水后,很快被打捞上岸。 晚上,他在小黑屋里醒来,仰面躺在一块石板上,四条儿臂粗的铁链,一头连着屋顶,一头锁着他的四肢。「还记得这种玩法么?」我问他。 「记得,铁锁吊龙,你的最爱。」他邪魅地笑,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招「铁锁吊龙」,我还是跟他学的。 他曾将我关在暗室,用铁链锁住我。锁链设计精巧,可以伸缩、移位,把我的身体拉扯成各种极限角度。 有一次竟将我的右肩都扯脱臼了。 但我不会如此粗暴对待他。我是凶猛的北凉王,也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我打量他的容颜。他的睫毛好长,鼻子好挺,颧骨上的伤口更增添一分绝美。 我俯身,含住他如春花般柔润的唇。 他有点动情,想抱我,双手却被锁链困住,只能难耐地叹息。 「呼延靡靡,我想你,想了五年。」 「殷朝风,我也想你,想了五年。」 我们说着最深情的话,眼神却在凌厉交锋。 我们都想吃了对方。 我掏出一粒紫黑色药丸,放进自己口中,将药丸渡给他。 「你给我喂的什么东西?」 「自然是好东西。」 「哈。你难道不知我的能力?满足你,不需要吃这些。」 我坏笑:「你是不知,我比五年前更难满足了。」 说罢,我起身离去。 黎明时分,我站在珏山山巅,向南方眺望,玉都玹京尽收眼中。 五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是以人质的身份。 彼时我美丽幼弱,无依无靠,如同一只小白兔,引来饿狼垂涎。 七皇子殷朝风将我骗到他的玄狼宫,关进暗室,用铁链锁住我,用各种手段污辱我,玩弄我。 后来,我逃出他的魔爪,回到北凉。 五年间,我杀兄弟,屠姐妹,终于登上北凉王座。 身为女王,我很孤独。我一直对殷朝风念念难忘。那个男人,那头恶狼,我要搞到他,不惜一切代价。 五年后,我再次来到玹京,是以猎人的姿态。我的马鞭所指之处,皆为猎物。 第12章 我回到王帐,侍卫贺兰祺尽职尽责把守在帐外。我问他:「殷朝风怎么样了?没跑吧?」 贺兰祺挠头:「药劲儿太大,哀嚎了一晚上。」 我拍拍他的肩。难为他了,一个大男人,听另一个大男人发了一晚上春,估计不是很享受。 殷朝风俊面涨红,双眼紧闭。 我给他喂了烈性药,却将他干晾一晚上,他一定会生气吧。 我触碰他的脸,热度几乎烫伤我的指尖。 他睁开眼,低哑道:「呼延靡靡,你玩过火了。」 过火么?我玩的就是火。而你,唯有舍身奉陪。 我温柔道:「该吃早饭了,想吃什么?」 他坐在我对面,手脚都拴着铁链。 矮案上,摆着鹿鞭,狗肉,羊腰,猪血,蛇酒,熊掌。 他蹙眉。饮食精细的皇子,大概没吃过这么血腥的玩意。 「好好补补阳气。」我说,「本王可不想这么快就把你玩虚了。」 他轻笑,「吃你,可比吃这些劳什子更补阳气。」 我还没来得及捕捉到他目中的凶光,他突然如恶狼般暴起,向我扑来! 被铁链桎梏,依然凶暴敏捷。我瞬间被他扑倒在地,铁链绕上我的脖颈。 「我虚么?」他问我,铁链也勒得更紧。 我用手肘猛砸他的太阳穴,他力道松了一下。 这时贺兰祺也反应过来,冲过来一脚将殷朝风踢翻在地。 殷朝风护着头部,任凭贺兰祺的拳脚砸在身上,一声不吭。 我坐下喝了两口奶茶,命令道:「停。」 贺兰祺停止动作,退到一边。 「过来,吃饭。」我说。 他慢慢站起,一瘸一拐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姿态优雅从容,像一头负伤却依旧傲慢的狼。 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靡靡,这个玩法,我喜欢。」 既然喜欢,那我就再接再厉。 今晚,游戏继续。 铁锁吊龙,烈性药,先一顿子招呼上去。 殷朝风不屑:「就这点老招数?」 「不。」我吻了吻他的脸颊,「今夜我要陪着你,痛快到窒息。」 我轻蹭他的耳郭,再至胸膛,顽皮得让他有点吃不消。 可很快,这就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刑罚。 我从旁边的托盘里,拈起一方薄如蝉翼的白绢,铺入水盆里。 白绢被水浸透,变成半透明。我把绢拈出来,平平整整覆在殷朝风的脸上。 随着他一呼一吸,口鼻处的绢一起一伏,气息很不顺畅。 我又拈起一张绢,浸透水,覆在他脸上。 他快窒息了。胸膛剧烈起伏,手脚疯狂拉扯铁链,像一只暴躁的困兽。 「嘘——安静点儿。」我轻声安抚他,手指在他身上跳脱。 第三张薄绢,继续覆盖上去。 他喉咙里发出低吟。 第四张…… 他紧攥的拳头松了,四肢不再动了。胸膛的起伏也渐渐平静。 四张薄绢,足够杀死一个成年男人。北凉的王族女子常用这种方法处决不听话的男宠,可以让对方死得痛苦,又不破坏容颜。 估摸着殷朝风快要断气了,我把绢揭去。 好一会儿,他猛吸一口气,从晕眩中回过魂来,俊脸涨红。 「感觉如何?」 「呵……这是什么新玩法?」他气若游丝,却毫不慌乱。 「贴面膜。」 「有意思。」 有意思吗?那就再玩一轮吧。 我真的是,足够无聊加恶趣味。一整夜陪着他贴了无数次面膜,他一遍遍接近死亡的巅峰,又一遍遍从巅峰坠回凡间。 其间,他没有求饶过一次,连一丝丝儿恐惧都没流露。 我知道,他很享受这种极致的刺激。这个男人就是这么变态。 天亮了,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 玹京的护城河,应该快要结冰了吧。 二 白日里,玉朝派了两个使臣过来。他们终于打算议和。 玉朝使臣端着大国的架子,一通啰里八嗦。我耐着性子听完,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寒冬了,你们粮草也紧缺,玉朝愿意送五十万两银子,请你们赶紧滚回北凉去。 我怀疑他们把我当作了叫花子。 都说玉朝人热情好客,本王远道而来恭贺新年,殷家打算用五十万两碎银子,打发了本王? 我喝着奶茶,望了一眼贺兰祺。贺兰祺手起刀落,使臣甲的头颅飞落,咕噜噜滚到使臣乙脚边。 使臣乙吓得嗷嗷叫唤,脚下很快湿了一摊。屎尿的气味弥漫开来。 我捂住鼻子,让人速速把他拖下去,关进马厩。 吃晚饭时,殷朝风笑道:「韩国公平日威风凛凛,在女王面前居然尿了裤子。」 「不但尿了,还拉了。」我翻白眼。 殷朝风深情凝望我。「女王今晚,还有什么新花样么?」 我也深情凝望他:「当然,不敢教你失望。」 晚上,殷朝风被锁住后,帐子里进来五个女人。 是五个膘肥体壮、四十来岁的妇女,分别是厨娘,营妓,女马夫,女屠夫,掏粪者。 史无前例,殷朝风面露恐惧之色。 第13章 「呼延靡靡,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正在学习做一个大度的女人,比如与别的女人分享你。」 「你这变态!」 被变态骂成变态,我很受鼓舞。 我对几位姐姐说:「姐姐们好好玩着,我就不打扰了。」 留下狂怒嘶吼的殷朝风,我翩然离去。 我坐在外帐,喝着奶茶跷着腿,问韩国公:「听到了么?」 里面的声响震耳欲聋,想听不到挺难的。 韩国公咽咽唾沫,「女、女王殿下,为何如此凌虐我朝皇子?」 我啐了口碎茶叶,慢吞吞道:「为何?因为贵朝的银子没给够啊。五十万两,打发叫花子呢?」 「那您想要多少……」 「二百万两,三日内送到,本王就撤兵。」 「二百万两?太多了!」 「嫌多么?」我把茶碗重重一撂,「本王也可以立即攻入玹京,进皇宫溜达一圈,把老皇帝那几个如花似玉的皇子都糟蹋一遍。对了,韩国公你家有儿子么?洗白白了也给本王备着。」 「女王饶命啊……臣这就回玹京复命,说服皇上筹措银两。 我送走韩国公,回到殷朝风身畔。 殷朝风美眸紧闭,气息微弱。 方才挣扎得过于剧烈,他的手腕脚腕被铁链磨出了血。 我替他整理乱发。 「呼延靡靡。」他声音沙哑,「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心想,这也太脆弱了吧,五年前我可是被他的三个兄弟折磨了两晚上呢。 「对不起。」我诚恳道歉,「本王会对你负责的。我们不玩游戏了,我们成亲吧,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果断回答:「不好。」 我惊讶,「为什么?」 我以为他是爱我的,我以为他想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五年前他就是这么说的。所以爱是会消失的么? 他无情地说:「穷山恶水,胡族小国,你又是庶妃所出,妄想与我大玉朝殷氏联姻。」 「哈哈,本王就喜欢你这种挑剔的男人,征服起来尤其有快感。」 我摸着他的俏脸儿,痴痴道:「殷朝风,我真的是太爱你了,所以没法放手。我为了你才打这场仗,付出太多太多,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他漠然。 我抱住他,耳朵贴着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听说你们玉朝人结亲,看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愿向你父皇正式求亲,请他下旨赐婚,两国从此修秦晋之好。为了表达我的诚意,赔银可以优惠五十万两。」 他泛起怒色,「你……」 我用我的嘴堵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吻结束以后,我居然羞了,红着脸跑出去。 一出门,就撞在了贺兰祺怀里。 他小脸一红,后退两步,紧张地向我行礼。 我有点不自在,难道刚才的话都被他听到了? 我咳嗽两声,正色道:「贺兰祺,本王要给你安排一个重要任务。」 我写好求亲的书信,交给贺兰祺,让他去玹京代表我交给玉朝皇帝。 我嘱咐他:「你跟那老皇帝说,只要他同意和亲,下诏赐婚,昭告天下,本王就撤兵,绝不打扰他过年。」 「是。」贺兰祺领命,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王,那殷朝风视您为仇寇,您非要和他成亲?」 「先婚后爱,傻孩子你不懂。」 「好吧, 属下一定完成使命。」 「对了, 别忘了告诉老皇帝, 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明白了。」 贺兰祺办事从不教我失望,第二天就和玉朝使臣一起带回了玉朝皇帝的赐婚旨意。 此时我已把婚礼安排妥当, 旨意一到, 立即锣鼓喧天,仪式开始。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新郎官是被几个彪形大汉押上场的,每一个环节都是被强逼着完成的。 就连拜天地, 都得要人按着他的脑袋往地上硬磕。 其间, 新郎官还剧烈反抗了一次,把司仪给打伤了。我临时换司仪, 仪式照常进行。 在场观礼的人都惊呆了, 特别是玹京派来的使臣, 他们见过逼婚的, 但没见过这么逼婚的。 我无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我的目的就是完成婚礼, 与殷朝风结为夫妻,名正言顺的夫妻。 折腾到夜深,仪式终于完成,新娘新郎入洞房。 我脱掉外衣, 累得不行,一头倒在床上。殷朝风被捆成粽子,躺在我旁边。 「呼延靡靡,恭喜你, 奸计得逞。」 我也不装了, 凶相毕露:「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以后你最好乖一点。不然,本王会折了你的手, 打断你的腿, 把你的肠子掏出来,绕在你脖子上勒死你。」 他却笑了。「女王如此凶猛,为夫倒挺喜欢。」 搞得我语塞。 黑暗中我们都静默了。过了一会儿, 他先睡着了。 我听着枕边人均匀沉缓的呼吸,感到很新鲜。 我从 记事起, 就是独自一人睡觉。一间屋, 一张床,枕着孤寂, 裹着黑暗。 而今夜, 居然有人在我身边酣睡。而这个人, 竟是殷朝风。 渐渐地,我也迷糊了,今天婚礼太折腾了,我没想到结个婚会这么麻烦。 第14章 我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 回到了五年前。 说来如今的恩恩怨怨, 皆起于五年前。五年前,我如同一只小绵羊,掉进了玹京的狼窝里, 遇见了殷朝风那头饿狼,也遇见了殷望雪,狼窝里的一道白月光。 第 8 节 嘲风篇 女王凶猛 三 五年前,我还是北凉的小公主,说不上天真无邪,也还没长出锋利爪牙。 是蓬城之战,让我的人生急转直下。 那是北凉和玉朝在蓬城打的一场战争,北凉惨败,丢了千里牧场,赔了许多钱,北凉王还得送一个儿女去玹京做人质。 在哥哥姐姐们的一致推举下,我被「幸运」选作人质。 只因为我没有娘,最好欺负。 父王整日奢靡玩乐,眼里才看不到我。 我哭哭啼啼离开王宫时,我的二姐呼延荼荼追出来,说要陪我一起去玹京。 从小我和呼延荼荼最亲近,她对我不错,我们算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路上,呼延荼荼安慰我:「听说玉朝很富庶,咱们去长长见识。」 又随口道:「听说殷家的男子都长得特好看……」 我二姐在北凉是出了名的好色。我怀疑她去玹京不是为了陪我,而是为了陪美男。 到了玹京,这里的繁华把我俩震惊了。我们就像乡下来的土丫头,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我俩被安置在一间偏僻的宫殿。第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设想未来的日子怎么过。 呼延荼荼说:「靡靡,今天你有注意到吗?那几个殷氏的皇子都好俊啊。」 说曹操曹操到。门突然被踹开,闯进来三个锦衣华服的男子。 正是我们白天见过的殷氏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 他们一个比一个俊俏,表情却一个比一个淫邪。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有那么一瞬间,呼延荼荼打中了五皇子的眼睛,五皇子操起花瓶,砸在她的头上。 她倒地,血从后脑散开,开到荼蘼。 我尖叫,如发疯的小兽,却令三个人更加兴奋。 一夜疯狂之后,他们酒醒了,害怕了。 他们把呼延荼荼的尸体拖走,威胁我:「不准说出去,不然弄死你!」 我衣着破碎、满身是血,跪在玉朝皇帝的书房外求见,却被太监赶走。 晚上,三个禽兽又来了。这次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天亮后,他们离去,我盯着地板上呼延荼荼留下的乌黑血迹,盯到双眼干涸。 我一瘸一拐走出屋子,阳光之下,立着一个鲜媚的少年。 他说:「靡靡公主,我是七皇子殷朝风,跟我走,我会保护你。」 我昏昏沉沉,就跟着他走了。 他所谓的「保护」,就是把我关进玄狼宫的暗室。 我的手脚都被铁链锁住,他用皮鞭将我抽打一顿,抓着我的头发,声音冰冷: 「知不知道我那三个兄弟为什么糟蹋你?因为你们北凉人在边关糟蹋我们玉朝的妇女。」 「知不知道玉朝人有多恨北凉?你只要从这跑出去,活不过三天。」 「知不知道只有我殷朝风能保护你?你这个笨女人。」 …… 我说:「我只知道,将来有一天,我要把你们殷氏的男人全都糟蹋一遍,让玉朝人给北凉人当牛马、做畜生。」 「哈哈哈哈。」殷朝风揉揉我的脑袋,「好凶猛的小美人儿,我喜欢。」 我一直被关在暗室里,不知昼夜交替,不知时光流逝。 直到有一天,太子殷望雪把我找到了。 起因是殷朝风身边出了叛徒,向太子告密,说离奇失踪的北凉人质公主一直被七皇子私自关押。 太子十分重视此案,立即带人到玄狼宫搜查,发现了一个暗室。 暗室的铁门吱呀呀打开,阳光如利箭射入,刺得我眼睛生痛。 一道修长的人影,逆光而立。 我蜷缩在墙角,那人影慢慢靠近。 「北凉公主莫怕,孤是来救你的。」 我抬头望向他,他比那几个皇子年纪稍长,面容温润白皙,如一尊菩萨。 他的目光,慈悲怜悯。 我问他:「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可以。」他朝我伸出手,「孤是太子,殷望雪。」 我把手递给他。他轻轻握住,将我拉起来。 仿佛一下子将我从地狱拉回人间。 他带我来到御前,当着皇帝和一众大臣的面,揭露几个弟弟的罪行。 虽然北凉人在玉朝人眼里只算畜生,但几个皇子对待北凉公主的发指行径,还是让玉朝君臣面子上过不去。 皇帝下令将老二、老三、老五、老七抓起来,拘禁三个月,再听候处置。 他们要了我二姐一条命,几乎把我毁掉,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三 个月的自由。 我感激涕零,跪谢龙恩,顺便提出,我想回家。 玉朝皇帝也不好再为难我,应允了。 太子殷望雪亲自送我到城外,场面轰轰烈烈,无数官民围观,称颂太子仁德。 和殷家那几个恶棍相比,这位太子确实是难得的一股清流。 「走吧。」殷望雪对我说,「永远都别来玹京了。」 马车渐渐远离玹京的喧嚣,我被孤独笼罩。这才发觉,来玹京时,我和呼延荼荼是两个人。如今离开时,只剩我一个了。 第15章 我好不容易从这个冗长梦境里挣脱出来,枕头湿了一片。 殷朝风正在观察我,暗褐色的眼眸里满是嘲讽。 「白天凶巴巴,晚上哭鼻子,原来我们女王殿下这么没出息。」 梦里的回忆再次浮现在眼前,我的起床气噌地蹿上来,压都压不住。 「贺兰祺,本王的鞭子呢?」我跳下床,喊道。 贺兰祺就把守在帐外,听到我的命令,立即把马鞭送进来。 男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可能是对殷朝风太温柔,让他以为我没有脾气。 作为一家之主,我得先立威。 我绾起长发,活动活动肩膀,抡圆了胳膊,一鞭子抽向殷朝风。 他没有躲,结结实实受了一鞭。 我的鞭子挺粗,但打在他身上,如同柳条抽石头,毫无杀伤力。 「用点力,别跟挠痒痒似的。」 我反手又是一鞭,他依旧不满意:「要不要吃了早饭再打?」 我一连抽了好几鞭,他都不尽兴。 我累了,扔下马鞭,坐在床边喘气。 他讥笑:「女王也就这点儿本事,连鞭子都拿不稳。」 这一通发泄,我心情倒是舒畅多了,起身去洗漱更衣。 贺兰祺正准备为我披甲,殷朝风忽然道:「让我来服侍女王披甲吧。」 「打一顿终于学乖了,来吧。」 他拖着锁链走过来,从贺兰祺手里接过铠甲,罩在我身上。 他「服侍」得很用心,每一处细节都仔细整理。时而贴我贴得很近,嘴唇蹭过我的额头。 整套铠甲穿下来,搞得我燥热不已,真想立时把这男人办了。 临走前,我凑到他耳边说:「今晚,等我。」 可这个该死的男人,他没有等我。 我忙了一天,晚上回到王帐中,才发现锁链散了一地,男人不见了。 我一摸腰间,钥匙没了。 原来,殷朝风早上主动帮我披甲,是为了从我身上顺走锁链钥匙。 呵,男人,都是骗子。 等本王把你抓回来,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大步走出王帐,带上十几个亲随和两条猎狗,策马冲入雪夜。 雪地里还留着殷朝风的足迹,跟着猎狗,我带人一路追下山,直逼护城河畔。 到了河边,我勒住马,眯眼看着对岸。 殷朝风就站在对岸,风吹起他的衣袂。 他望着我,我也望向他,我们进行着眼神交战。虽然天才蒙蒙亮,我俩谁也看不清谁。但气场不能输给对方。 贺兰祺拦住我,「殿下,我们过不了河。」 「谁说的,冰已经结厚了吧。」我催动马儿,踏上冰面。 从马蹄着冰的声音可以判断,冰很厚,千军万马踏在上面都没问题。 其余十几个亲卫也纷纷跟上。 殷朝风扭头朝玹京城门跑去。 「开城门!我乃七皇子殷朝风!放我进城!」 城楼上的士兵探出脑袋向下张望。 「不要开城门!」我喝道,「我是七皇子妃,我们夫妻闹了点小矛盾,七皇子离家出走,我这就带他回去!」 「呼延靡靡,你这女魔头,我堂堂玉朝皇子,你非但不敬重我,反对我百般羞辱,等我回宫,便向父皇请旨休了你!」 「你敢?信不信本王阉了你!」 「开城门!」 「不许开!」 在守城士兵的围观下,七皇子夫妇吵得不可开交。 不多会儿,城门吊桥缓缓放下。 看来,守城士兵还是更偏爱他们的七皇子。 这也很正常。据说我虐待皇子、迫害使臣、勒索上百万白银的强盗行径已经在玹京传开,人人愤慨。英勇出战、惨遭俘虏又奉旨和亲的七皇子,在百姓眼里成了英雄。 现在英雄好不容易从女魔头手里逃回来,玹京人当然要给面子,为他开城门。 眼见着殷朝风走上吊桥,我双目喷火,「殷朝风,再说一遍,你给我 站住!」 贺兰祺劝我:「殿下,算了吧,不能再追了,咱们先回营,从长计议。」 我微微一笑。贺兰祺这小子,跟了我这么久,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我的兄长被我杀死前曾说,呼延靡靡就是一头偏执的野兽,只要她想得到的东西,死都不会松口。 我猛抽马股,马儿如离弦之箭,冲上吊桥。 城门口的士兵大惊,慌忙要拉起吊桥,我身后的亲卫随手几箭,把拉吊桥的人射死了。 就在这时,静谧的黎明喧嚣起来。 在护城河对岸的茫茫雪地里,出现了难以计数的北凉骑兵。他们如浪潮涌动,呼啸着跨过护玹河,雷鸣电闪,风驰电掣。 守城士兵都懵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北凉悍勇已经冲破城门。 四 清晨时分,玹京陷落。 睡梦中醒来的玹京人,一时间还没想明白:七皇子夫妻吵架,怎么把整座城都一锅端了? 我仰天大笑。就是这么惊喜,就是这么意外。 只不过,攻城时打得太投入,把殷朝风给追丢了。但也无所谓,我这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 拿下玹京,殷氏从一排行到十的皇子都是本王掌中之物,谁还稀罕一个老七? 我留下一部分兵马把守城门,亲自带领精锐直奔皇宫。 第16章 皇宫正门前,几百名禁卫军严阵以待,这是玉朝人最后的倔强。 我狞笑一声,预备大开杀戒。 可忽然,我看到禁卫军中央,站着一个清瘦俊颀的男人。 我一眼认出,他是太子,殷望雪。 他就站在那里,如一道阳光,将我满身的冰雪,融成晶,化作水。 我翻身下马,来到他近前。 他望着我,目光如初见时的悲悯。 我避开他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太子殿下,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死。第二,老皇帝退位,你继位。」 对于我看得上眼的男人,我其实不愿意强迫他们。是生还是死,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 殷望雪看上去有些困惑,不太理解我给的第二个选项。皇位对我来说已经唾手可得,为何还要交给他选择? 我笑了笑:「我有自知之明,就算我今日拿下玹京,往后也坐不稳皇位,你们玉朝人不会接受异族的统治。太子您众望所归,又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希望以后我们和平相处。」 殷望雪思考片刻,决定接受第二个选项——老皇帝退位,由他继位。 看来,他很识时务。 老皇帝已经昏迷在床,退位不退位的,反正都是太子说了算。 半个时辰后,殷望雪拿来了退位诏书。 他宣读诏书的时候,我强迫官员百姓都来聆听。 同时,应我要求,殷望雪把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绑到我面前。 这三个畜生,还是那么俊俏,让人想狠狠蹂躏。 我举起马鞭,抡圆胳膊抽过去。 第一鞭,抽到五皇子身上。他的衣服裂开一道血口。 他的惨叫还没结束,我的第二鞭已经落到三皇子脸上, 鼻子歪到一边去了。 第三鞭, 抽爆了二皇子的左眼。 那天殷朝风还嘲笑我鞭子拿不稳, 其实得看我打的是谁。打殷朝风,我手软无力,但是打这三个畜生, 我可以打到他们怀疑人生。 三个人的惨叫响彻天空, 官员百姓静静围观,敢怒不敢言。 终于,我打累了。三个人加起来总共只剩了半条命, 烂成一摊血泥。 我心满意足, 扔了马鞭,准备押殷望雪进宫登基。 就在这时, 出状况了。 围观的人群里, 冲出许多精壮汉子。 他们身手敏捷, 避过北凉士兵的堵截, 向宫门口冲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如一头迅猛的恶狼, 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扑到我跟前,将我勒住,一把钢刀架在我脖子上。 殷朝风不愧是殷朝风。原来他棋高一着, 早有准备,逃走不过是诈我。 恐怕整个玹京城,都是他的诱饵。 我就是那条大鱼。 女王被劫持,北凉士兵都懵了。禁卫军趁机反抗, 围观百姓也骚动起来。 形势陡然翻转, 北凉军队乱作一团。 我明白大势已去,这次怕是功败垂成了。「殷朝风,有本事就一刀抹了我的脖子。」 「不。我要让女王殿下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他在我耳边温柔地说。 最 终, 我与殷朝风达成妥协:我留下来,他放所有北凉将士出城。 在全城百姓的咒骂声中,北凉人灰溜溜地离开。 现在, 老皇帝已经「退位」,皇位由谁继承, 成了关键问题。 太子这块不可松动的铁板, 已经千疮百孔。 人们都亲眼看到了,北凉人打进城的时候, 太子未做任何抵抗, 直接在宫门口投降, 还把三个弟弟绑到北凉女王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残害。 城里还起了谣言:城门是太子让人打开的,退位诏书也是太子逼老皇帝写的,太子为了早点当皇帝,卖国求荣。 德高望重的太子, 一夕之间声名狼藉。 第二天, 禁卫军反水,宣布不再追随太子,将太子关押起来。 众望所归者, 唯七皇子殷朝风。 他推拒再三,最后被人强行披上龙袍,推上皇位。 第 9 节 嘲风篇 女王凶猛 五 晚上,新帝回到寝宫。宽大的龙床之上,一个女子被铁链锁住手脚。 不才,那女子正是在下,北凉女王呼延靡靡。 他脱了龙袍,坐到床边,轻抚我紧锁的眉眼。 忽然俯身,咬住我的唇。 辗转许久,久到我快窒息,才将我放开。 「殷朝风,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花样。」 「别急。女王在朕身上玩过的花样,朕都会一一奉还。」 翌日,我戴着手镣脚铐走上大殿,接受玉朝文武百官的目光鞭笞。 陪在我身边的,只有贺兰祺。 从北凉到玹京,他一直守护在我身边,直到临死。 殷朝风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声色俱厉痛斥北凉人的野蛮强暴。 在场之人无不听得热血沸腾,韩国公都激动得哭起来。 「拖下去,斩!」殷朝风一挥袍袖。 御前侍卫闻令上前,没有动我,却一左一右架住贺兰祺,把他往外拖。 「王,救,救我……」贺兰祺满眼泪水,小声嗫嚅。 我沉默,眼看着他被拖出去。 就剩我了。 大殿中一片静谧。殷朝风盯着我,始终没有下达杀我的命令。 第17章 「朕奉父皇旨意,已与呼延氏完婚。两国婚约,不可随意撕毁。今后,朕将对呼延氏严加管束,不再教她为非作恶。」 满朝大臣皆是一愣。 「朕有旨,封呼延氏为皇后。从今往后,玉朝与北凉两国同体,亲为一家,永止兵戈。」 这弯转得太急,众人一时都回不过神来。啥意思,皇上非但不杀北凉女王,还还还,还要封她为后? 殷朝风的几个心腹大臣反应贼快,立即跪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人也稀里糊涂跟着下跪,高呼万岁。 霎时,鼓乐齐鸣。皇帝亲自过来解掉我的镣铐,牵着我走上台阶。 一场批斗大会,最后变成了封后大典。 直到大典结束,很多人还是一脸懵逼。他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好吃。」殷朝风品尝着我的唇,「女王香香软软,真好吃。」 我被铁链拴在龙床上,像一只羔羊,任他品尝。 他尝完我的唇,又品尝我的锁骨,耳垂,指尖。 然后,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喃喃道:「靡靡,谢谢你,辛苦了。」 我露出满足的笑容。我终于,成了他的皇后。 六 我和殷朝风的交情,说起来有点复杂。 其实,他可以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五年前,如果不是殷朝风将我藏入玄狼宫的暗室,我的下场会和呼延荼荼一样。 至于他为什么用铁链锁我、用皮鞭打我、用话语污辱我,因为,这是我的爱好。 对,我玩的就是刺激,玩的就心跳。 以前我的口味也没那么独特。可自从经历了那两夜的噩梦之后,我变得好奇怪。时而焦虑,时而暴躁,时而抑郁麻木,变得不像个人了。 只有暗室、囚禁、鞭打、辱骂,才能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我还有感觉,还有情绪。 难为了殷朝风,每天陪我玩这样的游戏。 有一次,玩铁锁吊龙玩得太投入,我把自己的肩膀扯脱臼了。 他帮我接肩膀,关节接上那一刻,尖锐的疼痛让我兴奋到战栗。 他却很心疼,之后好几天都不跟我玩铁锁吊龙了。 他抱着我,心烦意乱地说:「靡靡,咱们怎么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呢?我不能一直这样藏着你。」 我觉得,其实我永远藏在暗室里也不错,只要有他陪着我。 对于光明,我已经不期待了。我是个永远坠入黑暗中的人。 可这仅有的宁静,某一天也被打破了。 太子从告密者那里得到消息,来玄狼宫搜查,殷朝风仓促嘱咐我:「不要坦白我们的关系,他们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你把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卖卖可怜,求他们放你回北凉。」 「我不想回北凉,我想跟你在一起。」 「笨女人!」他骂我,「你不回北凉,就是死路一条。」 我恨死了那个神秘的告密者,他害我失去了殷朝风的庇护,暴露在我恐惧的阳光下。 事已至此,我也只得配合太子,任凭他把我从暗室里「救」出来,在皇帝和大臣面前演戏。他做足了好人,赢了一波贤名,我也得以回家。 离开玹京的那一刻,我真正意识到,从此我身边空无一人,没有呼延荼荼 ,没有殷朝风,我只有我自己。 我只能靠我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回到北凉,我像变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从人变成了野兽。 骗取父王信任,残害兄弟姐妹,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登上北凉王位,从王叔手里夺取兵权。 完成这些事,我一共用了四年零两个月时间。 今年夏末,巫师占卜,这个冬天会格外冷,过冬会很艰难。北凉需要粮食、布匹和人口。 我的目光,瞄向了肥美多汁的玉朝。 那里有我想要的一切。繁华富庶的城市,取之不尽的钱粮,还有年轻俊俏的皇子。 整个秋天,厉兵秣马。冬天来临之前,我的马鞭向南一指:「进军玉朝,抢钱,抢粮,抢人!」 一个月后,打到玹京城外。 整个玉朝,居然找不到可以出战的将领。七皇子殷朝风临危受命,出城迎敌。 与他五年前的恋人,刀兵相见。 他本做好了万全准备,是有一些胜算的。但在关键时刻,太子答应派出的援军迟迟不到,他孤军奋战,陷入重围。 他这才明白,自己被太子算计了。 他被我俘虏的当晚,我俩一个眼神交汇,就谋定了合作意向。 他可以帮我得到我想要的:钱,粮,以及他。 我愿意帮他得到他想要的:皇位。 在玉朝皇帝众多儿女中,排行老七的殷朝风非嫡非长,本来不可能继承皇位。 可如果我出手,就大不一样了。 我的铁骑,能给他踏出一条通天之路。 现在,这条路上还有一块最大的绊脚石,殷望雪。 殷望雪做了八年太子,在朝野颇负贤名,去年老皇帝病倒后,他更是成为监国,手握实权。 没人敢与殷望雪抢皇位。 而我与殷朝风,偏要撬动这块铁板。 七皇子被俘后,玹京的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开始有一些传言,说七皇子每天受尽酷刑折磨,甚至被北凉的野女人强暴,但就是拒绝投降。 第18章 讲故事的人绘声绘色,百姓们听得义愤填膺,对七皇子的气节感佩不已。 这些传言,殷望雪肯定也听到了。 他原本最担心的事,就是殷朝风与我合作。只有我俩撕得越凶残,殷望雪才越放心。 这其中,有一个人发挥了重要作用:贺兰祺。 这个听话能干的小侍卫,跟着我从北凉一路到玹京,寸步不离守卫着我,像极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可他的真实身份,却是玉朝太子的细作。 每天,我和殷朝风互相伤害的剧情,都被贺兰祺记录下来,飞鸽传书传给太子。 可傻孩子哪里知道,那些囚禁、鞭打、「贴面膜」之类的酷刑,其实是我和殷朝风最热衷的小情趣。 殷朝风享受被女王禁锢的感觉,我也喜欢他受凌辱的样子,我俩每天玩得超级开心。 唯有那五个老姐姐,是假模假样做给韩国公看的,她们没动殷朝风一根毫毛。开玩笑,本王怎么可能允许别的女人碰我男人。 我就是要让韩国公也亲耳听到七皇子的惨状,回玹京以后把舆论造出去。 殷望雪确实被迷惑了。他以为我来玹京的目的,就是为了找殷朝风复仇。于是他放松了警惕,甚至同意我与殷朝风联姻。 接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个东风,就是护城河的水。 护城河如果不结冰,人马无法渡河。几场大雪后,气温骤降,终于在我和殷朝风成婚那一晚,河面冻结实了。 于是,大戏开始上演——皇子逃跑,女王追夫,诈开城门,骗降太子…… 一波操作下来,我们这对狗男女, 彻底把殷望雪给霍霍了。 最后, 殷朝风再来一波「绝地反杀」, 稳了。 可见,为了扶男人上位,本王付出多少心血。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殷朝风要给我回报。 我开出的价码是:三百万两白银, 五十万石粮草,二十万匹布帛。 还有,封我做皇后。 没错, 我要做玉朝皇后, 与皇帝共治天下。 他以我的名义号令北凉,我用玉朝的财富养活北凉兵马, 实现双赢。 「我觉得我还是有点亏。」殷朝风说, 「你们北凉人胃口那么大, 把玉朝吃穷了怎么办?」 「那你想怎么办?」 「再让我好好吃你一口。」 吻至动情处, 他解开禁锢我手脚的锁链,抱着 我滚入衾被中…… 这几日, 朝野传闻:皇上每天都狠狠教训皇后,轻则禁足,重则鞭打。 也算为玉朝人出了口恶气。 大臣们也逐渐想通了,皇上把北凉女王捏在手里, 北凉才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么着吧,大家都忙着过年呢。 反对我当皇后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 过了年之后,我又给玉朝送上一份大礼。 南边的小国卫国,一直是玉朝的心病。老皇帝在位时就想把卫国吞掉, 可惜能力跟不上野心。 女王一出手, 就知有没有。北凉兵马出动二十天后,卫国皇帝的人头被装进金匣子,送入玹京。 此刻, 我与殷朝风并肩坐在龙座之上, 接受臣民跪拜,俨然二圣。 身为北凉女王,我不可能隐退在玉朝皇帝身后。有人折中建议垂帘听政, 殷朝风却不高兴:「为什么要垂帘?朕的女王如此美丽,见不得人吗?」 他宠溺地蹭蹭我, 「能正大光明地与女王并肩而坐, 是朕此生最大的荣幸。」 白天,我与他一起上朝, 同坐一把龙椅。大臣们在下面讨论冗长无聊的朝政, 我和他表情严肃, 时不时低声交谈两句。 「今晚,朕想吃小白兔。」 「不行,昨晚就是我当小白兔,今天该你了。」 「不要嘛,朕还没玩够呢, 求你啦。」 夜深人静时, 我扮演一只柔弱的小白兔,被殷朝风捆绑,蹂躏, 吃掉。 有时我们也会角色互换,他当小白兔,我当大灰狼。 反正就过了一段非常快活的日子。 第 10 节 嘲风篇 女王凶猛 七 又是销魂的一夜。第二天早上起床,宫女服侍殷朝风穿朝服,我懒懒靠在床边欣赏我的男人。 身着龙袍的他,威严高贵,优雅迷人。我已然越陷越深。 宫女端来一个托盘,盘上放着装满黑色药汁的白瓷杯。 我端起杯子,一口干。 殷朝风直勾勾看着我把药喝完,冷不丁问道:「咱们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孩子?」 我呆住,看了看手里的空杯。 刚才我喝的,是避子汤。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都会空腹喝一杯加了蜂蜜的避子汤,润肠,通便,减脂,促进血液循环。当然,主要还是避孕。 孩子这玩意儿,从没列入过我的战略计划。这些年我春风马蹄疾,赏遍长安花。我的肚子里,总是有一个又一个野心和计划在酝酿,根本装不下一个孩子。孩子,只会耽误我行走江湖,征服天下。 可是现在,殷朝风期待的目光告诉我,他想要一个孩子。 我理解,他家里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我伸了个懒腰,「今天你自己去上朝吧,我懒了,请一天假。」 「好,我刚才说的别太放在心上,随口一提罢了。」殷朝风吻了吻我,上朝去了。 第19章 我却快要烦死了。 最近,朝中已经有人开始议论。 皇帝登基以来不纳妃,皇后的肚子没动静,忧国忧民的大臣们晚上急得睡不着觉。 身为北凉女王,我从来不忧心王位继承的问题。我还有两个年纪小的妹妹,将来可以把王位传给她们。 但在玉朝,皇嗣似乎是头等大事。 上朝的时候,韩国公居然当廷上书,建议皇帝采选妃子。 我还坐在上头呢,这些家伙催生起来,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吗? 我登时黑了脸,叫韩国公滚远点。 殷朝风也黑了脸,却是对着我黑脸。 「呼延靡靡,你能不能对朕的臣子客气点?」 我怒了,「殷朝风,你想开后宫吗?等我死了吧,或者你死。」 「不开后宫可以,那请皇后不要喝避子汤。」 下面的大臣吃到一个惊天大瓜:什么,皇后居然喝避子汤? 我不怒反笑:「果然,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可以同患难,不能同富贵。」 「生孩子和同富贵有什么关系?」 「所有人都出去!」 大臣们鱼贯而出,殿门关闭。但大家都不走,扒着门缝听动静。 只听里面剑拔弩张,皇帝和皇后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后面甚至威胁要开战。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有史以来第一次,难道会因为生孩子的问题,导致两国开战? 晚上,殷朝风把鞭子交到我手里,主动把自己锁在床上,「来吧,女王,用力鞭打为夫,给你出出气。」 是的,今天白天我们又在演戏,可以说是撕逼大戏的续集。 原因依然是,殷望雪。 殷望雪一直被囚禁在天牢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中还有势力暗中支持他,他则在牢里操控那股势力。 殷朝风想斩草除根,又不能背上弑兄的罪名。 和我一商量,还得来一剂猛药。 殷朝风授意心腹大臣放出关于皇嗣的议论,又在朝堂上故意挑起事端,和我撕破脸。 吵完架,他就抛下我一个人去行宫了。 我则表示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回娘家。 当即收拾行李,准备走人。 离开玹京前,我去见了殷望雪。 这次见面,我是瞒着殷朝风的。我就是突然想见见殷望雪,以后可能都见不着了。 牢房很阴暗,有点像当初我待过的玄狼宫暗室。那时殷望雪从光芒中走来,向我伸出手,那画面,我至今难忘。 虽然当时,他也只是在作秀。 ——救我一条小命,博取一波贤名,顺便让几个弟弟被拘禁几个月……无非是皇家内斗那些把戏。 殷望雪盘腿坐在草席上,衣衫整洁,玉容白皙,宛若一尊菩萨。 我告诉他,我要离开玹京了,愿他好自为之。 他问我:「选择殷朝风,你后悔了吗?」 看来,他已经知道我和殷朝风在闹矛盾了。人关在牢里,消息倒挺灵通。 我问他:「不选他,难道还选你吗?」 「那还是算了。」他笑着摇摇头,「孤不喜欢你这种女人。孤不是殷朝风,不能容忍与女人同坐龙椅,共治天下。」 我也笑:「本王也不喜欢你这种男人,有种莫名其妙的自 信。」 「孤知道你和殷朝风又是在演戏,想引蛇出洞——引孤这条蛇。」 哦,原来已经被他看穿了啊。 「不过没关系,孤会配合你们的。」他淡然,「没准,孤真的赢了呢?」 「真自信,那祝您好运。」 我转身离开。走到牢房门口时,殷望雪叫住我:「你可知,当年你藏于暗室,是谁把消息泄露给孤?」 我不太懂,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我回忆了一下当年。那时我突逢大变,心态崩溃,只想躲在暗室里苟且偷生,却出了个告密的叛徒,害我暴露,被迫离开殷朝风回北凉。因而我对那个告密者耿耿于怀。 我说:「殷朝风说,是他身边出了叛徒。」 「如果孤告诉你,是殷朝风自己故意走漏的风声,你信么?」 我呵呵一笑,离开牢房。 我与驻扎在玹京城外的北凉兵马汇合,带着从玉朝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回北凉去了。 北凉和玉朝的同盟就此土崩瓦解,殷朝风如失羽翼。 紧接着,玹京发生叛乱。 废太子党起事,意欲废掉殷朝风,拥立殷望雪。 殷朝风的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激烈抵抗,叛军一时没能得逞。 深夜,大雨。一队人马冲出城门,越过护城河上刚刚修好的木桥,直奔珏山。 废太子殷望雪被这队人马护在中央。只要翻过珏山,一路向东,他就能脱困。 东方有他的旧部,他振臂一呼,必有千军万马响应。 即将登上珏山山顶时,天亮了。殷望雪回头望一眼山下的玹京,恍惚片刻。也许他在想, 这枚宝贵的珠玉, 为何就从他手中莫名遗失了? 就在这恍惚之际, 他胯下马儿突然绊倒,他摔下马背。 身边的护卫没有上来帮他。他们都瞬间死掉了,尸体上插着箭矢。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北凉人, 手持马刀, 凶神恶煞地杀过来。 片刻之后,叛军一个都不剩。 第20章 只剩孤家寡人殷望雪。 他退到悬崖边。我骑在高头大马上,逼近他, 俯视他。 他自嘲:「孤自作聪明了, 还以为能离间你们。」 他所谓的「离间」,就是在那天我离开牢房前, 告诉我, 当年我藏于玄狼宫暗室, 是殷朝风自己故意走漏的风声。 殷望雪这么做的目的, 无非是想让我明白,殷朝风也不是真爱我, 他玩腻了我,想甩脱我,才借太子之手,把我赶回北凉。 如此这样, 我肯定会对殷朝风失望。 可最终,我还是忠实履行着与殷朝风之间的承诺。 殷望雪摇头叹道:「为了一个殷朝风,你非要对孤赶尽杀绝?」 「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二姐。」 「……哦?」 「怎么, 你都忘了?「我苦笑, 「五年前,你那三个弟弟,到底为什么会来骚扰我们?」 他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没有太子的授意怂恿, 三个草包皇子又怎么敢对北凉公主下手。 当时, 三个畜生在兴头上说漏了嘴,被我记住了。 五年前,我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复仇。五年后, 我胆子大了、能力强了,要是还不把仇人赶尽杀绝, 如何对得起我付出和拥有的这一切。 「你不说, 孤还真忘了。」殷望雪负着手,意态淡然, 「孤当时嘱咐过他们三个, 要对北凉公主们温柔点。你可能不知道, 你父亲当年掳走孤的母后,对待她的手段,可比孤那三个弟弟粗暴多了。」 这话我没太听明白。我父王欺负他母亲,他不来找我那残暴父王报仇,却来欺负我们姐妹, 这是什么逻辑? 我重新打量这个男人。这光芒熠熠的姿容, 这菩萨一般的皮囊,里面装的,却是个魔鬼吗? 他跳下悬崖时, 姿态依然优雅。 我平静地看着他坠崖。崖下是深湖,他摔不死。但我的人早已等候在湖边,不会让他上岸。 第 11 节 嘲风篇 女王凶猛 八 废太子造反失败,跳崖自尽。 玹京城内,皇帝大开杀戒,废太子数千党羽伏诛,牵连甚广。 此刻,玹京城门大开, 皇帝亲自出城迎接他的皇后。 「女王已经三天没有打我了, 三天了……」殷朝风唉声叹气, 向我张开怀抱,「快来,跟我回宫吧。」 我却立在原地, 离他两丈远, 对他的勾引无动于衷。 「靡靡,怎么了?」 「皇上,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当时, 我藏在你宫中暗室里的消息, 是谁走漏给殷望雪的?是不是你?」 我多么希望他回答「不是」,当年他不是玩腻了我、厌倦了我, 不是想借太子甩脱我。 可他却回答:「是。」 「为什么?」 「我若一直把你藏于暗室, 哪会有今日的女王?」 我冷笑一声, 调转马头, 离他而去。 「呼延靡靡,你要去哪?」 「回北凉, 做女王。」 「你站住。」 「再见了您嘞。」 「朕再说一遍,站住!」 他话音刚落,一支长箭「嘣」地扎在我前方道路上,惊得马儿扬起前蹄。 我回头, 看见城墙上布满弓箭手,箭头纷纷对准一个方向:我的脑袋。 呵,他怕我跑掉,早有准备。 我的兵马都在护城河对岸, 冲过来掩护也来不及了。 「呼延靡靡,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跳河。第二,跟朕回家。」 我蔑笑, 眼睛都不眨, 跳进河中。 九 我醒来,身处一间暗室。 挪动手脚,响起哗啦哗啦的铁链声。 我拽拽铁链, 链子异常粗,锁得严丝合缝, 和以前的假模假式不一样。 这次, 我是真的被囚禁了。 铁门开了,一道人影逆光而立。 他走过来, 蹲在我跟前, 扣着我的后脑勺, 吻住我的唇。 这个吻很凶残,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 「呼延靡靡,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你休想离开我。」 」殷朝风,当心我吃了你。」 「女王如此凶猛, 为夫欲罢不能, 被吃干抹净,也心甘情愿。」 …… (完) 龙子嘲风: 平生好险又好望,常常蹲在殿角当走兽。 美观威严, 生性好险,爪牙锋利,却为瑞兽。 第 12 节 椒图篇 坏弟弟 一 「姐姐,别走,求你。」 范哲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巴巴望着我。 我穿好衣服,抹上口红,揉揉他的脑袋,语重心长: 「弟弟,玩归玩,闹归闹,都是出来嗨的,动心就是你的不对了。」 咚咚咚,手机响起,弹出好几条信息。 「哪个男的又给你发微信了?」范哲扔掉枕头,扑上来要抢我手机。 我避开他,面露不悦,「忘了姐姐这儿的规矩了?身子,随便看。手机,不能看。」 范哲清澈透亮的眼仁里,一瞬间闪过几千层复杂情绪。失望,难过,冷漠,再到决绝。 很快,这些情绪都归于平静。他直起脊背,漠然问我: 「项奈儿,你非要离开我?」 哟,全名都叫上了,小奶狗真生气了? 第21章 敢跟姐姐我龇牙,这号算是废了。 我拿上包包,火速出门,下个场子还等着我呢。 「项奈儿,你会后悔的!」范哲的怒吼被关在屋内。 后悔?我不认识这个词。 范哲,一个十八线小演员,我愿意跟他玩,无非图他漂亮乖巧,图他善解人「衣」。 可他不清楚自己的定位,玩着玩着居然想上位当我正宫男友,以为这样就能独占我的宠爱。 姐姐我像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吗? 当断则断,我打开微信,把他拉黑。 我不是海之王,我只承包鱼塘。 鱼塘面积有限,总有鱼被挤出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显然,范哲不是条适合我的鱼。 刚出电梯,我妈的电话追来了。 「给你发了十几条微信,为什么不回?人家欧阳医生在饭店等了你一个小时了,你起码的尊重懂不懂?天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欧阳医生,我妈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具体叫欧阳啥,我也忘了,我不喜欢记男人的名字,他们都是我生命里的过客。 「马上马上,两分钟就到了。」我挂掉电话,走进停车场。 空旷阴暗的停车场里,只有我高跟鞋的回响。 我边走边回微信。半天工夫没看手机,男朋友们的问候都泛滥成灾了。 不经意抬头,感觉怪怪的,好像有人跟着我。 回头,啥也没有。 唉,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容易疑神疑鬼。 我坐进我的小跑车,车里放着 lily allen 的歌 friday night,歌词很合我的心境。 you can play this game with me but you know you're gonna lose. …… 快到相亲地点时,我脑中突然有个声音问我:为啥要去相那个破亲?你连范哲都不嫁,还会想嫁别人吗? 「说得对,姐姐我才不结那个破婚!」我咒骂一声,方向盘往左打满,调头,一脚油门轰到底,飞驰而去。 二十分钟后,夜店。 迷离的灯影,拥挤的人群,狂躁的音乐,又是一个不眠的夜。 侍应生带我来到预订好的二楼卡座,开了我常喝的香槟。 我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高跟鞋半挂在脚上。高脚杯在指间转悠。 有人想来搭讪,被我用眼神制止。 舞池里的男男女女忘情舞动,青春的荷尔蒙浓郁炽烈。 我想,在孤独中放纵糜烂才是最适合我的生活。我还是不要结婚去祸害好人了。 不知是今天的酒过于醉人,还是今天的我不太抗打。一瓶香槟还没喝完,我断片了。 二 我是被冻醒的。 这是在什么鬼地方啊?太平间吗? 我发现我躺在一张破草席上。 眼前,漏雨的茅草屋顶,透风的纸糊窗户,黑乎乎不知什么材质的墙壁。 我从小到大头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屋子,我这是到哪里来了? 我一个激灵。草,不会被拐卖到大山里了吧…… 「二百五十六,还睡呢?要挨打了!」 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下。 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又脏又丑的女士,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梳着奇怪的发型,衣着也很古怪。 「你谁啊?我在哪里?」 她看我像看精神病一样,「魔怔了吧?走,赶紧干活去吧,再磨叽真的要挨打了。」 …… 我浑浑噩噩跟着那女人走出破屋,眼前出现了一群忙忙碌碌的古装 男女,还有中式房屋和园林。 这,啥情况?咋回事?玩啥呢? 我掐着太阳穴,复盘昏迷之前的事情: 从范哲的公寓出来,接了我妈的电话,开车去相亲。路上临时改主意,独自跑去夜店喝酒,喝多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居然穿越到古代来了? 太狗血了,我认识的最牛逼的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况且,这跟电视上的穿越剧不太一样。 别人都是穿到皇宫当个宠妃啥的,我却来到了一个叫大虚的奇怪朝代,成了海州城主府里一个干粗活的女家奴。 连名字都不配有,就叫二百五十六,意思是第二百五十六号奴婢。 再往前挪六名,我就是个二百五。 我醒来时见到的那个又脏又丑的女人,叫一百二十八,等级比我高了整整一倍,导致我心里极不平衡。 我们这几百号奴隶,都受司奴房的管理。他们给我们分派任务,监督我们干活。 今天,我和一百二十八的任务是洗衣服,每人分了两大桶,必须在日落前洗完,不然没饭吃。 我很绝望。没有洗衣机和洗衣液,谁能告诉我衣服怎么洗? 「你不想干活?」一百二十八指着水塘对面,「就是她们那样的下场。」 对面,几个奴婢正在被吊打。那可是真的吊在树上,拇指粗的鞭子啪啪往身上抽。 血腥的画面,配着一百二十八声情并茂的解说: 「左边那个,干活偷懒。中间那个,想逃跑。右边那个,勾引少城主……」 我顾不得心疼自己刚做好的美甲了,纤纤玉指拈起一件脏衣服,扔进水里。 古代衣料都是麻布的,又糙又硬,蘸了水很重,拧起来贼费劲。 第22章 只洗了两件,我的手指就疼得伸不直了,长指甲也劈了。我边洗边嚎,惨得一匹。 一百二十八实在受不了我了,帮我把剩下的衣服洗了。 三 终于熬到晚上,可以干饭了。 一块又干又硬的饼子,一根又瘦又蔫的萝卜。我看着自己的晚饭,陷入沉思。 「我们辛苦了一天,就吃这?卡路里不够啊!」我又对一百二十八嚎起来。 「什么不够?」一百二十八啃着饼子,嘟嘟囔囔,「要不是我帮你把衣服洗完,你连这点东西都吃不上。」 天啊,这是个什么世界?人与人之间剥削起来这么没下限吗? 我最终还是把这难以下咽的食物吃掉了。 吃完饭,我们往住处走。迎面过来一队带刀士兵,看样子是巡逻的。 等等,为首的那个士兵,好生眼熟。 嘿,这不是韩勋吗?他也穿越了? 韩勋是我的搏击课教练,退役散打运动员,当过武替,一个精神小伙儿,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狂喜,终于找到同志了! 「韩教练!」我扭到他跟前。 韩勋却好似不认得我,一脸戒备:「你谁?」 「我啊,项奈儿。」 他上下打量我的衣着,「是个奴婢?」眼神立即冷下来,语气不善,「不要命了?滚开。」 我呆了。他凶我,他居然敢凶我,心里连他葬哪都想好了。 我使出搏击课上他教我的招数,一个左摆拳直攻他下巴。 可他反应贼快,攥住我拳头,反向一拧,我的胳膊被别到背后,动弹不得了。 「啊!」我只能用这个字表达我的感受。 以前韩勋只有被我打,从来不还手。现在我可以确认,这个人他肯定不是韩勋。 「下不为例,再敢冲撞府卫军,打死你。」 「韩勋」松开我,丢下这句话,带队走了。 我没精打采地回到住处,躺在破草席上。我想,这可能是个噩梦,睡吧,醒来也许就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四 可我怎么也睡不着,难受。 受惊加着凉,半夜我开始流鼻涕,嗓子疼,打哆嗦,身上越来越烫。 第二天早上,我估计自己起码烧到三十九摄氏度了。 一百二十八硬生生把我扯起来,「这点小病算什么,不干活没饭吃,还会挨打,坚持坚持吧。」 靠靠靠,这个世界,毫无人权可言。 我今天的任务是扫地,日落前要把后院的落叶全扫干净。 我拖着笤帚,在地上瞎胡噜。 又饿,又困,又病,没有力气干活,全靠一口仙气吊着。 糊弄了一天,太阳快落了,整个院子才扫了不 到三分之一。一百二十八也没来帮我。看来我今天吃不上晚饭了。 生无可恋,生无可恋。这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忽听有人喊道:「少城主回来了!」 周围干活的奴婢都跟提前说好了似的,迅速退避到一边。只有我,没明白怎么回事,愣在路中央。 嘚嘚几声马蹄。内院大门口,一匹黑马莽莽地冲进来,直直撞向我。 就在马蹄子快要尥上我脑袋时,马儿及时刹住,扬起前蹄,嘶吼一声,转了个圈。 差一点点,我的脑袋就要被踢开花了。 我可能是烧糊涂了,居然没有害怕的感觉,只呆呆望着马背上那个少年。 我看错了吗?我看错了吗?他不是范哲吗? 古装范哲,如假包换。 黑劲装,红披风,长发用暗紫色的绸带绑着。左手执缰绳,右手握马鞭,英姿飒爽,威武风流。 没想到小奶狗穿古装这么好看。 有了韩勋的前车之鉴,这次我没敢贸然相认,只一脸痴呆地望着他。 他也注视着我,神情诧异。 「韩勋」赶过来,对范哲抱拳道:「少城主请恕罪,属下没看好这个奴婢,冲撞了您。」 少城主?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范哲是海州少城主,也就是……我的主人咯? 之前的世界我把他踩在脚下,这个世界他却翻身做了主人,这个因果报应我不服不行。 从这位少城主的表情里,我感觉出来他并不认得我。 「韩勋」见少城主不发话,就命令身后的卫兵:「把这个奴婢拖下去,打死。」 「慢着。」少城主用鞭子指着我,对「韩勋」说,「把她带到我书房来。」 五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一见到你,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豪华书房里,「范哲」斜靠在阔椅上,若有所思。 我心说,那必须的,在我那个世界,你可是我最黏人的小奶狗。 「可能是因为,咱们有眼缘吧。」我先试探他。 「咱们?」他皱起眉头,像是有被这两个字冒犯到。 我这才反应过来。对哦,在这个世界,一个奴婢敢跟主人称「咱们」,简直就是活腻了。 「你这奴婢,太不懂规矩。」果然,他眯起眼,目光如刀。 完了,我完了。 「不过,我喜欢。」他咧嘴一笑,眼睛弯了下去,刀子变月牙。 啊,这弯弯的笑眼,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范哲。每次我一逗他,他就这样笑,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大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少年感爆棚。 第23章 「刚才你为什么站在路中央不避让?」 「因为……因为我发烧了,脑袋昏昏的,没反应过来。」 「哦,是病了吗?那去好好休息吧。」 「可是……」我叹气,「我的活儿还没干完。」 「没事,今天的活儿都免了,等会儿我派个大夫去给你看病。」 哇哦,这么棒。 我对范哲投以崇拜的目光。原来,在这个世界,他依然是个小暖男。 「行了。」他故意摆起少城主的架子,「别在这杵着了,回去歇着吧。」 六 我回到住处,刚躺下,大夫就来了。 大夫叫葛阳,不是想象中的白胡子老中医,而是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子。 我一看到他,又觉得眼熟! 肯定是我在以前世界见过的人。 又一时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他看上去有点紧张,草草给我把完脉,木讷地说:「着了风寒,吃点驱寒升阳的药就行。」 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几颗黑乎乎的药丸,羊屎球似的。 我有气无力道:「不用给我仙丹,给我两粒新康泰克就行。」 「新康什么?」葛大夫没听懂。 我绝望。以后如果有机会穿越回去,我要劝劝那些爱看穿越小说的姑娘们,古代一点也不好,感冒发烧连药都吃不上,活受罪。 「我的药很管用。」葛大夫说,「一日三次,一次两颗,保你三日内好转。」 唉,也没别的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吧。 于是就着水吃了两颗。 葛大夫看我吃过药,干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就说了句「好好休息」,然后离开了。 很快,我困劲儿上来。迷迷糊糊的,开始胡思乱想。 这座城主府,真是好奇妙,聚满了我养过的鱼。少城主「范哲」,府卫军「韩勋」,还 有这个眼熟的葛大夫很可能也是我以前不经意钓过的小鱼。 可在这个世界,我不再是钓鱼的姜子牙了,而是时刻会被大鱼干掉的小虾米。 我终于信了那句话:苍天饶过谁! 出来混,迟早要还。我这个养鱼专业户,终于有一天,掉进自己的鱼塘,快被淹死了。 七 别说,葛大夫的仙丹还真管用。第二天我就退烧了,嗓子也没那么疼了。 我坚持一天三次,一次两颗,又过了一天,精神倍儿棒。 原来古代中医真的很厉害!二十一世纪打着中医旗号洽烂钱的骗子太多了! 不过我还想再装病两天,这样就不用干活了。反正少城主发话让我养病,司奴房也不敢为难我。 一百二十八却说我太天真。 「装病偷懒,被老城主知道,会挨打的!」 我诧异,「老城主管得这么细?」一城之主,日理万机,一个奴婢干活偷懒,都要亲自过问? 「可不是嘛,那天我帮你洗衣服,就被老城主责罚了,以后再也不敢帮你干活了。」 「老城主怎么知道你帮我洗衣服?有人告密?」 一百二十八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凑近我,低声说:「这个地方,没有秘密。你做的一切事、说的一切话,都在监视之下。老城主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最不喜欢养懒人,你前两天干活偷懒,老城主都记小本本上了。」 真瘆得慌,这里是集中营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还是乖乖跟着一百二十八去干活吧。 今天的任务,照旧是洗衣服。 我强打起精神,手浸在冷水里,揉搓粗糙的衣物。没一会儿,手就又僵又麻。 为了转移痛苦,我跟一百二十八瞎聊:「在我家那边,有一种东西叫洗衣机。就是一个箱子,把衣服扔进去,倒上洗衣液,按下按钮,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三十分钟以后,衣服全洗白白。」 「哦。」一百二十八埋头干活,对我说的神奇玩意儿完全不感兴趣。 夏虫不可语冰。我闭了嘴,低头专心洗衣服。 过了一会儿,司奴房又把一大堆脏衣服扔到我们跟前。我发现最上面那件,衣服领口露出一小块白布。 「咦,这是什么?」我伸手去摸。 一百二十八突然抢到我前面,夺过那件衣服,捂在怀里,「这件衣服我来洗吧。」 行,你愿意多洗一件,我求之不得。 虽然今天很努力了,可是到了日落时分,我还是没完成任务。 司奴房管事把我大骂一通,告诉我今天晚上没饭吃,继续洗,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休息。 夜色深了,我一个人坐在水塘边搓衣服。 肚子饿得咕咕叫,手指冻得通红肿胀,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这种苦,更没受过这种辱。 我一边搓衣服,一边掉眼泪,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那曾经灯红酒绿、糜烂放纵的青春啊,往后却要在这里干枯凋零? 八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 我心跳加速,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期待这人从后面把我迷晕,等我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落地窗卧室的两米大床上,沐浴着晨光,范哲从后面搂着我,如同每一个慵懒的清晨。 可这次,啥也没发生,那人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来。 我一看,哦豁,居然是少城主。 第24章 从一百二十八那里我已经知道,少城主名叫司徒骄。 他并不是范哲。 不过,看着他这张脸,我就忍不住把他当范哲,说起话来也没个分寸: 「弟弟是来找我的吗?想我啦?」 他一愣,显然又被我的无礼冒犯到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来水塘边坐一会儿。」他说,「倒是你,扰了我的清净。」 「哦,哦。」我撇嘴,「马上就洗好了,洗完就走。」 「不过,没关系。」他突然向我绽出笑容,珍珠白的牙齿,月牙弯的眼睛,迷死人不偿命。 我心中却五味杂陈。 「少城主,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谁呀?」 「他叫范哲,一个小我六岁的男孩子,可爱单纯,很会心疼人,对我巨好无比。」 「那你很喜欢他吧?」 我想了想,「确实,算是最喜欢的一个。但我最后还是和他分开了。」 司徒骄疑惑,「既然喜欢,为何分开?」 「因为他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他想要什么?钱吗?很多嫁妆?」 「哈哈,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想和我结婚。」 「嫁得良人是每个女人都想要的归宿,怎么还成了你的负担?」 我长叹:「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九 「你会剑术?」司徒骄抓了一个很奇怪的点。 「以笔为剑。以前我是个作家兼编剧,笔名剑盘侠。」 「哦……」他似懂非懂。 我觉得这个司徒骄很不错,没有少城主的架子,还挺细腻一人儿。 「那少城主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我干脆也挖一挖他的八卦,跟他拉近一下感情,日后好给我当靠山。 「我没有。」他干脆答道,「在这里,我喜欢谁,能跟谁结婚,都是老城主说了算。」 我心说,这老城主真是闲得蛋疼,啥都管。 「好了,夜深了,你把衣服洗完就回吧。」他站起身,「我先走一步。」 我有点失望。所以衣服还是要洗吗?我还等着他发话把我的活儿免掉呢。 「对了,明天开始,你就来我书房伺候吧,不用做粗活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背影平静如山。 留下我在原地高兴得跳蹦子。贵人啊,这位老弟真乃我的贵人!好歹把我从最底层的泥沼里往上拽了拽。 这时,我看到司徒骄坐过的地方,放了一个油纸包。 我把油纸包打开,是一只烧鸡,扑面而来的香气差点把我熏晕。 我狼吞虎咽,终于吃上了穿越过来的第一顿饱饭。 所以,司徒骄知道我饿肚子,就专门给我带了一只烧鸡吗? 我忽然又想到了范哲。 以前,我忙写作的时候,范哲就会来给我送他亲手做的肉夹馍;我姨妈痛的时候,也是范哲陪在我身边,当我的出气筒。 那么好的一个男孩子,我竟要抛弃他,真是瞎了我狗眼。 第二天,司奴房送来了高品级的丫鬟衣服,面料是那种软软的缎子,正适合我这身娇嫩的皮肤。 我穿好衣服,在众女奴的面前转了个圈,仿佛自己穿的是香奈儿春夏高定。 我料想她们应该惊讶、羡慕、嫉妒,可她们个个表情麻木,心不在焉,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中。 我拍拍一百二十八的肩:「好姐妹,以后我罩着你,在少城主面前多给你说好话,帮你升职加薪。」 「谢谢二百五十六。」一百二十八不卑不亢,「往后日子还长,你加油。」 十 我想,在少城主书房里当丫鬟,至少比扫院子洗衣服轻松吧? 然而并没有。 这位少城主,是个黏人精。 从他早上一睁眼开始,就必须看到我。 我要给他端水洗漱,帮他穿衣服,伺候他吃早餐。一通忙完,送他到书房,为他铺纸、研墨。 终于把他安排好,我就得守在书房外,随时听候他的吩咐。 「二百五十六,我渴了,端点菊花茶来。」 「二百五十六,我饿了,要吃点心。」 「二百五十六,有本书找不到,你进来帮我找一下。」 「二百五十六,我肩膀疼,来给我揉揉。」 …… 整整一天,他都不出门,就是各种使唤我,把我当老妈子。 直到傍晚,下人来报,老城主召少城主议事,他才离开。 我终于能放松一会儿了! 闲坐无聊,我开始在他的书房里转悠。 书桌上,我早上替他铺的纸还是崭新洁白,替他找的书也原封不动放在案边。我就纳闷儿了,在书房坐了一整天,一个字没写,一页书没翻,他在干吗? 过了一会儿,司徒骄回来了,脸色凝重。 「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了?」我问他。 「嗯,是关于你的。」 「我?」 「有人跟老城主告状,说我把一个二百多级的奴婢提用到书房,破了府里的规矩。」 「啊,该不会要把我发配回司奴房吧?」 「有可能。」 我要哭死。好不容易飞上矮枝头,又要被打回泥潭里! 我目光盈盈,态度诚恳:「少城主,你自己觉得,我的服侍,让你满意吗?」 第25章 司徒骄面色一缓,轻声道:「特别满意。」 「那你能不能跟老城主争取一下,让我继续留在你书房?」 「好,我尽力。」 有司徒骄护着我,后面几天,我依旧安安稳稳在书房里做事。 这司徒骄是个事儿妈,每天伺候他忙得我脚不沾地。 但这些我都能忍,别让我回司奴房就行。 起码现在我能睡床,能吃饱肚子,不用泡在冷水里洗衣服,不用担心被打死。 那个神秘的老城主,也没有再找碴儿。 我问过司徒骄,老城主和他是什么关系,是否母子。 司徒骄说:「不,我跟你一样,替她卖命而已。」 我说:「如果有一天,她让你离开我,你会照做吗?」 「你怕我会离开你吗?」 「当然怕。」 「为什么?」 「在这个世界里,我只有你可以依靠。」 「好。」他嘴角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手指轻轻蹭了蹭我下巴,「我不会离开你的。」 十一 又过了几天,司徒骄的几个朋友来府里拜访,他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酒宴。 酒过三巡,这群贵公子玩起了古人最爱的游戏:作诗。 一直在旁服侍的我,本来都快睡着了,一听这个瞬间来了精神。 机会来了!我一鸣惊人、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我深深地知道,在这等级森严的城主府,要想获得尊重,被人刮目相看,进而往上爬,就得展现出能力与才华。 洗衣做饭伺候人,我干啥啥不行。但要作诗,嘿嘿,作为一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现代人,谁还背不出几句唐诗? 那些穿越剧里的主角,不都靠背唐诗开外挂的嘛。 第一轮的主题是「酒」。在场宾客以「酒」为题,各自作诗一首。 等大家都献上自己的作品,我举起手来: 「请示少城主,奴婢能否狗尾续貂,即兴创作一首?」 司徒骄吃了一惊:「你要作诗?」 我不等他同意,迫不及待开始了我的表演: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念得慷慨激昂,现场鸦雀无声。 我猜他们肯定被震撼到了,要慢慢消化回味。一代枭雄曹操老人家的经典大作,还不得吓死他们。 可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满堂喝彩。众人的反应很平淡,似乎没有 get 到此诗的美妙之处。 司徒骄低头喝酒,也没给我一句评价。 擦,真尬。 第二轮的主题是「月」。 宾客们作完诗,我决定再搏一把,祭出了李白的千古名篇: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想,只要读过一点书的人,都能体会到此诗的妙处,这次他们不至于不给面子了吧? 结果,大家还是没反应。 现场气氛诡异,宾客们有的低头喝酒,有的表情深沉,有的在干坏事。 干坏事的那位,是个油腻男,咸猪手正伸向身旁奴婢的屁股。 他自以为做得隐蔽,可从我这个角度,看得一清二楚。 整场宴会下来,他一共摸了五次,每次长达四五秒。 我 tm 最烦的,就是骚扰女性的痴汉。 看到这种男的,我就想把他往死里干。 「那位大叔,请把你放在姑娘屁股上的手拿下来。」我指着那男人,吆喝道,「对,不要左顾右盼,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油腻男身上。油腻男胖脸涨红,「你胡说什么呢?」 「你作为一个男人,有本事就让人家姑娘喜欢你,心甘情愿给你摸。咸猪手算什么本事?恶不恶心?呸呸呸!」 「草!」油腻男暴跳如雷,「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好了!」司徒骄打断他,瞪我一眼,「二百五十六,你好大的胆子。」 「我……」 「来人,把她拖出去,关进柴房,听候发落。」 「你们这群封建体制下的衣冠禽兽!」我被人往外拖,口中叫骂不停,「人民群众迟早会站起来反抗你们!」 十二 我蹲在柴房里,画圈圈诅咒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画到第一百个圈圈时,有人进来了。 我抬头一看,是司徒骄。 我低头继续画圈圈,不理他。 他凑上来,蹲在我跟前,「饿不饿?给你带了糖果。」 我背过身去,我是用几颗糖就能哄好的女人吗? 「别生气啦,今天你当众放大招,差点坏了事,我那么做,也是权宜之计,这不,来给你道歉了嘛。」 我翻了个白眼。 「那个男人已经被老城主赶跑了,你可以消消气啦。」 我小嘴噘得高高的。 「哎,那你怎 样才能不生气?」 我略一思忖,起了坏心:「叫姐姐。」 他顿了一下,轻轻唤道:「姐姐。」 这声「姐姐」,声音不大,吐字温软,还有点呆萌,瞬间把我融化。 以前,小奶狗范哲就是靠一声甜甜的「姐姐」,俘获了我。 司徒骄继续攻陷我:「姐姐,真没想到,你还挺有正义感的。」 第26章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人,缺点一大堆,总得有点长处嘛。」 「不管姐姐什么样,我都喜欢。」他柔声说。 我深刻地怀疑,我陷入了玛丽苏的剧情里。 虽然好狗血,完全不合逻辑,但是真的好爽,好上头,无法自拔! 那就,让我继续沉沦下去吧。 十三 从这以后,我就多了个磨人的弟弟。 「姐姐,我渴了,要喝茶。」 「姐姐,我饿了,想吃点心。」 「姐姐,我头疼,帮我捏捏。」 不过,他除了使唤我,也会关心我了。 「姐姐,你冷不冷?夜里给你加床被子吧?」 「姐姐,累不累?坐下来休息会儿吧?」 「姐姐,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我摆摆手,「没事,来例假了,肚子痛。」 「肚子痛啊,那我让葛阳来给你看看吧?」 葛大夫来了,也没问我为啥肚子痛,就给我开了十来颗黑色药丸,嘱咐我早上一颗,晚上一颗。 经过上次感冒发烧被他治好,我对他的医术十分信任,晚上睡前吃了一颗,果然,一夜安眠。 十四 我天生是只四处乱飞的小浪鸟儿,可自从穿越到这里,一直被困在这城主府内院的小小天地,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风云变幻。 有一天,我试探性地问司徒骄,能不能放我出去,让我看看这个世界。 司徒骄骤然变脸,「姐姐想干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出海州府。」 「为什么呐?」 「因为,姐姐你是我的。」 「我出去了也是你的呀,我不会离开你的呀。」 他却笃定:「不,离开了这里,姐姐就不属于我了。」 我无语,也不好再哔哔,毕竟把他惹急了我也没有好果子吃。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我属于他,却有一点特别神奇,那就是他从来不对我做越轨之事。 我们天天黏在一处,但身体接触仅限于拉拉手,抱一抱。非常标准的「发乎情止乎礼」。 只有一次,他喝多了,我把他扶到床上,他凑到我耳边,用非常非常低的声音说:「好姐姐,我想要你。」 换作以前,范哲敢跟我说这句话,我立时就把他推到床上给办了。 我正犹豫该怎么回应司徒骄,司徒骄却主动放开我,轻轻把我推开,「姐姐去睡吧,不用管我。」 啧,这位弟弟,定力可以。 这可把我给憋坏了。我是水做的人儿,竟碰到了水泥做的他,教人如何纾解这燥热的夜? 十五 第二天,司徒骄有事出门去了,说要三天后才能回来。 司徒骄刚走没多久,一个看上去很贵气的女孩子找上门来。 「给你二百两黄金,离开我的未婚夫。」 她开门见山,说了上面这句话。 我望着这位年轻小姐,她妆容贵气,衣裙华美,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真正一朵人间富贵花。 而我,一个老阿姨,好久没有认真打扮过,就像一株又土又俗的喇叭花,不,狗尾巴草。 我想,原来,我也会被渣男连蒙带骗啊。 司徒骄从来没告诉过我,他还有个未婚妻,就好比我也从来没告诉过范哲,我除了他还有别的好弟弟。 小姐的仆人把一个沉甸甸硬邦邦的大包裹扔在地上,当啷一声巨响。 包裹散开,露出黄澄澄的金块。大晚上的,我眼睛都被亮瞎了。 我说:「金子收回去,晃到姐姐的眼了。」 小姐柳眉一掀,「嫌少?」 我呵呵一笑。抢男人?抱歉,我早就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 以前我打字速度快,一天聊微信就能绿好几个,她算老几。 我把自己的战斗力跟小姐大致描述了一下,最后总结道:「妹妹,你觉得你配跟我斗吗?」 小姐小脸一板,小脚一跺:「等我去告诉老城主!」 十六 小姐离去的背影,焦急却不失优雅。她身后的我,却呼吸不稳了。 我不是怕她给老城主告状,我 tm 是极度生气。 在我这里,我 可以绿渣男,渣男不可以绿我。我可以有好多个弟弟,但弟弟如果有了别的姐姐,那对不起,不玩了。 没错,我就是个驰名双标。 我想,与其在这受委屈,何不潇洒离开?出去看看这个名叫大虚的古代世界,也许未知的汪洋大海里,我还能掀起我的一朵小浪花。 是成是败,是生是死,也不枉此生来一遭。 正好,今天司徒骄不在,府里的人也出奇地少,于我来说,恰是跑路的好时机。 我不动声色,该干吗干吗。等到半夜,月黑风高,我已收拾好细软。 其实也没啥细软可收拾。以前我的衣服鞋子堆得卧室迈不进脚,而今,只有可怜的两套破褂子。 我特地把葛阳给我的各种仙丹装上了。这玩意儿是真神奇,有的能退烧,有的治感冒,有的还能止痛经。出去以后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状况,备点儿神丹,危急时刻能救小命。 离开前,我看了看司徒骄的书房,心里对他有一丢丢不舍,但也不会留住我离去的脚步。 也许,等姐姐我看遍了大千世界,还会回来找他。 第27章 我挎着小包袱,趁着夜色,抄上小路。一路上没遇见任何人,顺利走到内院大门口。 越靠近大门,我心跳越快。穿越到这里,记不清多少天了,我从没走出过这道门。而未知的自由,现在咫尺可及。 就在我要迈过这道门时,有人从后面把我拉住了。 「别出去。」那人说。 竟然是大夫葛阳。 奇了怪了,他这是什么情况,大半夜的,不知从哪条地缝里杀将出来,就为坏我好事? 我暴躁,「不要拦我,我要自由。」 他却拉着我不放开,「听我的,你不能出这个门。」 「为什么?」 「外面有危险。」 有危险吗?可能吧。毕竟我还不了解这个新世界。 但具体有什么危险,我也得亲身试验。我昂首挺胸,还想往外冲。 葛阳却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急了,跟他拉扯起来。 扯来扯去,包袱给扯散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包袱里的仙丹撒了一地。 给我心疼的,赶紧去捡。 其中有一粒大仙丹摔碎了,碎裂的药囊里,露出点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把它拈出来,拿近了研究。嘶,我莫不是眼花了吧…… 这咋像是一粒布洛芬胶囊? 布洛芬,常见的止痛药,我以前痛经的时候爱吃,早晚一次,一次一粒。 我拾起另一枚仙丹,掰开,里面是一粒感冒灵胶囊。 又掰开一枚药丸,露出一粒维生素 c 片…… hmm……我蹲在地上,扒拉这些仙丹,陷入沉思。 一个不知道活在几百年前的古代中医,居然有各种现代药物,以为用糖衣包着,就能骗过我的法眼。当然确实是骗过去了。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站起身,定定望着葛阳,严肃地问他: 「葛大夫,老实交代,你也是穿越过来的?」 葛阳的表情,一时间难以形容。先是无措,接着被我的话震惊到,然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对对,我是穿越过来的,你也是?」他还挺平静的。 我却激动万分,上前握住他的双手,哽咽道:「是的!俺们是同志!」 十七 葛阳还想说什么,我身后爆起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我回头,司徒骄出现在大门口,眉头锁着冰,眼里喷着火,俨然一条愤怒的小狼狗。 完蛋,他怎么提前回来了?我怕是走不了了。 司徒骄快步走上来,用力拍掉我握着的葛阳的手,冷冷道: 「葛大夫,请回避一下,我有话要跟二百五十六说。」 葛阳松口气,开开心心就走了…… 司徒骄长臂一伸,将我拦住,「你想跑,嗯?」 「和你有关系吗?」 「为什么要离开?我不好吗?」他眼中腾起愤怒的小火苗。 我想了想,祭出我的经典语录:「宝,你是个好人,我配不上你。」 噌地一下,小火苗变成了火灾现场。男人咬牙切齿:「你真以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想把我怎么样?」 他双眸一眯,恶狠狠道:「我想,加倍宠你,加倍爱你,让你对我上瘾、中毒,再也离不开我。」 我瑟瑟发抖:「你,好狠啊。」 「还有更狠的。」他一把将我拽到怀里,低头吻住我 的嘴。 这该死的、坏透的温柔啊,简直要了我的老命。 吻过之后,我乖了很多,埋头在他怀里,史无前例的小鸟依人。 他一字一句,抑扬顿挫:「项奈儿,我想对着全天下宣布,我爱你。」 我抬起头,仰望他,娇羞:「司徒骄,我有个问题,想知道答案。」 「我真的爱你。」 「哦,我不是想问你真的爱我吗,我是想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姐姐?」 「不对。」 「好姐姐?」 「不对。你刚才叫我项奈儿。你怎么知道我叫项奈儿?」 我应该没听错,他说「项奈儿,我想对着全天下宣布,我爱你」。 对,我是叫项奈儿。但我来到这个世界,从没告诉过别人我的真名。 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我直截了当问他:「你,也是穿越过来的?」 他僵住,表情和刚才的葛阳如出一辙——看我像看一个傻子。 还没等到他的回答,静谧时刻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打破。 「砰砰砰砰」,天边几道炸雷,吓得我一哆嗦。 接着,喊杀声响起。韩勋带着一帮人从大门冲进来,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武器。 「奉老城主之命,杀了司徒骄!」韩勋亢奋地高喊。 司徒骄把我挡到一边,兀自迎上去,扛住「韩勋」的进攻。 两人难分难解打在一处,招招凶险,跟看电视剧一样。 一旁观战的我只能「嚯,嚯嚯」地惊叹。 几个回合下来,司徒骄略占优势。「韩勋」后退几步,司徒骄没有继续进击,而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可他高估了对方的武德。 咻的一声,「韩勋」射出一道暗器,正中司徒骄的后颈。 他身子一顿,向前倒去。我惊呼一声,上前抱住他,却被他沉沉的身子带着一起跌倒。 第28章 他望着我,眼中浮光闪烁,星星点点都是不舍。 「你就是范哲对不对?你就是范哲对不对?」我使劲摇晃他,「弟弟不要死啊!我把你从黑名单拉回来!我立你为正宫皇夫!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你不要死啊!」 他却不听我的话,缓缓闭上了眼。 忽然,我也后背一疼。大概是暗器射进了我身体。 失去意识前,天空又炸起了雷。这次我看清了,那是几道烟花在绽放,姹紫嫣红的,如同过年一样。 十八 我是在医院醒来的。 我的主治医生说我两个月前在夜店喝太多,酒精中毒,伤到了脑神经,差点成植物人。 这些我都不想管,我只想说,这位医生,怎么跟葛阳长得一模一样? 我问他:「葛大夫,咱俩一起穿越回来了?」 他不解:「什么穿越?穿越什么?」 我跟他描述这两个月的穿越经历。 我激动地叨叨了半个小时,葛阳一直耐心倾听,没有插话。 终于等我闭上嘴,他身边的实习医生低声问道:「欧阳医生,看这情况,要不要转精神科?」 「欧阳医生?」我头都要惊掉了,「你就是欧阳医生,我妈给我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 对了,我想起来了,以前我看过他照片。所以在「海州府」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推推眼镜,略显拘谨:「嗯,我叫欧阳葛,项小姐,咱们终于见面了。」 十九 苏醒之后,很多人来医院看望我。我躺在病床上,谁都不想见,手机都不开。 脑中充斥着海州府的回忆,一点一滴,汇聚成深海,将我溺得透不过气。 他们都跟我分析,应该是昏迷时做了场梦。 我想呵呵他们一脸。真会有这么真实具体的梦?简直比 ar 技术还先进五十年。 我在想司徒骄,一直在想,止不住地想。我问自己,为什么会对「梦」里的角色产生幻想?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妈的。 虽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司徒骄,但另一个人却绝对真实存在,那就是范哲。 可范哲一直没来看过我。 我打开手机,登录微信。好久没上线,手机一顿狂颤,弹出几十条未读。我一条都不看,直接翻到范哲,把他从黑名单拉出来。 也许他会给我发信息,毕竟曾经那么黏我,那么离不开我。 可是,等了一整天,他一直保持安静,完全不理我。 他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就像司徒骄一样消失得 彻彻底底。 终于按捺不住,我鼓起勇气,给他发了条微信:「在?」 下面弹出一个提醒框:「弟弟范儿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擦,非但不理我,还胆敢把我删了? 我把手机摔出去。啪叽,手机发出哀鸣,也是我心碎掉的声音。 二十 我出院了,没跟任何人说。自己大半夜叫了辆滴滴快车,从医院直奔夜店。 好久没放纵,憋死我了。 坐在后座,脑袋靠着车窗,眼前闪过的灯火荧煌、广厦高楼,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想到一个很俗的词:恍如隔世。 路过三环的 cbd 时,楼顶的巨幅广告牌把我惊到了。 广告牌上,范哲笑容清朗,双眸清澈,又纯又欲地看着这个城市。 这个地段、这种广告位,只有一线当红才能露脸。范哲那种十八线小咸鱼,咋接到的这种代言?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一年前我得罪了某猥琐男导演,被他雇水军人肉。那之后我就注销了微博,很少再关注娱乐圈八卦,平时最多玩玩微信和知乎。 这些天连手机都不看,微信里的未读呈现三位数。 我随便点开一个聊天,对方贱贱地说:「老项,可以啊你,亲自献身捧红范哲。」 另一个聊天,男人酸酸的语气:「奈儿姐,恭喜新剧大火,你和范哲挺有 cp 感呢,呵呵。」 我没有再往下看,我想,肯定不是我疯了,而是这个世界疯了。 顺手打开知乎,排在热榜第一的提问是: 「如何看待穿越网剧《坏弟弟》里范哲和项奈儿的表现?」 穿越网剧?《坏弟弟》?范哲和项奈儿的表现? 我愈发怀疑我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好的大型游戏。 我正犹豫要不要点开那个问题,前排的司机师傅忽然问我: 「姐姐在搜我呢?」 我:「!@#¥%……」 他鸭舌帽压得低低的,还戴着口罩,我上车时心不在焉,哪里注意到,开车的竟是范哲? 我:「哎,弟弟转行开滴滴了?」 他:「姐姐的专车弟弟,只为姐姐而滴滴。」 我:「弟弟辛苦了。你这好像走错路了,请跟着导航走,谢谢。」 他:「咱先不着急去夜店。」 「去哪?」 「民政局。」 干吗,用这种手段图谋上位?弱水三千,我取三千瓢饮,想做我法定上的唯一,等下辈子吧! 「范哲,别闹了,我没带户口本。」 「我帮你拿了。」 第29章 「……民政局这会儿还没开门,先回家再说。」 「今天是 520,领证的人特多,咱早点儿去门口排队。」 「范哲你 tm……」 「我记得姐姐说过,只要我不死,就立我为正宫皇夫,再也不离开我。」 「我啥时候说过?」 「戏里。」 戏里?我一脸懵逼。 通过后视镜,我与他目光交战。 范哲和司徒骄的模样,在我视线里反复交叠,最后重叠。 我闭上眼,认命,不得不感慨一句: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正文完) 番外 一 「衣服的商标都没剪掉!」 副导演吴思思拿着一件古装外袍,训斥场务:「你们能不能仔细点?差点穿帮了。」 吴思思回想当时的情形,依然心有余悸。 当时,她和女主在水塘边洗衣服,女主看见了衣服后领的白色标签,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吴思思眼疾手快,把衣服抢走了。 有惊无险。 吴思思不止一次跟导演项红雨表示,这部剧是她参与的最心累的一部。因为女主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在拍戏。而男主又特别喜欢临场改剧本。 这部剧的拍摄,本身就是个极其大胆的试验。 两年前,喜欢剑走偏锋的项红雨导演,突然有了一个很 cult 的创意:拍一部言情穿越剧,而女主不知道自己在拍戏,会不会很好玩? 说干就干,她开始找投资、组团队、搭影棚。 到了最关键的选角阶段,犯愁了,主角选谁呢? 让任何人当女主,貌似都太不人道。项导演决定牺牲一下,把女儿贡献出来。 她的女儿项奈儿,确实很适合这个角色,妖艳贱货一枚,不太聪明的亚子。 并且,项导演对女儿私生活之混乱、作风之懒 散非常不满,想借这部剧,好好治她一治。 男主的人选,不能是大明星,项奈儿一眼就认出来了,容易穿帮。 最后,项导演定了欧阳葛做男主。 欧阳葛是圈外素人,形象不错。项导演选他是有私心的,她想让欧阳葛做她的真女婿,安排了几次相亲,项奈儿连见都不乐意见。 项导演只能安排两人在剧里培养感情。 男配则选了个十八线小演员,范哲。 范哲是在开拍半年前接到本子的。看过剧本以后,他非常感兴趣,表示会全力以赴,开出的片酬也很低。 导演要求他开拍前不能在女主前露面。范哲表面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却搞到了项奈儿的微信号。 他四次申请加她好友,四次石沉大海。 第五次,他在好友验证里写了四个字:姐姐,加我。 验证通过了。 他明白了,原来她喜欢弟弟。 他就扮作乖弟弟去接近她。果真惹得姐姐欲罢不能,一时对他无尽宠爱。 姐姐漂亮野性,有钱有事业,又爱犯傻,活脱脱一匹小野马。弟弟倒也对她十分喜欢。有时竟分不清几分做戏几分真心。 不过,每每想到剧里的男主将会是欧阳葛,他就嫉妒得发狂。 戏开拍前一天,范哲半真半假地说:「想做姐姐的正牌男友。」 姐姐登时就变了脸。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遇上真海王了。 虽然他也初心不纯,但知道真相的时候眼泪还是差点掉下来。 既然如此,好姐姐,那咱们戏里再战。 二 戏如期开拍。被迷晕的女主在海州府后院的茅草房里醒来,首先见到的是一百二十八。 一百二十八由副导演吴思思亲自扮演,她的任务是对女主洗脑加 pua,让她接受这个世界的设定,从而在心里认定自己穿越了。 女主果然好骗,加上麻药的副作用,前几天都浑浑噩噩没有判断力,后面药劲儿过去了,她也被洗脑成功了。 整个海州府,是剧组花重金打造的封闭影棚。各处安装了隐蔽摄像头,拍摄画面同步到指挥中心,导演通过显示屏观看演员的一举一动。 项导演,就是所谓的老城主,幕后终极大 boss,掌控剧情的基本走向。 可是,男配司徒骄与女主的第一场对手戏,范哲就擅自改了剧本。 按照剧本大纲,司徒骄和女主第一次见面,女主挡了司徒骄的马,司徒骄当场下令惩罚她。 然后男主葛阳出手帮助女主,让女主对他产生了好感。 可司徒骄却说:「把她带到我书房来。」 导演:? 没办法,女主已经得到这样的信号了,只能临时按照司徒骄给的方向往下发展。 女主来到司徒骄的书房,导演在耳麦里叮嘱他:「按照我给你的台词来说。」 司徒骄说:「我总觉得我以前见过你。」 女主说:「可能是咱们有眼缘。」 「咱们?」司徒骄按照导演在耳麦里的吩咐,对女主说,「你这奴婢,太不懂规矩。」 接下来,导演让他发怒,把惩罚女主的戏码接续上。 可司徒骄脸一变,笑眯眯对女主道: 「不过,我喜欢。」 戏从这里开始,他司徒骄才是真正的男主。 「老城主」项导演大发雷霆,让范哲老老实实按照剧本来演。 第30章 范哲懒懒道:「有本事换人。」 导演没了脾气。这样的戏,一旦开拍就不可能换人。何况是边拍边播,前两集已经播出了,收视率节节攀升。范哲的话题热度也上去了,投资方和经纪公司期待很高。 第二天是书房戏。司徒骄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女主在外面候着。他拿出手机开了一把黑,然后藏起手机,叫她进来奉茶。 一整天,他开黑,开完黑就唤她进来伺候。看她为了生存假装小绵羊的样子,他真是扬眉吐气! 但也就戏里爽一下,回到现实中,他大概率还得是她的小奶狗。 三 拍这种戏,对演员要求相当高。 没有 ng 的机会,必须一遍过,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尬住,不能笑场。 其中有一场戏,可把群演们给难死了,就是那场酒宴诗会。 本来设计这场戏,是为了水时长,凑够五十分钟一集。女主也没太多戏份,只需要在男主的引导下倒倒酒、一边待着就行。 可让人万万 没想到,女主自己给自己加戏,现场来了个诗朗诵。 语文课本里万年不变的篇目《短歌行》,竟被她说成是自己「即兴创作」,等着大家对她五体投地。 在场的演员们这就很为难。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尴尬沉默。 第二首《静夜思》朗诵完,已经有几个演员憋不住笑了,赶忙喝酒掩饰。 关键时刻,王学明挺身而出。 王学明是资方塞进来的人,导演给他安排了一个纨绔公子的龙套角色,这家伙也是本色出演,现场就骚扰女群演。 这种事圈里见得多了,没看到的就没看到了,看到的也当没看到。 谁知偏偏被女主看到了。 以前,她就因为手撕某猥琐男导演,在圈子里一战成名。 那个男导演在酒桌上摸二线女演员的大腿,被一旁的项奈儿看到了,一杯红酒泼到男导演脸上,说要帮他清醒清醒。 男导演恼火死了,扬言要整死项奈儿。好在项奈儿老妈是名导,在圈子里有点分量,这事后来不了了之。 而这回,轮到王学明倒霉,被正义女郎现场逮住,狠狠羞辱了一番。 当时那场面,王学明都快绷不住了,眼看就要穿帮。 好在范哲反应快,让人把女主拉去柴房。 之后他再去柴房里给女主「道歉」。两个人「姐姐」「弟弟」了一番,狂撒狗粮,把导演看得一愣一愣。 这一集播出后,收视率彻底爆了。 四 于是范哲更加肆无忌惮,开启无脑宠妻模式,硬是把导演原先设想的渣女变形记,玩成了玛丽苏沙雕甜剧。 原本饰演男主葛阳的欧阳葛,一到镜头前就紧张,跟女主的几场对戏尬得不行,成了看病送药的工具人。 导演有一次实在忍不了了,跟范哲说:「给葛阳一点戏份好不好,不能一直是你霸屏吧,甜得太过,齁死我了。」 范哲勉强同意,安排「葛阳」来帮女主治了一次痛经。 「葛阳」给女主开的布洛芬,也是范哲安排的。他说:「她姨妈痛的时候,吃布洛芬很有效,这个我知道。」 以前都是他把热水和药端到她床头,哄着她吃下去,再抱她入睡。 「葛阳」可没这个撩妹手段,给女主开过药之后,也不知该说啥,匆匆退场,把戏份留给了司徒骄。 所以天注定,这个世界的姐姐,只能属于司徒骄。 她偶尔会有走出海州府的想法,但都被他坚决扼杀。影棚之内,她专属于他。影棚之外,那个现实中的花花世界,他只配存在于她的黑名单里。 他多么想一直留在戏里,独家占有她。 不过,戏也有戏的局限。 比如不能跟她亲热。 到处都是摄像头,导演和观众在镜头那边观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总不能当众把爱情片演成爱情动作片吧。 好几次,他多么想把她按倒在床上,不顾一切吞食她的美味。他本是个衣冠禽兽,却偏要扮演正人君子。 戏快杀青时,经纪公司给范哲安排了一场粉丝见面会。他现在人气持续上升,要趁热增加曝光度。 见面会在外地,他需要临时离开影棚三天。 就在他离开的档儿,导演玩起了幺蛾子。 看久了男女主的甜蜜日常, 观众难免审美疲劳, 需要加一些爽点来刺激观众胃口。 于是, 司徒骄的「未婚妻」出场,和女主上演夺夫大战。 导演设计了多层套路。如果一开始女主拒绝了黄金的诱惑,后面还有好几关等着她, 不怕戏不够精彩。 又是一个万万没想到——女主不玩了, 要跑路。 她跑的那晚是除夕夜。剧组大部分人都回家过年了,只有几个值班人员坐在监视器前打盹。以至于女主通过了好几道关卡,快要接近影棚大门, 才被发现。 值班人员在耳麦里大喊:「谁在附近?快去把人拦住!」 正好, 饰演葛阳的欧阳葛在附近的亭子里看病历。他听到耳麦里值班人员的嘶吼,扔了病历, 狂奔追上女主, 在她马上要迈出影棚时, 将她拉了回来。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只能一个劲儿说「你不能走」「外面有危险」之类的。 谁承想扯破了她的包袱,药丸掉出来, 穿帮了。 第31章 欧阳葛心说,完了,她肯定发现一切都是作假了。 可女主来了一句 :「你也是穿越过来的?」 啧,这妹子不是很聪明啊。 欧阳葛赶紧顺着她的思路说:「对对, 我是穿越过来的,你也是?」 这时,提前赶回来的范哲救了欧阳葛。 除夕之夜,范哲本想陪姐姐一起度过, 却看到她和男配拉拉扯扯。 他赶走男配, 宣告他对她的独家占有。 夺走她在这个世界的初吻之后,他对着隐藏的镜头,魅惑一笑:「项奈儿, 我要向全天下宣布, 我爱你。」 他确实是对着「全天下」宣布。剧一播出,成百上千万的点击量,全世界都知道他范哲爱项奈儿。 可也就是这番骚操作, 导致穿帮了。 姐姐难得聪明一回,捕捉到他话里的漏洞, 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叫项奈儿?」 他僵住, 没法接这台词儿了。 导演下令:「韩勋,出场。」 韩勋做过武替, 这场打戏演得十分逼真。和范哲几个回合之后, 他突然放大招, 向范哲射出了麻醉剂。 这是导演的安排。导演计划把剧完结,又怕男主不配合,干脆把他麻倒,强行剧终。 剧播完了,范哲也彻底火了。 无论过程如何, 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当初第一次看到剧本时, 他就断定,此剧必火。 只是他那会儿没注意到,剧本封皮下方, 署着极小的一行字: 「编剧 剑盘侠」。 (番外完) * 龙子椒图:性情温顺,忠于职守,又有极强的占有欲。 第 13 节 狴犴篇 我不是奸妃 我削发为尼的第二年,听闻皇上驾崩了。 我手中的《甄嬛传》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完了,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回宫当宠妃了。 在雪月庵修行这一年,我无数次想象,皇上总有一天会来找我,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茶茶,朕想你了。」 然后我们重归于好,他复了我的贵妃之位,用隆重的仪式接我回宫,我要用最美的姿势狠狠打皇后的脸。 可现实告诉我,我只是小说看多了。 首先,我家万岁爷,不可能说出「朕想你了」这种肉麻话。 其次,他是个事业狂,没时间跑来尼姑庵消遣。 再次,他已经驾崩了。 驾崩的意思就是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青灯古佛这么久,本该心如止水生死看淡,现在还是气得不想活了。 薛碧谙,你把我赶出宫,非但不来挽回我,还胆敢驾崩。你想让我在尼姑庵耗一辈子么? 你休想。臣妾不活了,死给你看。 我甩了一根麻绳在房梁上,脖子套进去,脚下一蹬…… 在断气之前,我恍惚看到有个明黄色的身影闯进来,嘶声喊道:「茶茶!」 我闭上眼,脑中浮光掠影,闪过我与薛碧谙的过往种种。 一 三年前,我进宫了。侍寝的第一天,就被皇上一脚踹下床榻。 他严肃地说:「不准打扰朕批折子。」 我灰溜溜地爬起来,暗暗鼓励自己:小茶,不要灰心,继续努力! 和甄嬛那种绿茶婊不同,我从一开始就不掩饰自己进宫的目的:我要争宠,宠冠六宫的那种宠;我要当红人,红颜祸水的那种红。 我心目中的三大偶像:褒姒,妲己,赵飞燕。 送我进宫前,我干爹眯着凤眼打量我:「咱家闺女这姿色,保准能把那狗皇帝迷得七荤八素。」 入宫后,我被封为选侍,住在华墟宫,离皇上的万寿殿十万八千里。 和我一同入宫的另外两个秀女,长得都没我美,却都封了妃,住在离万寿殿很近的宫院。 入宫头三个月,我都没能见到新帝。 一开始就遇到这么多挫折,我给自己打气:小茶,不要灰心,只要努力,定能得宠! 我想尽办法,终于在御花园,和刚下朝的皇上来了场偶遇。 我追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挡住他的去路,向他盈盈一拜: 「臣妾张绿茶,参见万岁爷。」 「你是谁?」冷漠的声音。 「回禀万岁爷,臣妾是华墟宫选侍张绿茶。」 我抬起头,看清了帝王天颜。 他很年轻,眉眼鼻唇皆英挺。 我们四目相对,他盯着我发愣。 发愣就对了,可知我的容貌有多惊艳。 而这位新帝很快恢复如常,说:「好。」 转身就走了。 「好」?「好」是什么意思?有何深意?我独自站在风中,琢磨来琢磨去。 二 我想着,既然在皇上跟前点了卯,留下了印象,该会召我侍寝了吧? 依然没有动静。 唉,皇上不到我这里来,那我就到他那里去吧。 我精心打扮,到万寿殿求见。却被太监白得玉拦在殿门口,说万岁爷正在批折子,不准任何人打扰。 我谄笑:「没事,白公公,我可以等。」 等啊等啊等,等到月亮都下山了,等到星星都睡着了,万寿殿里头还是没动静。 我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白得玉手里:「白公公,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瞅瞅吧。」 第32章 「小主客气了,请进吧。」白得玉让出路来。 殿内幽暗阴冷,皇上薛碧谙斜靠在榻上打盹,腿上摞着一沓奏折。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往榻上爬。 他蓦地惊醒,厉声道「刺客!」一抬脚,蹬在我肩头,把我踹了下去。 其实我挺理解他。他做皇子时,处境不大好,经常遭人暗算。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他还是坚持认为:「总有刁民想害朕。」 我扒着榻沿,露出半个小脑袋,委屈道:「万岁爷,是臣妾,张绿茶啊。」 他揉了揉眉心,待清醒些,问我:「踹疼了没有?」 「还行还行。」 「你打扰朕批折子了。」 「万岁爷,这么晚了,明天再批吧,臣妾服侍您就寝。」 「朕再批会儿,你先退下吧。」 我从万寿殿里出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万岁爷,怎么跟之前的都不一样啊? 大薛家,血脉奇特, 代代出昏君、暴君、淫君,就是没有明君。 眼看着大朝被折腾得气数将尽了,偏偏出了薛碧谙这么个怪胎。 二十一岁的大好年华,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跟个苦行僧似的,每天就是上朝、批折子、骂大臣、上朝、批折子、骂大臣…… 如此励精图治,难道是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么? 三 在我干爹张凤缘眼里,先帝薛碧诃才是史上最好的皇帝。 我干爹是先帝薛碧诃的贴身太监。先帝从小到大就一个爱好:做木工活儿。每天咯吱咯吱锯木头,日常朝政全交给我干爹处理。 我干爹阴狠毒辣,铁血手腕,无人敢忤逆。他总揽朝政八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好景不长,有一次先帝乘坐自己做的木船游湖,船漏水了,沉进湖里。人虽救了上来,却受了惊,第二天就驾崩了,享年二十四岁。 先帝无子,他的弟弟,德王薛碧谙继承皇位。 新帝不信任我干爹,把他调离京城,去东都做守备太监。 事发突然,我干爹只能临时把我当棋子。他给我安了个平昌县丞女儿的身份,趁采选秀女之机,把我送进后宫,安插在新帝身边。 我的任务就是得宠,控制住新帝,然后想办法帮我干爹东山再起。 进宫以后,能不能争上宠,就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不知书,也不达理,不会琴棋,也不善书画。除了人长得漂亮以外,只会熬鸡汤。 我思来想去,想出了个法子,要想俘虏皇上,得先俘虏皇上的胃。 被踹下龙榻后的第二天清早,赶着薛碧谙上朝前,我又来到万寿殿,端着一碗鸡汤。 这人参鸡汤是我夜里用两个时辰熬出来的,大补。以前干爹最爱喝我熬的鸡汤,说喝完身心都充满力量。 可是,薛碧谙推开碗,「朕不吃来路不明的食物。」 「万岁爷,这是臣妾亲手熬的。」他难道觉得我会往汤里下毒? 他不解地问:「你亲手熬的又怎样?」 我委屈,「万岁爷,您不喜欢臣妾吗?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正在理龙袍袖子,听我这么说,抬眼瞄了我一下,「朕没有不喜欢你,朕只是没空罢了。」 这个理由我信,他确实很忙,忙到没时间喜欢一下我。 我正想再找点话题,白得玉进来道:「万岁爷,早朝时间到了。」 「走。」 他匆忙出门,留我原地尴尬。 回到华墟宫,我低落了一整天,怀疑人生。 怎么办呢?我的魅力,似乎不足以搞定这位毫无风情的万岁爷。 反转来得很突然。晚上,薛碧谙居然驾临华墟宫了! 我喜出望外,正想好好伺候伺候他,他却往榻上盘腿一坐,白得玉把一堆奏折铺开。 他开始批折子。 「万岁爷,天色晚了,睡吗?」 「朕先批折子。」 「万岁爷,良宵苦短,睡吗?」 「朕先批折子,批不完了。」 「可是臣妾困了呢……」 「你先去睡,朕批折子。」 一连三天,他都来我宫里过夜。又不让我侍寝,就埋头在那里批折子。 面对美色无动于衷,心中只有治国安邦。 服了,我真是服了! 这天早上,薛碧谙走后没多久,我干爹的心腹太监小度子来了。 小度子在皇后的宝坤宫里当差,他给我带来一个「内幕消息」:这几天皇上和皇后闹别扭,皇上为了气皇后,才连续三天来我宫里。 「哦!」我说。 中午,我去御花园散心,好巧不巧,又和薛碧谙偶遇了。 而这次,他和皇后在一起。看来两人已经和好了。 两人边走边聊,保持着不失礼数而又亲密融洽的距离。薛碧谙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皇后的姿态也是温柔端庄。 我迎上前,向他们二位行礼。 薛碧谙又摆起帝王架子,冷淡道:「平身。」 我站起身,望向帝后。 帝王还是那个冷漠俊秀的帝王,而皇后,不算漂亮,却也宝相庄严,大家闺秀的风范。 相比之下,我只是个漂亮又柔弱的小妖精,太自惭形秽了。 皇后打量我,「果然是个美人儿,怪不得皇上一连三天召你侍寝。」 第33章 她语气淡得像白水,我却怎么听出了一点酸味儿。 皇上说:「美么?朕脸盲,瞧不出来。」 皇后笑容微冷,并不接话。 气氛 有点尬。 「是臣妾的错。」我惶恐,「臣妾进宫三个月都没见过皇上一面,被小姐妹们笑话,臣妾就斗胆去皇上那里哭诉,皇上怜悯臣妾,才勉强来臣妾宫里批了会儿折子。」 皇后面色方才缓和,轻轻嗯了一声,拉起皇上的手,从我面前走过。 走出不远,薛碧谙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点赞许的意味。 四 当今帝后,是出了名的琴瑟和谐。薛碧谙还是德王时,娶了监察御史周一的女儿周白莲,两人相濡以沫,也算是患难夫妻。 要不是他当了皇帝,依照礼制必须充实后宫,哪儿有我撒野的份。 果然,皇上和皇后和好之后,皇上再没来过我宫里。 这怎么能行,有皇后挡着,我还怎么得宠?我要拆散他们! 赶巧了,过了几天,小度子又来报信:皇后又和皇上闹别扭了。 这正是我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我使出浑身解数,熬了一小锅浓鸡汤。上次薛碧谙没喝我的鸡汤,这次我还想再争取一下。 傍晚,我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求见。 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我才被召进去。 薛碧谙坐在书案后,眼圈黑黑的,嘴唇干干的,面前的折子堆积成山,地上到处散落着废纸。 我想起干爹的话:「大朝几十年的朝政积弊,他想靠一己之力全部解决,真是不自量力。」 薛碧谙暼我一眼,低头继续批折子。 我打开汤煲的盖子,盛了一碗,一饮而尽,把碗底亮给他看。 「皇上,没毒,干一碗吧,喝完更有力气干活。」 他没抬头,嘴角却微微牵起,「那好吧。」 我拿出一个新碗,盛满鸡汤,双手奉到他面前。 他放下笔,把碗接过来。我俩的手指触碰了一下。 他垂着眼不看我,浅浅喝了一口,愣神。 「难道不好喝?」我紧张。 「还可以。」他喝了两口,三口。 很快,碗就见了底。 「再来一碗。」他说。 「好嘞。」 很快,一锅鸡汤都被他干光了。 我就说嘛,没人能抵抗住我的鸡汤诱惑。 鸡汤喝完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赖下去,准备告退。 却听他说:「今晚别走了,留下来吧。」 哟?我怕是听错了?他让我留下来? 他终于把眼睛从案上的折子挪开,望向我。 「你就睡在偏殿,不许吵着朕。」 五 这一晚,是我入宫后的第一百零五天,终于留在了万寿殿。可惜是睡在偏殿的凉床上,连龙床的边儿都没沾着。 薛碧谙说,他睡得轻,怕吵,明儿还得早起上朝。 行吧,能留在万寿殿过夜,这个进步已经很大了,我不能太着急。 第二天天没亮,薛碧谙刚起床,我正服侍他穿朝服,周皇后来了。 她见到我,凤容微寒,眼里的光都碎了。 唉,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只是一只温良无害的小绿茶啊。 薛碧谙情绪不高,没搭理周皇后。 化解僵局的重任又落在我头上。我赶紧解释:「万岁爷批了一整夜折子,有些累。」 周皇后的脸色更差,但她克制住了,恳切道:「万岁爷,臣妾有些话想说,能否一叙?」 「可以。」薛碧谙吃软不吃硬,周皇后一软,他态度就好了些。 「但是,朕要去早朝了。」他皱着眉头盘算,「今天还有二百道折子要批,要和六部议事,要听大理寺的贪贿案……」 那就是没空了呗? 周皇后满脸失望,还没等他掰扯完,转身就走了。 薛碧谙问我:「她又怎么了?」 我做痴呆状:「臣妾也不知道啊。」 他摇头:「这女子真麻烦。」 鸡汤攻势初见成效,我要再接再厉。 他是很忙,但人再忙也要吃饭。晚上,我瞅准了他在万寿殿批折子的时机,带着新鲜热乎的鸡汤,又觍着脸来了。 他这次居然没让我在外面等,直接召我进来。 「你人还没进来,朕就闻到鸡汤的香味了。」他说。 我笑盈盈为他盛好鸡汤,还拿出两碟小菜。他一边喝鸡汤,一边看折子,我就默默陪他。 他看折子的时候,偶尔会突然生气:「河西那帮没用的家伙,连几个山里的流寇都镇压不住,朕要撤了他们!」「区区一个县令,敢贪这么多,朕要砍了他脑袋!」 我就附和他:「哎呀确实好过分。」「皇上放 宽心,别为这种小人动气。」 他就稍微平静一些。 晚上,他又让我留在万寿殿。 之后每天,我继续为他送鸡汤,陪他看折子,以及陪他……睡觉。 可惜不在同一张床上睡。他枕边那个位置,只属于那堆永远都批不完的折子。 我安慰自己,肯定不是我魅力不够,是他真的太忙了。每天有无数大事小事等着他,经常半夜还会被叫起,处理各地的紧急军务。 他已经好多天没去见过皇后,皇后来找过他一次,那会儿他刚骂完大臣,正在气头上,和皇后一言不合,又不欢而散。 第34章 夜里,他喝鸡汤时叹了口气:「周氏永远都不懂朕。」 我趁机问他:「那么,万岁爷觉得臣妾懂您么?」 他:「还可以。」 「那万岁爷……喜欢臣妾么?」 「此刻,自然是喜欢的。」 六 我得蒙圣宠,风头正盛,干爹张凤缘送来了一封密信,只有五个字: 「扳倒周皇后。」 周皇后的父亲,御史周一,最近一直在弹劾我干爹,美其名曰揭发我干爹的「十大罪行」。我干爹人不在京城,和周一较量起来力不从心,只能让我发挥作用,从周皇后下手。 可是皇后也不是我想扳倒就能扳倒的。人家好端端的,又没犯什么错。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观察,我已经摸清了皇后的底。她心高气傲,爱耍小性子,而薛碧谙又不吃她那一套,嫌她麻烦。 那我就好好帮他们「增进增进」感情。 比如,帝后在御花园散步,我凑过去跟皇帝撒几句娇,皇后气得扭头就走,撇下皇帝原地困惑。我连忙道歉:「万岁爷恕罪,臣妾不是有意的,不知为何惹了皇后姐姐不开心。」 又比如,皇帝在皇后宫中就寝时,我让干爹的人故意送前线军报过去。皇帝一听有军报,立刻下床穿衣,撇下皇后独守空房。这么折腾了两回,皇后就气得不理皇帝了。 而我,把热乎鸡汤摆在薛碧谙面前,给他揉揉肩膀,帮他剪剪案头的烛花,陪他看看折子。 他感慨:「有人总惹朕难过,倒是你,让朕蛮舒心。」 我说:「天啊,谁这么该死,居然惹万岁爷难过?」 「诸臣,宗亲,没一个让朕省心的。」他盯着案头摇摇曳曳的灯烛,「还有皇后。」 「臣妾心疼万岁爷。」 「是吗?会心疼吗?」他神情柔和了些。 「臣妾真是不懂,万岁爷这么辛苦,皇后娘娘为何不体谅皇上呢?不过女儿家总有点小性子的,万岁爷不必放在心上。」 他涩然,「她是王府里陪朕一路走来的,而今彼此却愈发生疏起来。」 「皇上以后有不开心的事,就跟臣妾唠唠吧,臣妾虽然出不了主意,但就想听皇上说话。皇上只要把见皇后的时间分出一点点给臣妾,臣妾就高兴得要死了。」 「真的吗?」 「嗯嗯。」 他有点动容:「好。」 又补充道:「在朕不忙的情况下。」 「嗯嗯,人家绝不打扰皇上的正事。」 七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皇后终于失宠了。 皇帝斥责她御前失仪,毫无国母风范,罚她禁足思过。 罚完皇后,他转头就晋了我的位份,封我为嫔。 晋封当晚,薛碧谙驾临华墟宫,头一次陪我吃了顿晚膳。 我心情大好,但我看出他的心情不是太好。 「朕有点奇怪。」他用筷子捣弄碗里的肉,纳闷道,「自从你进宫以后,朕和皇后的关系就越来越差了?」 我暗惊,连忙道:「冤枉啊,臣妾也不知为什么,皇后姐姐就是不喜欢我,我稍微接近一下万岁爷,她就生气。」 「有吗?」 「姐姐是被皇上惯坏了吧,如果她真的关心万岁爷,万岁爷身边多了一个人陪伴,她应该欣慰才对啊。」 他想了想,「嗯,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万岁爷,别想那么多了,要不咱们喝点酒吧?」我想把他灌醉,一会儿好办事。 「不喝了,朕一会儿还要批折子。」 我大失所望。批折子批折子就知道批折子!你是不是忘了咱俩还没圆过房?你是木头人吗? 我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好啊,那臣妾陪您批折子。」 吃完饭,他真的开始批折子。我百无聊赖在一旁陪他。 翻开一本折子时,他表情忽然不太 对, 我很好奇,又不敢问。没想到他直接把折子递给了我,「你瞧瞧。」 我接过来一看,这本折子是御史周一写的,替自己女儿求情,言辞恳切。 我观察薛碧谙的表情,他显然是被打动了。 不行,我不能让皇后东山再起。 我心一横,说:「皇后姐姐做错了,万岁爷管教她,是万岁爷的家事。周御史不管怎么样也是外臣,这事儿就不该插嘴。」 我刚说完,薛碧谙眉头一蹙,阴云笼住眼眸。 我心说坏了,太急了,话说错了。 他冷沉道:「果然,你在挑拨朕与皇后。」 我赶忙跪下:「臣妾冤枉啊!」 他低头看着我,「一个小小的平昌县丞的女儿,来头不大,心机倒是挺深。」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否认三连,再来一记反击:「如果您和皇后姐姐真的感情好,又怎会经不起别人挑拨?」 「你记住,她是皇后。」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祸乱后宫,朕不容你。」 八 我真牛掰,真的。封嫔第一天,就自己把自己搞黄了。 薛碧谙当晚拂袖而去。第二天大清早,白得玉带着一伙太监,凶神恶煞地闯入华墟宫。 白得玉说,皇上今晨上完早朝,感到身体不适。太医经过检查,认为是我昨日熬的鸡汤有问题。 第35章 我还来不及喊冤,就被关进暗室。 三天之后,查验结果出来了:我熬鸡汤的鸡有瘟病,当日宫中送入的一批鸡都有此类病状。 皇上把御膳房的管事太监重罚了,而我算是无心之失,被罚禁足思过。 这个处罚不算重,但我明白,薛碧谙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从今往后不要勾引他了,不要祸乱他的后宫了。 他要做他的好皇帝,革除弊政,实现中兴,不允许任何人干扰他。 华墟宫,成了一座华丽的废墟。日子孤独,拮据,绝望。 我干爹定期派心腹给我捎些吃穿用品,可能他对我还抱有希望,觉得我还能死灰复燃。 禁足的日子从秋熬到冬,没个尽头。每天对着墙壁砖瓦思过思过还是思过,我一个小妖精,都快给修炼成佛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一个月色正浓的夜晚,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瘦了,眼窝深了,少年的翩翩潇洒完全褪去,只剩一个男人的疲惫和阴郁。 他说:「朕早都想来看你,只是一直太忙了,没顾得上。」 哦,三个月都没顾得上,看来确实忙。 这三个月我虽然禁足,也偶尔通过干爹的人听闻零星消息——天灾不断,民变四起,国库银两告竭,朝中党争不歇。 我想,他一定很累吧。 他:「想喝你熬的鸡汤了。」 我:「万岁爷不怕鸡瘟?」 他:「朕自己带了鸡。」 白得玉抱着一只老母鸡进来。 「现熬吗?需要两个时辰,万岁爷没那么多时间等吧?」 「朕把折子也带来了,你熬鸡汤,朕批折子。」 好家伙,世事真奇妙,我都快看破红尘了,他却自己贴了上来。 我架炉子,烧水,剁鸡,调汤。 他就在旁边的小墩子上坐着批折子,时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当鸡汤散出第一缕香味时,他忽然说:「朕是急性子,总嫌时间太慢,可这一刻,非常希望光阴就此停住,停在这静谧安然的一刻。」 这句话,竟然令我一阵心酸。 不可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大有史以来最好的皇帝。勤奋,正直,有担当。疯狂地燃烧自己,只为挽大厦于将倾。 所以,从坐上皇位之日起,他就再也停不下来,直到生命的尽头。 九 喝完鸡汤,我俩干瞅着对方。 我说:「万岁爷要继续批折子吗?臣妾先回屋睡了,不打扰万岁爷。」 他讷讷地:「居然,都批完了。」 「啊,那……」 「要不,朕陪你一起睡?」 换作禁足前的我,听到这话,估计一个纵身就扑向他了。 可现在,我只是木木地,不知所措。 「走吧,咱们去床上睡。」他竟主动拉起我的手,带我向内殿走去。 我被他牵着,脚下软绵绵的,像踩着棉花。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把我放在床上时,我这么想。 「而且还是个春梦。」 他解我领口时,我这么想 。 「啊,这春梦,好逼真。」 他冰凉的唇吻我的脸时,我这么想。 「禀万岁爷……」白得玉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俩的梦一下子惊醒了。 他撑起身子,沉声问:「怎么了?」 「河西来了紧急军报。」 他迷蒙的眸子瞬间清明,迅速起身下床。 走出两步,又回头对我道:「你先睡,别等朕了。」 剩我一个人傻眼。我以前这么耍过皇后,果报不爽,现在报应到我自己身上了。 无梦的一夜过去后,清晨白得玉带来了圣旨。 我被解除禁足,晋升妃位。 哈,这等好事,我差点又以为在做梦。 「依惯例,还该有些赏赐的。」白得玉恭恭敬敬对我说,「可现如今前线吃紧,后宫都要节省用度,万岁爷说,望娘娘体谅。」 体谅,当然体谅。如果我贪慕荣华富贵,就不会进宫来了。 放眼当朝百官,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只有天子最穷。 过了两天,薛碧谙来到华墟宫。他更瘦更阴郁了,宽阔威严的龙袍也遮不住他的虚弱疲倦。可他望向我时,目光变得明净柔和。 依旧如上次,我熬鸡汤,他在一旁批折子。 我剁鸡块的时候,他忽然说:「茶茶,朕今天又杀了个不听话的大臣,千刀万剐了,就像你对待这只鸡一样。」 我的刀顿了一下,感觉这鸡有点可怜。 薛碧谙继续道:「朕登基整整四百天,你猜朕杀了多少人?一千八百五十一人,全是些贪赃枉法、尸位素餐之辈。言官却骂朕酷厉残忍,你觉得呢?」 砰,我一刀把鸡头剁了。「天子哪有不杀人的,万岁爷,您坦白讲,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爽?」 他笑起来:「哈哈,你啊。」 他索性扔下折子,问我:「鸡汤还要熬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吧。」 「朕上次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啊,欠了什么?」 他凑过来,从后面揽住我的腰,「欠了你,一场春宵。」 十 床上的薛碧谙,和书案旁的薛碧谙,完全不是同一个薛碧谙。 第36章 床上的薛碧谙,就像一个少年。一个轻狂、炽烈、勇猛的少年。 我后来都忍不住求饶:「万岁爷,臣妾得去看看鸡汤,熬干了……」 「只想着鸡汤,朕不香么?」 「香,可香了……」我呢喃,「那臣妾香不香?」 他喘息,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世间万物皆为苦,唯有你,过于香甜。」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鼾声都打起来了。 我却精神得很,侧着身子,胳膊撑着脑袋,仔细瞧他。 我有个小秘密,一直没有跟他坦白。 其实,他认识我不到一年,我却认识他三年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先帝薛碧诃的寿宴上。 那会儿我皮得很,偶尔乔装打扮成小太监,跟着我干爹进宫溜达。 寿宴那天,薛碧诃的兄弟叔侄们都来了,一众王爷坐在那,福王胖,端王赖,明王猥琐,鲁王卑劣。 只有德王薛碧谙,翩翩君子,朗朗少年。 席间,他不顾旁人劝阻,替含冤入狱的大臣说话。 可是这样一个正派的人,却有坏人想害死他。 寿宴进行到一半时,我跑到御膳房看我的鸡汤,无意间发现有人往一盅汤里下药。 盅上都是标了名号的,那一盅标的名号是「德王」。 趁下毒的人离开,我把那盅有毒的汤倒了,换上自己熬的鸡汤。 过了一会儿,十盅汤被端上宴席,按座次分给宾客。 被我换掉的那盅汤,摆在了薛碧谙面前。 别人的汤是清热去火的银耳莲子汤,只有他的汤,是升阳补气的人参老鸡汤。 大夏天的,给他喝得热汗涔涔,俊脸红润。 我就在一旁偷着乐。 路过他的座席时,我在他身旁放了一张卷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莫吃宫里的食物。」 也不知他后来看到没有。 只是,打死我也想不到,我救的这个人,后来成了大天子。 十一 早上醒来,满屋子明晃晃的阳光。 糟了,睡过了。 我赶紧推身边人,「万岁爷,上早朝!迟到啦!」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不上朝了,睡。」 当今皇上登基以来,一天都没辍过朝,连大年初一都要上朝。今儿是什么日子,居然变性了? 「想什么呢?」他长臂裹住 我。 「想……想万岁爷你。」 他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锁住我。 「那就给你。」 被拥住时,我很得意地想到一句诗: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而我家这位万岁爷,比诗里写的还夸张。他今儿个不但不早朝了,而且不批折子了,不听军报了,不见大臣了。 我俩折腾到中午,饿得不行了,爬起来吃午膳。他在我的劝说下,破天荒喝了点酒,然后又开始。 「这辈子,朕从没像今天这样肆意过。」他仰躺着,胸口起伏。 「您之前几位先帝,天天都是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有您喜欢虐自己,跟个苦行僧似的。」 「哈哈,朕若神仙快活了,朕的江山怕是就……」愁绪又爬上他的眉头,「民间都传,大气数将尽了。朕不信,偏要逆天改命。」 我把脑袋钻进他怀里,「这些臣妾都不懂,反正臣妾就赖定万岁爷了,万岁爷可要一直宠人家啊。」 「好,好,好。」他笑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将我搂住。 十二 此后好多天,他没再来找我。我知道他忙,不敢去打扰他。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挑了一个月色还不错的晚上,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找他。 他万年不变地坐在书案后,趴在奏折堆成的小山上,睡得正香。 我把鸡汤放下,准备离开。 他惊醒,坐直身子,正色道:「咳咳,何事上奏?」 一抬眼,却发现是我。 威严冰封的面容瞬间融化,「过来,不准走。」 我走到他跟前,他牵起我的手,哑声道:「朕这些天没去看你,实在是心烦意乱。」 「万岁爷有什么烦心事?」 「前线供不上军饷,军队哗变。朕让大臣们捐钱,十多天只凑到三十万两银子,只够一个月的军饷。」他咬牙切齿,「个个都是贪官,个个富可敌国,家国危难之际一个二个却都哭穷,朕是明白了什么叫作世态炎凉。」 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一点绵薄之力,希望能为皇上分忧。」 他接过来,惊诧不已:「五万两银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讪笑:「臣妾的爹,也是个贪官,这是臣妾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 其实,这钱是我进宫前干爹给的,让我在宫内打点用的。 我这人比较抠门,一两银子都没舍得花,日常开销全靠月俸,做选侍的时候月俸低,每天熬鸡汤又占去一部分开销,我省吃俭用才不至于饿死自己。 现在五万两银子一股脑奉献出来,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多下点血本,让皇上明白我是个可以同甘共苦的知心人,以后我的宠爱就更加稳固。 薛碧谙捏着银票,怔怔望着我,眼圈泛起红。 「万岁爷您怎么啦?」 第37章 「没事。」他瞥开目光,明明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却装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连一个县丞都比朕有钱,哼。」 我勾住他脖子:「万岁爷别发愁啦,也别批折子啦,今朝有酒今朝醉,陪臣妾玩儿吧。」 他欲推开我:「不行不行,朕要批折子,小妖精别祸害朕。」 「这就叫祸害啊?万岁爷要不要感受一下什么叫作真正的红颜祸水?」我的手不老实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 哗啦啦啦,奏折掉落在地。砚台打翻,朱墨染红了罗裙。 此时,万寿殿的黄花梨书案,这张处理天下大事的书案,成了另外的疆场。 窗外,迟来的春色,别样旖旎。 「太不成体统了,太伤风败俗了。」完事之后,我们风清气正的万岁爷有些懊恼。 我替他系好龙袍的带子,「不好么?」 「真好。」他感慨,「朕还挺喜欢。该死。」 十三 第二天晚上,我去送鸡汤。昨日情景再现。 第三天晚上,我去送鸡汤。我被迫倒在书案上。 第四天晚上,我觉得该让他休息休息,就没去送鸡汤。他竟让白得玉来传话,召我过去。 除了万寿殿的书案,万寿殿后院的小树林里,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都留下了帝妃的旖旎足迹。 他说他是一个没有年少轻狂过的人,我说,那就让我帮你找回年少轻狂吧。 他说帝王不该这么堕落,我说,帝王就该为所欲为,去他娘的道德礼教。 我晋封贵妃。 薛碧谙 说,将来若生下龙子龙女,就封皇贵妃。 我说:「啊,那得辛苦万岁爷了!」 「辛苦朕什么?」 「辛苦万岁爷帮臣妾早日得个龙子龙女。」 「好,这个忙必须帮。」 就在刚刚,贵妃册封典礼结束,他陪我一同回华墟宫。路过望春园,我俩相视一笑。 他屏退左右,带我进草丛。 唉,好好的万岁爷,被我教坏了。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做一个宠妃,宠冠六宫的那种宠。 事实证明,他如果喜欢你,再忙也有时间陪你,而且变得异常黏人。 吃饭要我陪着,睡觉要我陪着,批折子要我陪着。有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了自己:「唉,朕再跟你鬼混下去,真的要亡国了。」 有一次,我俩正在万寿殿腻歪,白得玉通报:「万岁爷,御史周一求见。」 我来不及走了,薛碧谙让我到屏风后面避一避。 我躲到屏风后,周一进来了。 他先罗里吧嗦汇报了一堆公事,突然挑起话题:「近日,坊间都传开了,皇上被奸妃蛊惑……」 我听了半天,发现周一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说我是奸妃,还找了几十个大臣联名上奏,要求将我打入冷宫。 真是搞不懂,我一个小绿茶,能有什么危害性呢? 薛碧谙道:「朕说过了,不许再提此事。没有什么奸妃,朕也没有被蛊惑!」 周一不惧天威,「您专宠张贵妃,连糟糠之妻都厌弃不顾,您知道臣民和后世会如何议论您?您忘了高宗的郑贵妃是如何乱政的?」 「朕不是高宗!」薛碧谙突然暴怒,把鸡汤盅都砸了。 「万岁爷……」 「滚!」 周一出去后,我从屏风后走出来。 薛碧谙起身对我说:「别听他们的瞎话,那帮言官,好好的正事不管,就爱插嘴朕的家事。」 我问他:「他们说臣妾是奸妃,要把我打入冷宫,是真的吗?」 他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朕已经派人去查了,凡是信谣传谣的,统统逮捕下狱。」 他这副口吻,不像个明君,倒像个暴君,看来真被我带坏了。 我决定再来个火上浇油。 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眼泪噗噜噜掉下来。 他看到我的眼泪,慌神了。 「茶茶别哭,朕会保护你的。」他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捧着我的脸儿,「有朕在,没人能伤害你。」 第二日早朝,薛碧谙下旨,将周一降职,贬出京城。 十四 我干爹最危险的政敌倒台了,我觉得他该满意了。 不久之后,我收到干爹的密信。信里先是将我夸赞一番,可越往下看,越令我心惊肉跳。 张凤缘太狂妄了。他居然在信中给我派了一个新任务:毒死皇上。 他说当今皇上难以驾驭,就算我再得宠,也无法保他东山再起。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除掉薛碧谙,拥立福王薛碧询。 福王和我干爹关系亲近,本人又是个蠢货,只要他登基,我干爹重整旗鼓的机会就来了。 我的心沉往谷底。 没错,我最初进宫就是为了争权势、保干爹。我以为只要当了宠妃,拿住皇上的心,我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我干爹曾经一样厉害。 可我偏偏遇到了薛碧谙,一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好皇帝」,根本不给我胡作非为的机会。 我承认干爹是对的,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听话的,最好是像先帝薛碧诃那样的呆瓜。 可是,薛碧谙死了,对于大意味着什么?这风雨飘摇的社稷,还能支撑多久? 第38章 如果大这条大船沉了,我们这一个个凡人,都将溺死在末世的洪流中。 所以,薛碧谙不能死。他要好好做大的掌舵人,守护他的子民。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我发现,我爱上了他。 我费尽心机勾引他的心,可我的心不知何时也被他勾走了。 从今往后,我都不可能做出危害他的事。谁危害他,我就杀了谁。 我没有回应干爹。密信却不断传来,催促我尽快动手。干爹还跟我承诺,事成之后,会保我后半生尽享荣华富贵。 我晓得干爹的脾气。违抗他,后果会很严重,他有一百种办法让我死得很难看。 我于是回信告诉他,我每日在皇上的鸡汤里下了慢性毒药,他只需耐心等待。 这封信能暂时稳住我干 爹,但我知道他的耐心有限,如果薛碧谙没有「如期而死」,难保他不会采取别的非常手段。 我必须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诸王都进宫来了。当我看到福王薛碧询时,心中立刻有了一个计划。 不如,杀掉福王吧。 福王死了,就能断了我干爹的念想。 上例汤的时候,我在福王的汤盅里动了点手脚。 当天夜里,福王暴毙。 我在华墟宫焦灼徘徊,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坐在门槛上舒了口气。 可下一个消息,又让我蹦了起来。 薛碧谙竟也病倒了,症状像是中毒。 我懵了。我只在福王的汤盅里下了毒啊,不会搞错的。 我外裘都顾不得穿,准备赶去万寿殿一探究竟。 却被皇后带着一大帮人堵在华墟宫门口。 近日一直低调行事的皇后,此刻威风凛凛起来,指着我厉声喝道: 「来啊,将罪人张氏拿下!」 原来,太医从皇上上午喝剩的鸡汤里发现了毒药。那鸡汤是我熬的。 没有一丝丝防备,酷刑直接在华墟宫上演。 我被迫跪在地上,两个太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直,套入木索之中,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左右一拉铁索,哗啦啦啦,坚硬的木棍绷起劲儿来,将我的十根手指狠狠钳住。 感知略慢了一拍,撕心裂肺的疼痛骤然袭来之时,我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 我听到自己不似人声的惨叫。 接下来,剧痛如狂风暴雨,密密匝匝地袭来。这拶刑的痛,直教人灵魂都在抽搐。 皇后欣赏着我的惨状,悠然道:「张绿茶,招吧,能死得痛快些。」 她骗我的。依照大律,谋害天子是要凌迟处死的,那可是千刀万剐的痛,比夹手指痛多了。 我问:「让我招什么?」 「你进宫的目的是什么?谁指使你下的毒?」 我感觉,她可能查出我的真实背景了。她想借这个机会,把我和我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姐姐想知道我进宫的目的?」我舔了舔嘴唇,「姐姐凑近点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皇后将耳朵凑过来。我慢慢地、清晰地对她说:「妹妹我进宫,就是为了拆散你和皇上。」 皇后端庄的脸庞骤然扭曲,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上杖刑。」 本朝的杖刑是出了名的厉害。能在二十杖以内活下来的人,掰着指头数得过来。就薛碧谙登基这两年,被他「不小心」杖毙的就有百十来人。 我被按在长条凳上,两个太监各执一根竹杖,一左一右,扎扎实实打在我的身上。 第一下,我就感到身体猛地一震,五脏六腑仿佛都碎了。 大概是打到第七杖还是第八杖时,白得玉匆匆赶来,叫停了这场可怕的凌虐。 「皇上有旨,封了华墟宫,张氏废为庶人,听候发落。」 皇后很暴躁地跺了一下脚。 十五 我趴在床上,饿,渴,疼。 十根手指肿得跟大萝卜一样,屁股和大腿钻心地疼,动都不能动。 没人管我。我的宫人有的被处死,有的被抓走。这是一场针对我的绞杀,对方不把我搞死,誓不罢休。 我时醒时睡,大概捱了一昼夜,有人来了。 不用睁眼看,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他。 脚步沉稳有力,看来他中毒不深,身子没有大碍。 他在床边坐下,一声不吭。 「水,我要水……」我嘶哑道。 他去倒了一杯水,喂给我喝。 我一连喝了三杯,才稍微觉得好一点,嗓子能发声了。 「我是冤枉的。」我说,「我没有往鸡汤里下毒。」 「是么?」他冷静得可怕,亮出一张纸在我眼前,「这封信,你见过吗?」 我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是我回给张凤缘的信。信里写着我在皇上每天喝的鸡汤里下了毒。 天啊,这封信为何落到了薛碧谙手里? 薛碧谙说:「信是皇后交给朕的,她从小度子身上搜出来的。」 小度子是我干爹的心腹,我和干爹往来通信,都要通过小度子之手。 现在,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如何才能教薛碧谙知道,我是骗张凤缘的,我没有往鸡汤里下毒,我哪里舍得这么对他。 薛碧谙倒没有过多纠缠下毒的事,而是问我:「你和张凤缘是什么关系?」 第39章 我回答:「没有什么关系。 」 「你只要承认,你是受张凤缘胁迫,朕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我沉默了。张凤缘虽然坏,但十年前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捞出来的人是他,把我养大成人的也是他。没有他,也就没有我。 我说:「我和张公公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朕那么信任你,那么喜欢你。」薛碧谙压抑不住极度的失望,「可你,欺君瞒上,你……你……」可能是我的罪状太多,他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你还妄图破坏朕与皇后的感情。」 最后这句倒把我逗乐了。我苦笑:「冤枉啊万岁爷,您和皇后之间有感情可以破坏么?」 他也苦笑起来:「是啊,没有感情。」 「但是,她是皇后。」他语气骤冷,「朕以前警告过你一次,不能容忍你祸乱后宫。」 「皇后和我之间,如果只能选一个,万岁爷选谁?」我自顾自地问。 他说:「这不是后宫争宠的问题。」 「我就想知道,周白莲和我之间,你选谁?」我提高声调。 我偏要争宠,我进宫就是为了争宠。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不算一会儿,挺久的时间,久到我心冷透了。 「朕选皇后。」他回答。 这两天,肉体受着这么大罪,我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可这一瞬间,他喂给我的水都化作眼泪,湿了我的两颊。 「她是皇后,是国母。」他怕我不懂,还认真跟我解释:「值此多事之秋,河西战事正酣,北方又逢大旱,朕需要事事持重,凝聚人心,与群臣百姓共渡难关。」 「明白,我都明白。」我只是感到好无力啊,我想与他携手风雨、同生共死,奈何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我有最后一个请求,望万岁爷恩准。」 「你讲。」 「让我死得舒服点,不要太痛,不要太惨,千万不要千刀万剐那种死法,可以么?」 「可以。」 我累了,闭上眼。他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去。 这一别,怕是永别了。 十六 我还没死,薛碧谙却降罪于我干爹,命人将他押缚回京,听候降罪。 回京的路上,我干爹在夜里偷逃,侍卫找到他时,人已坠崖而死。 薛碧谙下旨,此案就此了结,不再追究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得再提。庶人张氏免去死罪,着出宫修行。 我出宫这天,距我进宫正好满两年。遥想当初进宫,意气风发,志在必得。夺恩宠,夺那巅峰之上的权力。 如今,我却两手空空,心也空空。 临出宫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巍巍宫阙,一个人都没有。不知薛碧谙现在何处,很有可能,正在万寿殿批折子吧。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打扰他了,再不会有人妨碍他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其实我是真心希望,这个破败江山在他的修补下,能一天天好起来。我帮不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 但是,仿佛天要亡大,这年冬天,又是一场连一场的雪灾。大批百姓冻饿而死,活下来的揭竿造反,河西叛乱未平,广南民变又起。 而我,被囚在京城以东一百里的雪月庵里,剃去青丝,变成了一根没有烦恼没有知觉的木头。 每天吃着寡淡无味的斋饭,鸡汤更是熬不得了。 行尸走肉的生活过了一年,我与世隔绝,有如桃花源中人,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直到某一天,皇上驾崩的消息飞入雪月庵。 庵里住持为皇上念往生咒,咒声日夜绵延不绝。我待在小屋里,麻绳一甩,把自己挂上了房梁。 这一瞬间,有人破门而入。明黄的衣衫,修长的身形,是他来了。 十七 我醒来时,他守在床前。 他更清癯了,脸色阴郁苍白,目光却是柔和明净的。 「朕早都想来看你,奈何太忙了,抽不出时间。」 多么熟悉的借口。 「我知道您忙。」我纳闷,「但您不是……驾崩了么?」 「做皇帝做累了,死一会儿。」 「带折子来了么?」 「没带,这次不批折子,专心陪爱妃。」 「能陪多久?」 「不好说。」 「那就,能陪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好。」 我伸出食指,勾住他的腰带。 「喂,这是尼姑庵,不太合适吧。」他坐怀不乱。 「草丛尚可,万岁爷还怕这?」 「说得 也是……」 这应该是我和他一生中最快活最放纵的几天。白天没有大臣求见,夜里也没人催他去听军报,没有折子横亘在我们之间,没有言官,没有皇后。甚至没有万岁爷,也没有张贵妃。 只有他和我,薛碧谙和张绿茶。 我靠着他的胸膛,贱兮兮地说,万岁爷再跟我鬼混下去,要亡国了哟。 他吻着我的额头说,亡国就亡国吧,全都去死吧。 我说那挺好,历史上亡国之君都能名留史册。 他说你个小坏蛋,朕可不饶你。 我说那来吧,谁怕谁。 我们相拥着翻进帐子。 我又想到了那句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第40章 我却忘了还有下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十八 我知道他迟早要走。他可以为我驻留片刻,却不可能是永久。外面天灾人祸,乱成一锅粥,他不可能撒手不管。 但关于分别,我们都绝口不提。只纵情享受当下的快乐。 快乐的日子过了七天。第七天晚上,大雪纷飞,我们卧在床上,他忽然抱紧我,颤声道:「茶茶,朕撑不住了,大气数尽了,朕无力回天。」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他总是那么刚毅隐忍,清癯的身子扛着千斤重的江山,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死死顶着。 「原谅朕,把你一个人丢弃在这里。朕只想让你活着,哪怕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向来嘴甜会哄人,这次却不知该怎么哄他,只能沉默地与他拥抱。 半夜,我惊醒,身旁空无一人。 他走了,悄无声息。 我一刹那崩溃了,哭喊他的名字,无人回应。 我披发赤足跑出屋子,雪月庵里雪夜冷,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我的薛碧谙。 我丢了魂儿似的,不管不顾追出庵门。顺着小路狂奔,边跑边喊: 「万岁爷!德王!薛碧谙!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带我走吧!」 他走得了无痕迹,雪地里连车辙和脚印都没有。死寂死寂的雪夜,回荡着我凄惨的哭声。 如果有人听见,一定以为是撞见了厉鬼。 我边跑,边喊,边哭,竟跑出了一百里路,跑进了京城。 一进城,我傻眼了。 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繁花似锦的京城么? 战火方歇,硝烟未散,四处断壁残垣,横尸残肉,乌血流遍街衢,在冬月里把这圣洁的雪城漆成地狱的颜色。 街道上,偶尔有失家散子的百姓踽踽而行,哭嚎饮泣之声如夜鬼呼魂,凄厉惨绝。 一队流寇走过,黑衣红巾,看这装束分明是河西反贼。 他们有的怀抱金银财宝,有的手里拎着军将士的人头,有的背上扛着哭泣的女人。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立于石桥上,指着那些流寇大骂:「我大二百年基业,岂容尔等村野鄙夫践踏!你们将会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我走到那人身边,才发现他是薛碧谙的贴身太监白得玉。 我急切地问他:「白公公,这到底怎么回事?万岁爷呢?」 「反贼攻陷京城,大亡了,亡了!」他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呜地哭。 「万岁爷呢?」 「万岁爷在无忧塔自缢殉国,龙体挂了七天,无人收尸……」 自缢殉国,自缢殉国,自缢殉国…… 我反复念叨这四个字。 怎么可能?不可能。昨夜他还哄我入睡。整整七天,他都陪在我身边! 再一抬头,白得玉不见了。石桥之上,只剩我一人。 我跌跌撞撞奔向无忧塔。 无忧塔下,我一眼看到,塔上挂着一个人。三尺白绫绞着他的脖子,清瘦的身子随风晃动,长发覆面,龙袍染污。 我不信,我不信。这不是他,这不是他。 「这就是他,就是我们的万岁爷。」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回头,看见皇后周白莲。 她盛装打扮,身穿纻丝翟衣,头戴九龙九凤冠,十二树大珠花宝光璀璨,她的脸却和死人一样苍白暗淡。 她说:「七天前,流寇攻入京城,万岁爷拒绝南逃,誓与大共存亡。之后独自登上无忧塔,自缢殉国。」 我说:「不可能。七天前他来雪月庵找我,人还好好的,我们一起待了七天呢。」 皇后凄然:「果然,他就算死了,魂魄也会去找你。」 「你胡说!这世上没有鬼 。他是活着的,我能感受到他,真真切切的。」 我闭上眼,回想过去七天。他的一颦一笑,他抱着我时的温暖,他吻我时的悸动,他的发丝,他的皮肤,他的气息,他的目光…… 「只有鬼魂才能看到鬼魂。你能看到他,是因为你也死了啊。」皇后给我最后一击。 我猛然睁开眼。 「我,也死了?」 七天前我悬梁自尽时,薛碧谙明明把我救下了…… 等等,我到底有没有被救下? 「人死以后,魂魄会在阳间停留七天。万岁爷七天时限已到,他走了。你也会走的,你的时间也到了。」皇后幽幽道,「我也要走了,我的时间也到了。」 她的身体逐渐变淡,最后和漫天雪花混在一起,飘散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起风了。一缕阳光倏然冲破重云,洒在我身上。我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变成粒粒碎晶,融化在光影里。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找到我的万岁爷,我的薛碧谙。 (正文完) 番外(皇后周白莲篇) 一 皇上逼我自尽时,神色很平静。 京城失守了,河西反贼就要打进皇宫了。群臣哭求皇上移銮江南,再图振兴。 皇上却不搭理他们,径直来了后宫。 自从那人出宫修行后,他这两年几乎不踏足后宫。 他走进宝坤宫,我慌忙迎上前。 「万岁爷,反贼要打进来了,咱们往哪里去?」 第41章 「哪也不去,皇后陪朕留在这吧。」 我瞠目结舌。什么?留在这里?那不就是死么?一国帝后若落在那帮反贼手里,可是奇耻大辱。 白得玉端着托盘进来,盘里盛着三尺白绫。 「皇后先走一步,朕随后就来。」 「不,臣妾不要死,万岁爷也不要死。」我跪下,抱住他的腿,「万岁爷,咱们一起去江南吧,臣妾外祖父在江南有很大的产业,有很多钱,可以为万岁爷招兵买马,收复河山!」 「是吗?」他笑,「之前,朕让诸臣捐钱,你们家捐了多少?」 我语塞。我父亲周一,一毛不拔,还跑来问我要钱。我拿了五百两银子给他,他却只捐出二百五十两,自己吞了二百五十两。 「皇后。「他俯视我,「朕与你夫妻七年,能给你的都给你了,现在该是你回报忠心的时候了。」 「万岁爷在乎臣妾的忠心吗?」我苦涩道,「您只想为张绿茶报仇罢了。这口气您忍了两年,现在终于不用再忍了。」 「没有她,朕也会让你死。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给他下过毒吧。 而且不止一次。 七年前,我第一次给他下毒。 那时候,先帝爷薛碧诃还在位,后位一直空悬。为了让我当上皇后,我爹花了很多钱打点关系,可我还是落选。那时候张凤缘如日中天,他不会让宿敌的女儿当皇后。 我落选之后,得到一个消息:我可能会被指婚给德王薛碧谙。 德王?不,我不要! 当朝几个王爷里,德王是最没前途的。他生母出身低微,先帝跟他不亲近,他在朝中也没有势力,要啥啥没有,他配得上我吗? 我父亲是御史,我外祖父是江南巨贾,我家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只有最优越的男儿才配得上我。 就算嫁不了皇帝,嫁给福王也好啊。福王不济,端王也成啊。 为了不嫁给德王,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在皇上的寿宴上,我让人给德王的汤里下毒。只要他死了,我就不用嫁了。 可是,他偏偏安然无恙。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后来我就只能嫁给他,认了命。 婚后,我和他相敬如「冰」,日子比白水还寡淡。他不通风情,不喜风月,天天闷在书房里。唯一的好处是好哄,有一次我往他书房送了一盏茶,他还挺感动。 我长了一张银盘脸,别人说是旺夫相,还真被他们说中了。 娶了我没多久,德王时来运转。皇上意外落水,眼看没救了,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了我家德王。 皇上驾崩那一刻,我才确认,我真的要当皇后了。 天,我这是怎样的旺夫命呐! 德王宠辱不惊,略微悲伤:「我怕自己负了皇兄。」 二 我如愿以偿,成为大朝第十三位皇后。 他是大史上最忙的皇帝。我 不懂他为啥要那么拼,做皇帝不就应该享福吗? 每个月,他抽空来宝坤宫看我几次。每次我趁机提点小请求。比如,给我弟弟赐个爵,给我娘家赏些田,或者帮我父亲的同乡谋个官。 这些小事,他没空细问,一一应了。看着我开心的样子,他也比较满足。 我外祖父跟我抱怨,江南商税太重了,商人利润太薄。于是我建议皇上削减江南商税,可以给农民加赋。 皇上没同意。 这事我跟他提了好几次,都闹得不愉快。他最后用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堵住了我的嘴。 那次之后他好久没理我,我虽然想他想得要命,却不甘示弱,他不来找我,我也绝不去找他。 有一天等我回过神来,倏然发现,皇上纳妃了。 我怅惘了一会儿,就释然了。他不爱美色,只爱江山,这些女人进来,就是摆在角落里落灰的花瓶。 我注意到,这次进宫的新人里,有一个叫张绿茶的,颇有几分姿色。我心里生出几分不快。 和皇上用膳的时候,我有意无意提了一嘴:「有个叫张绿茶的新人,出身不高,言行举止也没教养,不如退回去吧。」皇上道:「退回去,人家姑娘还怎么嫁人?就封个选侍,在后宫养老吧。」 我安排嫔妃住处的时候,特意把张选侍安排在鸟不拉屎的华墟宫。就让她在角落里慢慢吃灰凉透吧。 可没想到,有些臭不要脸的小贱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来争宠。 就在我快要忘了张绿茶这号人时,惊闻皇上连续三天去华墟宫过夜。 我怀疑这是个假皇上。他怎会舍得拿出那么多时间陪一个女人? 我坐不住了,去找皇上。这些天我们正在怄气,也许他的反常行为,是为了气我。 我跟他诚恳道歉,他接受了,并且看上去心情很好,但这好心情似乎与我无关。 三 我越来越担忧了。那小婊砸天天带着鸡汤往万寿殿跑,有时候还宿到万寿殿。我找过去的时候,皇上不理我,她还假装懂事地打圆场,越看越婊,我想打人。 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都来宝坤宫和我过夜。但最近好几次了,他让白德玉传话,朕太忙,抽不出时间,望皇后体谅。 借口,全是借口。我知道他经常和张绿茶待在一起,忙什么,忙着喝绿茶么? 第42章 听白得玉说,喝的不是绿茶,是鸡汤。 呵呵,那是鸡汤么?是迷魂汤吧! 我这话传到皇上耳里,他大骂了我一顿,把我禁足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为了一个小贱人。 可没过两天,小贱人也被禁足了。 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有点迷惑。万岁爷的脾气,我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禁足结束后,我低调了很多,不低调也没办法,万岁爷不惯着我了。 三个月后,张绿茶突然复宠,又是封妃又是晋贵妃,无法无天了。 我特别想不明白,皇上一个理智到近乎无情的人,怎会为一个张绿茶沦陷。 最不能忍的是,我爹劝了皇上两句,皇上居然把他贬官了! 我要弄死那个小妖精。 天助我也,我无意间发现小度子是张凤缘的间谍,又通过小度子得知张绿茶是张凤缘的干女儿,他们在密谋毒害皇上。 哈哈,很好,我的机会来了。 中秋节那天上午,我去万寿殿,皇上恰巧不在,案上摆了一盅还没喝完的鸡汤。 我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放进汤里。算来,这是我第二次给他下毒。 药的毒性不大,皇上喝一次要不了命,但却可以要了那小贱人的命。 这一次取得空前成功。当日晚宴过后,皇上毒性发作,我趁机揭发小贱人,把她往死里搞。 可惜,还是差了一步,她被皇上救下来。他到了这份上,还是舍不得杀她。 张绿茶出宫修行那天,皇上照例在万寿殿批折子。我去看望他,给他奉了新露水泡的茶。露水是我天不亮就去花园采的,清晨天凉,我还着了风寒。 他接过茶盏,一扬手,把茶水泼在我脸上。 我大骇,跪下。 他死死盯着我,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皇后,这笔账,朕算在你头上。」 四 我回到宝坤宫,过了几天战战兢兢的日子。不过皇上最终也没把我怎么样,我依旧做 着大朝的国母。 他还是理智的。他不会废后,他要与我保持恩爱,给臣民做模范。让臣民相信,当今天子克己复礼、守成持重,可以带他们度过时艰。 只是,他不来宝坤宫了,再也不来了。如非必要,也不和我说话。 他再来宝坤宫时,就是让我死。 我苦苦哀求,他无动于衷。他说,以身殉国是皇后的本分,你既享受了国母的尊荣,也要承担国母的责任。 我哭叫,想逃。两个太监挡住我的去路。 脖子套上白绫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周白莲,大朝第十三位皇后,竟也是最后一位皇后。 我死了,魂魄飘出宝坤宫。我看着反贼闯入宫禁,在后宫奸淫烧杀。 皇上呕心沥血想要保住的一切,都没保住。 我飘出皇宫,宫外也是人间地狱。我父亲已提前带着全家人逃往江南,来不及逃的宗亲和大臣落到了流寇手上。 我曾经很想嫁的福王薛碧询,被流寇扔进大锅,煮成了一锅红烧肉。 我浑浑噩噩飘到无忧塔,正看到皇上自缢的一幕。他的魂魄从身体里脱出,飘向远方。 我追上前,「万岁爷要去哪?」 「去雪月庵。」他淡然平和,「现在,朕终于有时间好好陪她了。」 他翩然远去。而我,凤冠翟衣,茕茕孑立在大雪中,天地茫茫然,万事皆成空。 (完) 番外(皇帝薛碧谙篇) 一 皇兄的寿宴上,我看着他们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心中阵阵厌倦。 当今,朝政疲敝,宦官擅权,民变屡生,我们薛家江山风雨飘摇,他们怎还能如此安然? 宴会临结束时,宫人端上例汤,太监报菜名「银耳莲子汤」。 我在想事,漫不经心喝了一口。嗯?怎么一股鸡汤味儿? 我看了眼身旁福王的汤,确实是银耳莲子汤。可我的偏偏是人参老鸡汤。 不过,这鸡汤真香。 筵席散了,我起身,发现座边有个字条。打开来一看,是一行娟秀小字:「莫吃宫里食物。」 我大概明白了。应是我的银耳莲子汤里被人下了毒,某人用鸡汤换了毒汤,救了我一命。 我是福薄之人,自小到大,没有人对我真心相待。我一路独行,如履薄冰,只求活着,不奢望有人能帮我一把。 而突如其来的这个人,是谁呢? 看字迹,像一个女子。她做好事不留名,图的什么? 回到家,我把这字条压在书案镇纸下,偶尔瞥一眼,会去想象她的模样。 不久之后,我娶了御史周一的女儿周白莲。德王府有了女主人,我也算是有了家。 但有家的感觉, 也没什么感觉。我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周白莲, 她没什么好看的, 一个精明势利的俗物罢了。 唯有在书房的浩浩经纶中,我才能找到一点寄托。 我只叹自己可悲。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皇兄在病榻上拉着我的手,说要把皇位传我时, 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把江山交给我, 一个沉重的,破败的,却也广阔壮美的江山。 那一刻, 我感到肩膀很沉很沉。 第43章 二 自坐上龙椅, 我就再没闲下来过。 我想力挽狂澜。不求大千秋万代,只求不亡在我手里。 我不能做亡国之君, 我会死不瞑目。 礼部提醒我, 需要采选秀女, 充盈后宫。 待选秀女的名单呈上来时, 我看都懒得看,让礼部拿定。 新人入宫后, 都老老实实,只有一个叫张绿茶的选侍有点闹腾。 之前皇后跟我提起,张绿茶出身不高,行为举止也不庄重。 我随口道:「封个选侍, 留在后宫养老吧。」便将她抛在脑后。 可那女子实在放浪,几次三番跑来引诱我。我烦不胜烦。 那天,我正准备上朝,她又来求见。我寻思找个理由把她打发到冷宫去, 别再来烦我。 她进来时, 端着一碗鸡汤,说是她亲手熬的。 鸡汤的香气钻入我鼻子,这味道有点熟悉。 我恍惚了。 我想起当年皇兄寿宴上的那碗鸡汤, 还有那张字条。 我推开她, 逃也似地走了。 当晚,我忍不住迈入她的华墟宫。 我希望她能再熬一碗鸡汤给我,好让我确认心里的猜想。 可她偏偏不熬了。我等了一整晚, 她都没熬。 第 二天,我又去, 她还是不熬。我也不好意思提醒她。 第三天, 我还去,她就是不熬。 后来几天我太忙, 暂时忘了这茬。她却自个儿跑来万寿殿, 带着亲手熬的鸡汤。 鸡汤入口, 我愣住了。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我终于,找到了当年救我的那个人,人世间唯一给过我温暖的那个人。 满心喜悦,难以言表。 我望向她, 烛光下的她言笑晏晏, 美得惊心动魄。 (完) * 龙子狴犴,形似虎好讼。急公好义,仗义执言, 而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威风凛凛。 第 14 节 囚牛篇 剜心之爱 我是一个卑微的魔,努力奋斗五百年,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仙君。 他温柔地抱着我,下一秒却将剃魔刃刺进我的身体,剜出我的心,去救他的小仙女了。 魂飞魄散前,我想,我没有了心,从此再也不会念你、想你、爱你。真好。 一、 他比五百年前更清癯了,白衣玉冠,俊容淡漠,仙气如一层霜雪覆在周身。 「师父,一别五百年,别来无恙。」我对楚暮嫣然一笑。 他抚着我的头发,低声责备:「徒儿,这次你太过顽皮了。」 「我早就说过,有朝一日会杀上仙界来见见世面。」 他不再说话,把我拥入怀中。 我把头埋进他胸膛,如同一个乖巧的婴孩,卸下全部防备。 忽然,我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我感觉我的后背,心脏的位置,好像被某种利器给扎透了。 我抬起头,看清了他眼里的杀意。 我想推开他,却被他牢牢锢在怀里,无法动弹。 他的声音温柔又冰凉:「徒儿,你的本事是我教的,你却用来残杀无辜生命,你就是这样报答师恩的?」 我呼吸沉重,胸腔的血返流到咽喉,说不出话来。 「雅宋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下此狠手?」他用力,手中的剃魔刃又在我的身体里深入一寸。 血从我口中溢出。魔元像泻闸的江水,从身体里快速流逝。 「欠下的债,总要还。徒儿,借你的红咒魔心一用,救那些被你打坏仙元的神仙,还可以让雅宋重返轮回。」 原来,他是想拿走我的心啊。 与他相拥之时,我满心里想的,都是我们破镜重圆,我原谅他的背叛,他也原谅我的任性。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取走我的魔心,去救他的未婚妻。 在杀戮中早已麻木的魔心,突然有了一丝痛感。从钝钝的痛,变得清晰而尖锐,最后撕心裂肺。 魔元从我的体内快速流走,我周身的魔气淡了,就像繁花洗去铅华。我被打回原形,变回了五百年前那个普通的小女魔。 这也意味着,死亡即将来临。 我枯竭的速度很快,如果不是他的臂膀托着我,我已经瘫软在地。 他把我紧紧拥在怀里,吻了我的唇。 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出剃魔刃。 鲜血喷簿而出,溅了他满身,染红他的白衣。 我的身体开始透明。他将我抱得更紧,好像怕稍一松手,我就会随风而去。 黎明第一缕阳光从白雾中射出,无情将我穿透。我的身体碎成红雪,被风一吹,纷纷扬扬洒向河面。 湮灭之前,我看见的最后景象,是他手中捧着一颗滴血的心,我的红咒魔心。 那心还在砰砰跳动,也许还带着温热,是我对他残余的爱意。 这爱意,也终会凉彻。 二、 五百年前。 仙帝之子楚暮得罪了恶仙黑血,遭到迫害,身受重伤离开仙界。 黑血在人界和妖界都布下天罗地网,楚暮只好逃到黑暗混乱的魔界。 他是仙界最尊贵的帝子,而我是魔界最底层的小魔。我们本来永生永世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可这次,我不知是踩了多大一坨狗屎运。 他躺在烂泥堆里,白衣沾血,乌发染尘,却还有令人惊鸿一瞥的本事。 第44章 我思考片刻,决定先劫财,后劫色,再吸了他的仙元。上仙浑身都是宝,一万年遇一回,必须吃干榨尽,不能浪费。 可我打错了算盘。即便只剩两成功力,堂堂楚暮殿下对付一个不入流的小野魔还是不成问题。 我被楚暮打得满地找牙,心服口服,向楚暮磕了三个头,便要拜他为师。 楚暮本不肯,我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楚暮拗不过,便道:「也罢,我教你功夫,作为交换,你替我寻一处隐蔽安全的庇身之所吧。」 我带楚暮去了自己的家。我家就是尸骨山的一个破山洞,和温馨不挨边,只能勉强遮风避雨。 但也够隐蔽,够安全。 我替楚暮找来草药、食物、清水,楚暮问我:「小魔头,你叫什么名字?」 魔头?他太瞧得起我了。我天生蠢笨,一点魔力都没有,在魔界属于最底层的蝼蚁。 我不敢看他,很不自信地回答:「那个……我,我叫魅宝。」 我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双亲被仙庭杀死,遭的是最最可怕的剃魔刃,灰飞烟灭了 。 我指着头顶的天空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上去,送那些神仙去阴间吃屎。」 楚暮望了望魔界暗红色的天空,不以为意地笑了。他并不把一个小野魔的话放在心上。 伤好以后,他开始教我法术。 可我资质平庸,怎么学也不上道。 他很耐心,一教我就教了十年。 十年,对于他漫长的生命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 可也是这十年,仙界最尊贵的帝子,与魔界最卑微的小魔,两心相悦了。 这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最大逆不道的事。 可我们在彼此之间,偷到了最最极致的快乐。 每天清晨,他把睡懒觉的我拉起来,带我练功。下午去山林里打野味,晚上在月下,他穿着白衣弹琴,我穿着红衣练武。 我没读过书,他就给我讲他在仙界读过的书。 我说:「仙界真是个好地方,真想杀上去里去看看。」 他问我:「徒儿想去仙界?」 我摇头:「还是和你待在这山洞里最最好,我哪也不想去。」 「我也是,哪也不想去,累了。」 哈哈,楚暮他堕落了,不想回仙界了,他只想和我这个平凡的小女魔在深山里待个千千万万年,与世无争,不被打扰。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一天,恶仙黑血找上门来。 他找了楚暮十年,终于在魔界的尸骨山找到了他。而楚暮潜心修炼十年,功力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尸骨山一战,黑血大败,死于楚暮的一根琴弦之下。 此事震惊仙界。横行仙庭数百年的恶仙黑血,就这么谢了幕。 普天同庆。但这对我与楚暮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楚暮的行踪暴露了,仙界派了一大拨人,浩浩荡荡来接他回仙庭。 我问楚暮:「那师父可以带我一起回去吗?」 他没有回答我。从他悲伤且无奈的眼神可以看出,我这个问题貌似幼稚了。 楚暮的叔父,慈眉善目的符元仙尊,好心告诉我:「姑娘,魔跑上仙庭,是要遭剃魔刃的。」 「那就不要让楚暮走了,我在魔界陪他。」 「上仙擅离职守,与魔私相往来,是要上诛仙台的。」 「……你们仙庭怎么这么多屁事?」 符元仙尊捋了捋白胡须,「姑娘,我们家楚暮,乃仙帝之子,身负侍奉天地、普渡众生的重任。」 哦,原来他这么厉害的,我以前都没听他说过。 时辰已到,众仙催促,如果再不走,可能令魔界不安,挑起战端。 楚暮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轻轻把我推开。 我攥着他的袖子,他把袖子抽走。 我想跟上他的脚步,他一掌把我推倒。 他周身散发出白色仙气,是一个结界,我无法再靠近。他淡漠地望着我,「徒儿,这是我欠你的。以后我不能陪伴你了,但我的心,永远是你的。」 楚暮带着仙界众人浩浩荡荡飞离魔界,有一个仙女却留了下来。 那时的我还太单纯,并不知道有些人长得很仙女,内心却很魔鬼。 她柔声细语,安抚悲伤痛哭的我。 却趁我不注意时,一记降魔鞭,狠狠抽在我背上。 我被打趴在地。她的鞭子密如雨点,每一下都能打掉我好几年的修为,连同……我肚里的孩子。 尸骨山下,我倒在血泊里。血从我身下汩汩流淌,那是我孩子的血。 是的,我和楚暮有了孩子,仙与魔的孩子,数遍四海八荒大概也就这一个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仙与魔并非天生水火不容?我们也能有爱的结晶。 可楚暮还不知道这事,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了。 打得累了,那仙女收回降魔鞭,擦掉手上的血,气喘吁吁道:「本想赏你个灰飞烟灭,可惜这次出门忘带剃魔刃了。只好用降魔鞭打掉你的全部修为,以后安分点儿,别再痴心妄想攀附天上的神仙。」 只剩一口气的我问她:「你是谁?」 她懒懒一笑:「我啊,楚暮上仙的未婚妻,幼庄宫大仙女雅宋。」 三、 不过,我还得感谢雅宋。 她的降魔鞭,意外打掉了我身上的封印,把红咒魔心唤醒了。 第45章 我这才明白,自己并非天资愚钝,我生来拥有一颗天地间最强大的红咒魔心,只是不知为何一直被封印住了。 封印解除,魔心苏醒。 我躲进深山,修炼了三百年,用楚暮教给我的法术。 这三百年,是孤寂的三百年,怨毒的三百年,等待的三百年。 三百年后,我从深山里走出,已是天下无敌。 魔心跳动起来,魔血流淌起来,魔性复苏过来。我的双眼变成红色,我的双手渴望鲜血。杀戮的本能掌控了我。 我举起砍刀,大杀四方,砍过一条街,砍翻一座城,砍遍魔界的每一个角落,顺我者死,逆我者死。去死,全都去死。 偶尔停下来,闻着空气中的血腥香甜,我空虚的心才稍稍充实。 大荒八千八百五十五年,我杀进魔宫,魔主仓皇出逃。 我占据魔宫,成了魔界有史以来第一个女魔主。 他们都说我是有史以来最残暴的魔主。 呵,大惊小怪。残暴,只不过是我的本能,是一个魔的基本素养。 旧魔主的势力不肯屈从于我,死命反抗。战火又持续了很久,将近二百年的时间。后来仙界都看腻了,懒得再理会。反正战火烧不到天上来就好。 而我闹腾这么久,楚暮始终没有理会过我。他似乎已经把我忘了,我安插在仙庭的细作告诉我,甚至一连好几十年,楚暮上仙都不过问魔界的任何情况。 直到最后那几年,仗打得越来越凶。战争双方为了夺取最后的胜利,都发了疯发了狂,连带着妖界和人间也遭了殃。 旧魔主麾下大将鲨岚被我打败,走投无路逃往人间,我亲自追杀过去,撒了一把噬天瘟虫,把鲨岚啃成了一堆白骨。而同时,恐怖的瘟疫迅速在人间蔓延,生灵涂炭。 我一路追杀,杀到了妖界,又杀到了人间,一路鲜血淋漓,最终在人间与仙界的交汇处,把准备向仙庭求援的旧魔主斩杀。 我一身红裙、满手鲜血,傲然立于云端,看着通往仙界的路。我多么想继续杀上去,去看看仙界的样子,见一见我思念了五百年的师父。 师父,我离你越来越近了。你,感觉到了吗? 四、 这次,我没有贸然进犯仙界,披风一甩,打道回府。 等休养生息几年,再谋大业也不迟。 但是,一年之后,居然传来了楚暮上仙与幼庄宫雅宋仙女订婚的消息。 他们订婚那一日,我的魔心剧烈跳动,身体里的魔血快要沸腾。我的魔爪指向天空,号令千军万马:「仙界这么大,杀上去看看!」 一边是刚刚从战火和鲜血中蹚出来的凶悍魔军,一边是数千年没有经历过战事的柔弱天兵,实力悬殊。 我的军队用了二百年才打下魔界江山,却只用了几个月就颠覆了仙界。 仙界路远,好不容易上来一趟,得把新仇旧账一并算。 一路上,我亲手捏爆了三个上仙的心脏。他们中的一个曾杀了我父亲,另一个杀了我母亲。还有一个,就是仙女雅宋。 雅宋很惨。一个漆黑的夜晚,魔兵突袭了幼庄宫,烧杀劫掠。雅宋被几个魔将按住,凌虐了一整夜。 她口中呼喊着未婚夫楚暮的名字,而楚暮根本听不到,他此时正远在人间,防备过路的魔军伤害凡人。 很显然,在楚暮心里,芸芸众生比他的未婚妻更重要一点。 第二天,赤身裸体的雅宋被拖出幼庄宫,扔到我脚下。我拿出雅宋的那根降魔鞭,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抽了她五十鞭。 「五百年前你抽了我五十鞭,今天我还你五十鞭,咱们两清了。」我扔了鞭子,把右手放在雅宋的天灵盖上。 雅宋懂得这个动作的含义,这是要取她的三魂七魄。 雅宋惊恐地说:「当年我只废了你的修为,而留下你的性命,今日你既说我们已两清,这样做又是何意?」 我笑了笑:「哦,我忘说了,我和你是两清了,可还有我那孩儿呢。可惜你的三魂七魄也抵不上我孩儿一条命。」 雅宋尖叫:「你这个疯魔!楚暮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我狂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我这个徒弟现在没准比师父更厉害了,他能奈我何?」 我继续碎碎念:「我得把你的三魂七魄捏碎点儿,最好让你轮回也进不得,省得下辈子再来祸害我和楚暮。」 我轻轻一捏,雅宋数千年的仙元在我指尖碎成齑粉,灰飞烟灭。 我拔出佩剑,指着西方,喝令全军:「向无心河,进发!」 无心河,是仙界的 门户。魔军一旦杀过河去,就能直取仙庭,威慑仙帝。 三天后,我带着魔军来到了无心河。 楚暮临危受命,孤身一人,前来会我。 还是他最了解我。我这个女魔头,唯一的弱点就是恋爱脑。一见到心上人,所有的愤怒、仇恨、杀意,瞬间飘散如烟。 我甚至想好了,只要楚暮同意,和谈、道歉、退兵、赔偿仙界损失,我都没问题。 我来到他面前,毫不设防。 五百年的等待,终于熬到了头。 被喜悦冲昏了头,我早忘了雅宋临死前的那句诅咒:「楚暮不会放过你!」 我太自负。我还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已不再是他的小爱妻,而是万恶的魔界之主。 第46章 在尸骨山相处那十年,他曾对我讲:「书上说,仙魔不两立,此乃天地公理。我身体中流淌着最纯粹的仙元,厌魔、杀魔、灭魔,是我与生俱来的本性。」 尔后他又补充道:「可我觉得书上都是骗人的。仙与魔,明明可以相爱啊。」 五百年来,我只记住了他后半段话,而忘记了前半段话。 所以,这次重逢,他送了我三样东西: 一个拥抱,一个吻,一把剜了我的心的剃魔刃。 五、 不过,本女魔,虽是恋爱脑,但不是没脑子,有时候还是会留点心眼。 比如,在攻打仙界之前,我用剥魂术把自己的一缕魄分离出来,留在了魔界。我当时就预感到,此去仙界凶险,万一遇到不测,还能用这最后一魄抢救一下,不至于灰飞烟灭。 我在这缕魄中注入了魔力,并把自己的灵识和记忆备份在里面。将来一旦复活,我还是我,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女魔头。 剥魂术还是楚暮当年亲手教给我的,只是没想到,后来我却用这招来防范他。 不出所料,我在仙界还真的栽了,正好栽在楚暮手里。仙界果然凶险,而楚暮就是那最大的凶险。 我本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实在是没算到,那位慈悲为怀、缱绻温柔的仙君,会直接把我的心挖掉。 没有了心,我空留那缕魄,复活的机会也相当渺茫了。 日复一日年,我的魄藏在尸骨山的山洞里。一缕魄的灵力太少,加上魔界恶戾之气的侵蚀,灵力已经快要散尽,过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 某一天,我听到了奇怪的动静,费力睁开眼,不由得虎躯一震…… 唉,其实哪里是虎躯,就是一缕虚弱的魄,差点就给吓散了。 你猜我看到了谁? 我看到了楚暮。 他居然找来了。 不愧是我师父,太了解我这个劣徒,猜到我会留有一手,竟千里迢迢从仙界追到魔界,追到了我们曾经的家,尸骨山的破山洞里。 他想干什么?是要把我最后这一魄也毁掉,好斩草除根吗? 我害怕极了。 现在的我,只是一缕半透明的影子,蜷缩在山洞最深处,可怜弱小无助,只要他动动手指,我就能碎得渣渣都不剩。 他蹲下来,打量我许久。 短暂的害怕过后,我平静了。静等他下手。 剜心之痛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面对的。 他抬手,捏了一个诀,白色光晕将我的魄笼罩起来。 这是一个结界,暂时将我与外界隔绝,减缓灵力的消散。 他挥一挥广袖,结界带着我的魄飞入袖中。他把袖子拢入怀:「走,跟师父回家。」 嗯?这啥情况? 我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我这位师父,是个精分吗? 挖我魔心救他未婚妻时,动作那叫一个潇洒那叫一个利落。现在又对我温柔以待,要带我「回家」?回哪个家? 他带我回了仙界。 不管什么仙庭戒律了,公然把我养在帝子宫。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杀我,他后悔了。他现在要把我救回来。 有句古话怎么讲来着?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楚暮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他用太液灵泉滋养我,甚至用自己的鲜血喂养我。 我也不客气,贪婪吸取他带着仙灵之气的鲜美血液。 我不想死,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可惜,我这缕魄,太单薄脆弱,需要养很久很久,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 我这缕魄,也十分无趣,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但陪着我的每一天,他看上去都很 开心。 他那样一个清冷的仙君,以前很少表露心迹。却在这些年里,对着我说遍了世间最麻的情话。 「徒儿,神仙不会动情,但对你,我为何偏偏就动了。」 「徒儿,我真想就这样和你待下去,给你弹琴,跟你聊天,直到地老天荒。」 我也想。确切地说,我曾经也想。被他剜心之前,我死死追求、苦苦等待的,就是和他地老天荒。 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了。 在太液灵泉养了一百年后,我的魄还是无可救药地衰竭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得到一颗心。一颗鲜活的,热乎的,砰砰跳动的心。 楚暮本可以随便找一个凡人,取了那人的心,安放到我胸腔里。可他慈悲为怀,不忍心这么做。思虑良久,决定把他的仙心给我。 他对我说:「徒儿不要担心,为师修为深,没有心也死不了,大不了损失几千年的修为,以后努力修炼,补上就行。」 我想,也许他是真心爱我的。 但转念又想,他的真心,远比不上我那颗红咒魔心值钱嘞。 六、 最终,仙君把他的心给了我。 我眼睁睁看着他念动咒语,掏出自己的心,放进我的胸膛。 他的心好烫,我冰冷空虚了一百年的魄,忽然被一股暖流贯穿。光芒聚集在我周身,无数灵力灌进空空的皮囊。我近乎透明的身躯,渐回鲜妍。 他脸色苍白,目光恍惚,把我从灵泉中抱出来。一百年来第一次,他终于能拥我入怀。 第47章 我对他这个姿势有点发憷。 一百年前,他就是这样拥着我,用剃魔刃扎了我一个透心凉。 「徒儿,我的徒儿。」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从此以后,他与我合二为一。我独占着他的心,一颗忠贞的心。他拥有了我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二天,我醒来,彻底复活。 可是楚暮这边出了状况。 他失忆了。 失去心,他的灵力大受影响,连带着脑子也不好使了,忘记了一切事,甚至,也忘掉了我。 与我有一夜露水姻缘的仙君,此刻要杀了我。 他用一根细细的琴弦,勒住我的咽喉。「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床上?」 他以为我是占他便宜的女色魔。 哈哈,太好笑了。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仙君,你不要这样子,我不是女色魔,我是你媳妇啊。」 「我媳妇?」仙君茫然,「我媳妇是谁?」 「就是我啊。」 「你是谁?」 「我是你媳妇啊。」 楚暮被我绕得有点晕,「不是……我怎么觉得你在糊弄傻子呢?」 琴弦又勒紧了一分。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我老实交代!我是魅……」 说到这,我停住了。 作为一名光伟正的仙君,楚暮与魔势不两立。他血液里流淌着与生俱来的厌魔、杀魔、灭魔的本性,就算他失忆了,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而现在的我,虽然复活了,但魔力没有恢复,还是弱鸡一枚,斗不过他。 那我,还是伪装成一个好好神仙吧。 于是我说:「仙君早上好,我是雅宋,幼庄宫的仙女雅宋,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雅宋。」 「雅……宋?」楚暮生疏地念叨着这两个字。这个名字,他曾在心里记了千百年,可如今,完全陌生。 他收回琴弦,我总算松了口气。 他转身朝外走,我在后边追,「哎仙君你要去哪啊?」 「别跟过来。」 我生生顿住脚步,看着他无情离去。 我捂住胸口,这里,这里为何好痛? 哦,这可能就是心痛的感觉。 自从一百年前我的心被人挖走,我就再也没有体会过心痛的感觉。 如今,我腔子里这颗心,这颗属于楚暮的心,它在痛。 七、 楚暮没了仙心,修为受损,经常闭关修炼,不跟我见面。 他失忆后对我很冷淡。不管我是雅宋,还是魅宝。 我望着空寂的夜色。 偌大的帝子宫,没有别人。一个白穹结界把整个帝子宫罩住了,连只苍蝇都都飞不进来。 苍蝇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楚暮在把心给我之前,留了一手。他怕我复活后,本性难移,重回世间为非作歹,就在帝子宫外建了一个白穹结界,想把我永生永世困起来。 仙君啊,我有时真搞不懂,你为啥老是一边说爱我,又一边折磨我 ?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了太液灵泉边。 泉水盛满月色,明亮清澈,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顾影自怜,发现自己依旧挺美的,甚至比一百年前更加惊艳。云一般的鬓,花一般的唇,下巴尖尖脸孔剔透,目光婉媚水色潋滟,妖异得很。 忽然,我的倒影旁边,多出了另一个倒影。 我吓一跳,我旁边没人啊,这倒影哪来的? 「是我啊,不认得啦?」那倒影居然说话了。 我定睛一看,这倒影原是个黑色长袍的美少年,凤目斜挑,比我还妖媚。 「你在哪呢?怎么进来的?」 「白穹结界挡着呢,我进不来,这是我用意念化出的幻影。」 黑袍少年打量着我,毫不掩饰惊讶之色,「啧啧啧,你用了什么招数,居然把楚暮的仙心骗到手了?」 「怎么能叫骗呢?他爱我,自愿把心给我的。」 「哎哟得了吧,魔主在我面前没必要这么装啊。」 我懒得理他,扭头欲走。 「魔主先别走啊,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肯定感兴趣。」 「什么秘密?」 黑袍少年神秘一笑,压低声音:「红咒魔心,还在。」 我的眼皮又跳了跳。 红咒魔心,就是我的心,一百年前楚暮从我胸腔里,将它生生挖出来。 我原以为那颗心已经被楚暮毁掉了。 「心在哪?」我问黑袍少年。 「不知道,楚暮把它藏起来了,你可以去问他,哈哈。」 问他有个屁用,他都失忆了。 而这个消息,却让我有了一点点不安分的想法—— 只要红咒魔心还在,就能召唤我失散的魂魄。 一代魔主,就能卷土重来。 八、 次日清晨,我端着清水进到屋中,楚暮正在穿衣。他虽然失忆了,还保留着早睡早起的习惯。 他见到我,温和有礼:「雅宋仙女,早上好。」 态度已是比昨天好了太多。 我羞红了脸,上前替他系衣带,又把干净毛巾递给他,请他擦脸拭手。 这么贤惠,我都被自己感动。 「谢谢雅宋。」楚暮低头望着我,澄澈的眼里有我的影子。 我的脸更红了,「我在桃风亭里备了茶点,仙君要去吃一些么?」 第48章 「好。雅宋与我同去。」 桃风亭里,桃花嫣然,暖风荡漾。 我和仙君相对而坐,他白衣翩翩,我红衣飒飒。 我们聊了很久。他问了我很多仙界的事,我一一给他讲来,帮他重拾记忆。 「这么一说,我有点想念外面了,整日待在帝子宫,颇有些无聊。」我扶着腮,「仙君,你把白穹结界打开吧,放我出去逛逛街。」 楚暮笑容僵住,有点尴尬。 「对不起,我失忆了,忘掉怎么打开白穹结界了……」 「啊?」 「雅宋莫急。」他安抚我,「等我再修炼修炼,没准就想起来了。」 「那你要修炼多久?」 「五百年吧。」 我嘴一瘪,要哭了。 他改口:「三百年?」 我还是想哭。 「一百年?」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好吧,十天,十天可以吗?你别哭。」 我破涕为笑,「好嘞,十天,就这么定啦。」 第一天,楚暮闭关刻苦修炼,我没敢去打扰他。 第二天,楚暮还在刻苦修炼,我独自一人无聊透顶,烦躁不安。 第五天,楚暮还在修炼,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第十天!终于等到第十天! 我满怀期待跑进屋,「仙君仙君,怎么样?现在能打开白穹结界了吗?」 楚暮盘腿而坐,正在弹琴,没有回答我。 「仙君仙君?」 他缓缓抬眼,目光冷淡。 「雅宋,我有点好奇,你为何这么着急出去?」 「因为,因为……我想念幼庄宫的姐妹了,想回去看看她们,一百年没见了。」 楚暮按住琴弦,抱歉地说:「打开白穹结界的方法,目前我还没想起来。」 好,很好,我被他耍了。 楚暮直视我,「雅宋,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出去?」 他近在咫尺。这个男人,这副面容,也曾让我魂牵梦绕,也曾让我如痴如狂。 我于是说了实话:「其实吧,我们两个没啥真感情,跟你待在一起,我挺折磨的。」 他眼里黯了,「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爱已锈迹斑斑,剩 下的只有憎恨和倦意。 其实,悄悄讲,我想离开帝子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要去找红咒魔心。 九、 「想解开白穹结界,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死楚暮。」 太液灵泉边,黑袍少年的水中幻影对我说。 「只要楚暮死了,白穹结界自然就破了。」 我嗤笑:「嘁,你说得轻巧,我现在一点灵力都没有,怎么杀他?」 「太简单了。你只要毁了他的心,他就死了。」 我忙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行,毁了他的心,他死了,我也死了啊。」 黑袍少年翻白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反正主意我都给你出了,你爱咋咋地吧。」 说完,他就消失了。 我回到屋里,楚暮已经睡下了。 他面朝里侧躺着,白衣与青丝散在身后,如一幅水墨画。 我有些恍惚。这一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回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前,我们在尸骨山的那十年。 「雅宋。」他忽然出声,「站在那里累不累,来睡吧。」 我爬上床榻,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不触碰到他。 他背对着我,轻轻道:「不要想着出去了,好不好?就在这帝子宫里,就你我夫妻二人,过清净日子,好不好?」 「你是仙帝之子,身负天地之命、普渡众生之责,怎能把一生白白耗费在这里?」 「过去的一切,我都已忘记。现在的我不是帝子,天地众生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你的夫君,千百年光阴渡你一人,就够了。」 「可你……都不记得我们的过往。」 「一切过往,皆成虚妄。唯一真实的,是与你的当下。我的心在你这里,真真切切的。」 我再也无力反驳。 这个男人,他把他的心都给了我,所以就算永生永世禁锢我,也不算过分吧? 何况,他还陪着我。 十、 这之后,我再也不提出去的事了,老老实实待在帝子宫,和楚暮「过日子」。 一晃,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楚暮待我不算热情,不算冷淡,不算粗暴,也不算温柔,只能说平平淡淡。 作为一个模范神仙,他生活很规律很禁欲。我们虽夜夜同床,却从未做别的事。他说那会影响修炼。 我懂我都懂。 白穹结界笼罩下的帝子宫,完全与世隔绝,外面那个风云变幻、仙魔乱舞、爱恨情仇的世界,彻底离我远去。 这样也挺好。在这方寸净土里,潜心静气修炼个千百年,我没准就成佛了。 我想到这就乐了,我一个女魔头,有朝一日也能成佛?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想什么呢,这么乐呵?」黑袍少年的幻影又出现在灵泉水面。 这十年他都没出现过,不知今晚是哪阵妖风把他刮来了。 「这十年,我费尽心力,终于搞清楚一个大秘密,你猜怎么着?」 第49章 我扔出一个石子打碎他的倒影,「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子。」 「我知道楚暮当年把红咒魔心藏在何处了。」 …… 月色黯淡,夜深了。 我坐在太液灵泉边,衣裙湿透。 水面上映着的女子,衣血红,发乌黑,面苍白,眼里闪烁着幽异的红光。 「雅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是楚暮寻过来了。 我回头,朝他媚媚一笑, 可能是我的样子太魔性,他愣住,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仙君,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说。」 「其实,我不是你的妻子。」 「什么?」 「我不是幼庄宫的仙女雅宋。」 楚暮神色莫辨地望着我。 「我叫魅宝,是一个魔,而且是魔界之主哦。我很凶残的,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就算是神仙惹我生气,我也会捏爆他们的仙元哦。」 听到了这么惊悚的真相,楚暮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走,回屋睡觉吧,熬夜伤身。」 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我是谁。 他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他会跟一个魔在一起,他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情仇? 我突然间就烦躁了,暴跳如雷:「跟你说了,我不困!」 「我受够你了!受够你每天早睡早起,受够你不是读书就是修炼,受够你不吃油腻辛辣,受够你连喝水都只喝白开水!」 「还有……受够你不碰我!这日子太无趣了!我快被憋疯了!你为什么不放我出去 ?」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凄厉的嘶吼回荡在夜空,灵泉水面泛起涟漪,树叶纷纷落下。乌云遮月,寒风骤起。 楚暮岿然不动。待我发泄够了,他才淡淡道:「我在渡你。」 渡,渡我? 哈,啊哈哈哈哈,我是一个魔,他却说要渡我,他是在羞辱我吗? 魔可杀,不可渡。 我疯狂暴走了半天,楚暮却还是一副平淡无谓的样子。他眉头轻蹙,问我:「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我陡然平静下来:「仙君可还记得,你把红咒魔心藏哪了?」 终于,楚暮脸色微变。 我指着脚下的灵泉,「那我提示一下仙君,就在这灵泉底。」 刚才,黑袍少年告诉了我这十年他查到的线索。 当年我死后,楚暮用红咒魔心收集了雅宋三魂七魄的碎片,将她送入轮回。 但红咒魔心魔性太强,必须用太液灵泉才能镇压,楚暮就把魔心封印在灵泉泉底。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丢失的魔心,一直与我近在咫尺。 我毫不迟疑,跳进灵泉,潜到深处。在十丈深的泉底,找到了我的魔心。 被封印在泉底那么多年,它殷红鲜活依旧,等待主人的归来。 待我爬上岸时,已经与魔心合二为一。 魔力复原,魔性复苏,女魔复归。 所以,我没吃错药,我只是做回了我自己。 魔风大作,我的红裙与长发在风中飞扬。我的手中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是楚暮的仙心。 红咒魔心重回我的胸腔,他的心已经对我没用了。 「楚暮,把白穹结界解开。不然,我就只能捏爆你的心,你死了,结界也就没了。」 然而,楚暮神色平静,还是那句话:「我真的不太记得怎么打开结界。」 我发狠,鲜红的长指甲深深掐进那颗心中。 楚暮的身体晃了晃,似是受到重创。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结!界!打!开!」 「我不记得怎么打开。」 我快被他气死了,手都在抖,简直要忍不住捏爆他的心。 而我全身的魔血都在叫嚣:杀死他!捏爆他的心!他死了,你就自由了,可以回到魔界,继续做你的魔主,打打杀杀,自由快活! 我下手又重了几分,柔软的仙心被捏变了形,莹白色的灵力流泻出来。 楚暮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呃,这么脆弱?我被吓住了。 沸腾的魔血突然就平静了,脑子清醒过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混账。 我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面容苍白,唇无血色,又长又黑的睫毛微微颤动。 「仙君,你还好么?」 「跟我回去洗洗睡吧,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好吧……」 我真的真的是败给这位仙君了。最近十年的潜心修炼,他的记忆没回来,道行却是更深了,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 十一、 楚暮被我这么一折腾,灵力受损,需要闭关修炼。 我只能随他去,爱咋咋地吧,孩子大了管不了。 每天,他在关里修炼,我在外面揪头发,心中的小仙女和小魔鬼反复交战—— 小魔鬼说:捏爆他的心,你就自由了。 小仙女说:不要这么残暴。 小魔鬼说:捏爆他的心,做四海八荒最霸道的女人。 小仙女说:仙君死了你且后悔去吧。 小魔鬼说:捏爆他的心,听我的没错。 小仙女说:冲动是魔鬼。 第50章 …… 当楚暮修炼完毕见到我时,我精神恍惚,暴瘦,头秃。 「太纠结了,真的是太纠结了……」我抹着眼泪鼻涕,「你说,我到底要不要捏爆你的心?」 楚暮眉目温软,一改冷淡常态,竟走上前来,轻揉我所剩不多的头发:「好了好了,不哭,反正我的心在你那里,你愿把它怎样就怎样。」 我抬起头,泪汪汪地,「你真不怕我把你的心毁掉?」 「你的嗔念,皆来自你的魔性。我若是渡不走你的魔,心毁在魔的手里,也是我应得的下场。」 他这段弯弯绕,我听不太懂。这些年仙君越来越神叨了,不如六百年前有烟火气。 晚上,楚暮先睡下了,我磨蹭了一会儿才上床。 刚闭上眼,忽听楚暮问我: 「雅宋……哦不,魅宝,那天,我记得你说,你 受够了我不碰你?」 我吃惊,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天我明明说了一大堆呢,说受够了他早睡早起,受够了他除了读书就是修炼,受够了他不吃辛辣油腻、只喝白开水等等等等。 他怎么只注意到最后那句「受够了你不碰我」? 「那啥……仙君别放在心上,我随口一说的。您继续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不碰你,你很难受吗?」他又问。 这,这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 说实在的,孤男寡女,朝夕相处,我如狼似虎的年纪,面对的又是我心悦了六百年的男人,他十年都不碰我,搁谁谁不难受? 「其实,」楚暮说,「我也难受。」 「啊?」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但男欢女爱这种不雅之事,不利于涤除你的魔性。」 我被他此种理论震惊了。「仙君你真不明白吗?我的魔性,全是你这些年给憋出来的。」 我如花似玉一女子,硬生生被他憋成更年期,魔怔了都。 楚暮还是疑惑不解:「不会吧,我怎么憋你了?」 「要不然,你就把白穹结界打开吧,放我出去,我就不憋了。」 楚暮沉默了。 我感觉有戏。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出狱」以后先杀几个神仙庆祝一下。 没有一丝丝防备,楚暮的手,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啊,尸骨山一别五百年,帝子宫相伴一百年,我复活后我们同床共枕十年,这是第一次,他拉了我的小手手。 「那我碰碰你,你是不是就不憋了?」他低声问。 我失望透顶,这还是不打算放我出去! 「难道就……就这么碰啊?」 「那还可以怎么碰?教我。」 「六百年前,在尸骨山那会儿,楚暮是怎么碰魅宝的,现在你就怎么碰我好了。」 那时候的他,才不讲那么多条条框框清规戒律。 「可是,」他变得很不自信,「那时候楚暮怎么碰魅宝的,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我把心还给楚暮,也许楚暮的记忆就回来了。作为交换,你给我打开结界,好不好?」 「不好。楚暮送给你的心,我焉有再收回的道理。」 「你!」我的耐心快用完了。 嘴却被他的嘴堵住。 过了很久,他放开我,「这样碰你,你还憋吗?」 「我……」 他又堵住我的嘴。 败了,我真是败给这个神仙了。 从这以后,我就不敢再说我憋了。否则楚暮就会用他的方式,让我话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曲线救国。天天跟他灌输,你是肩负重任的帝子,你要侍奉天地、普渡众生,怎么能把宝贵时间浪费在我一个女魔头身上呢? 楚暮说:「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过去的责任我也不想承担,往后余生,千百年岁月,渡你一个就够了。」 我正想驳斥他胸无大志,他却一脸自责:「何况,我虽然很努力很努力地修炼,依然想不起来打开白穹结界的方法,对不起,是我太笨了……」 我忙说:「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很优秀的,是一个优秀的神仙,我一直好崇拜你的。」 「真的吗?」 「真的真的。」 楚暮笑起来,花儿一样美。 十二、 「堂堂一介魔主,连个破结界都出不去?」太液灵泉里,黑袍少年的幻影正在批评我。 「楚暮不记得怎么打开结界,我能怎么办?」 「那就捏爆他的心,让他狗带啊。」 「我下不了手。」 黑袍少年感到不可思议,「下,不,了,手?我们杀人不眨眼的魔界之主居然说,她下不了手?」 我无地自容。 「唉,你的魔性消退得太严重。这白穹结界里的仙灵臭气,正一点点侵蚀你的红咒魔心,再等个百十来年,魔性完全泯灭,你就是个普通魔了。」 什么,普通魔?我不要做普通魔! 我急了:「那怎么办?」 黑袍少年思忖良久,「猛药治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说来听听。」 「你用红咒魔心,把魔军召唤到仙界来。仙界受到侵犯,楚暮必然心神大乱,到时候,他肯定会想办法打开白穹结界,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打开。」 第51章 我犹豫:「这路子太野,你容我想想。」 「别想太久,等魔性没了,你想召 唤魔军都召唤不来了。」 黑袍少年消失后,我对着灵泉的水面发呆。 我深深地明白,他在利用我。 他想利用我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每次告诉我的信息,确实都管用。 我就像一个瘾君子,明知他的话有毒,还是忍不住想听。 可能,这就是我的魔性使然。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的血,又开始沸腾。水面上我的倒影,闪烁着红色的眼睛。 四周,风起。 阴云,蔽月。 我心中的魔,又苏醒了。 我脑中的声音大喊:「不要,不要召唤魔军!」 可我的心,自作主张,开始施咒。 召唤魔军的咒语自我口中念出,穿破结界,消失在茫茫夜空中。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云散了,夜静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魅宝,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去睡?」 楚暮披着白衣,寻了过来。 我望向他,纯真一笑:「走吧,仙君,咱们去睡觉。」 十三、 这些天,楚暮的修炼不太顺利。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扰动他,他气息不稳,总是修炼到一半就被迫中止。 他掐指一算,发觉那扰动来自结界之外。 外面的世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楚暮本不想搭理,但那扰动越来越剧烈,他才意识到,仙界可能出大事了。 他虽然号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关心了,但当仙界真的出了乱子,出于帝子的本能,他还是焦虑起来。 是夜,他破天荒没有按时睡下,在殿外徘徊。我站在一旁,不敢跟他说话。 他忽然顿住脚步,望向我。我能感受到他狐疑的目光。 他不看我了,又开始徘徊。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自言自语:「不可坐视不理,我必须出去。」 我暗自惊喜。他说要出去?这意味着,他要打开结界了? 我试探地问他:「仙君知道怎么打开结界了?」 「而今只有一个办法。」楚暮说,「魅宝,能否把我的心借我一用。」 楚暮做人就是太客气,明明是他自己的心,还要向我「借」。我当然不好意思不借,念动咒语,手中出现一颗精致的仙心。 正要把心还给他,我却犹豫了。 「仙君,我想知道你准备怎么打开结界?」 「把心放回体内,我的记忆就能恢复。」 我没听错,他要恢复记忆了,他要恢复记忆了…… 我好紧张。他会想起我们之前的一切,那浓烈的,美好的,痛苦的,不堪的,一切的一切。 到时,他还会是现在的他么?我们还会是现在的彼此么? 「快点,把心给我吧。」他催促我。 我手一松,心飘到他的手中,落定。 他看着自己的心,眼波颤动,却不着急将它放回体内。 「魅宝。」他突然问我,「楚暮是不是永远都渡不了魅宝?」 「什么?」 「你为了摆脱我,竟然不惜召唤魔军到仙界。」 我无言以对。原来他都知道了。 向来无悲无喜的仙帝之子,此时看上去有点伤感。「也许曾经的楚暮对你做了错事,难以挽回的错事。但他把心都给了你,把余生都许给你,你却为何,偏不肯放弃你的心魔?」 我愣了一下,冷笑:「因为,我是魔啊,天生的魔。楚暮恨我嗜血嗜杀,但我变成那样也是他害的!如果他当初不把我一个人丢在尸骨山,我怎会落入雅宋手里,被她的降魔鞭打掉封印?魔心只要苏醒过一次,就不可能永远沉睡下去,我既尝过鲜血的美味,又怎会满足于灵泉的寡淡?」 楚暮叹道:「你说得对,到底是楚暮造的孽。罢了,你走吧。」 走?怎么走?白穹结界打开了吗? 我抬头望天,一片虚幻的静景,结界依旧笼罩在穹顶。 「你飞上去,结界自然会打开的。」他说。 我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等会你恢复了记忆,还是把我忘掉吧。你是仙我是魔,你还挖过我的心,我俩这辈子不会有啥好结果,还是别互相耽误了。愿你余生安好。再见,哦不,永别。」 说完,我周身红光大作,身体漂浮起来,飞向半空。 就在要触碰到结界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 我看见,一身白衣的楚暮站在原地,投向我的目光,从素常的 寡淡无情,倏然化作浓烈的哀戚绝望。 「徒儿,我渡不了你,终究是渡不了你。」他怆然。 什么?我惊疑。他叫我什么?「徒儿」? 失忆前的楚暮,才会这么称呼魅宝:「徒儿。」 失忆后的楚暮,并不知道我曾是他的徒儿,他曾是我的师父。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失忆吗? 我还没回过神来,只见楚暮掌中托着自己的心,五指蓦然收紧—— 他的那颗仙心,瞬间碎掉,莹光四溅…… 他,亲手捏碎了自己的心。 只听「叭」地一声,困了我十年的白穹结界,如同一粒脆弱的泡泡,破掉了。 第52章 安静了十年的世界,突然喧闹起来。兵戈声,杀戮声,哭嚎声,惨叫声,声声入耳。迎面而来的寒风裹挟着血腥气,那是曾让我疯狂痴迷的气味。 我终于回到了真正的世界。现在,只要从这飞出去,与我的魔界大军汇合,从此以后我就依然是不可一世的魔主。 可我的身子,却半寸也飞不动了。 我的胸腔突然绞痛起来,痛得我叫出声。 什么情况,红咒魔心,居然也会痛? 我重新飞回地面,手伸向楚暮,不顾一切地想要挽留。 他望着我,温暖地笑。 我撕心裂肺:「你是在报复我吗?非要用这种方式吗?」 他摇头,「渡不了你,感到余生也无意义。」 「徒儿,魔心终究是魔心,有朝一日,你定会受到它的反噬。」 「当年我狠心取走你的魔心,因为我知道你会用剥魂术留下一魄。只要有一丝魂魄,我总可以慢慢滋养你,让你重新拥有一个不必再当魔的灵魂。哪怕用尽我的修为,哪怕耗尽我的一生,哪怕背叛天地,哪怕抛弃众生。」 「可是徒儿,师父依旧没能渡得了你。真的,很抱歉。」 他的声音越来越空远,身子越来越透明。 最后,碎成无数莹白的雪花。 我被他最后的话直击心扉。骤然失去力气,坠入那片白雪里。雪落在我脸上,化成一颗颗泪珠。 我终于也体会到了一百多年前楚暮的感觉。那时候,在无心河畔,他把剃魔刃插进我胸腔的那一刻,心也是这样痛吗? 而你,楚暮,你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否也有我脸上的泪水? 十四、 我终于还是没走成,楚暮他这一招太绝。 我用红咒魔心收集他失散的魂魄,勉勉强强,只收回一魄。 这一缕魄太脆弱,必须用太液灵泉滋养,就像他以前滋养我一样。 报应不爽。现在换作我守在灵泉边,哪儿也去不了。 我用魔力在帝子宫上空布下一道红咒结界,外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黑袍少年的倒影出现在灵泉水面上。 他痛心疾首:「堕落了,真的是堕落了,为了区区一个楚暮,我们的魔主居然放弃大好前程。」 我感慨万千:「黑血同志,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不过很抱歉,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恶仙黑血,六百多年前在仙界作乱,谋害楚暮,后来被楚暮斩杀于尸骨山。 楚暮离开我后,我用苏醒的红咒魔心将黑血的魂魄召回。 之后,他一直跟随在我身边,做我的幕僚。 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坏事干得格外起劲。我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他也贡献了不少锦囊妙计。 红咒魔心很强大,也很可怕,我被它控制,疯起来连我自己都打。黑血深知这一点,他不断刺激我的魔性,借我之手实现他的目的。 我也知道他在利用我,可我停不下来。因为他让我做的,正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的心中,有个魔鬼。 黑血说:「我是不会放弃的,说什么也要拆散你们。你是属于我的,我俩还有很多坏事要一起干。」 他不是痴人说梦。只要我心魔一天不除,他就真的还有机会。 对于他的挑战,我欣然接受。 水面微漾,黑血消失了。他肯定还会再来,下一次来,会带着新的诱饵,继续挑动我的心魔。 无论是仙还是魔,活着就是一场修炼。不断被欲望诱惑,在欲望中沉沦,解脱,再沉沦,再解脱。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会付出很多代价,失去很多东西。 没办法,这就是成长。 十五、 一百年后。 楚暮的魄,在太液灵泉里沉睡了一百年。即将 衰竭。 我作出一个决定,把我的心给他。 他得到我的心,会复活。而失去心的我,又会变成一缕魄,在灵泉里沉睡,支撑一百年的时间。 待一百年后,怎么办? 也许是他再把心给我,我复活,他沉睡。 我们可能再也不能相见,近在咫尺,却永远错过。 (完) 番外 一、 狠心抛弃魅宝以后,楚暮从魔界回到仙庭,因诛杀黑血有功,被封为上仙。 成为了上仙,地位更加尊崇,楚暮身边总有许多仙灵和仆从环绕,他能够独自行动的时候就更少了。 再加上朝政繁忙,竟一直没法回魔界去看望魅宝。 他派手下去魔界探听魅宝的消息,却得知,她神秘消失了。 符元仙尊曾以人格向他保证过,仙界绝没有为难魅宝。 楚暮愿意相信符元仙尊的人格。 他只是好奇,她到底躲去了哪里。 可别躲得太远,往后他找不着了可怎么办。 三百年后,终于有了魅宝的消息。 却是个……让楚暮很意外的消息。 魅宝在魔界拉起了一支「义军」,公然造反,掀起了血雨腥风。 魔主的军队和魅宝的军队互相撕得不可开交,整个魔界被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仙界冷眼旁观,神仙们很喜欢看那些妖魔鬼怪内斗,只要不打到天上来就好。 起初,楚暮也在天上密切关注着魅宝。 第53章 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儿很厉害,但没想到这么厉害。 在他听闻的消息里,魅宝几乎成了神话,她一个人大战数千魔主军队,杀得尸横遍野,尸体把河水都堵塞了。而她满身鲜血,手持断刀站在山颠,望着暗红色的天空,像一尊煞神。 仙庭里,神仙们吵吵嚷嚷。 有人认为仙界应该出手对付魅宝,防止她的势力坐大,将来为祸仙界。 有人则认为,现在还不是蹚浑水的时候,一不小心可能陷入战争泥潭。 最后,楚暮发话了:「先不插手,静观其变。」 出了仙庭,楚暮负着手,很慢很慢地走在长街之上。 雅宋追上来:「殿下应该早日决断,发兵剿灭魅宝乱军。」 楚暮问:「为何?」 雅宋道:「那魅宝是拥有红咒魔心的厉魔,将来必成大患。」 楚暮停住脚步,疑惑地望向雅宋。 雅宋惊讶:「难道殿下还不知道?那魅宝的父亲是上一任魔主,母亲是魔尊,她生下来就有一颗红咒魔心。」 楚暮愕然。 红咒魔心,天生就有极强的魔力和魔性,只要后天碰上引导者,就能成为最强大的魔。 而他,竟从不知晓她有红咒魔心。 在尸骨山那十年,她把自己掩藏得那么好,他一点都没有发现异样。 楚暮问雅宋:「你是如何知晓的?」 雅宋回答:「三百年前,魅宝在尸骨山告诉我的。」 这么重要的秘密,她告诉了素不相识的雅宋,却从未告诉他这个相伴了十年的枕边人? 她还有什么瞒着他? 雅宋又道:「魅宝还说,等殿下回到仙庭,她就打掉孩子,好好练功,将来坐上魔主之位,就杀上仙界,见见世面。」 楚暮又惊住了。 她怀了孩子?他的孩子? 他和她,有了孩子?仙与魔,也能有孩子? 喜悦刚刚涌上心头,他才反应过来——孩子,已经被她打掉了。 他不相信。魅宝不是这种人。 可是,她不是人,她是个魔。 她的野心也是真真的。 「杀上仙界,见见世面」,这确实像是她说出的话,也一直都是她的夙愿。 如果有个孩子拖在身边,会分散她的精力。 楚暮神色凝重,森冷地望着前方。 二、 他站在云端,脚下是魅宝几天前诛杀旧魔主的地方,到处还残留着污红血迹。他俯瞰下面的人间大地,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是他的徒儿留下的杰作。 符元仙尊在一旁叹道:「没想到这魅宝魔性重到如此地步,红咒魔心,真真至恶至毒!」 「红咒魔心,至恶至毒……」楚暮默念着符元仙尊的话。 魅宝,这才是你的本性吧?和你在一起的那十年,你的天真单纯,你的蠢蠢笨笨,只是刻意的隐瞒?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诱我将毕生功力传授于你? 大概,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怎么从未想到,你本是魔啊……魔,怎会有 情? 你既无情,莫怨为师无义了。 从今往后,你我夫妻情断,师徒义绝,永不相见。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你敢犯上仙界,就是我取你魔心之时。 三、 没过多久,她就犯上仙界了。 而且还干了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把雅宋打得魂飞魄散。 他和她,彻底不共戴天了。 她带着数万魔军杀到无心河畔。他孤身一人,白衣飘飘,前来与她相会。 无心河畔,他见到了他的小野魔。 她比五百年前更惊艳了,红衣炽烈,眼眸幽红,美得张扬,炽烈,妖异。 而在楚暮这样的上仙眼里,这种美,带着浓重的妖魔之气,不复五百年前那样的清透干净。 魔花已经盛放,小野魔长大了、蜕变了。 这不是他的魅宝。他的魅宝,已经死了。 眼前这位,是魔界新主。她的每一道指缝间,都沾满鲜血,她的每一滴血液,都流淌着征服、占有、杀戮的魔性。 以前他觉得仙魔可以共存,甚至可以夫妻恩爱、生儿育女,那是因为他并没有把她当作魔。 现在,当她扑进他的怀里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杀了这个魔! 他暂时忍住这个冲动。 安抚她、麻痹她,他在等待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他的目标,是她胸腔里那颗红咒魔心。不挖掉那颗心,他心中那个善良的、可爱的、干干净净的魅宝,永远都回不来。 温柔地抱着她,感受到她的松懈。 然后,干净利落地,剃魔刃刺进她的身体。 她抬起头望着他,那茫然无辜的水眸,倒映着他的表情。 痛苦,怜惜,不舍。 他以为自己不会有感觉,原来不是。 一直刻意麻木的心,突然有了痛感。仿佛她的痛传染给了他,从一种钝钝的痛,慢慢变得清晰、尖锐,最后,撕心裂肺。 魔元快速从她的体内流走,她周身的魔气淡了。就像繁花洗去铅华,芙蓉脱水而出,妖艳的美丽渐渐褪色,露出冰清玉洁的本真。 他的小野魔,又回来了。 可是,一个魔失去了魔元,也意味着死亡即将来临。 第54章 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他有两种选择—— 要么就这样抱着她,看着她在痛苦中渐渐衰竭。 要么拔出剃魔刃,泻出她最后的魔元,帮她痛快解脱。 他选择了后者。 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唇,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拔出剃魔刃。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没能做一下反抗。魔界史上最传奇的魔主,悄无声息地,湮灭在黎明重现的朝晖之中。 魔主死了,魔军撤了,仙界安宁了,人间光明了。楚暮的怀抱,空了。 晨光越来越盛,天地一片金光灿灿。楚暮站在无心河畔,白衣染血。他那双几千年都干净素洁的手,第一次沾满鲜血,是她的血。 再也洗不干净了啊。 四、 魅宝的心,真的是一颗红咒魔心,玲珑剔透,散发着奇异的微光,就像离开了主人还有生命似的。 红咒魔心乃天地奇物,不但有强大的魔力,还能聚敛魂魄,重启轮回。 被魅宝打死的上仙,都能用红咒魔心救活,被捏碎了三魂七魄的雅宋,也能重返轮回。 楚暮用红咒魔心收集了雅宋破碎的三魂七魄,送她入了轮回。 进入轮回前,雅宋问楚暮:「等我下一世再度修仙回归,咱们的婚约还作效么?」 楚暮答:「我这辈子只有魅宝一个妻。」 雅宋默然半晌,莞尔:「我的楚暮殿下,你知道魅宝为何那么恨我?」 楚暮眯起眼。 雅宋悠然一笑,不再看他,转身入了轮回。 留下楚暮在原地发怔。 楚暮去南仙岛,用一百年的灵力向岛主借了前尘镜用一天。 前尘镜,可观前尘,知往事。 透过镜子,楚暮看到了五百年前他离开魔界那一天,尸骨山发生的事。 他看见她被雅宋的降魔鞭抽打,看见她在地上痛苦地爬行,身下血流成河,看见她朝着天空呼喊:「楚暮,你别走!」 楚暮浑身发抖,他想把镜子摔了,却还必须看下去。 雅宋走后,尸骨山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魅宝埋在了雪里。 魔不怕人间的寒冷,但魔界的雪却能将魔冻死。像魅宝这样,伤势沉重,又没了修为,只能等死。 但是,三天后,奄 奄一息的小女魔从雪里爬出来了。也许是因为有红咒魔心护体,又或者是还有咽不下的一口气。 总之,她奇迹般地活下来。她离开了尸骨山,躲到更深的山里休养生息。这一休养,就是三百年。 这是孤独、艰难、隐忍的三百年。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还要被思念和仇恨所煎熬。楚暮一直在派人找她,她却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迹,东躲西藏,生怕招来仙界那些神仙变本加厉的欺凌。 三百年后,当魅宝从深山中走出来时,修为不但恢复,还比当年强大了千百倍。更重要的是,她的魔元已经炼成,血液中与生俱来的魔性完全复苏。 现在,整个魔界,没有比她更强的魔了。 之后的事,就都是楚暮知道的事了。 从南仙岛回来,楚暮来到无心河畔。不久前,这里魔军压境、魔主喋血,如今却是一片祥和宁静,水清天明。 河西岸的白色土地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乌黑血迹,残忍地提醒着楚暮,那一天他干了天底下最正确,却也最绝情的事。 他拿出红咒魔心,念动召魂咒。 他记得,他教过她剥魂术,就是把魂魄从本体剥离出来,保留本体的一部分灵识和记忆。 这种术法,一般用在与强敌大战之前。一旦被对方打坏元神,只要留有一魄,就不至于灰飞烟灭,总还有生还的机会。 楚暮了解魅宝,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上仙界之前,她肯定用了剥魂术,给自己留后手。 所以,他才敢对她下狠手。他笃定,她留了一魄在这世间某个角落。既然如此,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复活。 空远的咒音在无心河畔回响,楚暮用红咒魔心召唤着心爱之人的魂魄。然而,许久许久,云霞不动,水波不兴,红咒魔心依然闪烁着微光,却无任何回音。 她的魂魄没有回来。 他,找不到她了。 她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穷尽天地之力都找不回来。 天上地下,从此无魅。 楚暮在河边站着,一直站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没有了魅宝的世界,风是冷的,雨是苦的,连阳光都是惨淡的。 他曾以为杀了她就是解脱,现在终于知道,哪有什么解脱。当她在他的怀里化成碎雪,对他的煎熬才正式开始。 后悔吗?不知道。作为一个上仙,他杀掉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完全没有错。她是一万年来第一个敢带兵侵犯仙界的魔,如此不自量力、狂妄自大。 也许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作同样的选择。 但为何,心痛得如此厉害? 他跪下来,捧起一抔染着她的血的白土,贴在脸上,感受她的气息。 五、 之后,楚暮辞去仙庭的一切职务,闭宫谢客,专心修炼。 某天,符元仙尊来求见。 「老臣那天翻阅天魂簿,发现魔主魅宝死时,只勾销了三魂六魄。」 楚暮蓦然抬头,盯着符元仙尊,「你说什么?」 第55章 天魂簿,记录着天地所有魂魄的生灭。从仙界到人间到魔界,一魂一魄的产生与消散,都会在天魂簿中留下记录。 符元仙尊道:「魅宝出生时,天魂簿里记下了她的三魂七魄。可她死时,天魂簿里只勾销了三魂六魄,还有一魄, 去哪里了?」 听完符元仙尊的话, 楚暮容色沉静, 但广袖中的手在微微发抖。 果然,她还留有一魄! 他立即赶去南仙岛,又用一百年修为向岛主借用了前尘镜。 上一次看前尘镜, 肯定有什么细节, 被他忽略了。 再从镜中看到她时,恍若昨日。 他看着她起兵,看着她杀戮、扩张、兴风作浪, 看着她在人间干尽坏事, 看着她满手鲜血狂妄骄纵……他却再也没有痛恨的感觉,反倒觉得, 这样一个坏不拉几的女魔头…… 蛮可爱的。 终于, 他看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成为魔主后, 在率领魔军向仙界进发之前, 她把自己的一个魄分离出来,藏在了魔界尸骨山的山洞里。 因为那里魔障太重, 楚暮在仙界的招魂咒法,到达不了那里。 放下前尘镜,楚暮笑了。臭丫头,真会躲。 为师这就去捉你。 六、 一百年后, 她的魄终究要枯竭了。太液灵泉也救不了她。 他决定:把自己的心给她。 心与身分 离,他还可以活,但会很脆弱,必须待在至纯至净的白穹结界中, 与外界隔离。 白穹结界一旦破损, 外界的阳光和空气对他来说都是致命毒药。 没办法,为了她,只能如此了。 把心给她的当天晚上, 他拥着她, 睡了六百年来最甜蜜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他先醒来,眼前是她鲜活的睡颜, 她眼睫微动。她要醒了! 激动,开心, 忐忑……他的心情复杂过了头。 忽然间, 他害怕了。他该怎么面对她,他是挖了她的心的人! 她睁开眼了, 她看到他了, 她的眼中, 闪烁着莫名的情绪。 那是爱?还是恨? 现在,他该说什么? 「徒儿,原谅我吧?」不行,太卑微了。 「徒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万一人家说「不好」怎么办。 「徒儿, 还爱我吗?」万一「不爱」岂不尴尬。 那, 要不然就……装失忆吧。 于是,他高冷地质问她:「你是谁?为何在我床上?」 (番外完) *龙子囚牛,喜音乐, 蹲立于琴头。 高贵清冷的仙帝之子,不度苍生,只度她一人。 第 15 节 负屃篇 我不爱他 「成婚三年了,公主还是没有爱上我吗?」 七月初七,花前月下,我英俊、温柔的夫君揽着我,问了这个问题。 他语气淡淡、神色慵懒,故意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却还是没掩饰住眼里的期待。 我一愣,这才想起,今天是元康三年七月初七,我与大皇子傅熙,成婚已经整整三年了。 这三年,我们没有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他待我很好,好得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我不爱他。 三年前不爱,两年前不爱,一年前不爱,此时此刻,依旧不爱。 他从我的沉默中猜出了答案。片刻失神,释然一笑:「没事,咱们还有的是时间,我等你就是了。」 我有点儿心酸。三年前他娶我时就这么说,而如今,他已经等了三年。 一、 我的夫君,我不爱他。 尽管他是新朝的皇长子,无可争议的储君。 尽管他风华正茂、英俊潇洒。 尽管他深情而又专一。 可我就是不爱他。 我们成婚三年,一千零九十六天,我没有爱过他一天。 他是很多女子的梦中情郎。那些豪族贵女,宁愿做侧室也想嫁给他。 但他洁身自好,在内不纳一个妃妾,在外未惹过一次桃花。 他十全十美,无可挑剔。人人都说周启姳这亡国公主命真好,嫁了天下无双的好夫婿。 可是,我不爱他。 我一直努力假装我爱他。 我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外人眼里的典范夫妻。我是前朝公主,他是新朝皇子,我们的恩爱就代表着天下太平。 可是,我不爱他。 不爱就是不爱,再怎么假装,也会露出马脚。 我望着他时眼里没有光,我跟他说话时语气没有波澜,我对他笑的时候……我很少对他露出笑容。 只有在外人面前,必须要笑的时候,我才会对他笑。嘴角上扬、眉眼温婉,恰到好处。 而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笑的能力。我甚至害怕与他共处一室。夜晚,奢华的寝殿、暧昧的烛光,疑似加了催情药的熏香,对升华我们的感情都毫无作用。我喜欢把白雪公主叫进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白雪公主,是我养的一条大黑狗。我六岁开始养的她,现在我十九岁了,一个年轻的人妻,她也已是一条十三岁的老母狗,生了三只跟它一模一样的小狗崽儿。 夏夜,小轩窗下,长长窄窄的凉床上,我坐在这头发呆,傅熙坐在那头看书。我们中间,趴着一条胖胖的、黑黑的老狗。傅熙看一会儿书,忍不住朝我这边望一眼,我假装不知道,保持发呆的状态。 第56章 白雪公主殷勤地冲他摇头摆尾、吐舌头,意思是说:「皇子殿下,皇子殿下,你宠宠妾身,你宠宠妾身呗。」 狗都比我更爱他。 有一次,他打破沉默,问了我一个突兀的问题:「黑月公主,要怎样你才会爱我?」 我的沉思被他打断,心里颇不耐烦,应付道:「我会努力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二、 不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答案是:没感觉。 他不在时,你完全不会想起他;他出现时,你不会眼前一亮。他在你身边的时间稍长,你就会感到厌烦。 心里塞满了想法,却不会说给他听。手心空空的,也不会让他牵,甚至不愿意跟他并肩而立,而是跟在他后面,冷冰冰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眼里的你,安静如水、平静如冰,别说寻常女子的小脾气了,连正常人的喜怒哀乐都没有。 你也会感到孤独,但你不会黏着他。夜里睡不着,你宁肯自己辗转反侧,也不愿钻进他的怀抱。 有时他醒来,惊喜地发觉怀里抱了个温温软软的身体。定睛一看,却是白雪公主。 狗都在跟我争宠。 而我,早已穿衣洗漱,去花园遛弯了。 我三年来就一直这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傅熙他是那么完美的夫君。 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 因为我心里,有一道无法抹去的白月光。 他叫萧寻,萧萧肃肃的萧,无处追寻的寻。 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死在五年前,成宣十八年正月初一。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在宫里等他回来吃饺子,我们说好的,正月初一他一定会回来,吃饺子。 可等到饺子凉 透,我等来的,只有他的死讯。 他死在灵阳城的战场上,叛军的刀下。 我揣着饺子,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奔赴灵阳。不见到萧寻的尸首,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最终,在灵阳城外,我亲眼看到了他的尸体。乱刀砍死的,尸体已经开始腐坏,那景象,难以形容。 将他下葬后,我在灵阳大病一场,差点儿就去阴曹地府与他会合了。 后来还是没死成,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回到皇城。 从此,我就没有所爱了。 芳华正茂的黑月公主,整日跟戴孝似的,白衣素裙,不施粉黛,食素念经。每逢初一十五,就出宫去安宁寺里烧香,为逝者超度。 期间拒绝了几桩婚事,这一生,也许就守着萧寻的亡魂过下去了。 然而世事无常。 萧寻死后仅过了半年,我国破家亡。傅家大军开进皇城,取代了周家天下,我成了亡国公主。 他们进入皇宫那天,我一身白衣,长发披散,坐在镇月宫的玉阶上。白雪公主蹲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望着天边的月亮。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的背影闯入我的视线。 非常熟悉的背影。 我一僵,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是萧寻,萧寻回来了? 他果然没死! 我喜极而泣:「萧寻!」 白雪公主也兴奋不已:「旺旺!」 他转过头来。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 我的心,从狂喜的山巅坠入绝望的河谷。 原来,他只是个背影酷似萧寻的陌生人。 他拾级而上,脚步轻轻地,像怕惊走小猫。 对于陌生人的靠近,白雪公主竟不警惕,还冲着他摇尾巴、吐舌头。我想,这狗是真老了,老奸巨猾,一眼看出这位才是新主,跟着他有肉吃。 距我还有五步台阶的时候,他停住,试探着向我伸出手:「别怕,我叫傅熙。」 我说:「我不怕,我叫周启姳。」 他笑起来:「黑月公主,别来无恙。」 我与傅熙素未谋面,我不知他这个「别来无恙」是什么意思,但他显然对我挺感兴趣,把我看得牢牢的,生怕我飞走了。 可能吧,我对他们来说挺重要。我父皇在叛军临城时就驾崩了,我唯一的兄长死于内奸陷害,他的两岁幼子也不知去向。周家本就人丁凋零,死的死丢的丢,就剩我一个大活人了。 在这片古老的宫宇中,傅家初来乍到,要想坐稳皇位,还是得与旧主搞好关系。 在这样的形势下,我,旧朝的嫡公主,挽起长发,梳起高髻,穿上嫁衣,与新朝的皇长子结为连理。 在我与傅熙的成婚大典上,那些不愿归顺傅家王朝的老臣,抹着眼泪、撩起袍摆,跪地俯首称臣。 婚礼结束,我的历史使命就算完成,对于傅熙来说就是一枚弃子了。 他只需把我冷在一旁,当个花瓶供着,然后去享受皇子的快乐就好。 然而他并没有。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我的盖头,看到我泪痕交错的脸,心疼又不知所措:「公主不喜欢我吗?」 「会喜欢的,给我一点儿时间。」 「没事,咱们有的是时间,我等你就是了。」 他抽掉我的发簪,我的长发如瀑落九天,他看得痴了。 他欲解我的领扣,我小声地说:「能不能……把烛火熄了?」 他转身去吹蜡烛。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就把他当作萧寻好了。 第57章 黑夜里,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身形真的像极了萧寻。 我也就放松下来,任他将我推进红纱帐。 三、 有时,我真的感觉我的夫君很像萧寻。主要是他背对我的时候。 如果说我爱他哪里,我只爱他的背影。 我喜欢跟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就感觉萧寻还活着。 元康元年正月初一,萧寻的周年祭日。我喝多了酒,在皇宫里四处游荡。傍晚,忙完公事的傅熙好不容易找到我,拉住我的手:「公主,天黑了,冷,跟我回去吧。」 虽然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他却始终称我为公主。久而久之,我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 当着众多宫人的面,我挣脱他的手。 他尴尬,却没有冲我发火。一言不发,背过身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恍惚以为是萧寻。一个冲动,便从后环住了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背上。 他没有动,就任我这么抱着、靠着。 我眼泪「哗哗」地淌,湿透了他的衣衫。 宫人们都背过脸去,不好意思看大皇子夫妇这恩爱一幕。 泪流干了,我哑声说:「正月初一,陪我吃顿饺子吧。」 「好。」他回身抱住我。 那是一顿完全没有味道的饺子。虽然用了上好的馅料,但我的舌头是麻木的,就如我的心一样。 傅熙却很开心,殷勤地往我碗里夹饺子。白雪公主朝他摇尾巴,也讨到了几个饺子。 我一口都吃不下。想起萧寻在阴冷的地下孤独地躺着,大过年的连顿饺子都吃不上。他的忌日,我都没法去他墓前为他送上一盘饺子。 傅熙问我:「想家人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与萧寻的事。他以为我成婚以来的郁郁寡欢,是因为没法从家国变故里走出来。 「嗯。」我就坡下驴。 「最近,我得到一个好消息。」傅熙换了话题。 我眼皮一跳,面无表情地吃饺子。 「你失踪的侄儿,有下落了。」 我的咀嚼停住了。我的侄儿? 我的侄儿周永灿,就是我亡兄下落不明的幼子。 是这世上我仅存的亲人了。 傅熙寻到了他的下落,我应该高兴才对。 高兴个头。 我的亡兄是前朝皇太子,他的儿子是皇太孙。前朝的皇太孙还活着,对于本朝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问傅熙:「那他在哪儿?你找到他啦?」 「暂时还没有。」傅熙喝了口茶,「只是刚有了线索,我就赶紧告诉你,让你开心开心。」 开心个头。 我真心希望他永远别找到我的侄儿。 我略微慌乱的神色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傅熙伸手捋了一下我的鬓发:「公主,别整天愁眉苦脸的,开心点儿,你开心了我才开心,我开心了大家才会开心。」 我琢磨了一下他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不许再给他甩脸子,如果惹他不开心了,后果很严重。 原来,他有时也挺坏的,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君。 他的「威胁」很管用,那晚我们度过了甜蜜的春宵。我颇为配合,他也颇为动情。 可惜,最后我还是没装住。 在他最动情的时候,我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萧寻。」 我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但我的嘴不听我的,一激动就把萧寻这俩字儿喊了出来。 我这才发现,内心深处,我一直把傅熙当作萧寻的替身。 他停住了,问我:「你刚叫我什么?」 黑暗里漂浮着两个大字:尴尬。 「萧寻是谁?」他不依不饶。 「你听错了……」我狡辩。 「我没听错,很多个夜晚,你都在梦里叫这个名字。」 「啊是吗?」原来我早都用梦话出卖了自己啊。 他捏着我的双肩,越来越用力,可能要把它们捏碎才解他的心头之恨。 忽然,他泄了力,长叹一声,俯下身 ,头埋在我颈窝。 「告诉我,萧寻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是。」 我与他紧紧地贴着,能感受到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没事,他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活不过来了。」我劝慰道。 可是,我的劝慰并不管用。傅熙的心跳依旧猛烈,像一把带着熊熊怒火的重锤,隔着皮肉,擂在我的心上。 「他是怎么死的?」傅熙还是不依不饶,看来他想把自己气死。 我索性成全他:「在灵阳城,被你们傅家的叛军杀死的。」 他沉默片刻,低声问: 「所以,黑月公主,你恨我,对吗?」 「我不恨你啊,你别想那么多。」我拍拍他的背,「我只是不爱你罢了。」 他的心跳渐渐地平静,从炽热到冰冷。他翻身下床,披衣而去,彻夜未归。 四、 元康二年正月初一这次风波之后,傅熙对我冷淡了一段时间。 大皇子妃失宠的消息传出,一些人又蠢蠢欲动,想给大皇子添几个侧室。 傅熙没像往常一样拒绝,而是留意了几个女子。 他还跟我说,其中一个姓吴的女孩长得跟我有点儿像。 「你可以把我当成别人的替身,我就不能找别人当你的替身吗?」他振振有词。 第58章 我无言以对。好吧,他开心就好。 过了几日是清明,我又想到了萧寻。 和傅熙成婚以后,我就再没出过皇宫。感觉没脸见世界,我这个周家的叛徒。 清明那天早上,我穿着 素衣,不簪发饰,坐着马车出宫,去了安宁寺。 在寺里,我与圆通住持聊了一会儿,然后在绵延的诵经声中,为萧寻上了一炷香。 「住持,有时我总有种感觉,萧寻还活在我身边,他只是换了个身份,比如,他变成了傅熙。」 住持笑着摇摇头:「公主,贫僧还在镇月宫给您送饭那些年,天天与萧寻照面,萧寻长什么样,贫僧比您都清楚。论身形、背影,您的夫君确实与萧寻相似,但论长相,并没有相似之处。」 「那……会不会是萧寻易容了呢?」 住持叹了口气:「公主,您是当局者迷吗?贫僧这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萧寻和傅熙,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人。」 是啊,他们太不同了。萧寻青涩、纯净,傅熙温柔、腹黑。萧寻写的一手簪花小楷,傅熙的字龙飞凤舞。我和萧寻喜欢聊的话题,傅熙都不感兴趣,我俩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所以,傅熙不可能是萧寻。那真是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又为萧寻燃上一炷香。 这时,傅熙居然赶来了。 他大步流星、面容严肃,如临大敌。 「公主,听说你要削发出家?」 我:「……?」 他挡在我和圆通住持之间,与圆通住持横眉冷对,好像这老和尚要把他媳妇儿从尘世抢走似的。 圆通住持摸摸自个儿的光头,憨憨一笑,双手合十地给大皇子行了个礼,溜烟了。 回宫的马车上,我俩开诚布公。 「我逗你玩的,我没打算纳侧妃。」 「我也逗你玩的,我没打算剃度出家。」 「你给谁上香呢?」 「萧寻。」我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这是第一次,我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不是在说梦话时,也不是在欢乐忘情时。 他表现得非常淡定:「我不跟死人一般计较。但是,你不可以剃头发,你的头发那么好看,你要是把它剃了,我真的会生气。」 「好吧……」他的点好奇怪。 然后我们就和好如初了。我也不再隐瞒对萧寻的感情,他也宽宏大量地容忍了我的过去。 要这么看,他确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君。 可我依然爱不上他。 萧寻已经耗尽了我这一生的情,透支了我爱的能力。尽管我还那么年轻。 有时我多么希望,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 傅熙宽容地顺着我,专心地宠着我,耐心地等着我。 这算爱吗?他爱我吗?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亡国女、丧家犬,寄人篱下,没有惊艳的美貌,也没有乖巧的个性。 而傅熙,又凭什么对我一往情深? 我问过他:「为何对我这么好,你爱我吗?」 他反问:「你猜呢?」 我才懒得猜。我不在乎。 五、 直到我们成婚三周年,花前月下,他问我:「三年了,公主还是没有爱上我吗?」 我的沉默,给出了答案。 他依旧大度地说没关系,他可以等。 半夜我醒了,发现他没有睡,靠在窗边饮酒。他以前从不喝酒。 摇曳的烛火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勾勒出深邃的轮廓。 他的目光投向我这边,他在紧紧地注视我。 他那一刻的眼神阴冷如寒冰,令我毛骨悚然。 我处在黑暗里,他看不见我已经醒了。平日里温柔的伪装卸掉,他的真实情感从眼里毫无保留地流泻出来,汹涌澎湃。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又变回枕边深情款款的夫君。替我掖好被子,摸一摸我的脸蛋儿:「你多睡会儿,我去早朝了。」 我拉住他的衣袖,他回过身来:「怎么啦?不舍得我了?」 「和离吧。」我平淡地说,嗓音里还带着晨起的困意。 今天,是我们成婚第四年的第一天。这日子我突然就不想过了,我坚持不下去了,一想到要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朝夕相伴直到人生尽头,我就好绝望啊。 他眉头微微一紧,很快地又舒展开,笑道:「还说梦话呢?喝点儿绿豆汤,醒醒神。我去上朝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穿着朝服,四爪金龙,威严高贵。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背影和萧寻一点儿也不像。 中午他回来,我把一张和离书放在他面前。其实我不太会写这种文书,前两天雨城翁主正巧刚刚和离,我临时把她的和离书借来抄了一遍,除了落 款,只字未改。懒得改。 对于他,我真的敷衍到了极致。 他认真地望了我许久,才低头去看那张和离书。 「夫妻不和,日夜争吵不休?」他念着和离书上的话,疑惑道,「我们有争吵过吗?」 「那倒没有,忽略这一条。」雨城翁主确是和前任驸马天天吵架,闹得鸡飞狗跳。我抄的时候忘改了。 「阳衰不举,难享床笫之欢?」 他这次不是疑惑,而是震惊了。 啊,尴尬。我扶额。 第59章 雨城翁主的前任驸马确实「阳衰不举」,这也是雨城翁主最恼火的一点,毫不客气地写进和离书,一点儿颜面都不给前任驸马留。我抄的时候又忘改了。 「多年无嗣……」他继续念。 这一点,倒是真的。 我们结婚三年,没有孩子。 倒不是因为他「阳衰不举」,而是我在偷偷地吃避子药。 作为女人,我不愿为我不爱的男人生孩子;作为前朝公主,我不愿为窃我家国者传宗接代。 他放下和离书,陷入沉默。 「你要是觉得不妥,我再改改?」我试探地问他。 他说:「那就再改改吧。」 我连夜修改和离书。我咬着笔,和离的理由这一块怎么写呢?犯愁。 我们的婚姻,挑不出毛病。他太完美了,我也太完美了。 当朝大皇子和前朝嫡公主这一对儿,在众人眼里太完美了,修进史书都是美妙一笔。 可谁又知道,我不爱他。 谁又在乎,我不爱他。 我总不能真的把「我不爱他」写出来吧? 夫妻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爱,尤其是在帝王家。 可是,我不爱他!我已经蹉跎了三年,一刻都不想在他身边待下去了。 六、 和离书怎么也写不好,我只好先扔了笔,回屋睡觉,明天再写。 在床上躺好,正要迷迷糊糊地睡去,一直背对着我睡的傅熙突然转过身来,将我紧紧地抱住。 黑暗里,我听到这位高傲、尊贵的皇子压抑、低微的请求:「我不想和离。」 我真的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 我们两个在一起,是强扭的衰瓜,不甜,也不解渴。 我也十分痛苦:「这三年,启姳真心感激殿下的厚爱……」 我没往下再说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对不起,你很好,但你终归只是他的替身。 他问我:「和我分开,你孤身一人,打算去哪儿呢?」 「殿下不用管我去哪儿,我一个弱女子,威胁不了你们傅家江山,我只想清清静静地做个普通人。」 他沉默了很久,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压抑、沉重、急促。 我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一心一意地等了我三年,还是收到这种结局。 「也好。」他长吁一口气,仿佛终于放下了,「不过在离开之前,公主想不想见一个人?」 「不想。」这世上,除了萧寻,还有谁是我想见的。 「你先不问问那人是谁?」 「那你说是谁。」 「公主的亲侄儿,周永灿。」 这下,换我不淡定了。 傅熙居然找到了我的侄儿?怎么可能? 上次傅熙说有了我侄儿的消息,我后来分析,他肯定是诓我的。我把侄儿藏得那么好,唯一知晓他藏身之地的人,都已经死了。 「殿下……找到了周永灿?」 「对啊,刚找到的,本来想给你个惊喜。」黑暗里他的声音比方才冷静轻松了许多,「但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不是很兴奋?」 不,我很兴奋,兴奋到气抖冷。 我,周启姳。我的侄儿,周永灿。周家最后的两缕血脉,都落到傅家人手里了。 我的下场,是被迫嫁给亡我家国的敌人,替他们彰显正统地位;而周永灿,前朝的皇太孙,对他们会有什么用处? 「周启姳。」傅熙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把我的意识唤回来。 「周启姳,我知道你在吃避子药。我知道你去安宁寺烧香,目的是和圆通住持商量怎么逃跑。我也知道,与我和离之后,你会去招兵买马妄图东山再起。我什么都知道,我都忍了,但我告诉你,我忍得了你,不代表我会对你的侄儿也宽宏大量。」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节奏平缓、语气冷漠,无形中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力。 「你还知道什么?」我问他。 「我还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这 些东西对你都不是很有利,所以,我,作为你的夫君,衷心地劝你,好好地、乖乖地,别惹我。」 最后三个字「别惹我」,灌满了杀意。 我惊坐起来,此时月亮正好移到了窗外,照亮了屋内。我望着他,这个我朝夕相伴三年的男人,我以为的「完美夫君」「好男人」,白切黑就在那么一瞬间。 七、 傅熙诚不欺我。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我的侄儿。 分别时,他还是路都走不稳的小奶娃,现在已经是五岁半的稚气男孩。 虽然孩子已经不认得我,但我一眼就认出,这确是我的侄儿周永灿,如假包换的周氏皇太孙。 我抱住小侄儿,喜极而泣,把旁人都感动得直抹眼泪。 其实我心里,毫无喜悦,气不打一处来。 我该怎么保住这个孩子的性命啊! 当年我知道周家王朝要完了,提前筹谋,把皇太孙送出皇城,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为了确保秘密不外泄,我甚至把所有知情人都杀掉了。 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到头来还是保不住这孩子。 想到这儿,我哭得更伤心。 旁人还以为我是因为高兴而过于激动呢,雨城翁主上前劝我:「好啦好啦,弟妹你这样把小朋友都吓到了……哎哟一家人终于整整齐齐了,真好。」 第60章 好你个头。我是想和我的家人整整齐齐,但他娘的不是现在。我只怕这短暂的整齐之后,就是永久的分离。 我放开小侄儿,抹着眼泪,倒进傅熙怀里:「殿下,我太激动,头晕,得回去躺躺。」 「好,咱们回去歇歇,喝点儿绿豆汤。」傅熙搂着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离开。 雨城翁主啧啧:「我那个烂驸马,要是有大皇子一百分之一的样子,我也不至于休了他。」 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傅熙就喜欢让我喝绿豆汤,今天我问他为啥。 「俗话说,红豆配相思。」傅熙把绿豆汤喂到我嘴边,「绿豆配王八。」 哦哦哦,原来他影射我是个王八。 我承认,我确实是个王八蛋。所以乖乖地喝了他喂的王八汤,哦不,绿豆汤。 喝完绿豆汤,我心情平静了一些。然后开始与他谈判。 「殿下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侄儿『夭折』啊?」 「公主说什么呢?我保证,你的侄儿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那殿下有什么条件吗?」 「条件很简单,你完全可以做到:第一不与我和离,第二生下我的子嗣。」 我苦笑。 他一边给我喂绿豆汤,一边循循善诱:「避子药还吃不吃,公主你自己选择。但从今天开始,半年内,你要是还没怀上我的孩子,我就拿你的宝贝小侄儿去祭河神。」 我顿悟。原来,我遇到了一个狠角色。 八、 我把剩下的避子药都送给了雨城翁主。 自从和上一任驸马闹掰以后,雨城翁主就立誓不婚,从此游戏人生。我怕她玩得太嗨,到时候肚子大了都搞不清亲爹是哪位,就教她好好地吃药。 看着雨城翁主左拥右抱、风流快活的样子,我莫名地又想到了萧寻。他活着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好好抱过他。 我与雨城翁主告别后,直接去了安宁寺,为萧寻烧了一炷香。 缭绕的香烟中,我才能获得片刻平静。 圆通住持在一旁低声念经,我打断他:「住持,有人泄密。」 「嗯,公主所言极是,皇太孙的藏身地,若非叛徒出卖,绝不可能暴露。」 「泄密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贫僧也很疑惑,当年知情人明明都已经死了。」 「事不宜迟,还请住持尽快查出泄密者。」 「贫僧明白。」 从安宁寺回来,傅熙在书房忙碌,我给他端了碗汤。 他一瞅碗里:「哎哟,红豆汤?」 红豆配相思,多好的寓意。他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心思:「公主终于想通了?不和离了?」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推开碗,不喝我的汤,估计是怕我下毒? 然后站起身,一把将我抱起,走进内室。 他轻轻地捏着我的下巴,迫我与他对视。他问我:「我是谁?」 「傅熙。」 「看清了?不是萧寻?」 「瞧你说的。」我摸着他的脸,「萧寻早都死了,不是吗?」 九、 从这之后,我与傅熙的关系「急转直上」。其实,他还是原来的他,不远不近就在那里的他,变的主要是我,开始认真地看待我们这份姻缘了。 没办法,我再不认真点,侄儿都要被拿去祭河神了。 以前我不肯把心用在傅熙身上,我固执地认为这世上只有萧寻能触及我的心。在我十一岁到十五岁,最孤独也最悸动的那些年里,陪着我的只有萧寻。 可当我长大成人,一切物是人非,如果我还像狗认主人一样固执下去,就永远走不出自己的心墙了。 我慢慢地对傅熙上了心。这是我给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我想放过自己,也放过萧寻。 用心和傅熙相处以后,我发现,我也不是那么抵触他。 他毕竟已经那么好了。完美的夫君,面子里子都无可挑剔。除了闹和离、吃避子药这类原则性问题,他对我几乎是无限包容,搞得我经常觉得自己不配,就很想问他: 凭什么?凭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吗? 这串问题我终究没问出口,留点儿悬念也挺好。待到将来某天谜底揭开,希望是个让人欢喜的答案。 大概四个月后,我开始觉得身体不对劲。 葵水迟到、乏力嗜睡、食欲不振。 叫来大夫一摸脉,喜的。 「公主……」傅熙星星眼地望着我。看得出他小激动,又小忐忑。 「殿下……」我回以星星眼,表示我很开心。 他松了口气,笑意毫无防备地铺满他的俊脸。 我也松了口气,侄儿暂时不用祭河神了。 这只是我一瞬间的冷静想法。之后,我就被一种奇奇怪怪的幸福感支配了。 我竟然因为怀了我不爱的人的孩子,而感到幸,幸福?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为母天性? 我觉得不,我没有这种天性。应该是因为,傅熙的手腕太高明。 胡萝卜加大棒、蜜糖拌毒药,三年的等待与宠爱,最后一招快准狠,用我的侄儿拿捏住我,再用孩子把我们彻底地绑在一起。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 第61章 这三年,与我朝夕相伴的是他,与我相濡以沫的是他,保护我、包容我的是他。是他是他,还是他。 不知从何时起,午夜梦回,萧寻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渐渐地模糊。我依然思念他,但不会思念成疾了。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傅熙也觉察到我的变化。他很欣慰,毕竟三年浇灌,终于「修成正果」。 可我总感觉,他不经意的时候,眼里会透出一点奇怪的东西,好像是,在准备着什么好戏。 不过,我也并没有被目前的「幸福」冲昏头脑,我还记着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查出泄密者。 我是个有秘密的人。三年前改朝换代时,知晓我秘密的人都死了,可目前来看,还没死光光。 不能再放任秘密继续泄露了。 毕竟是当过公主的人,就算改朝换代了,我手里还残留着一点儿势力。 十一月十五,我去安宁寺上香时,圆通住持跟我说: 「公主,贫僧有件重要的事要向您汇报,您听后切莫激动,免得动了胎气。」 「说吧,我胎气稳着呢。」 「萧寻,可能还活着。」 我扶住肚子:「完了完了,动胎气了。」 住持赶忙扶我坐下。我喝了口热茶,心神定了定:「说吧,啥意思。」 圆通住持递给我一封信。 触碰到信封的这一刻,我忽然间就不能呼吸了。 颤抖着把信打开,泛黄的纸页上,就写着一句话: 「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 落款:「萧寻。」 我直勾勾地盯着这几个字,一笔一画地研究。没问题,标准的萧寻式簪花小楷,他的字我太熟悉了,见字如面。 圆通住持说,信是一个小乞儿送来的,追问是何人让他送的信,小乞儿只会「啊啊」,原来是个哑巴。 就这么来历不明的一封信,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寻还活着?他说他在灵阳等我? 我盯着面前的佛像,呆愣如木头人。而我的内心,歇斯底里地挣扎、嘶吼:我要去灵阳!我要去见萧寻!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顾了! 我要亲眼确认一下,萧寻是不是还活着。我曾亲眼确认过他的死,然后在愧疚和痛苦中浸泡了上千个日夜。 可是,现在突然发现,他还活着!他说他在等我!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我当初看到的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不是他的,如果…… 我没法再想下去。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灵阳。 非常巧的是,傅熙昨日刚刚离开皇城,前往南方督军,最快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也就是说,这一个月,我自由了,可以浪。 从安宁寺出来,我没有回宫,换了辆马车,直奔灵阳城。 这是个极其疯狂的举动,从皇城到灵阳,昼夜不休也要两天。而且我是皇子妃,擅离皇城是重罪。 而且而且,我还怀着身孕。 但我,骨子里就是个疯狂的家伙,特别是当事情涉及萧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理智! 不过我还是做了安排。我派人传话回宫,说大皇子妃孕身不适,安宁寺环境幽静,想留在寺里多疗养几日。 这个理由很合理,不会有人怀疑,何况傅熙近日不在宫中,更没人管我了。 我的马车向北疾驰,而此刻傅熙应正前往南地。我们就这样背道而驰,南辕北辙。 我想起昨天他临走时,抱了我很久,似有千言万语想跟我说,又什么都没说。 唉,就算他说了千言万语,也终究抵不过萧寻的一封信。 十、 一路向北,愈发萧条。一眨眼又是一个初冬,当年我跟萧寻分别时,就是这个时节。 我生命中的前十四年,是在囚禁中度过的。 镇月宫是我唯一的活动区域。镇月宫,顾名思义,就是要把我镇住。 我父皇一生娶了很多嫔妃,却只得了一儿一女:我兄长周启珑以及我周启姳。我降生当夜,天有异象,月亮被天狗囫囵吞掉,只剩一个黑黢黢的空洞。 所以人们就叫我黑月公主。黑月本来不是我的封号,大家都这么叫,我就真的成了黑月公主。 我出生后,灾难接踵而至。北方大旱、南方大涝,一边闹蝗灾、一边闹瘟疫。司天监掐指一算,说我是灾星降世。 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父皇赐死了我母妃,把我禁足在镇月宫。镇月宫建成了一个圆形祭坛状,内外一高一矮两道围墙,我只能在内墙之内活动。 我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惨的公主,没有之一。 我没有自由,也没有健康,自小体弱多病,走两步喘四喘,三天一小病两天一大病,每年都要被太医下一次病危通知书。 不过我得到了还算精心的照顾,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有师傅教我读书写字。 我也没有朋友,孤独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镇月宫的外墙修得很高,把外面的世界挡得严严实实。正殿前有七七四十九层台阶,我喜欢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俯瞰外墙以内的整个镇月宫。白雪公主蹲在我的身边。 某一天,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那是一个身着铠甲、腰配长刀的少年郎,端正、挺拔地立在内外墙之间,像一株白杨。 第62章 是夜,月光透亮,照在他的银色铠甲上,反射到我的眼底,就再也抹不去了。 第二天赵老太监来送饭时,我问他:「爷爷,内墙外头那个少年是谁?」 赵老太监回答:「小公主,那是皇上加派的守卫。」 我想起来了,前天上课时,师傅给我讲述北方的秋景,他说每逢晚秋,红叶如火,遍燃山川,接着便转为金黄,无边落木萧萧下,然后冬天就来了,白雪皑皑。 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并表达了去亲眼看一看的想法,可能是表达得过于激动,让师傅以为我想越狱。 所以第二天,镇月宫就加派了守卫。 我苦笑我父王真是多虑。我这弱不禁风的小体格,连四十九级台阶都下不去,怎么翻过两道高墙、跑出皇宫、走出皇城、策马北上,去看那红红黄黄白白的北方秋景? 守卫有两人,一人守白天,一人守夜晚。那个端正的少年总是守夜晚,恰好,我也是个夜猫子。 每天晚上,我就坐在台阶上观察他。我夜晚目力极佳,只要有月光,我就能看见他。他背对我,面朝外墙,站得笔直笔直,就算旁边没人监视,他也能站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能否感应到我的目光。 皇宫侍卫分三六九等。高等的世家子弟,在御前侍奉,若得皇上赏识,过几年就可出将入相;二等的良家子弟 ,守卫宫内险要,护卫皇子宫眷,也有机会得到提携;最末等的,一般是战俘或者罪臣家中的男丁,没入奴籍,一辈子只能看守宫门,年老了就打发去干杂活。 而这个少年,看上去跟我一般大的年纪,被发配来看守卫镇月宫,末等中最末等的差事。 他好惨啊。我突然好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我在纸上写道:你姓甚名谁? 白雪公主叼着纸和笔,冲下四十九级台阶,越过内墙。 我坐在屋里忐忑地等待,等一条狗带来的回信。 白雪公主没让我失望,没过一会儿,她叼着纸回来了,我的字下面多了两个字:萧寻。 他的字很有意思,拿刀持剑的手写出的却是簪花小楷,一笔一画都像绣花一样精美、考究。 我猜,他的家世应该不错,至少应该有个温柔、慈祥的母亲,手把手地教他写字。不像我,天生是个坑娘的货。 我又写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被我爹卖进宫的。 我诧异。什么样的爹,会把儿子卖进宫?怎么卖的?卖了多少钱?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也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天白雪公主没闲着,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多趟,最后累得尾巴和耳朵都耷拉了。但她立了大功,我结交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萧寻。 每天晚上,飞狗传书。为了不让白雪公主太辛苦,每次我把话写满纸的正面,他返回来的话写满纸的背面。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我从未走出过镇月宫的内墙,他也从未走进来。但我们已经深入了彼此的心灵。 不知是因为年龄渐长,还是因为有了个伴儿,我变得越来越健康,每年麻烦太医的次数也少多了。后来,我爬四十九级台阶,一口气往返三趟都不觉得累,白雪公主都累得直吐舌头。 正月初一,冷雨下了一整天。傍晚,无月。 赵老太监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我等夜深人静的时候,让白雪公主把食盒叼去给他。食盒里装着十五个饺子,新的一年我和他正好都十五岁。 过了一会儿,白雪公主带回了空食盒和他的信。 「谢谢公主的饺子。白雪公主偷吃了十四个,我只吃了一个。真好吃,可惜没吃饱。」 我哭笑不得,勒令白雪公主去给他道歉,附上我的信:「我好希望能亲自给你送饺子。」 正月十五,月色正好,我坐在台阶上,佯装望月,实在望他。 我从我的高度看得见他,他在他的低处却看不见我。夜里我都准备睡下了,收到他的信: 黑月公主,你一定很美丽。 我与铜镜里的自己对视良久,写道:花开墙内,美有何用。 他回答:你会出去的,在最美的年华。 十一、 他说的话,竟很快应验了。 我的兄长,皇太子周启珑死了。 周启珑是皇帝独子,王朝唯一的继承人。皇嗣若断,国祚何承。 不幸中的万幸,周启珑去世后不久,他的遗腹子降生,周家险些断掉的香火又续上了。 皇帝给小孙孙赐名「周永灿」,多么美好的寓意。周永灿满月那天,举行了盛大的皇太孙册封仪式,我在镇月宫都能听见锣鼓之声。 当晚,镇月宫多年的死寂被打破,皇帝驾临,要接见我。 他又老又病,爬不上四十九级台阶,我脚步轻快地跑下台阶,跪在他的龙袍下。 他颤颤巍巍地将我扶起来,浑浊老眼渗出清亮的泪水。 那晚,他跟我谈了许久。他坦言,自知命不久矣,太孙年幼,又不放心权臣摄政,思来想去,只有至亲之人靠得住。 而我,「灾星」黑月公主,就是他仅剩的至亲之人。 我也是挺可怜这老头子,堂堂一帝王,怎么就活成了孤家寡人,到头来还得寻求我的依靠,老泪纵横地挽回我:「朕以前错了,朕对不住你们母女。」 第63章 我大度地接受了他的挽回,女儿终究是父亲贴心的小棉袄,父亲冷了,我得发光发热呀。 第二天清晨,我身着华服,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在众宫人簇拥下,十五年来第一次,走出镇月宫的内墙。 此时是白天,值守在墙外的守卫不是萧寻,我回头望了一眼他常站的位置,我知道,他一直会守在我身边。 我终于重享公主的荣光。可能是出于内疚,或 者实在是没有别人可以信任了,我的老父皇毫无保留地把一切交给我保管,包括传国玉玺、国库密钥、调兵虎符,还有他的宝贝皇太孙。 而我依旧住在镇月宫,住了那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里。我也不喜欢别人侍候,每天依旧是一个姓赵的老太监给我送饭,一个少年守在外面,一条狗在我们之间送信。 我始终没和萧寻接近,我们还是保持着以前的距离。这么些年都习惯了,突然拉近会不适应。 而且,我对自己也没那么有信心,我怕我没他想象中那么美丽。 我和他离得最近的一次,是某个雨夜。父皇偶感急病,我赶去探望,出了内宫院恰巧遇到守卫换岗,撞见了前来上岗的萧寻。 我们相望一愣,他立即单膝跪地,垂首行礼。 我当时害羞极了:「下,下雨了,你,你别在这儿站岗了。」 这是我亲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未发一言,我匆匆地离去。 待我归来已是清晨,宫门守卫已经换成了别人。 我没想到,雨夜一瞥,竟是我们最后一面。 秋天,北方重镇灵阳起了叛乱,朝廷要派兵镇压。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兵力了,连皇宫守卫都得送去凑数。萧寻也参军去了,临行前他让白雪公主送来书信: 别人为国而战,我为你而战。 我泪凝于睫,回复他:「活着回来,正月初一,等你一起吃饺子。」 正月初一,我听到了他的死讯。 他死后,我把镇月宫的墙拆了,烧掉了我和萧寻的所有书信。给我送了十几年饭的赵老太监自请出家,去安宁寺做了住持。留在我身边的只有白雪公主,她不需要每晚奔忙送信了,成了一条失业的中年狗。 直到叛军临城。皇帝驾崩、太孙失踪,我作为周家大厦将倾的最后一根支柱,留守镇月宫。 我的少女时光,就此结束了。 十二、 如今,我身为人妻三年有余,身怀有孕两月有余,却不管不顾地去寻找年少时失落的爱情。 护送我的,有七名暗卫。他们曾是我培养的死士,国灭之后剃发为僧,藏身于安宁寺。 一路上出奇得顺利,我的出走没有惊动任何人。我祈祷这样的好运能持续到我回宫。 没错,我还会回来的。等傅熙从南方归来,会看到爱妻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只是需要见一下萧寻,就亲眼见他一面,了却我心头那点儿执念。 到达灵阳这一天,小雪,风冽。这座城用这种冷淡的方式,接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街上行人寥寥,我不知道萧寻在哪里。除了圆通住持给我的那封信,萧寻再也没传来别的消息。 我也想过这可能是个骗局,但就算是骗局,想出这个骗局的人也很不一般,因为几乎没有人了解我和萧寻的真实关系,更不可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字迹,用传信这种特殊方式,来撩动我的心弦。 我更愿意相信,萧寻真的还活着,那封信真的是他写给我的,他真的在这里等着我。 可是,灵阳这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他? 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他的墓。 那是我和他在灵阳唯一有汇集的地方。 当年,是我从皇城赶来,亲手将他下葬。我在他的墓前哭了一夜,别人都以为黑月公主是哭为国捐躯的将士,为的是慰藉民心、鼓舞士气。只有我和萧寻的魂魄知道,我是在为我痛失的所爱而哭。 萧寻的墓在灵阳城郊的一片树林里。夜里,我一身白衣,挎着包裹,踩着枯叶,走在林中。 树林中央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是萧寻的墓。 萧寻的墓前,站着一个人。 他身着铠甲、腰配长刀,披着月光,端正、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株白杨。 这身形,这景象,这感觉,多么多么多么地熟悉! 我屏住呼吸,一点点地靠近。他背对我,面朝墓碑,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沉思。而我越靠近他,心里的波涛愈发汹涌。 我可以确定,他就是萧寻! 距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颤声问道:「萧寻,是你吗?」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地上的白雪和天上的皎月交相辉映,夜色泛着淡淡的光亮,我看清了他的脸—— 非常,非常,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 我惊呆: 「傅熙?!」 他,有着和萧寻一样的身形,穿着和萧寻一样的铠甲,配着和萧寻一样的长刀,可这张脸……却是和我夫君傅熙一模一样。 傅熙从不穿铠甲。他总是一袭阔袖锦袍,斯文贵气的皇子殿下。 我脑袋有点儿乱,好乱,乱得一塌糊涂。 我往后退:「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第64章 「公主。」他说,「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一个激灵,突然明白了! 「你是傅熙。」我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也是萧寻!」 傅熙和萧寻,萧寻和傅熙,就是同一个人! 从一开始,我的「错觉」就根本没错。我觉得他的背影像萧寻,我偶尔把他错认成萧寻。可是原来,他本身就是萧寻啊! 我很惭愧地承认,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萧寻长什么样子。 那些年,我们隔着一道墙,靠写信交流。我们从未靠近过彼此,我眼里的萧寻,永远都是一抹守候在墙外的影子。 唯一一次近距离的照面,是在我父皇急病的那个雨夜,我匆忙之中,根本没看清他的脸。 我也没听过他说话的声音。 所以,当他脱掉士兵铠甲,以皇子傅熙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根本无从分辨。 「所以,你真的是萧寻?」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傻子一样一遍遍地问他:「你真的是萧寻?真的是萧寻?」 他望着我,只是浅笑。 「三年了,你怎么就不告诉我?」我用小粉拳捶他的胸口,铠甲挺硬,当当作响。 「我对你有愧,又怎么有脸与你相认。」 我知道他所谓的「愧」是什么意思。 他本是守护公主、效忠公主的侍卫。 公主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伙伴,把一切都托付给他。 可他向公主隐瞒了真实身份,他其实是叛臣之子。 一转头,他和他的家族就抢走了她和她家族的一切。 …… 「一直想跟你坦白,却没有勇气。」他轻抚我的脸,「可现在不同了,咱们快当父母的人了,我总不能瞒你一辈子。」 「那,那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干吗大费周章,把我骗到灵阳城来?」 「因为我想知道,你对『萧灵』还有多深的感情。」 我尴尬。前几天我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我已经忘掉萧寻了。结果,「萧寻」一封信,就勾我瞒着夫君千里迢迢来赴约。 虽然,夫君和情郎到头来是同一个人,所幸我谁都没「背叛」,但还是有点儿……那啥。 感情总归经不起试探。 我和他在墓碑前的石阶上坐下,一起举头望明月。白雪公主摇着尾巴坐在我们身边。我走得匆忙,把它留在了宫里,傅熙却把它带来了。 我,他,狗。我们三个,多年以来的固定搭配。现在再加上我腹中的孩子,一家人齐齐整整。 此刻我心绪纷乱,不知所措。身边这个人,是我朝思暮想了三年多的爱人,同时也是我朝夕相处了三年多的夫君。 他倒显得挺轻松,问我:「冷不冷?」 「不冷。」 「你那包裹里是什么?」他瞅着我挎在臂上的包裹。 「呃,没什么,随身细软而已。」我把包裹往后藏了藏。 他却一把将包裹夺过来,解开外层厚厚的布,露出一个食盒。打开盒盖,十五个莹白的水饺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次来见萧寻,我特意准备了饺子。和他一起吃一顿饺子,是我对他的承诺。 傅熙看着水饺,眼中情绪浮动。「难得你还记得。」 「别吃了,凉了。」我想把盒盖盖回去。 他却挡开我的手,迅速拈起一枚水饺,随手扔给了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衔住水饺,囫囵地吞下。 等我反应过来想阻止,第二枚水饺也被傅熙喂了狗。 「你干什么!」我情急之下,一把将食盒掀翻,抓住白雪公主,疯狂摇晃它,「吐出来,吐出来!」 白雪公主「呜呜呜」地号了几声,就开始呕吐,先吐出食物残渣,接着是白沫,然后是血渣。 灵阳寒冷的冬夜,冷淡的月光下,白雪公主,陪伴了我十几年的小伙伴,在我的怀里哀鸣,抽搐,很快地死去。 我抱着它尚余温热的尸体,忍不住失声痛哭。上一次这么哭,还是亲眼看到萧寻「尸体」的时候。 从始至终,傅熙坐在我身边,事不关己,无动于衷。 「怪不得我。」他淡淡地道,「你这女人心太毒,往饺子里下的毒太重,狗吃了两个就死了,不知我这身板,吃几个能扛住?」 我止住哭泣,擦了把眼泪鼻涕,冷笑: 「萧寻,三年前你就该死的。」 终于还是到了摊牌的时候。 我千里迢迢地跑到灵阳来,并不是因为爱情。我的目的非常明确:杀掉萧寻。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我敢肯定,他就是泄密者。 十三、 要问萧寻算什么,他算是我的一条狗。 我们曾经确实有情谊,有少男少女懵懂的爱意。 但更多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 当年我们的信里,除了谈情说爱,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密谋。 比如,我让萧寻替我杀掉太子周启珑。 周启珑不死,我的父皇永远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个女儿。 萧寻做得干净利落,周启珑死得不明不白。我也如愿以偿,成了我父皇仰仗的人儿。 之后,萧寻又为我做了不少脏事。 比如,想办法让我父皇死得更快一些。 只等我父皇死了,奶娃娃周永灿登基,一切就尽在我掌握之中。我要把过去十五年失去的东西,加倍地补偿回来。 第65章 而我给萧寻的承诺是,将来为他销掉奴籍,并且让他位极人臣,与我共治天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边厢我步步为营、大胆进击;那边厢,尾大不掉的傅家却蠢蠢欲动,威胁到周家江山了。 无奈与情急之下,我把传国玉玺、国库宝藏的图纸和密钥、兵符,还有周家最后的正统继承人周永灿,等等等等,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都藏了起来。 将来,凭着这些东西,我就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而帮我藏这些东西的,还是萧寻。 一直以来,我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仰赖。直到他去灵阳替我讨伐傅家叛军时,我的眼线发现,他与傅家有秘密接触。 这件事触碰了我的死穴。多年的幽禁生活令我多疑、冷血,甚至变态。 在台阶上呆坐了一晚之后,我决定断舍离。于是下达密令:将萧寻就地处决。 就地,指的是就在灵阳城。处决,指的是暗杀。 萧寻死讯传来时,我正坐在镇月宫高高的台阶上喝酒。 酒很美,外邦进贡的葡萄酒,柔滑的层次感,又很烈的酒劲。 其实我应该哭,哭我「战死沙场」的少年郎,哭我无疾而终的爱情。 可我全脸的肉这抽抽那抽抽,就是挤不出一丝哭相。 眼泪都掉不下来。 我并非因为过于悲伤而哭不出来,而是因为生气。 我派去的是顶级杀手,命令是提回萧寻的头,他那颗装满了我秘密的头,必须回到我手上。 结果,他们告诉我,他的头被傅家叛军挑在旗杆上,带走了。 我不信,没亲眼见到他的头,我什么都不信。 我要确定他已经死透,而不是玩什么移花接木、金蝉脱壳,带着我的秘密,从我掌心逃走。 所以,我才亲自赶赴灵阳,去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见到的那副尸体,我确定就是他的。我们朝夕相处了四年,虽然没说过话、没牵过手,但他的身形,我太熟悉了。 多少个日夜,他把守在高墙下,挺拔而孤冷的身姿,如夜神般守护着公主。 亲眼确认了萧寻的死,我本该放下心了。从此,不会有人知道周启珑的死因,不会有人知道我把周永灿藏在了哪里,傅家就算抢了皇位,也永远得不到传国玉玺、宝藏,没有兵符,也调不动边防的大军。 但与此同时,愧疚和思恋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 我的痛苦不是假的,这三年我一直在忏悔。如果不是为了周家,我又怎么舍得对他下手?他是萧寻啊,那些年我依恋过的少年。 有些人,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痛。 直到周永灿被找出来,我意识到,萧寻很有可能还活着,并且出卖了我。 后来看到他的信,我彻底慌了神,不管不顾,着急忙慌地跑到灵阳来。 就是为了亲手杀掉他。再一次杀掉他。真真正正地杀掉他。 十四、 「如果你不是萧寻该多好。」我对傅熙苦笑,「我本来已经改变计划,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了。」 「是吗?」傅熙不为所动,冷静分析,「 你早就想带着你藏的那些宝贝逃跑,只是因为和离不成,侄儿又在我手里,实在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迫不得已,只能安分守己一阵子。等我继承皇位,你就会在我睡梦中把我杀掉,拿出你藏起来的那些东西,重新号令天下,为周家夺回江山。」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黑月公主周启姳。」傅熙板板正正地唤我,语气从未有过的阴沉、森冷。 「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灾之星,恶之花。」 三年了,他对我向来柔声细语、耐心平和,声音大了怕吓着我,语气重了怕惊着我。而此时此刻,他撕下伪装的温柔面具,把他的恨、怒、憎都倾泻而出。 「我一直对你心存幻想,觉得对萧寻痛下杀手的不会是你。」他说,「可我越想信任你,越发觉得你不值得信任。你伪装得越深情,越暴露你的心虚。所以,我就试探了一下,就这么一下下,你立即原形毕露,迫不及待地要将萧寻送上西天。」 我没有解释,我不想解释。他说得对,饺子里的毒确实是我亲手下的,我确实迫不及待地想把萧寻送上西天。我怕萧寻抖出我的黑料,出卖我的秘密,让我身败名裂甚至面临杀身之祸。 但当我发现萧寻就是傅熙时,我就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杀他了。 傅熙是我不幸生命中的一抹暖阳。我冰封的心,不知何时早已被他焐化。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过家。后来傅熙给了我一个家,只是我后知后觉,一直不懂珍惜。 之前,说了那么多遍「我不爱他」。可现在,这四个字,我收回。 是的。我爱上了他。不管他是不是萧寻。我现在爱的是傅熙,我的夫君傅熙,我孩子的父亲傅熙。 可我怎么也没算到,在灵阳城这个诡异的雪夜,萧寻和傅熙,重叠了。 三年多了,我对前尘过往的精心掩饰,在这一刻被揭开了遮羞布。我的虚伪、自私,我的阴险、狡诈,都暴露在他面前,比新婚之夜的赤身相对,更令我羞耻难当。 萧寻,或者说是傅熙,却云淡风轻地欣赏着我的慌乱。但我知道,他比我还痛,他比我还恨。 他长吁一口气,站起身,缓缓地从腰间抽出刀,横在我的颈侧: 第66章 「周启姳,萧寻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非要对他痛下杀手?」 冰凉的刀刃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忍住害怕,直视他,坦然回答: 「三年前我杀萧寻,是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又与傅家勾搭,我怀疑他背叛了我。这次没别的,我杀他,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家。」 「你的家是什么?你的侄儿?你的玉玺?你的宝藏?可以调动边防守军的兵符?」 「没有啊。」我平静地说,「我的家是我的夫君,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你们就是我的家啊。」 他一愣。 「如果你真的是萧寻,传国玉玺、宝藏、兵符藏在哪儿,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些年我也没有动,任你处置吧,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说要这些话,我感到深深的疲惫、乏力。这几天几乎吃不下东西,难受、反胃,肚里的宝宝太折腾我了。 活着都已经好辛苦,还要什么皇权富贵? 「你什么都不想要?」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笑得手臂颤抖,刀刃在我脖子上划拉。 我稍微往边上避了避:「夫君,你该不会真想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他望了一眼墓碑,那上面刻着四个字:萧寻之墓。 字已斑驳。 「不要叫我夫君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甩在我脸上。我拿起来一看,是我那次写的和离书。 他已经签了名,盖了印。 这证明我们的婚姻,就此结束了。 这本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结果。 当初嫁他,我就窝着一肚子闷气。嫁他之后,我也天天的不高兴。后来我就计划着离开他,想回到周家发迹的南方,拿出皇太孙、传国玉玺以及周家这些年聚敛的钱财,号令兵马,重整河山。哪怕收复不了失地,偏居一隅当个土皇帝,也比做傅家的傀儡公主、窝囊媳妇强。 现在,我如愿以偿,终于摆脱这段婚姻了。可我怎么还是高兴不起来呢? 我指着和离书上的条款说:「夫,夫君,咱们从来没吵过架,你也绝对绝对没有阳衰不举,更重 要的是,咱们现在也有孩子了。综上所述,这和离书写得有点儿离谱,还,还能作数吗?」 我的语气好卑微,我从没对他这么卑微过。我都没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掉进了追夫火葬场,果然人在要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还好我的卑微起了作用。他面色略有缓和,把刀收了,无可奈何地:「周启姳,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诚实地回答。」 「夫君请讲,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爱过萧寻吗?」 「爱过。」 「那你还下得去手?」 「他背叛我。」 「如果他没有背叛过你呢?」 「他没有吗?」我指着眼前的男人,「看看你,曾经的小侍卫,如今尊贵的皇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你这一切是哪来的?是从我们周家抢来的!当初我把一切托付给你,换来的是什么?国破家亡!我和你联姻,你知道老臣们私下里说我什么?『软骨头』『卖国女』!这三年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苟且偷生!你对我再好又怎样?改变不了你毁我家、窃我国的事实!」 我越说越激动,最后歇斯底里。这三年深埋心底的怨恨,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过去,别人眼里的亡国公主周启姳,就是个天性冷漠、不懂国仇家恨的小女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憋着一团怒火,我恨得牙痒痒。 我这番「肺腑之言」,把傅熙都给听愣了。他望着我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我想给你一个新的家,你心里却装着旧的国。我努力地想让你爱我,却不知你这么恨我。这三年,我们错得太离谱。」 我抹掉腮边的泪:「既然你都明白了,要杀了我吗?留着我,总归是个祸患。」 「我不杀你。」他苦笑,眼里没了光,整个人泄了气,「我只是决定放弃你,放弃我的诺言。」 他的诺言?他承诺过什么? 没等我问出这个问题,他已走远,留给我一抹孤绝的背影,还有地上那纸和离书。 十五、 傅熙诚如他所言,放弃我了,非常决绝。 他公布了与我和离的消息,傅家族谱将我除名,我被贬为庶人,禁入皇城。 安宁寺被封,圆通住持下落不明,我的侄儿周永灿音讯全无。我残存的势力都被连根铲除,我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多么脆弱、愚蠢、渺小。 他宠我时,我是众星捧月的公主,仿佛还有机会掌控全世界;他一翻脸,我才发现上述都是我的错觉。 甚至,连我的孩子都是个错觉。 在怀胎第三个月时,我下身见了红。 我很慌,去找大夫,大夫不以为意:「夫人,您的身体无大碍,这是正常的葵水。」 「葵水?不可能,我都怀胎三月了。」 大夫尴尬:「呃,夫人,从您的脉象看,您从未怀过胎。何况怀胎三个月,腹部该有微微隆起了,您有吗?」 我摸着平坦如旧的小腹,陷入沉思。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傅熙,他给我下了假孕药,导致我葵水暂停、食欲不振,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这是他试探我的一个招数,他就是想看看,我有了他的孩子,能不能放下过往,还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跑到灵阳去见「萧寻」。 第67章 结果令他失望。 对他而言,我不是合格的妻子,不是合格的母亲,不是合格的皇子妃,更不是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 至此,我与傅熙最后的纽带也没了。 从医馆出来后,我失魂落魄,茫茫然不知所归。 我抬头望天。我曾经拥有的、不顾一切想抓住的、费尽心力想摆脱的,一切的一切,本质都是天上的浮云。 我想起萧寻。那些年的信笺传情,月下守望。 我想起傅熙。三年的宠爱,三年的温柔。 脑中有根弦「绷」地一下断了,我再也维持不了冷静。 眼泪决堤。 我不死心,很多天滞留在皇城外,想办法要见傅熙一面。 可我见不到他。我连皇城都进不去,而他是远在深宫高高在上的皇子。昔日枕边人,已是九重天。 直到,我听说,皇帝驾崩,傅熙继位。 直到,我听说,新帝大婚,皇后是吴家的女儿。 吴家的女儿,就是当时傅熙骗我说要纳为侧妃的那个女子, 他说她长得像我。「你可以把我当成别人的替身,我就不能找别人当你的替身吗?」我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笑死我了。 他大婚当夜,我离开了。 我去了灵阳,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定居,离「萧寻」的墓不远。 日子一下子慢下来,每天无所事事,形影相吊,闲得实在不行就去「萧寻」的墓前坐一会儿。白雪公主葬在旁边,我,他,狗,整整齐齐。 我骨子里很无情,很难爱上一个人。 可笑的是,我却两次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又两次与他错过。 一旦错过,想要忘掉,比爱上更难。 也许,这天底下最难的难题只能交给光阴来解决。 十六、 某天,我又来到萧寻墓前,竟然撞见了别人。 看背影,是一个老妇人。 她蹲在墓碑前,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墓碑上的字,像是在爱抚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走上前,她回头望向我,沧桑容颜依稀透着昔年清秀。 「你就是那位前朝公主吧?」她问我。 「啊,您认得我?」 「这么多年,还记得来看小寻的人,除了我,也只会是你了。谢谢你,不枉小寻为你……」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您是?」 「我是小寻的母亲。」 萧寻的母亲?怎么可能? 他的母亲,当朝皇太后,曾是我的婆婆,我在宫中时常见她。现在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老妇,声称自己是萧寻的母亲? 这时,我看到了她布衣上绣的字:「春去何归」。 字意我不懂,但这字形,震惊了我! 簪花小楷,跟萧寻的字一模一样。 「这字是您自己绣的吗?」我指着她的衣服问道。 「是的。」 很久以前,萧寻告诉过我,他的字是他母亲手把手地教的。 难道,我眼前这位,真的是萧寻的母亲?那皇宫里那位又是谁? 很快我就想明白了,可能这位是生母,那位是嫡母。大家族里这样的情况很正常,如果生母身份低微,孩子就会跟随嫡母。 但是,难道她不知道吗?这里葬的不是她儿子,她的儿子还活着,远在皇城,坐在龙椅上。 我犹豫了一下,把这话讲给了她。也许这可怜的母亲是被蒙蔽了,以为儿子死了。 谁承想,她听后却是涩然一笑:「我没老糊涂。坐龙椅的,是傅熙。葬在此处的才是我的儿,傅寻。」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傅熙,傅寻? 我懵了。 傅熙和萧寻,不是同一个人吗?以及,傅寻又是谁? 「不对,不对不对。」我努力地跟老妇掰扯,「您的儿子,傅熙,他没死,他现在当了皇帝。葬在这里的,是他的替身,他当初为了骗我,找了个替死的。」 老妇看着我的目光染上了一丝怆然:「公主,我的儿子不是傅熙,而是傅寻。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寻时,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最后在我怀里咽气的。」 「那……那傅熙和傅寻,是什么关系?」 「他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傅熙是正房所出的嫡子,我是傅家妾室,没有地位,所以我的儿子傅寻被送到宫中做质子。」 她这番话,令我骇然。 所以说,所以说……傅熙和萧寻并不是同一个人? 萧寻,小寻,傅寻,才是同一个人,是那个守在宫墙下的侍卫,用簪花小楷给我写信的少年! 在老妇的讲述中,我得知了「萧寻」的真相……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我的父皇那时候还很威风,为了让各地大家族乖乖听话,命令他们送子嗣到宫中为质。 灵阳傅家送进宫的,是庶子傅寻。 各家质子进宫后,有的善于打点,谋了一官半职;有的想办法逃回家了。只有傅寻,傻乎乎地当个小侍卫,守在镇月宫,一守就是四年,便被人遗忘了。 四年后,母亲终于等到儿子回到灵阳,他却不愿回归家族。 他说自己这次出来,是替公主办事,顺道来灵阳看望一下父母,办完事就要回到公主身边。 母亲留不住儿子,只能随他去了。 可是没承想,两天后他又被哥哥傅熙救回来,身上多处刀伤、箭伤,人已经快不行了。 第68章 他拽着傅熙的手,用尽全力说道:「哥哥,我知道你们要起事了。我阻止不了你们,我只有一个请求,黑月公主……不要伤害她,替我好好地照顾她, 哥哥,求你了……」 傅熙强忍悲痛:「好,我向你承诺,绝不伤害她,好好地照顾她。」 「哥哥,替我好好地爱她。」 「好,我会的,我会的……」 最后他是在母亲怀里咽气的,死前还念叨着:「哥哥,她叫周启姳……」 傅熙用力地点头,眼泪跟着掉出来:「嗯,记住了,她叫周启姳。」 据傅家人说,小公子出了灵阳城后,突然遭人追杀,不得已才返回来,被哥哥所救。 追杀他的,不知是何方妖怪。 傅寻死后一阵子,从皇城来了人,竟是黑月公主周启姳,她向傅家讨要萧寻的尸体。傅家交了出去。 尸体已经腐烂,公主扶棺大哭。 后来她就把他葬在灵阳城郊的小树林,又在墓前哭了一场。 她的表现,傅熙都听说了。他对傅寻的母亲说:「我们将夺取周家天下,小寻却为周家公主而死,两清了。」 萧姨娘说:「你要记住你的诺言,替小寻好好地待她。」 「我会的。」 之后的事如我所知,傅熙领兵攻克皇城,夺得天下。在这个「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乱世,只看实力,不论道义。 但傅熙忠实地履行了对弟弟的诺言。 所以,三年里,他都在替别人爱我。 这个真相,彻底击碎了我。 以前我一直疑惑,我和傅熙素不相识,他凭啥一上来就那么稀罕我,我又不美丽,也不乖巧,心里还装着别人。现在我明白了,他只不过在承担作为兄长的责任。 可他最终发现,他的弟弟是被我杀死的。 这心情,换谁都憋屈。 我想起那天他说「我只能放弃我的诺言。」离开我,应该是他最后的善意了吧。 他本可以在弟弟的墓前杀掉我,以我血祭奠少年的在天之灵。 但他怕弟弟会难过。 他这份宽恕,却成了我不能承受之重。 我从小未被善待过,我信奉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心不狠,站不稳。 可他们兄弟俩,却告诉我这世上竟有真情在。 被教做人的滋味,太不好了。 我坐在墓前发呆。等我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想找老妇人确认,她已经离开了。 那封信是圆通住持交给我的,泛黄的信笺上写着簪花小楷: 「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萧寻。」 那会儿正是看到了这封信,让我以为萧寻还活着。 我想跟老妇人确认的是,信是不是她代写的? 若他早就死了,那这封该死的信,到底是谁写的! 我蓦然回头,盯着墓碑上「萧寻」两个字。 是你的灵魂写的吗?是你说,「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吗? 现在,我放下一切了,你还在这里等我吗? 我对着他的墓碑问了好多遍,没有声音回答我。 天黑了,起风了,好冷,我只得离开。走出几步远,回头望去,墓碑在月色下一动不动地挺立着,一如当年守卫在宫墙下的少年。 十七、 我真的想剃度出家了。 人生已经失去意义,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几乎没有。 日子里的滋味,只剩下索然无味。 出家,我精心挑选了灵阳附近一座百年大寺,香火旺、佛光盛,能好好地涤荡一下我罪恶的灵魂。 却没想到,这佛寺不要我。 他们说,我六根不净,不适合出家。 我纳闷了,我本来就是想净一净才来出家的啊,重新做人的机会都不给我一个吗? 无奈,我换了一家佛寺,那家又拒绝了我,理由是:佛不渡我。 呜呜呜我真的,有这么罪恶吗? 我不信,又去找别的寺,去抱别的佛。 结果,所有佛寺都不收我,所有佛都不给我抱。 他们的理由多种多样,有的竟然说人满了,不招新。 还有一位老尼姑抚摸着我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感慨说:「您这一头青丝,我们剃不得。」 「为何剃不得?我不动,乖乖地让你们剃。」 「不瞒您说……」老尼双手合十,压低声音,「非我们不愿,是有人不准。」 「有人不准?谁不准?」我大惑。 老尼慌觉自己说错了话,垂眸闭口,不再多说。 我闷闷不乐地走出佛寺,下山的脚步很慢、很沉。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无家可归,身无所依,心也无所依。 感觉很疲惫,身子一阵一阵地发 冷。夏末的午后,有如身处寒冬。 我在寰州驿站旁的一家小客栈住下来。 寰州是北部边境的荒凉小城。离开灵阳后,我就一路向北,去往越来越偏远的地方。 一日日地,愈发荒凉。遥想当年,温柔乡里,晓看新妆额,精致造作。 忽有一日,我看到窗外的叶子落了。随风而落的,还有我的两三根发丝。 我才意识到,北方的秋天,是要落叶子的。 直到深秋,叶子快落尽了,而我的头发也掉得愈发凶猛。 第69章 我可能是病了。 最开始只是经期延长、白昼倦怠。后来,下身滴血不尽、夜里作烧、腹中隐痛。再后来,气血亏得厉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后来甚至发了一次崩漏,丢掉半条命。 客栈老板娘见我可怜,叫来了大夫。 大夫一把我的脉,便说:「夫人是小产了?」 「没有,未曾怀孕。」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想把手抽回去,这什么庸医啊。 他却按住我的手腕不让我乱动,又仔细听了会儿脉:「夫人小产过?」 「没有,没有。」我不耐烦,不想理人,只想睡去。 「夫人莫睡!」他摇晃我,接着又掐我的人中,在我耳边喊,声音却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十八、 我感觉自己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醒来的时候,颇为震惊。 我发现自己躺在镇月宫寝殿的床上。 没错,就是我从小到大住了十四年的那个镇月宫,是我睡了十四年的寝殿,是我躺了十四年的床。 我身上穿的,是我十四岁前最爱穿的白裙子。 我长发披散至腰,未加钗环,是十四岁前最常见的样子。 直到嫁给傅熙,我才梳起高髻,三千青丝一丝不苟,隐秘了纷乱往事。 与傅熙和离后,我就一直想着剃头出家。我此时才突然想起,他说过:「你的头发那么好看,你要是把它剃了,我真的会生气。」 抛开这些胡思乱想,我……我怎么又回到镇月宫了? 国破以后,我被傅熙从这里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尘封了太多往昔,太多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推开殿门,对面的天壁上挂着银盘般的月亮。我扫视四周,四十九级台阶外,是半高的内墙;半高的内墙外,是更高的外墙。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萧寻死后,我就把墙拆了,如今怎么又都回来了? 更令我震撼的是,他,竟然也在! 那个身着铠甲、腰配长刀的少年郎,静静地伫立在内外墙之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可那挺拔如白杨的身姿,一眼万年。 所以说,我穿越回过去了吗? 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抹身姿出神。他站得那么专注,一动不动,坚如磐石,守卫着墙内的公主。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踽踽地爬上台阶,竟是安宁寺的圆通住持。 以前,他是宫里的赵老太监,任务是来镇月宫给我送饭,顺便给我讲讲镇月宫外的事。 后来,我走出镇月宫,掌握权柄,他就去了安宁寺,名为出家,实为我的眼线。 我以为傅熙已经把他杀了。 他拎着食盒,对我慈祥地笑着:「小公主,吃饭啦。」 小公主。从小,赵老太监都是这么唤我的,尊敬又带着宠溺。直到我长大,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才开始称呼我「公主」,语气里只剩下尊敬。 我学着当年的语气问他:「爷爷,今年是何年?」 赵老太监回答:「小公主,你睡晕乎啦?今年是成宣十五年呀。」 成宣是我父皇的年号。成宣十五年,我十四岁。 「爷爷,站在内墙外的少年,是谁?」 「守宫门的侍卫呀。」 「他叫什么名字?」 「老奴也不知。饺子要凉了,小公主快吃吧。」 一边吃着饺子,我又问了他好几个关于那侍卫的问题。他一问三不知,摸着我的脑袋:「小公主要是想认识新朋友,就给他写信呗。」 对,对,给他写信。 我找来笔墨,咬着笔头想了半天,写下三个字:你是谁? 可是怎么把信送过去呢? 「汪汪!」一只大黑狗跑进来。 我惊呆。 白雪公主? 狗子见到我很热情,一顿子上来蹭蹭舔舔,顺便把我的饺子都咪了。 我捧着她的脸,啊,真的是白雪公主,我亲生的白雪公主! 她看到桌上的信,叼起来,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了,轻车熟路。 忐忑地等待。 不一会儿,白雪公主带着信回来了。我打开一看,眼泪差点儿出来。 簪花小楷,一笔一画都像绣花一样精美、考究。是他的字,如假包换。 他说,公主病了两天,竟失忆了?我是傅寻。 傅寻……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是十四岁的我病得灵魂出窍,去经历了一场十五岁到二十岁的梦? 还是二十岁的我死在了寰州客栈,穿越回了十四岁? 我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模样,满宫里却没找到一面镜子。 我想起来了,镇月宫里没有镜子。术士说镜子聚集阴月之气,会令术法失效。 和傅熙新婚第二天,我才对着梳妆台的镜子好奇地打量。新妇的容颜宛若春花。傅熙从后面揽住我:「公主,你很美丽。」 为什么,为什么我又想到了傅熙?我曾经不在意的、厌恶的、排斥的、想要摆脱的,那点点滴滴的过往,不断不断地涌上心头,都变成了难以割舍的回忆。 可我现在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十九、 我没有再给墙外的少年回信,没了当初的心境。 当初,信笺传递着澄澈的友情、炽热的爱意。现在,我却说不清对他是什么感情。 第70章 有一点很明确,我不爱他了。 我的心,已被另一个人占据。 他的信又来了:「公主可还好?」 「公主,今晚的月亮特别美,你出来看看呀?」 「公主,五天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有心事?或是又病了?」 「公主……」 公主公主公主公主……别叫我公主了!你知道吗?你守护的公主,将来会杀了你,傻瓜! 我在信纸背面潦草地写道:「不要再烦我了,快走!离开这里!回你的灵阳老家!」 这封信送出去后,我终于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在屋里憋了两天,晚上我出门一看,他挺拔的背影,依旧矗立在墙边。 那背影,多么像傅熙啊。 我不敢再看,回屋关门。 可过了一会儿,白雪公主送来了他的信。 「公主为何突然赶我走?」 我回信:「和我在一起,你没有好下场。」 「我曾主发誓,永远守护公主。」 我揉搓着他的信,哭了好一阵子。 抹掉眼泪,我决然下笔:「傅寻,我爱上了你的哥哥,傅熙。」 信送过去后,白雪公主空手而归,没有带回他的信。 他可能在纳闷,为什么我还知道他有个哥哥,为什么我会爱上他的哥哥。 这是一个极为漫长、曲折的故事,无法言说。 蜡烛燃尽了,屋里黑漆漆。我蹲在地上,抱头发抖。 「吱呀」门开了。月光洒进来,很晃眼。 原来不是月光,而是朝阳。 有人走进来。 他逆着光,周身围着一圈光晕,唯有脸是暗的,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他走向我,一步一步地,越来越近。这是我第一次离萧寻如此之近,我快要看清他的样貌了。 他向我伸出手,说:「黑月公主,别来无恙。」 就在这一刻,我眼睛适应了阳光,看清了他的脸。 「傅熙?!」 「嗯,是我。」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瞎搞的假象?」 「别想那么多了。既然我爱你。你也爱我,那我们,就重新来过,好吗?」 (完) 番外(傅熙) 一、 她不爱我。 微笑的时候太虚假,牵手的时候太勉强。 她不爱我,说话的时候总走神,沉默的时候又太专注。 但是,无所谓,我也不爱她。 我甚至有点儿讨厌她,想远离她。 可惜,我不能。 我还必须娶她、宠她、爱她。宠是真的宠,爱却是假装出来的爱。 我知道,她心里逗留着别的男人。 那个人,名叫傅寻,我的亲弟弟。 十一岁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和弟弟不一样。 我和弟弟同年同月同日生,先后只隔了一个时辰。从小一起吃饭睡觉、读书习字,我们个子长得一样高,文武习得一样好,如同两株茁壮成长的云松,即将顶起傅家的天空。 直到我们十一岁那年,皇宫里来了人,要从傅家带走一个孩子。 母亲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父亲默默地把一旁的傅寻拉过来,交给宫里的人。 傅寻被带走以后,我问母亲,我是 哥哥,为什么让弟弟替我进宫为质。母亲说:「因为小寻是萧姨娘的孩子,是庶子。你是嫡子,跟他不一样。」 我跟他不一样?我第一次听说这种道理。 傅寻从此杳无音讯。父亲行事低调,从不打听儿子的消息,更不会设法把他救回来。反正傅家的未来还有我,长子傅熙。 傅家从未甘心匍匐于周家膝下。这些年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已然做好夺取天下的准备。 突然有一天,弟弟竟回来了。 四年过去了,他长得更加挺拔、俊秀。 只是,他变得沉默内向,心里装着很多事,却不轻易吐露。没有人知道为质四年的他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无心问这么多,所有精力都在准备配合父亲起兵。 傅寻归来,我们傅家算是多了一个好帮手。 这时,傅寻却要离开。 我不解:「你好不容易回家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到宫里去?」 傅寻说:「那里有我牵挂的人。」 「谁?」 傅寻不答。 我拍拍弟弟的肩:「你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留下来吧,跟家人在一起,你才能强大。我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走,还是留。」 夜里,我看到傅寻坐在屋顶上,对着月亮发呆。他手里捏着一支笔、一张纸,似乎是想给谁写信。 第二天天未亮,傅寻便走了。他走之前只跟萧姨娘告了别,没有来找我和父亲。 我感慨万千。四年相隔,竟让亲兄弟的两颗心如此之远了。 没过多久,家兵却传来消息:「小公子在城外遇袭!」 我连忙带人去营救,从一帮神秘杀手的刀下把弟弟抢回来。可惜为时已晚,他伤势过重。 临死前,傅寻紧紧地拉着傅熙的手,把心底的秘密托出:「黑月公主……不要伤害她,替我好好地照顾她,哥哥,求你了……」 我这才明白,弟弟是有了牵挂,这种牵挂,以爱为名。 我在他炯炯的注视下,许下诺言:「好,我向你承诺,绝不伤害她,好好地照顾她。」 第71章 「哥哥,替我好好地爱她。」 我一愣,只得点头:「好,我会的,我会的……」 「哥哥,她叫周启姳……」 「嗯,记住了,她叫周启姳。」 傅寻安心一笑,眼里的光忽地灭了,气断而亡。 周启姳,这三个字,就此深深地刻在我心中。 整理傅寻遗体时,我从他身上找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落款:「萧寻」。 我这才明白,离家前的那天晚上,傅寻动摇过。他想写信劝她放下一切,来灵阳和他相聚。可最后,他还是决定回到她身边。 傅寻死后没多久,周启姳竟亲自来找人。她没有带走傅寻的遗体,而是把他葬在灵阳城郊的树林里,墓碑上刻着:「萧寻之墓」。 萧寻,原来,他是这样向她介绍自己的。 二、 傅寻死了,傅家挑了个好日子,起兵。 出征那天,我与母亲告别,又去见了萧姨娘。萧姨娘说:「你要记住你的誓言,若得天下,替小寻好好地待她。」 我郑重发誓:「我会的。」 一路所向披靡,半年后,攻克皇宫。 入宫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周启姳。 周家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不确定她怎么样了。抓了个宫女,让她带路,直奔镇月宫。 一入镇月宫的宫门,我就看到不远处那高高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夜灵般的女孩子。她的素锦白裙比月光更纯净一分,她的黑色长发比黑夜更神秘一分。 她身边蹲着条大黑狗,个头快跟坐着的她一样高了。 我拾级而上,慢慢地靠近她。大黑狗没有冲我吼叫,她愣愣地望着我,精致、空灵的容颜惹人怜惜。 离她还有几步远,我向她伸出手:「别怕,我叫傅熙。」 她说:「周启姳。」 原来这就是我发誓要一生守护的人儿啊。我笑道:「黑月公主,别来无恙。」 周家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傅家占领皇宫后,不费多大力气就坐稳了皇位。 我作为新帝的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皇子,一时间众星捧月。 很多世家大族争着与我联姻。天底下最优秀的女子都在等待我的挑选,我可以任由自己喜好,从中挑一个家世最好的,或者相貌最美的 ,抑或才情最佳的。 可是,我选择了前朝公主,周启姳。 与周启姳联姻,可以拉拢旧臣之心,让傅家的江山坐得更加名正言顺。 可对我来说,她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她不爱我,我只是傅寻的替身。 我不爱她,却无可奈何。我对弟弟做出过承诺,会替他好好地爱她。 更重要的是,这是萧姨娘的要求。我不能违抗萧姨娘,她表面上失宠多年,被遗弃在灵阳旧宅,但她在我父皇心里的分量,十分可怕。 我根本不想替别人爱一个女人,谁不想拥有自己所爱之人。 只是这些心思,我都很好地隐藏了。 刚娶周启姳时,我眼里满是宠溺,心里却满是厌倦。 她漫不经心地享受我的宠爱,却体察不到我的厌倦,因为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后来,相处久了,我却对这个女子慢慢地有了兴趣。 她并不讨喜。性情孤僻、为人冷淡、心思深沉,也不爱我。 而这也意味着,她是个很难征服的女人。这激起了我的征服欲。 整个周家都被我征服了,就差这个女人,周家最难征服的女人。 某一夜,在我们一起时,她喊了「萧寻」两个字。 我的征服欲突然更加汹涌。我不比傅寻差,傅寻能征服的女人,我为何就征服不得? 之后,我就有了种莫名的期待——有朝一日,这个雪肤黑发、目光沉郁的女孩,会爱上我。 只要我还保持着完美夫君的样子,终有一日,她会忘掉傅寻,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三、 直到有一天,父皇问我:「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以前父皇宠爱萧姨娘,连带着也疼爱傅寻。后来傅寻入宫为质,萧姨娘与父皇疏远,父皇就很少再挂心这个儿子,连他的死,他都没有过多追问。最近冷不丁地问起这个,可能是,人老了。 那一晚,我睡不着。 傅寻是怎么死的? 是被周启姳派去的杀手杀死的。 这只是你们以为的答案。周启姳自己都这么以为。 真相是,傅寻是被我杀的。 我一直以为他早死在了皇宫。就在傅家准备起事时,他突然回来了,又离开了。 就在他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将这个弟弟视为叛徒。他有可能会向周家人告发我们,也有可能不会告发。 成王败寇,关乎傅家前途命运的大事,我不能放任任何一丝风险发生。 我秘密派出几个杀手,跟在傅寻身后。 傅寻出城后,他们下手了。 就在这时,半路又杀出几个不明身份的人,也是冲着傅寻去的。 我那善良的弟弟可能死到临头都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 我给杀手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于是他们打跑那伙人,把傅寻抢了回来。 第72章 人人都以为是我救回了他,其实,他身上那几处致命伤,皆拜我所赐。 傅寻死后不久,傅家的兵马浩浩荡荡地杀往皇城。铁蹄卷尘,碾碎河山、踏过尸骨,争夺那太阳般耀眼的皇权富贵。 直到改天换日,尘埃落定,傅家成了天下之主,却无人再记得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傅家庶子。 却只有她,还一直记着他。 她对他的爱,一度令我十分感动,且内疚。 可当我暗中追查,竟查出一件离谱的事儿:当年我派去的杀手碰到的另一拨神秘杀手,就是黑月公主派去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儿爆笑出声。 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我查出了前朝先帝驾崩的真相,查出了前朝皇太孙的藏身地,查出在南方还盘踞着一个神秘军团,等待周氏的召唤…… 而这一切的操纵者,都指向一个人:周启姳。 在周家王朝的最后几个月,皇帝病重,大权落在周启姳手里。皇城攻破之前,她杀掉皇帝,自己装作无害少女,等待我的「救赎」。 她的温顺臣服,她的忧郁柔弱,她对我的日渐依赖……都是我的错觉。 她以为我是个好人,我其实是个手足相残的魔鬼;而我以为她是个好人,她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妖怪。 我们真配。 想着这些,我一直没睡着。一旁的她,睡得很香。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喝了几口冷酒。冷风一吹,吹散心中不忍,向她投去阴冷的目光。 周启姳,咱们玩个游戏吧。 四、 她想离开我,我知道。 我早已摸清她的心思:和离,离开皇城,去秘密地点接走皇太孙,带着传国玉玺、兵符和财宝,回周家的故乡招兵买马,以图东山再起。 可是,从和离这第一步,我就不会让她往下走了。 我告诉她:「我不想和离。」 我没告诉她的是,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把和离书摔到她脸上。 我一边给她喂着掺了假孕药的绿豆汤。 一边鼓励她生个孩子。 我一边给她安稳的家。 一边策反了她的部下,将她彻底地孤立。 我假意要去南方督军,恋恋不舍地与她作别。 转头便让圆通住持把傅寻的信交给她,骗她去灵阳。 最后,在傅寻的墓前,我对她进行了终极审判,她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这一幕,都被隐藏在树林中的我父皇的密探记录下来。 至此,我成功地甩锅。傅寻是周启姳杀的,永远都是周启姳杀的了。 父皇大怒,命我秘密处死她。 这一点我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是让她消失。 我放逐了她。 听闻她在皇城外徘徊不愿离去,听闻她想见我一面。听闻她得知自己是假孕,听闻她失魂落魄,茫茫然一个人走在路上。 密探汇报这些的时候,我面无表情。 卸下好夫君的伪装,我只是个混蛋。 周启姳是我的工具,任何人都是我的工具。于我有用则用,于我无用则弃。 父皇驾崩了,死前念着萧姨娘的闺名和傅寻的小名。 他对他们母子有愧。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庆幸傅寻已经死了。 我顺利登基,普天之下,万人之上。 我很快娶了吴家嫡女为皇后。她出身高贵、端庄美丽、温柔贤惠,并且很爱我。 她是一个完美的妻。 大婚那夜,密探向我报告,周启姳走了。 我面无表情,走进椒房,拿起喜秤,挑开新娘的盖头。 美人脸盘娇美。我却依稀想起多年以前,盖头下那张泪痕交错的小脸,令我竟像个青涩少年,不知所措:「公主不喜欢我吗?」 她平平淡淡地回答:「会喜欢的,给我一点时间。」 我记得抽掉她发簪的瞬间,长发如瀑落九天,美得无法无天。 五、 吴皇后很完美,无可挑剔。 可我就是对她提不起兴趣。 可能是拥有得太容易,就难有快感。 周启姳那种别别扭扭、难以征服的劲儿,反倒令我上瘾。 我继续关注她的动向。 她去了灵阳,住在郊外树林。 她常去傅寻的墓地,坐在墓碑旁发呆。 后来有一天,她见到了萧姨娘,知道了我和傅寻并非同一个人,而是两兄弟。 听密探汇报这事时,我慌了一下,又镇静了。 她终究会知道,我不是她的傅寻。我不是她爱的、念的、愧的那个傅寻。 她要剃度出家。 我就料到她会这么干,早早地给所有寺庙下了密旨:不许碰周启姳一根头发丝儿。 我爱她的长发。我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我攻入皇宫,闯进镇月宫,她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如同一个夜灵。素锦白裙比月光更纯净一分,黑发比黑夜更神秘一寸。 可能是兄弟连心,弟弟爱上的女子,哥哥一眼万年,竟也沦陷,仿佛这就是宿命。 真正让我慌神的,是听闻她生病了。 她的病和我脱不开干系。我给她吃的假孕药,伤了她的身体。加上她忧思多虑,隐患便暴发了。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又把她从寰州弄回皇宫。然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73章 她一直昏睡,但迟早会醒来。醒了以后,我又该怎么面对她? 我知道,她不爱我。 傅寻是她的白月光。白月光是什么?就是千年万载闪耀在夜幕中,挥不去抹不去的那道光。 纵然我是天子,纵然傅寻已成白骨, 都改变不了这一切。 越是认清这一点, 我越是疯狂。 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要做她的傅寻。 我重修了镇月宫的围墙, 重造了当年的环境。当她在某一夜醒来时,会发现自己重回过去。 我把圆通住持从天牢里提出来,让他做回当年的赵老太监。又找来白雪公主的女儿, 模样、性格都跟它妈妈一模一样的大黑狗。 而我, 穿着傅寻当年穿的铠甲,站在傅寻当年站的地方。赵老太监说 ,我的背影和当年的傅寻一模一样, 一定骗得过她。 站了两夜之后, 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你是谁?」她问我。 我一笔一画地写道:公主病了两天,竟失忆了?我是傅寻。 从小我们兄弟两个一起读书习字, 字都是萧姨娘教的。只是后来我觉得簪花小楷太小家子气, 就重练了草书。 但要冒充傅寻的字以假乱真, 还是没问题的。 六、 我们的通信并不顺畅, 她不愿跟我多聊。 我投过去好几封信,她却要赶我走。 她说:「和我在一起, 你没有好下场。」 看到这句话,傅寻临死前的场景突然浮现在我眼前。 这是我最深重的罪孽,永远都无法洗脱。 我能做的,唯有遵守自己的誓言, 好好照顾她,好好爱她。 我回信:「我曾发誓,永远守护公主。」 她回信:「我爱上了你的哥哥,傅熙。」 我震惊。 她说, 她爱我? 她爱的人, 是我? 我失去理智,狂奔进去。七七四十九级台阶,我好像只用了七八步就蹦上去了。 简直像个莽撞的少年。 推开门, 我看见她抱着膝盖蜷缩在阴影里。长发拖在地上, 那么可怜,我只想替她绾起。 她抬起头:「傅熙?」 她终于认出,我是傅熙。也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我伪造。 「我爱你, 你也爱我。那我们,就重新来过, 好吗?」 我鼓起勇气说完这段表白, 想象着她会是什么反应。 发现自己被耍了很气愤?刚烈决绝,不吃回头草?还是执意要剃头出家? 可是, 她脸上竟闪过一丝笑容。不是单纯的、幸福的笑, 却带着一点儿小诡计。 我突然想起来, 最初她写信问我是谁,我回的信是:「我是傅寻。」 而不是「萧寻」。 原来,她早就看透了我的小把戏了啊。 有点儿尴尬,但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她终于爱上我了, 我也真的很爱她。 从此可以, 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吗? (番外完 ) 注: 龙子负屃,身似龙,雅好斯文, 盘绕在石碑头顶。斯文败类,看起来温柔无害,切开来内心乌黑。 第 16 节 睚眦篇 陛下是良人 叛军入城,陛下走了,没有带上我。叛军首领说,苏贵妃,何不从了我? 一 永兴五年夏,叛军攻入皇宫。 良仁帝自焚而亡,留下后宫佳丽,如同待宰羔羊。 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佳丽。 我,曾经是独占圣宠的贵妃,现在是叛军最感兴趣的猎物。 我被押到叛军首领面前。 叛军首领司徒雅,一个看上去很优雅的男人,端坐在龙椅上,擒着酒杯,俯视我。 「你就是狗皇帝的狐媚妖妃?」 我颤声道:「回将军,我是贵妃苏己己。」 「苏妲己?果然是狐媚妖妃。」 「将军听错了,我叫苏己己。」 他扔了酒杯,走到我跟前,一只冰冷的匕首贴在我脸上。 「你很美。」他说,「告诉本将军,良仁帝藏哪儿去了?」 匕首在我脸上游走。 「皇上他,他纵火自焚了啊……」 「胡说。」利刃抵住我的脸颊,只要他稍一用力,我吹弹可破的皮肤就会开花。 我被吓哭了:「将军饶命啊,良仁帝真的纵火自焚了,你们不是已经找到他的尸骸了吗?」 「狗皇帝老奸巨猾,怎会轻易就范?怕是借着这场大火,逃跑了吧?」 他蹲下来,直视我:「苏贵妃,这样一个美丽可人儿,良仁帝竟舍得抛下你,独自开溜?」 我垂下眼,哀怨锁眉头。 可能是我的小模样太可怜,司徒雅望着我有些发愣。 「我可算明白,狗皇帝为何只宠你一人了。」他慨叹,「真真的祸水。」 二 当晚,司徒雅要强占我。 我抵死不从,还咬伤了他,他冷笑:「没想到狐狸精也这么贞烈!」 「我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好啊!」司徒雅扔给我一把刀,「那你去死吧。」 我捡起刀就往脖子上一横。 司徒雅抬脚把刀踢飞。 顺势将我扯进他怀里,凶狠地说:「老实交代,狗皇帝藏哪里去了?不说,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74章 我瑟瑟发抖:「我真不知皇上在哪里。」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他曾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可他还是抛下你了。」 「你胡说!他不会抛弃我!」我再也保持不了矜持,痛哭出声。哭到最伤情时,浑身无力,靠进司徒雅怀里,小粉拳咣咣捶他胸口,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衣服上。 司徒雅这会儿倒是变君子了,没有对我上下其手,乖乖任我蹂躏。 等我哭够了,他说:「好了,贵妃别伤心了,男人本就靠不住。」 语气很温柔。 三 司徒雅老实了,没有对我做什么,让我回自己的宫里休息。 但他派人紧紧看守我。 叛军到处搜寻良仁帝的踪迹,挨个对宫人刑讯逼供,从他们口中挖线索。 我披着雪狐皮袄子,坐在清寂空冷的宫殿里,依稀有哭声和惨叫从外面传来。 傍晚,司徒雅来了。 带着一身煞气。 「忙活了一天,也没挖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他的手还沾着血,在我的狐皮袄子上抹抹蹭蹭,雪白的皮毛就被生生糟蹋了。 我想,我迟早可能也被糟蹋。 「小狐狸精。」他抬起我下巴,手上的血腥味儿蹿进我鼻中。 「能不能告诉我,箫宝卷到底藏哪儿去了?」 箫宝卷,就是良仁帝的名讳。 我垂着眼,不说不动。 「他都不要你了,你还对他痴心不改?」司徒雅冷笑,眸子眯了眯,忽然认真道,「苏己己,你跟了我吧,我比他可靠。」 我不说不动,像一根木头。 他拍拍我的脸:「再给你一点时间,好好想想。本将军马上就要称帝了,你现在投靠我,将来还是贵妃,荣华富贵,缺不了你的。」 四 后面几天,司徒雅都没来找我。 他大概在忙称帝的事。 我坚持认为,良仁帝这次丢了江山,并非因为他是昏君,而是司徒雅太不要脸。 司徒雅本是益州军镇的一个小军官,得良仁帝赏识,一步步提拔为益州刺史。 他以屯驻边地为借口,大量募集精兵、购入战马,势力越做越大。 待良仁帝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司徒雅以二十万士卒、五万匹战马,浩浩荡荡杀入皇都。 繁华之都骤遭摧残,百姓没了平安日子。 但我坚持认为,司徒雅打进来容易,想守住这里,没那么容易。 百官 能不能接受这个外来凶徒,还不好说呢。 大部分官员都在观望,却有一人火速叛变,竟是大学士龙点睛。 龙点睛是个容颜俊美、满腹诗书的大才子,得良仁帝赏识,十七岁便成为大学士。 年纪轻轻却骨质疏松,被司徒雅一吓唬就跪了。 他向司徒雅告密:城破之前,良仁帝的密折中曾提到「慕高山」这个地方。 龙点睛告密的行动,我是从给我送饭的老宫女烟秋口中知道的。 烟秋是在御膳房打杂的下等宫女,又老又瘸,叛军来了以后,年轻宫人有的跑了,有的被杀,烟秋就担起了送饭的任务。 每日在各宫穿梭,她成了消息最灵通的人。 「娘娘,叛军派了几万精兵,往慕高山追去了。」烟秋跟我说。 我吃着面,淡淡道:「哦。」 良仁帝不会败给他们的。 五 夜里,我都睡下了,司徒雅突然闯进我寝宫。 带着一身酒气。 「小狐狸精,想好了没?要不要从了本将军?」他轻佻地问我。 我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缩在墙角,用恐惧又坚定的眼神告诉他,我不从。 「我已经知道良仁帝的藏身之处了,慕高山。」他说。 我目光一闪,被他捕捉到了我内心的慌乱绝望。 他在床边坐下,直直望着我,眼里的杀戾之气淡了,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柔烟。 他伸手想摸我的脸,我躲了一下。 他脸色稍冷。 「你爱良仁帝吗?」他问。 「爱。」我斩钉截铁。 「有多爱?」 「永远不背叛,死了都要爱。」 司徒雅一愣,摇头道:「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帝王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可来了以后才发现,这良仁帝的后宫,就你一个妃子。弱水三千,他却只取你一瓢饮。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对他死心塌地吗?」 我说:「不是。」 「哦?那是为何?」 「爱,不需要理由。」 「如果本将军非要你给个理由呢?」 我想了一会儿,告诉他: 良仁帝箫宝卷,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人。 俊美潇洒,才华横溢。 英明神武,聪颖灵慧。 我,苏己己,被他深深吸引,不能自拔。我与他琴瑟和鸣、志同道合,我们彼此深深交融。我背叛他,就是背叛我自己。 …… 我说完这一通宣言,司徒雅又大受震撼。 「我更好奇了,狗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徒将军。」我严肃地说,「你在提到皇帝时,能不能不要在前面加个『狗』字?」 第75章 司徒雅盯了我半晌,我以为他要生气,他却笑了。 「哈哈哈,我们苏贵妃看上去娇娇弱弱,维护起你家皇上来,颇有点脾性。」 不过我只硬气了那么一下子,又软弱了。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真怕大灰狼突然扑上来把我吃了。 司徒雅蔑然道:「你别怕,本将军不强人所难。等我把良仁帝抓回来,让你看看他丢掉帝王光环的另一面,你也许就会改变想法。」 他凑到我耳边:「女人都很傻,容易被感情蒙蔽。」 六 可能看出我本质上胸大无脑,没什么威胁,司徒雅就对我放松看管,允许我出去遛遛弯。 皇宫里经过叛军的一番折腾,已没了往昔的繁华安宁,冷清得像墓地。 我百无聊赖,四处闲逛,就逛到了御花园。 八角亭里,司徒雅正和几个部下聊天。 他们看到我来了,居然不起身行礼。 唉,没有良仁帝,我的尊荣也不复存在。 只有一人走上前来,向我躬身问好:「贵妃娘娘金安。」 我一瞅,哎哟,这不是大学士龙点睛么? 我一个巴掌呼到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子痛骂:「昔日皇上怎么待你的,你全忘了?叛徒!懦夫!狗腿子!」 龙点睛被我当众羞辱,一下子恼了:「皇上是瞎了眼,竟将你一个青楼女子封作贵妃,宠若掌上明珠,纯让天下人看笑话!」 「你竟敢侮辱本宫,侮辱皇上!打死你,打死你!」 眼看着贵妃和大学士要扭打起来,司徒雅连忙过来把我们拉开。他训斥龙点睛:「龙大学士,她现在依然是贵妃,你要放尊重点。」 龙点睛收起狂妄,低声道:「是。」而他投向我的目光,狠毒至极。 司徒雅让其他 人都退避,只将我留下。 我不知他想干什么。 刚才我骂了他的狗腿子,他现在是不是要修理我了? 他说:「亭子里有一把琵琶,你去给本将军弹一首。」 「将军……怎么知道我会弹琵琶?」 「青楼女子都会弹琵琶。」 哦,刚才龙点睛揭我短,说我是青楼女子,被司徒雅记住了。 我转身去亭子里,拿起琵琶,坐定。 七 一勾二抹三挑,珠圆玉润的乐音从我指尖流出。 我渐渐沉入回忆。忆起当年自由自在的日子,穿着红裙,抱着琵琶,行走于宽街窄巷,看尽人世繁华。 那时候,还没有良仁帝,也没有苏贵妃,我的世界简单又多彩。 突然有一天,一辆黄顶马车来接我。我被带进皇宫,脱掉红裙,穿上华服,放下琵琶,拿起…… 算了,不能再多想了。会流泪的。 一曲弹完,恍惚半晌。 忽听有人鼓掌。是司徒雅。 「贵妃琴艺,不输当年。」 「哦?将军听过我的琴?」 「六年前,益州城南红浮楼,那个弹《女歌》的红裙女子,便是贵妃您本人吧?」 《女歌》是我自创的曲子,入宫以后就再没弹过。他能说出曲名,看来是真听过。 「贵妃可知,我为何对你如此感兴趣?」 「因为我美。」我不假思索。 「还真是自恋。」他白我一眼,「是这样的,六年前……」 六年前,司徒雅还是益州一个小军官,郁郁不得志,整日在青楼买醉。 某天去了红浮楼,要了二两酒。喝得正晕,忽有几声琵琶音传入耳中。 他一个激灵,觉得那曲声,真真独特。 柔美中带着刚硬,宛转里揉着倔强。阴柔吟音过后骤然几个阳刚实音,令人一瞬惊诧后便惊艳于那阴阳调和、雌雄同体之美。 司徒雅被这曲声深深吸引,循声下楼,看见那台上的奏琴之人。 是个红裙少女。眉目柔美又清冷,容颜娇艳而清俊。 他之后天天去红浮楼,听那女子弹琴。直至沦陷。 他自诩正人君子,不敢当面示爱,便把倾慕之情写进信里,让人捎给女子。 迟迟没有等到回音。几天后他抱着忐忑的心思去红浮楼,却发现她已不在了。 向人打听,别人告诉他:「她上了一辆黄顶马车,进皇城,入皇宫咯。」 那一刻,司徒雅感觉心被挖走了。 呵呵,这天下的好东西,江山和美人,都只属于帝王。 帝王想要什么,就把什么收入囊中。 凭什么! 司徒雅也恨那个女子。看上去天仙一般,却也是个贪慕荣华的俗物。 进宫有什么好,后宫佳丽三千,她能排到老几? 从那以后,司徒雅再没去过青楼。 看透了。 而他的仕途,却变得出奇顺利。 好像有上天眷顾,吉运接连而至。他本人又颇为强干,崛起的势头锐不可当。 八 五年后,司徒大将军已是益州最有权势之人。 人有了权势,便可以要自己想要的东西。 司徒雅,想要帝王的东西。 他是睚眦必报之人,帝王夺了他最心爱之物,他一定要夺回来。 他暗中招兵买马,窥探时机。终于在今年夏初,趁洛河泛滥、朝廷无暇他顾之际,起兵造反。 一举成功。 第76章 「良仁帝很弱,不堪一击。」司徒雅对我说,「你可有后悔,当初不选我,而选择进宫?」 司徒雅的故事没错,我当年确实收到了他情意盎然的信笺。 信中内容挺感人的,不过也仅仅是感人而已。 他让我在他和皇帝之间选择?那我的十个脚趾头都选皇帝啊。以为我傻么? 司徒雅能和良仁帝比吗?任何人都不能和良仁帝比。 就算现在,我也不会后悔的。良仁帝,是我唯一会做的选择。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 我告诉司徒雅:「造反就是造反,不忠就是不忠,但请将军不要拿我当借口。将军想当皇帝就大大方方地说,大家都能理解。自己干着祸国殃民的勾当,却怪女人红颜祸水,羞不羞呐?」 司徒雅被我呛了,倒没生气,刮了一下我的鼻头:「你就是红颜祸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我抡起琵琶要砸他。 啧,怎么感觉,我和司徒雅的关系变奇怪了? 九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得罪了小鬼龙点睛,他转头 就报复我了。 他又向司徒雅告密:良仁帝一直把传国玉玺交给苏贵妃保管,逃离皇宫时非常仓促,传国玉玺很有可能还在苏贵妃处。 我又被司徒雅堵在床角,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传国玉玺?不在我这儿,我什么也不知道。」 「苏己己,你不交出传国玉玺也无所谓。」司徒雅凑得更近,我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这家伙,又喝酒了。 「要么,你就交出你自己吧。」他低声道。 我咽了口唾沫:「司徒将军,咱们能做个交易吗?」 「什么交易?」 「我,我把传国玉玺交给你,你保证不碰我。」 司徒雅愣住了:「你真的有传国玉玺?」 「对,玉玺在我这儿。具体藏在哪儿,你是找不到的。我可以把玉玺给你,但以后你都不能碰我。当然,你也可以要我,但就永远得不到玉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选玉玺,还是选我,将军考虑一下?」 玉玺,美人。美人,玉玺。真的很难选择呢。 司徒雅狠狠盯着我,恨不得把我掐死的表情。 我无辜地眨眨眼:「将军,我相信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司徒雅更恨了。 纠结了一会儿,他回答:「我选玉玺。」 哈,哈哈,哈哈哈。 江山和美人,他还是选了江山。呵,男人。 我长叹一声,掀开被子,露出玉玺。 「司徒将军,玉玺在此,请拿去吧。」 司徒雅目瞪口呆:「你个小妖精,戏弄本将军!」 「我哪有?我有吗?」 他伸手想捉我,我连忙说:「将军你不能碰我!」 他的手顿住,在空中僵了很久,缓缓落到玉玺上,攥紧,手背暴起青筋。 「苏己己,你若不愿意,我绝不碰你。但如果你哪天想通了,我的怀抱,随时为你敞开。」 「谢谢将军,天色已晚,我想睡了,将军走好。」 他恨叹一声,拿起玉玺,起身而去。 我裹好被子。终于能睡个安稳觉啦。 十 梦里,我见到了良仁帝。 他身着龙袍,英姿飒爽如旧,只是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叫我再等等,再忍忍,很快就会回来救我了。 我哭得稀里哗啦,醒来枕头都湿透了。 抹掉眼泪,梳洗打扮,我还是那个国色天香的苏己己。 可是这样的美丽,也无人欣赏了。 司徒雅一连好些天没来烦我,可能是因为不能再碰我,他对我丧失兴趣了。 这天他突然来了。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良仁帝确定还活着。 坏消息是,良仁帝被司徒雅的人捉住了。 「皇帝陛下正在往回赶的路上,还有两天就到皇城。」司徒雅优雅地靠在贵妃榻上,「届时,皇帝陛下会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让位于我。」 嘿,真会打算。原来这莽夫也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强行登基无法服众;但若是良仁帝「让位」于他,便名正言顺了。 「贵妃娘娘,你还需要考虑考虑吗?」 我镇定地问:「我考虑什么?」 「你现在归顺于我,以后还能做贵妃,我会给你无上的荣宠。但如果你坚持不从,那就等着跟箫宝卷一起下天牢吧。」 他好狠啊,竟打算在良仁帝逊位后将他打入天牢。 我喝了口茶,淡淡道:「做贵妃很有意思吗?我倒觉得天牢里待着也不错。」 司徒雅腾地坐起身:「苏己己,你被爱情冲昏头脑了?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宁肯陪他去蹲天牢?」 我回答他:「司徒将军,对不起,我的良人只有一个,他是我此生唯一的选择。」 司徒雅又怀着满心伤恨而去,离开前犹不死心地跟我说:「最后给你两天时间,再考虑考虑。」 十一 两天后。 司徒雅问我:「考虑好了吗?良仁帝已经抵达城门了,你最后决定一次,跟我,还是跟他。」 我说:「我只有一个选择,从没变过。」 他捏住我的肩:「苏己己,你这是何苦!」 第77章 我平静地望着他。他浓眉之下的眼,深邃而清澈,满溢着不舍。 我踮起脚,轻轻吻了一下他英俊的脸颊。 「司徒将军,谢谢你的情意。此生,我做不了你的贵妃,若有来世,一定努力。」 司徒雅摸着被我吻过的地方,怔了很久。最后苦涩道:「我哪里比不上他?」 「没有 人比得上他。」 「好吧!那你随我走,我带你去见他。」 我说:「你等等,我去换件衣服。」 「呵,女为悦己者容。」司徒雅更是酸涩。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他吃了一惊。 「这不男不女的妖怪是谁?」 大惊小怪。我不就是换了身男装么,良仁帝喜欢我穿男装,我也喜欢他穿女装。我俩天天在后宫玩换装,不亦乐乎。 司徒雅也承认:「不过,苏妃男装蛮俊俏。」 呵呵,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走吧。」我大步走出去。 十二 城门外,司徒雅的五万士卒列队待命。 这五万人,是司徒雅派去慕高山抓捕良仁帝的精兵强将。他们圆满完成任务,把逃跑的良仁帝抓了回来。 队伍最前列,一个身穿黄袍之人黯然独立。 他比从前瘦了很多,清癯修长的身姿,令人心疼。 在这里,良仁帝将下跪投降,逊位称臣。 文武百官都被司徒雅叫来,现场观看仪式。 我抬起头,仰望司徒雅半掩在盔甲后的侧脸。他高大威武,我的个头只及他肩膀,站在他身边,总有点小鸟依人的感觉。 他低头对我道:「苏己己,待会儿他会脱下黄袍,我则黄袍加身,新朝将至,旧朝已逝,你现在想好了吗?选择我,还是选择他?」 他还想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选良仁帝。」我望着城下雄师,笃定道,「你也要选良仁帝,所有人都要选良仁帝。」 说完,我朝城下那身穿黄袍之人挥了挥手。 他原本蹶蹶不振,忽然挺起胸膛。 只听他高声喝令:「开始进攻!诛灭反贼!」 五万精兵得令,齐刷刷亮出刀剑,朝着城门进击,杀声冲破云霄。 司徒雅还没回过神来,身侧护卫忽然中箭倒地,几把长刀架上他肩头。 司徒雅很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他不理解自己的五万精兵,为何突然倒戈,听命于良仁帝了。 他很震撼自己一瞬间就被反杀了。 我得让他理解理解。 我开始宽衣解带。 脱掉外面的黑袍,露出里面的黄袍。 明黄锦缎,五爪金龙,真正的龙袍。 司徒雅冷笑:「苏己己,你想当女皇帝?」 唉,这智商。 我只好亲口跟他解释:「司徒将军,我不是苏己己,我是良仁帝,箫宝卷。」 司徒雅很不理解,大受震撼。 我告诉他:「你要找的良仁帝,一直就在你眼前。她从未逃跑过,也从未臣服于你。」 所以这个事情就很神奇。我既是女主,又是男配。 十三 我,箫宝卷,性别女,职业男。 我生下来是个女孩,我母妃买通接生婆,硬把我说成个男孩。 我父皇箫长荣也不甚在意,他儿子多,不稀罕我这一个。 我母妃一直把我装扮成男孩,当男孩养。别人都没发现,发现的人也被我母妃干掉了。 后来,流年不利,我父皇的儿子接连死掉,最后就剩我一个独苗。 他这才想起我,跑来看我。 我母妃知道事情快要瞒不过去了,就把别人支开,只留我们一家三口。 然后,她一刀宰了我父皇。 她对我说:「儿子,不要怕,从今开始,你就是皇帝陛下了,全皇城、全天下,没人敢欺负你。」 说完,她挥刀自刎。 她的血汩汩流出,流到我脚下,浸透了我的鞋袜。 平诚十五年,李妃刺杀皇帝,之后畏罪自杀。皇子箫宝卷继承皇位,年号良仁。 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没人知道良仁帝是个女的。 但我自己知道,我喜欢穿裙子,喜欢弹琵琶,喜欢俊俏的男孩子。 刚继位那几年,我尚年幼,老臣摄政,我有大把的时间微服出游。穿着红裙,抱着琵琶,走遍天南海北,甚至跑到青楼卖艺。 以女儿之姿坐在台上,感受台下男人的凝视,那是和坐在龙椅上被人仰视完全不同的感觉。 够刺激。 后来,我收获了一封情书。 写信的人叫司徒雅,是我的忠实听众。夜里,我秉烛一遍遍读他的信,感动得稀里哗啦。 少女的情愫,为他而悸动了。 他是第一个不因我的权势而喜欢我的人。 我也喜欢他。 可他在信的最后问我,是否愿意跟从他。 这个问题就过分了。朕乃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他跟从朕的道理, 没有朕跟从他的道理。 第二天,我接到消息,摄政老臣病逝了,需要皇帝即刻回宫主持大局。 我坐着宫里来的黄顶马车,匆匆离开。 回宫以后我亲政了,脱掉红裙,穿上龙袍,放下琵琶,拿起玉玺。 第78章 日子忙碌起来,再也不能出宫玩耍。但我还记得那个男人,司徒雅。 在我的暗中提携下,司徒雅官运亨通,一路升迁。再加上他本人颇有才干,五年就成为封疆大吏。 我琢磨着,鸭子养肥了,可以下嘴了。 我想让他成为我的男人。我喜欢强大的男人。当我与他实力悬殊时,我不会以皇权霸凌他。等他成长到与我势均力敌,那才配得上我。 没想到,司徒雅不是一只肥鸭,而是翅膀硬了的恶鹰。 今年我运气不佳,遇到不少内忧外患,没怎么留意司徒雅。他竟趁我不备,起兵造反,杀到天子脚下。 我的贵妃苏己己劝我逃跑,去慕高山,那里有苏家的数万精兵。我拉起这美男子的手:「爱妃,你穿上朕的龙袍,替朕跑一趟慕高山吧。」 「那陛下去哪儿?」 「朕留在皇宫,坐等司徒雅。」 司徒雅攻入皇宫那天,我脱下龙袍,换上贵妃衣饰,梳起高髻,淡扫蛾眉点绛唇,镜中俨然一个红颜祸水小妖妃。 十四 我回忆完自己的故事,仗也打完了。 司徒雅派去慕高山抓我的叛军,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歼灭了。慕高山苏家军换上叛军衣服,一路开到皇城。 我赢了,赢得毫无悬念。 我重回皇宫,坐上龙椅,文武百官齐齐下跪高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问:「司徒雅,你为何还不跪下?」 司徒雅被五花大绑,此刻神色倒十分泰然。 「我不会臣服于你。」 「不做朕的臣子,也可以。你还有另一条出路。」 「那我选另一条路。」 「做朕的妃子。」 「什么???!!!」 我拉过苏己己的手,他本是我的贵妃,危难之时扮作我的替身去慕高山搬救兵,立了大功。「朕晋封你为皇贵妃。」 「谢陛下。」美男子跪地谢恩。 我又拉过龙点睛的手:「爱妃,你这卧底做得辛苦,朕晋封你为贵妃。」 「谢陛下隆恩。」美少年朝我俏皮地眨眨眼。 「司徒雅,你戴罪之身,就从最低等的美人做起吧,朕封你为,雅美人。」 司徒雅很不理解,大受震撼。 「不可能!」他的怒吼响彻大殿。 十五 晚上,在白月宫里,我和司徒雅进行了深入交谈。 「我记得你说,良仁帝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人』,你还说他『俊美潇洒,才华横溢,英明神武,聪颖灵慧』……」 司徒雅摇头叹息:「我还好奇什么样的男子能得这样的评价,原来你一直都在自己夸自己?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这么自恋的……」 我啜着温酒,淡淡道:「朕就是这样的女子,朕就是这样的秉性。」 司徒雅看我的眼神渐渐变了。 之前,他看我的时候,目光中有怜爱宠溺,也有征服者的优越自信。 现在,他看我的目光,褪去了情感,研判而犀利,是在认真看一个敌手。 司徒大将军认真起来的样子,和之前判若两人。 就像一只临敌的猛虎,关上了心扉,架起了防备,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要不是我身后有五个强壮侍卫,我真不敢这么淡定地面对他。 可越这样,我越兴奋。 司徒雅是我养大的一头老虎,养虎为患,我差点被他咬死。可我就喜欢这样危险的男人。 「那么,司徒将军,你愿意做朕的皇夫吗?」我郑重地问他。 他疑惑:「皇夫?」 「嗯……」我忽然有些害羞,「所谓的皇夫,也,也就是皇后。」 皇夫这个位置,这些年来一直空着,就是留给他的。之前说让他做最低等的美人,只是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他。 司徒雅沉默片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说。」 「你的后宫,到底有多少人?」 「嗯……后宫佳丽三千人,但只要你来了,必定三千宠爱在一身。」 司徒雅笑了笑,我怎么感觉他这笑容挺瘆人。 我问他:「那么,你愿意吗?」 「不愿意。」他立刻回答。 抬眼直视我,目光里满是尖锐的冰碴子。 我收起笑 容:「你想抗旨?」 「不敢。」他瞥开目光,玩世不恭地翘起腿,「只是,陛下敢让我睡你枕边么?只要给我一点机会,我就会毫不犹豫杀了你,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怜香惜玉。」 是了。现在我不是他恋了五年的琵琶女苏己己,而是他恨了五年的狗皇帝箫宝卷。 我忽然有些伤感。 这些年,有很多人说爱我。但我知道,他们爱的是我的权势,而不是爱我这个人。 他们怕我,甚于爱我。 只有司徒雅,是真的爱我这个人,不是因为我的权势而爱我。 可当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他却不爱我了。 看来我这辈子是得不到真爱了。 孤家寡人,是帝王的宿命。 不,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说:「我敢。」 司徒雅问:「你敢什么?」 「我敢让你睡我枕边。」我倔强得不行,「我要跟你拜天地、入洞房,跟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只要满足我这个愿望,你便是杀了我,我也认了。」 第79章 司徒雅惊讶地看向我,眼里又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我不会娶你。」他平静又决绝,「娶了你,我便下不了手了。男子汉大丈夫,不会残害自己的妻子。」 啊,真是令朕头痛!他怎么这么多破讲究! 「那你要怎样!」我快失去耐心。 「杀了我。让我像一个战败的将军一样死去。」 「朕不愿意。」 「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我曾让你在我和『良仁帝』之间选择,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陛下不会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好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天我用这句话为难司徒雅,今天他以牙还牙。 在玉玺和我之间,他选择了玉玺。而我在他和皇权之间,也选择了皇权。 所以我们都不配再拥有爱情。 好吧! 我向侍卫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侍卫端上一杯酒,放在司徒雅面前。 酒液血红血红,比鹤顶红还红。 「司徒雅,朕赐你一杯毒酒,留你一具全尸,满意了吗?」 「如我所愿。」他笑容轻松,端起酒杯,向我隔空一举,「谢陛下。」 仰头饮尽,从容自若。 十六 我让侍卫们都退出去,屋里只留我和司徒雅二人。 「这毒酒会在一个时辰后发作。我们还有一些时间。现在,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将军。」我脱掉黄色龙袍,露出一袭红裙,「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一起好好待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司徒雅变得温柔。 我站起身,朝他走去。羞羞地,怯怯地,走向心爱的情郎。 他的目光柔情似水,向我敞开怀抱。 我在他膝上坐下,手臂环着他的脖子,脑袋在他脖颈间蹭蹭。 我们互相倾慕了五年,思念了五年,直到今天,才终于能够相拥,心里只有单纯的幸福。 他挑起我的下巴,吻了我的唇。 本该甜蜜的吻,却饱含无尽的苦涩。 不舍得啊,真的不舍得。 「别哭。」他擦掉我的泪,「堂堂帝王,哭鼻子可丢人。」 「呜呜呜哇——」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凶了。 「不哭不哭,对不起,我错了。」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你错在哪儿了?」我抽噎着问他。 他沉默良久,回答:「错在不该与你相遇。」 「既然犯了错,就要补偿我。」 「怎么补偿?」 「与我做一次夫妻吧。」 「……好。」 不记得是我将猛虎扑倒的,还是猛虎将我扑倒的。绡帐落下,春宵苦短。 十七 激情过后,长夜未央。 他穿好衣服,理了理衣冠,转身欲走。 「不要走。」我扯住他的腰带。 他背对着我,咳了两声,呼吸有些粗重。 毒开始发作了,他在承受痛苦。 老虎将死时,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死去。 这是最后的优雅和尊严。 我松开他的腰带,他便决然离去,未曾回顾。 片刻后,烟秋来向我汇报:司徒雅,卒。 「朕知道了。烟秋,什么时候了?」 「陛下,卯时了,该上朝了。」 「好,为朕更衣。」 「是。」 烟秋熟练地为我穿上朝服。她是我的奶娘,我登基后她成为内务大总管。司徒雅攻占皇宫时,她扮作御膳房老宫女,为我传递消息。 我走出来,苏己己和龙点睛已候在门口。 御辇停在阶下。我下台阶的时候,心不在焉,一脚踩空。 苏己己和龙点睛连忙把我扶住:「陛下当心……」 属于我的,永远都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不属于我的,攥得再紧,也会如流沙从指尖消逝。 我的脸隐藏在冕旒之后,没人看得见我的泪。 十八 良仁五年夏的这场叛变之火,终于扑灭。 良仁帝却也元气大伤,之后的几个月都不视朝了,渐渐消失在外人眼前。 好景不长。九个月后,益州叛乱又起。 叛军首领还是那个人,司徒雅。 良仁帝的酒没能毒死他。那日他毒发晕倒,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益州城的红浮楼。 台上有女子在弹琵琶,却不是她。 他出离愤怒。 为何要放他一马?觉得他不值得死在她的手里吗? 好,既然你要放虎归山,莫怪我卷土重来。 他集结残部,再一次杀往皇城。 这一次,依旧所向披靡。 良仁六年春,叛军攻入皇宫。 良仁帝没有「逃跑」。被抓的宫人交代, 皇上就在白月宫。 司徒雅提着刀, 闯入白月宫。 守门的侍卫想拦住司徒雅, 司徒雅一举刀,侍卫就吓跑了。 他踹开殿门,大步流星穿过正殿, 走过几重廊庑, 沿路有宫人吓得不知所措,他一概不理。 进入天子寝宫,闻见一股奶香。司徒雅停住脚步。 他凝神观察四周, 没发现异样, 便继续往里走。武夫的铁靴敲打着汉白玉地面,不祥的节奏。 掀开帘幕, 温香柔软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见她斜卧在床上, 正给怀里小小的婴孩喂奶。 第80章 他走近几步, 她抬起头望向他。 她鬓发半散, 看上去苍白虚弱,眉眼却宁和温馨, 闪烁着慈母的光辉。 「回来啦?」她对他的闯入并不惊讶,语气轻柔,可能是怕惊吓到怀里的孩子。 他问道:「这是你的孩子?」 「嗯。」 「你和谁的孩子?」 「你觉得呢?」 他脑袋「嗡」的一声。 他本是来弑君的,来之前专门磨了刀, 要给狗皇帝一个痛快。 此刻却感觉,这刀好重啊,举都举不起来。 「当啷」一声,刀掉在地上。 婴儿受到惊吓, 哇哇大哭起来。 帝王脸色瞬间变冷:「毛手毛脚的, 出去!」 「是……」 他乖乖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外。 站在院儿里,吹着冷风, 他努力消化刚才看到的一切。 他这不是……在做梦吧? 屋内忽又传出帝王的召唤:「来人啊!尿了!」 他赶紧跑进去, 她甩过来的脏尿布正好砸他脸上。 「去,柜子里拿一片干净尿布。」 「好的。」 「倒一盆热水。」 「好的。」 「去把窗户关好。」 「好……」 司徒雅忙得满头大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连个来帮忙的宫女都没有? 「怎么样, 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了吧?」帝王问话。 「是,是……」他只好答道。 「那你还闹?还想杀了朕是吧?朕怀胎十月, 多辛苦多受罪你知道吗?」 「我的错, 我的错。」 「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造反。」 「怎么改正?」 「以后再也不造反了。」 「还有吗?」 「帮陛下好好带孩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相信司徒将军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朕困了, 你来抱会儿孩子, 朕睡会儿。」 他小心翼翼地, 从她怀中接过孩子。 小小的软软的一团,窝在他怀里。他的心都化了。 「他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她打个哈欠:「朕懒得动脑子,一直等着娃他爹来取名呢。」 他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娃他爹是个武夫,取的名陛下不满意怎么办?」 「反正是你儿子, 朕无所谓咯。」 「好吧。」他冥思苦想了半天, 「那就叫,司徒狗蛋。」 母老虎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司徒雅, 你敢!」 (完) 注: 龙子睚眦:嗜杀喜斗,睚眦必报下蠢萌又较真,单为你傻傻守候。 第 17 节 饕餮篇 相公的秘密 我在相公的马车里,发现了一块绣花手帕。 这块手帕,不是我的。 粉色绸子,绣着鸳鸯戏水,花色旖旎,针脚精美,不知出自哪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之手。 什么情况?我的相公,在外面有了女人? 我不能崩,我要冷静。我化身「神探」,追查到底。 可查着查着,却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秘密…… 一、手帕 今日,相公陪太子出城打猎。我的马车正好坏了,又着急出门,就用了相公的马车。 结果,在坐榻下方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块绣花手帕。 我发誓,这么俗气的手帕,绝对不是我的。 粉色绸子,绣着鸳鸯戏水,花色旖旎,针脚精美。在指间揉搓,软软滑滑的触感。放到鼻子前,淡淡的脂粉香气。 我忍不住想象,小轩窗下,一个女子,持着绣花绷子,穿针引线。她动作娴熟,眉眼专注,一针一线,皆是柔情。 而这手帕,又是怎么落到了我相公的马车里? 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象。 小时候,我见过好几个妖艳贱货给我父亲送手帕,后来她们都成了我父亲的小妾,在我家混吃混喝。 所以我从小就知道,女人给男人送手帕,绝对没好事。 坐在飞驰的马车上,我的脑袋如车轱辘一样飞快转动,不断回想我相公卫洮这些天的一举一动。 没有问题啊,真的没有问题。 卫洮是个简单随性的人,对任何事都无欲无求,除了吃。 他是太子的伴读,每天清晨卯时进东宫书房,辰时出宫回家,就在菜园子里种种菜,拔拔草,然后就一头钻进厨房,捣鼓美食去了。 我和卫洮相反,我很忙。 我父亲这两年在外督军,我留在崇安,处理谢府日常事务,打点朝廷关系,每隔几天还要入宫侍奉皇后姑母。 经常忙得饭都顾不得吃,也就没把太多心思放在卫洮身上。 二、说谎 我想,也许是我想多了。一块手帕而已,不能说明什么。 我闭目养神,恢复平静。 马上要入宫见皇后姑母,不能让她老人家看出我有心事。 进了宫,皇后一见到我,就开始抱怨:「太子年纪也不小了,还贪玩得要死,跟林美人在清凉山庄鬼混好几天了!」 我眼皮一跳。太子在清凉山庄?可早上卫洮出门前告诉我,他随太子出城打猎去了…… 我不动声色,认真替皇后捶腿。 「本宫当初就该坚持一下,让你当太子妃,替本宫管管太子。」 第81章 我垂眸,没有接话。她又不是不知道,太子最讨厌的人就是我。 作为谢家长女,我本来是可以做太子妃的。可两年前太子以「谢氏女貌丑」为由,拒不娶我。 之后我才嫁给了卫洮,一个藩属国的质子。 皇后叹了口气:「你是没指望了,等你妹妹及笈吧,本宫说什么也得让她进宫。」 我点头称是。 我陪皇后一直聊到中午,皇后要午睡了,我才终于脱身。 离开前,我随口问道:「太子最近还在坚持午课吗?」 皇后啐道:「午课?呵呵,最近都是辰时下早课就去鬼混了,唉,太贪玩了,没法管。」 我向皇后福了福身,退出去。 我迈着沉静端庄的步伐,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最近,卫洮都是午时才回来。我问了他一次,他说要陪太子上午课。 可皇后的话证明,太子贪玩,最近根本没上午课。 那么,每天从辰时到午时,这么长的时间,卫洮下了课却没回家,他去哪儿了? 他在周朝无亲无故,每天除了进宫伴读,就是待在家里。 这些天行踪突然变化,就很诡异。 更诡异的是,他还跟我说谎。 我又从袖中拿出那块绣花手帕,上面的戏水鸳鸯恩爱无比,刺得人眼痛。 上马车前,我多看了车夫卫泉两眼。 对了,每天都是卫泉驾车,卫洮的行踪他最清楚,我可以问他啊。 可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卫泉是卫洮从高辰国带来的亲信,他说的话我会信吗? 三、贤夫 回家路上,我想起昨晚的情形。 昨天用晚膳时,我让卫洮给我剥虾。 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使唤一家之主? 我说不好意思,开个玩笑。 他说以后不准开这样的玩笑,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是你的夫君你的天,以后不准这样对 待一家之主。 这段话说完,他已经剥好两只虾,放进我碗里。 想起猪蹄汤还在厨房炖着,他起身去看汤。 看完汤,他又回来给我剥虾。 「娘子,有件事我跟你说一声。」 「相公是一家之主,我都听你的。」 「明天的午膳,我没法给你做了。」他说,「我要随太子出城打猎,晚上才能回来。让下人给你做?味道差点儿,但不能饿瘦了我们娘子。」 我掐了掐自己腰上的肥肉圈圈:「好吧。」 「娘子如此善解人意,真乃贤妻。」 卫洮说完,忙着去盛汤。 我知道他哄我的。我并不是贤妻,而他确实是个贤夫。 娶我那天,他当众发誓,给自己立下「三从四德」: 「娘子,以后在崇安,就靠你罩着我了。我给你洗衣做饭带孩子。」 四、想谁 这些年,藩属国质子在周朝的境遇并不好,不明不白死掉的也有好几个。 只有卫洮活得滋润,当着崇安豪族谢家的女婿,还成了太子的伴读。 就凭他这平安喜乐、能屈能伸的性子,加上一手好厨艺,里里外外都不讨人嫌。 我不嫌卫洮。在风云诡谲的崇安城,他让我感受到一缕人间烟火的静好。 可这块绣花手帕,让静好岁月裂出一道缝隙。 今天,卫洮陪太子打猎,很晚才回家,看上去有些疲惫。 我主动迎上去,问他想吃什么。 「多谢娘子关心,我不太饿。」 一个吃货,居然说自己不饿? 「今天陪太子打猎,顺利吗?」 「多谢娘子关心,很顺利。」 还是那么三从四德有教养。 我仔细打量他,想从他表情里发现点问题。 「娘子瞅啥呢?」他说,「早点去睡吧,你每天那么忙,别累瘦了。」 我却黏着不肯走,随便找了几个话茬跟他闲聊,他都耐心回应我。 可我从他时不时飘忽的眼神看出来,他有心事。 他人在我身边、陪着我说话,他的心却在别处,想着别的事、别的人。 他在想谁?想那个送他手帕的女子吗? 五、初见 第二天一大早,卫洮进宫侍奉太子读书。 我租了一辆旧马车,早早等候在他出宫的必经之路上。 天下起小雨,宫阙楼台烟雨蒙蒙,我的心情也跟这天气一样。 辰时二刻,卫洮的马车出现在我视野里。 果然,果然,他辰时就下课出宫了。 我的心沉入谷底,可我还得保持冷静,跟紧卫洮的马车。 他的马车向东行驶了一阵子,突然向北拐去,偏离了回家的方向。 我本想继续跟踪下去,看他究竟要去哪儿、去见谁,可雨越下越大,视野不好,最后给跟丢了。 我整个人都瘫了。 我想起两年前初见卫洮时的情形。 那天,东宫选妃。大家都以为太子妃之位非我莫属,我穿着华贵的衣裙,昂首挺胸站在最前排,是众女子中最醒目的花朵。 可太子梁彧,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谢氏太胖了,孤不喜欢。」 我的皇后姑母很生气,一拍大腿:「胖怎么了?我们家谢榭这银盘子脸,多有福气,人都说是旺夫相!」 第82章 「噗……」旁边有两个女孩没憋住,笑出了声。 在场的女孩,要么轻盈瘦弱如飞燕,要么纤细高挑如白鹤,只有我,一只敦敦的小肥鸭,极其突兀。 太子和皇后争执了半天,还是太子做出让步:「谢榭,都说女大十八变,等你瘦下来再说,好不好?」 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东宫。 我独自走在路上,淋着雨,哭得稀里哗啦。 卫洮就是在这时出场的。 他从我身后,为我撑了一把旧伞。 我回头,是一个瘦瘦的、清秀的少年。 「你是谁?」 「我叫卫洮,刚来崇安不久。」 「你姓卫?是高辰国人吗?」 「我是高辰国王子,来崇安作客。」 哦,我晓得了。所谓的「作客」,就是当人质。周朝有六个藩属国,每个藩属国都必须送一个王子来崇安做人质。 我打量卫洮。高辰国,一个偏远穷小国,竟有这么清俊出尘的王子? 我俩就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里。 走到谢府门口,我说:「谢谢你,我到家了,你也快回家吧。」 他抬头望着绵绵细雨:「我没有家,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挺理解他的处 境。藩属国王子在周朝做人质是很凄惨的,从入朝为质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家,在周朝地位低下,待遇微薄,没有自由和尊严。 甚至有的质子会被阉割,留在宫里当太监。 有的质子试图逃跑,抓回来就被处死,自己的母国也跟着遭殃,要给周朝上贡赔罪。 「谢小姐,府上缺厨子吗?我做饭特别好吃,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卫洮终于开始说正题。 哦,原来他是抱大腿来的。 也许是我的心被雨淋透了,脑袋瓜子进了水,想到在殿前被太子当众羞辱的一幕,一咬牙一狠心—— 「我不缺厨子,缺个夫君。」 六、洞房 我还真的嫁给了卫洮。 在外人看来,卫洮是我退而求其次次次次的选择。身世一般、能力一般,而且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我是他走投无路之际,抱住的一条大腿。 而他更是我自尊崩塌之际,抓住的一棵救命稻草。 我俩是互帮互助。 洞房花烛夜,卫洮掀起喜帕,我低着头,不愿让他看到我的脸。 虽然化了精致的妆容,我还是又胖又丑的。 我和卫洮肩并肩坐在婚床上,我很不适应,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呢? 以前,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没挨得这么近过,两人永远保持一丈远以上的距离,更不可能同床共寝。 我曾听父亲跟他的小妾说:「大夫人那张丑脸,老夫看到她都支棱不起来。」 然后就是小妾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不懂「支棱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人长得丑,是件挺可怕的事。 我长得像我娘,自然美不到哪儿去。从小到大,因为相貌,我承受过太多恶意。 思绪回到洞房里。我紧紧攥着喜袍,不知该怎么办。却听卫洮问:「娘子,你饿吗?」 「呃?」 「饿?那正好,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相公……」 「让娘子尝尝我的厨艺。」 他脱掉大红喜服,把中衣的袖子往上一撸,跑出去忙活了。 新婚之夜,我俩享用了一顿饕餮大餐。 「娘子,为夫还让你满意么?」 「嗯……满意,满意……」 「还想要吗?」 「要,要!」 卫洮笑呵呵地把一块牛肉喂进我嘴里。 七、圆房 婚后,卫洮把三从四德贯彻落实到底。在他的悉心呵护下,没出半年,我又胖了一圈。 太子说的「等你瘦下来再娶你」,永远实现不了了。 但我现在很幸福。 有一天,我在齐王府,听几个姐妹聊到王爷和新王妃的圆房趣事,一个个神秘兮兮。 我听得一头雾水,插嘴道:「啥叫圆房啊?」 几双眼睛齐齐望向我,那些眼神里,有戏谑,有同情,还有看笑话的。 洛佩郡主用手绢捂着嘴笑:「谢榭,你家那高辰国的小王子,到底行不行啊?」 行不行?指的哪方面行不行?她们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回家以后,我问卫洮:「相公,啥叫圆房?」 卫洮愣了愣,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某种菜?」 「啥菜,你做给我吃?」 「好,我去研究研究。」 当晚,我就吃上了一种圆圆的糯米团子,卫洮说这就叫「圆房」。 嗯,圆房味道一般般吧。 相处日久,我愈发觉出我相公的好。他性情温和,与人为善,谢府上下无论主仆都十分喜欢他。 他从不评价我的容貌。我跟他说话时,他会专注地看着我,像看红烧肘子一样专注。 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我不必焦虑,不必迎合,无比地轻松自在。 可这份美好,在我发现手帕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我这才意识到,这么好的夫君,可能不是我一个人的。 难过的情绪如暴风骤雨,把我的内心搅得一团狼藉。我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自尊之城,顷刻间只剩断壁残垣。 第83章 难过之后,是深深地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迷住了我的卫洮? 我要查出她! 可是从何查起呢。 八、追查 我找来府里的管家翠帘,让她研究研究这块绣花手帕。 「这手帕子用的是舞州产的罗,整个崇安,至少有八家布庄卖舞罗。」翠帘说。 至少八家?我犯愁了,这可不好查。 「不过,这绣线挺特别……」翠帘把手帕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看上去应该是姚线 ,属于贡品,一般布庄卖不了,据我所知,崇安只有一家布庄有姚线。」 「哦?哪一家?」 翠帘笑道:「夫人难道不知?就是谢门布庄,咱自家的产业啊。」 「那就好办了,你快去查查,半年里有谁来布庄买过姚线,买的什么颜色,统统报来。」 「是。」 小半天工夫,翠帘就把名单拿来了。因为姚线属于贡品,都是熟客交易,并且要留账底,账簿上会记下每次交易的详细情况,包括买主姓名。 我数了数,半年里统共有十一位顾客买过姚线。 手帕上的姚线有红、黄、蓝、黑四种颜色,同时买了这四色姚线的顾客,有六位。 其中两位,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买的四色姚线里,黄色线和蓝色线最多,红色次之,黑色最少。 这正与手帕上姚线的颜色比例吻合。 而这两位顾客,一位叫「宋大勇」,另一位叫「傅云意」。 傅云意,就是她了。 我把所有事情推到一边,什么也不想干,坐在窗边发呆。 今天整整一下午,卫洮都没来找过我。 以前,不管我忙不忙,他都会来看看我,给我送一盘点心。 甜甜蜜蜜的点心,能直接甜到心里去。 现在回想,怅然若失。 晚上,我都睡下了,卫洮突然来到卧房。 我面朝里,装作熟睡的样子。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就离去了。 我很失落。我开始反思,我和卫洮这对夫妻之间似乎缺失了什么,至于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九、捉奸 第二天早上,翠帘来报:找到傅云意了。 不是我想象中多么优雅高贵的豪门千金,居然,只是一个小作坊的绣娘。 翠帘把她领到我面前。我打量她,真没看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左不过就是面庞白净些,眉眼温顺些,还有就是……比我瘦,比我好看。 我把手帕亮给她:「这是你绣的?」 她看了一眼,低头道:「回禀夫人,是我绣的。」 答应得如此干脆,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死死盯着她。 这,就是卫洮看上的女子? 她抬起头,大眼睛眨巴两下:「不知这手帕为何在谢夫人您这里?我明明是替宝玑公主绣的呀。」 我一愣:「替宝玑公主绣的?」 「对,宝玑公主说要送个手帕给她心上人,但她自己不会绣,就请我代工。」傅云意指着手帕上的图案,「这鸳鸯戏水,是公主亲自设计的。」 「绣好以后,你就把手帕交给公主了?」 「是的,公主还称赞了我的绣工,赏赐了不少东西。」 等等,等等,我有点懵。所以说,偷我相公的女人,瞬间从一个绣娘,上升为了公主? 宝玑公主梁爽,我的老冤家了。 小时候,她就经常笑我胖。长大后,我喜欢她哥哥梁彧,她说我胖蛤蟆想吃天鹅肉。 现在,我嫁了别人了,她居然又来抢我相公? 是见不得我幸福吗? 我气血上涌,积蓄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喷发,捂都捂不住。 我立刻进宫,去找梁爽。 来到梁爽宫里,她人不在。宫女告诉我,公主去北花园玩了。 我又往北花园冲。 路上,却撞到了另一个老冤家:太子梁彧。 他坐在辇上,翘着腿,优哉游哉。 见到我,浓眉一挑:「哟,谢榭?好久不见啊。」 我耐着性子,恭恭敬敬向他行礼。 「谢榭,你怎么清减了?卫洮没把你伺候好吗?哈哈哈。」 我保持微笑:「臣妇告退。」 我这敷衍态度史无前例,梁彧小小地震惊了一下:「谢榭,你有烦心事?」 「没有,臣妇告退。」 现在我不想跟他废话,我只想跟梁爽干架。 「谢榭!」他叫住我。 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怎么突然这么啰嗦? 「你……」迎着我的目光,他倒有点不自在了,想了一会儿,严肃道,「如果你被卫洮欺负了,可以来找我。」 「啊?」我怀疑我耳朵出问题了,这是梁彧说出来的话? 「来找我,让我接着欺负你一下,啊哈哈哈。」 我觉得,我的修养不足以维持我和他的对话了。 「臣妇告退。」我匆匆离去。 北花园里,梁爽正在池边喂鱼。 水面上浮着几只成双成对的鸳鸯,花色跟手帕上的一模一样。 我的脚步声惊走了水中鱼儿,梁 爽双手叉腰,怒目而对。 我把手帕递过去:「这是公主你的手帕么?」 她接过手帕,难以置信:「我送他的手帕,怎么到了你手上?」 第84章 实锤了,实锤了。 我:「你为什么要勾搭我相公?」 她:「谁勾搭你相公了?你这个丑八怪!」 我:「去死吧!」 她:「你去死!」 我俩扭打到一起。 她比较高,我比较胖,一时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扑通」一声,我俩齐齐掉进池塘。 吓得鸳鸯们一哆嗦,振翅而起,噗噜噜飞进林中。 池塘挺深,我俩都不会水,一边扑腾还不忘继续攻击对方。 打斗过程中,我喝了好几口水,喝着喝着,就有点晕了,开始往下沉。 昏昏沉沉中,有人抱住我,拼了老命把我往上带。 折腾了半天,我终于被那个人救上岸。我吐了好几口水,余光一瞥,梁爽还在水里扑腾呢。 这时,救我的那人在我耳边说:「看来胖也有胖的好处,容易浮起来。哈哈哈哈。」 咦,怎么像是梁彧的声音? 我定睛一看,面前这个浑身湿漉漉、抱着我的人,居然是梁彧! 我顿时一阵恶心,跟吃了屎一样,用力推他。他没留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面子挂不住了,气哼哼地站起来:「好心救你,就这么感谢我?胖丫头不知好歹!」 骂骂咧咧地走了。 此时,梁爽也被捞了上来。哇哇哇吐完水,她惊魂未定,抱着膝盖嘤嘤嘤哭起来: 「谢榭,你真的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 「宝玑公主,你老实说,有没有勾引我相公?」 「谁勾引你相公?有病啊?」 「那你的手帕,为什么在我相公的马车上?」 「我怎么知道?手帕我是送给薛晋清的!」 等等,等等,我有点乱。怎么又冒出个薛晋清? 薛晋清,男,二十五岁,本朝骠骑将军。 「我心悦薛将军,把这鸳鸯戏水的手帕送给他作定情信物,和你有个屁的关系?」梁爽嚎啕大哭,看这样子是真委屈。 「你确定?」我问她。 「滚!滚!」梁爽大吼,「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理顺了前因后果: 宝玑公主梁爽看上了骠骑将军薛晋清,想送他一个手帕作定情信物。 但梁爽不会针线活儿,就请绣娘傅云意帮忙。 傅云意来谢门布庄买了姚线,绣好手帕,交给梁爽。 梁爽将手帕赠给薛晋清。 薛晋清把手帕揣在身上,去见卫洮,搭了他的马车,却一不留神,把手帕落在了马车里。 手帕被我发现,引发了一连串乌龙。 …… 兜兜转转三天,真相终于大白。 唯一就是委屈了梁爽。本来好好喂着鱼,被我弄进水里差点喂了鱼。 没事没事,以前她老委屈我,这次委屈她一回,我们两清。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开开心心地走了。 留下梁爽,继续坐在地上哭。 十、虚惊 我浑身湿透,就去皇后宫里换了套衣服。顺便把手帕的事跟皇后说了,皇后拍着大腿,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还好是虚惊一场!」 之后她又拉着我一顿絮叨,我中午才回到谢府。 进了内院,便看到卫洮。 他正在给菜苗浇水。此时正是夏花怒放的时节,他穿着豆绿色的绸衣,清清俊俊一个人儿,半掩在姹紫嫣红间,好一个绿瘦红肥。 我就十分好奇。搭伙过日子这么久,我被他越喂越胖,他倒是一点都吃不胖。 他问我:「娘子刚才进宫了?」 「嗯。」我走近他,「相公今天回来挺早。」 他说:「今天我又研究出一桌好菜,等着娘子回来品尝呢。」 「好哇。」 他携着我的手,往屋里走。 他很少拉我的手。我这才发现他的手好凉。 屋里,丰盛的饭菜已经摆满一桌,浓酱淡汤,肉红菜绿,香气扑鼻。 我和卫洮面对面坐着。他不停给我夹菜:「娘子,多吃点,你一点也不胖。」 我吃得很香。风波过后,只想咀嚼这份平静时光。 卫洮却吃得不多。他似乎更喜欢那杯龙井茶,一口接着一口啜,啜的时候眉头会微微锁一下。 「娘子,听说你今天,找宝玑公主打了一架?」他忽然问我。 我放下筷子。看来,他的消息很灵 通。 不过,现在跟他讲讲也无妨,权当饭后笑话听了。 「相公,好长一个故事呢,你等等,我去上个茅房,回来讲给你听。」 「好,不急。」 我跑到茅房,手指伸进嗓子眼,用力抠了几下,稀里哗啦把刚才吃的东西一股脑吐出来。 吃那么多,又该长胖了,还是吐掉点儿吧。 过了一会儿,我面色如常回到饭桌边。 卫洮专注地望着我,等我的「故事」。 我喝口茶清清嗓子:「事情,还得从一块手帕说起……」 十一、真相 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卫洮。 从马车里发现一条手帕,到我怎么跟踪调查他,再到怀疑宝玑公主偷我男人,去找她打了一架。 「最后,梁爽哭哭啼啼跟我说,手帕是她送给薛晋清的定情信物,我当时就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薛晋清把手帕落到你马车里的!哎哎我这闹得,哈哈哈……」 第85章 我讲到最后,也觉得自己太搞笑了,这几天净干了些无聊的事。 卫洮全程平静,看不出情绪。只有我提到「薛晋清」这个名字时,他的眉头轻皱了一下。 我捕捉到这个细节,开玩笑地问:「怎么,相公跟薛将军,真有一腿啊?」 他正喝着茶,猛然抬眼望向我,目光冷冽。 我被吓了一跳。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目光。 他这是怎么了?生气了?也对,好端端地被我怀疑一番,心里肯定不舒服。 我正想怎么跟他道歉,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扶着脑袋:「怎么有点困啊……」 卫洮啜了口茶,缓缓道:「娘子,这次,你可能玩得有点大。」 「大?大是什么意思?」我晕晕乎乎地问。 「大,就是严重的意思。有些事不该你知道,你却非要刨根问底,后果很严重。」 「啊,有多严重?相公,我头好晕,你该不会往饭菜里下了迷药?」 他没有回答。 我看着我的相公,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他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薛晋清是手握兵权的周朝将军,卫洮是高辰国的质子。这两人为何会私下接触?还偷偷摸摸? 这些天卫洮行踪诡异,他在暗中筹谋着什么? 难道,难道…… 他想逃走? 崇安的守城军队,听命于薛晋清。只要薛晋清肯配合,卫洮就有离开崇安的机会。 质子私逃是死罪,绝不能泄露分毫。可我误打误撞,居然发现了他的秘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抖抖索索指着卫洮,口齿不清: 「你你你到到到底想干什么?」 卫洮漠然起身。 「不要走。」我想拦住他,脚下却如同踩在云端,一软一绊,向前跌倒。 他伸开双臂,及时接住了我。 然后一弯腰,把我整个人扛在背上。 我那么胖,他那么瘦,他竟轻轻松松把我扛着走。 卫洮把我扛进卧房,放到床上,他自己在床边坐下。 我攥着他的袖子:「相公,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娘子,很抱歉,我还是要离开的。」他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说出的话却极其冰冷。 「相公,你,你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他略微困惑,好像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突然明白过来。 其实,他从来没喜欢过我。 他太温柔了,让我误以为他是喜欢我。仔细想想,我们只知彼此姓名,他也只是温柔。 当初他娶我,只是恰好在周朝需要一个靠山,我又恰好出现在他眼里。一切都只是恰好。 等他有了离开的机会,就会毅然决然离开我。 「卫洮,你不要逃,被抓回来会死的。」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么,谢榭,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我怎么走,把谢家整个搬走么? 卫洮叹了口气:「睡吧,睡个三天三夜。等你醒来,把我忘了。」 十二、和离 我眼睁睁地,看着卫洮离去。他走时不忘揣上两个黄金糕,留给我一个优雅而决绝的背影。 他走后,我坐起来。 刚才催吐及时,饭菜里的迷药并没有起到多大效果,顶多有点头晕。 我看见,枕边躺着一封信。 我打开信,发现这是一封和离书,卫洮写给我的。 信很简短,核心就一句话—— 「我 与谢榭,成婚至今,未曾圆房。就此别过,各自安好。」 我就不明白了,「圆房」不是一种糯米团吗?为什么「未曾圆房」,还能成为和离的理由? 荒谬,太荒谬! 我把和离书撕得粉碎,抱着膝盖一顿大哭。 哭完,我冷静下来,直面现实:卫洮要逃走。 他的计划本来可能没那么急,但我到宫里跟梁爽闹了一下子,卫洮和薛晋清有暗中来往的事,很快就会传到有心人耳朵里。 所以,他必须提前行动。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可以装睡三天,醒来后就说,卫洮把我迷晕了,我不知道他逃走了。这样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我也可以立即去告发他。 我真的想告发他,十分想,特别想,极其想。他是个骗子,是个伪装者,我以为他给我的是风花雪月,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 他不动声色利用我,又毫无留恋抛弃我。 他这个男人,可爱下面藏着冷漠,善良下面全是凉薄。 但是,我最终做出了第三种决定:帮卫洮。 周朝把质子看管得很紧,卫洮美其名曰给太子做伴读,实则被宫廷监视。如果明天,他无故缺席东宫书房的早课,定会惹来怀疑。 从崇安到周朝边境,上千里路程,还有山川水泽,只怕他跑不出追兵的手掌心。 如此,他难逃一死。 我舍不得他死! 我站起身环视卧室,目光定在蜡烛上。走过去,把烛台推倒,烛火舔上了挂在一旁的衣物。 很快,火就欢快地烧起来。 我被人救出来时,已经呛得不省人事,脸上还被火燎掉了一块皮。 第86章 反正已经够丑了,不怕。 等我清醒过来,发现皇后、太子都围在床边。 我惊慌失措:「卫洮!你们快去救卫洮!」 「谢榭,你先冷静一下……」皇后顿了半晌,低声道,「没有找到卫洮……」 我愣住了,眼泪噗噜噜地掉下来。 「下午,我们正在睡午觉……不知怎么、不知怎么就着火了……他把我推出屋外,自己却……呜呜,呜呜呜……」 众人默然,屋里回荡着我一个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太子梁彧望着我,目光里没有惯常的幸灾乐祸,倒像是……同情?怜惜? 我肯定是看错了吧。 十三、包庇 卫洮出逃的事,就这样被我遮掩过去了。 周朝人都以为他死了,皇后感念他救了我,还向皇上请旨追封卫洮为忠勇公。 也算是「死后」极尽哀荣。 我窝在家里,足不出户,食不下咽。 有一天,太子梁彧却主动来找我。 「谢榭,这段时间怎么没见你进宫了?」 我不想理他,敷衍道:「身体不舒服。」 「谢榭,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这个样子怪让人担心的,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震惊:「啥玩意儿?」 「我说,你还有我,我可以替他照顾你。」他颇为认真的样子。 「你不嫌我胖嫌我丑吗?」我专门把烧伤的一侧脸对着他。 「一点也不。」他的目光温柔抚摸我的伤疤,「虽然太子妃之位已经有人占了,你还可以做我的良娣。」 「你说什么呢?!我已经嫁人了……」 「你们根本没有圆房,不是么?」 呃…… 圆房,又是圆房。谁能告诉我圆房到底是什么?! 从我困惑的表情,梁彧已经明白了答案,摇头叹息: 「谢榭,你事事精明,偏偏在男女之事上,就是个傻大妞,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什么了?」 「一个男人,娶了你,却不碰你的身子,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根本不喜欢你!」 「我不听我不听!」我捂住耳朵,「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会天天给我做好吃的?怎么会为了救我,牺牲他自己?」 梁彧冷笑:「谢榭,这种拙劣谎言,你骗骗别人就算了,你以为我真的相信,卫洮葬身火海了吗?」 我呆住,原来,他早就看出我在撒谎? 「谢榭,给你十天时间考虑,要不要嫁进东宫。」梁彧收回刚才的温柔,又变回拽拽的样子,「说实话,本太子不缺你一个女人,但咱们好歹青梅竹马,我还是想救你一命。」 救我一命?我不明白,为什么嫁给他,是救我一命? 十四、不爱 很快,我就明 白梁彧的意思了。 卫洮的事,还是露馅了。 在他逃跑一个月后,高辰国突发变故:高辰王退位,三王子继位。 三王子,就是卫洮。 消息传到周朝,举朝震惊。 质子卫洮,不是已经死了么?为何…… 皇上震怒,首先怀疑到薛晋清头上,将他拿下。 严刑拷打后,薛晋清招了:他给卫洮打开城门,给卫洮提供通行令牌,派精兵护送他回到高辰国。 薛晋清被打入死牢,等待秋后问斩。 宝玑公主梁爽去找皇上求情,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皇上素常对她百依百顺。可这次,非但不给情面,还把梁爽禁足,指婚给一个藩属国的国王。 暴风骤雨并未结束。紧接着,厄运降临到我的姑母谢皇后身上。 皇上突然发难,斥责谢皇后教女无方,还一口咬定她也参与帮助质子私逃。 他完全不听皇后辩驳,一纸废后诏书,快刀斩乱麻,斩断了二十年的夫妻情谊。 接下来,皇上的怒火烧向谢皇后背后的势力——谢家。 我,作为卫洮的妻子,包庇逃犯,欺君罔上,罪不容恕。 梁彧现在想救我,也来不及了。 整个谢府,被封了。 里面一个人也出不来,外面一个人也进不去。 皇上说,要等到我父亲谢潼归案,才能打开府门。 从谢皇后被废开始,在外督军的我爹就失去音讯了。 府里的粮食一天天减少,米缸很快见底。 卫洮种的菜也吃光了,连根茎都挖了。 我望着光秃秃的菜园,想起他曾经在这里辛勤耕耘的样子,真以为是个胸无大志的软饭男。 大不了就是和别的女子偷偷腥,互赠个手帕啥的。 可我完全想错了。卫洮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甘心做质子,也不甘心做富贵闲散的谢家女婿,崇安城没有令他留恋的东西。他要自由,甚至要做国王! 好大的胃口啊。 十五、竹马 饿肚子的滋味,不太好受。 府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吃,频频有老弱的家人和仆人倒下。 我不能哭,哭会耗费体力。只能强打起精神,维持府里摇摇欲坠的人心。 我的精气神,全靠一身肥肉撑着。我第一次发现,长得胖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深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 第87章 饿,饿,饿,饿,饿。 饿得连睡觉的力气都没有。 窗户忽然开了,一个黑影跳进来,鬼鬼祟祟。 「啊啊啊——有刺客!」我蹭地坐起来,尖叫。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啊啊啊啊——」对方也惊叫,「谢榭,你终于瘦下来了!」 ……来者,梁彧。 我泄了力,躺倒。感觉马上要死了。 梁彧走到床前,扒拉我:「谢榭,你不要死,打起精神来。」 「梁彧……」我有气无力,「你咋进来的?」 「翻墙啊,翻你家的墙,我还不是轻车熟路?」 他这话勾起了我的回忆。 小时候,爹把我管得严,不让我出门玩。梁彧和梁爽教我翻墙。我太胖,翻不动,他俩就翻墙进来,把我一顿嘲笑,然后陪我玩。 曾经很要好的三个小伙伴,后来怎么变仇人了? 我想想,大概是……是在梁彧被封为太子,而我被传出要当太子妃之后。 梁彧和梁爽这对兄妹,只有梁爽是我姑母谢皇后亲生的,梁彧生母早死,他是谢皇后养大的。 让我当太子妃,也是谢皇后的意思。毕竟未来皇帝不是她亲生的,有我这个亲侄女加持,她才觉得更安全。 梁彧不乐意了。他说:「没错,我与谢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是因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不适合做夫妻!完全没有新鲜感!她打个嗝我都能猜出她吃的啥。」 梁爽没主见,她哥哥不乐意,她也跟着不乐意,不和我玩了。 直到后来,梁彧在太子妃选秀时,大庭广众指着我讲:「谢氏太胖了,孤不喜欢。」 我们彻底成了冤家。 再仔细想想,也没别的仇了。 「谢榭,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梁彧变法宝似的掏出一个包裹,打开来,一堆好吃的。 我眼睛一亮,饿虎扑食地扑向他……哦不,扑向那堆吃的。 「慢点吃,慢点……猪一样。」梁彧无奈地看着我。 我含着食物问他:「我姑母和梁爽怎么样了?」 「放心,她们比你好,至少没饿着。」 我喉 头一哽,吃不下去了,心里堵得慌。 她们的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一个被废,住在冷宫。一个被禁足,马上要嫁到藩属国去了。 我爹也不知道在哪里。 谢家要完了。 我眼睛出汗了,噗噜噜往下掉水珠子。 饿了这么多天,没哭过。这会儿一吃饱,反倒脆弱了。 「谢榭,谢榭不要哭。」梁彧哄我,「我这就带你离开,你吃饱有了力气,我带你翻墙出去,外面有人接应。」 我问他:「太子殿下能带谢家所有人一起出去吗?」 「什么?」 「我一个人跑了,谢家其他人怎么办,皇上降罪我姑母怎么办?」 梁彧急道:「谢家的结局已成定数,现在你能保住你自己的性命就好,管不得其他了!」 我冷笑:「谢家为皇上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就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啊?」 「你们帮质子出逃,是乃大罪……」 「谢家没有帮质子出逃。」 「那你为什么要替卫洮打掩护?」 「因为他是我夫君。」 「谢榭,你个笨蛋!他拿你当挡箭牌,你还看不出来?」 「我就是这么笨,又胖又丑又笨。」 「你……」梁彧气得七窍生烟,「孤看在昔年友情的份儿上,好心帮你,你不识好歹!」 「谁好谁歹,我自己心里清楚。卫洮就是对我好,这两年我过得可幸福了。」 「你,你吃饱肚子,有力气吵架了是不?你不想想,他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崇安不逃跑,会连累你们谢家?」 「梁彧,你换个角度想想。」我平心静气地说,「如果你被送到外国当质子,寄人篱下,前途黯淡,空掷韶华,你会甘心吗?你会不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走?」 梁彧沉默了。 片刻后,他说:「谢榭,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谢家,抱歉。」 「不用抱歉,我应该谢谢你,给我送这么多好吃的。」我对他真诚一笑,「你快走吧,别被人发现了。现在你应该跟谢家切断关系,保护好自己。」 他眼圈泛红,蹲下来,摸着我的脸:「父皇应该不会杀你,你先忍一忍,等将来我……我登基,一切就会好的,一定要等我啊。」 「嗯。」我用力点头。 他站起身,匆匆离开。 十六、行刑 我却是等不到梁彧登基那一天了。 几天后的深夜,皇家卫士突然闯进谢府,把所有人都绑起来带走。 我正在睡觉,梦见卫洮来救我,他拿着那种名叫「圆房」的糯米团子,喂我:「娘子饿了吧?快吃点。」 「嗯,好饿,我要吃!」我嘟囔着…… 突然脸一疼,醒了,看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卫士站在跟前。 其中一个说:「谢夫人,给你吃了个嘴巴子,还饿不?」 另一个笑得不行:「死到临头了还在想着吃。」 死到临头了?为什么说我死到临头了? 「你们干什么?谁允许你们闯进来?」我质问他们。 我迷迷糊糊地,任由他们把我捆了,押出谢府。 第88章 囚车上,已经站满了谢家老小。 这阵仗,我见过。以前有个户部侍郎,贪墨赈灾款,被满门抄斩,他一大家子人就这样站在囚车上,拉到刑场,咔嚓咔嚓。 皇上这么急么,要把我谢家也咔嚓咔嚓了? 我被他们搡进囚车,囚车关闭,缓慢地行驶起来。 深夜寂静,地狱正在前方。 「谢榭,你知道咋回事不?」突然有人问我。 我回头,看见我的表嫂。 「你那位好夫君,高辰国国王,造反了!」 「怎么可能?他造谁的反?」 「造周朝的反啊,集结了十万兵马往崇安打来了!」 我跟听天方夜谭一样。 卫洮,卫洮会带兵打仗?他那双剥虾壳、揉糯米团子的手,能持刀射箭? 「谢榭,你可是我们谢家的大罪人!引狼入室,害得谢家要亡族了!」表嫂凄厉地哭喊。 我渐渐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卫洮造反,皇上盛怒,要杀谢家满门出气。 呵呵,只是借口吧。皇上早都想除掉谢家,卫洮的事终于给了他机会而已。 刑场上火光通明,守卫森严。断头台上,刽子手正磨刀霍霍。 一场屠杀盛宴,即将开始。 谢家五十六口人,分五列跪在台上。脖子上插着牌子,上面写着「斩」。 皇上没来,太子也没来。代宣圣旨的是个太监,他说 的什么,我没心思听,只有几个词儿钻进耳朵里,「勾结高辰国」「谋反」「欺君」「罪不容恕」「斩立决」…… 我跪在最前面,直勾勾盯着前方,前方黑黢黢的,就像鬼门关。 「行刑!」有人喊道。 刽子手走过来,拔掉我脖子上的牌子,对着刀刃吹了一口气,举刀…… 我睁大眼。 十七、王子 我睁大眼,看见前方那黑黢黢的鬼门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射出来。 「嗖」的一下,一个士兵中箭倒地。 「嗖嗖嗖」,好几个士兵都中箭了。 「有人劫法场!有人劫法场!」刑场乱作一团。没人顾着砍我们脑袋了。 我一动不动,睁大眼,看着前方。前方的黑暗中,一匹白马疾驰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个白袍男子。 他翻身下马,向我走来,踏过尸体,踩着鲜血。 这就是闺中少女经常做的那个梦么?白马,王子,踩着七彩祥云,来娶自己…… 年少时,我曾无数次,把梁彧梦成我的白马王子。 后来长大了,嫁给了卫洮,再也没做过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而今,梦成真了。而这个披着霜寒踏着血色来救我的白马王子,是卫洮。 他身后,有千军万马。 他走到我面前,眼眸中忧伤涌动:「娘子,对不起,我来晚了……」 来晚了?太谦虚了吧。明明来得正正好。 「不晚不晚,刚刚好,来得太早不够帅。」 他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几个糯米团子:「把我们娘子都饿瘦了,快吃点,垫垫肚子。」 这糯米团子,不就是「圆房」吗?我坏坏地说:「我要圆房,你也要圆房,咱们一起圆房,好不好?」 卫洮脸一红。 天了噜,想象一下这个景象。在鲜血淋漓的刑场上,在众多将士的注目下,高辰国王和他的妻子,旁若无人讨论圆房…… 梁彧的到来,打破了暧昧气氛。看他样子,是兵败被俘,被人押来见卫洮的。 卫洮正和我你侬我侬。梁彧望着我们,眼中浮起深深的哀恸绝望,趁人不备,挣脱束缚,拔剑自刎…… 我看着梁彧自杀这一幕,眼一黑,晕过去了。 十八、白头 我醒来,发现自己身在皇后宫中。 「姑母?姑母?」我呼唤着,在偌大的宫殿中寻寻觅觅。 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我循声找去,竟看到一个灵位,上面写着我姑母的名字。 灵位下面哭着的人,是梁爽。 「母后,父皇太残忍了,临走之前竟将你赐死!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我要他血债血偿,偿还母后、太子哥哥还有谢榭的命!」 什么?我姑母已经……已经死了? 我心口一阵抽痛。 我的姑母,一个絮絮叨叨的妇人,嗓门大,爱抱怨,急性子。胸无城府,善良和算计都写在脸上。 最后死在自己丈夫的手里。 我悄悄走过去,想给梁爽一个惊喜,让她知道我没死。 可有人先我一步上前,把她扶起来:「公主,皇上要来了,咱还是避一避吧。」 那个人,是薛晋清。 梁爽靠在他怀里,抹着眼泪走了。 卫洮来了。 一身龙袍,颇有天子之相。 他胃口真大,竟把整个周朝都吃下去了。 周朝这块肉,谁分走我都无所谓。被我家卫洮吃进嘴里,我觉得他很厉害,我夫君不愧是我夫君。 虽然害我差点被砍头,但他毕竟最后时刻把我从刀口救下来了,我不怪他。 只要他没在外面找女人,我就不怪他。 在我心里,他还是那个吃我的喝我的软饭男,令我窝心又暖胃的卫洮。 他吩咐下人摆了一桌菜,两双碗筷。 第89章 「谢榭。」他也不看我,淡淡地说,「来吃吧,我亲手做的。」 我坐下来,夹起一块鱼送进嘴里,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他一边给我夹菜,一边数落我:「当初我离开时,留了和离书给你,便是想把你择出去,不受连累。你倒好,把和离书撕了,还放把火替我打掩护,最后把自己害得那么惨,何苦呢?」 「我不要和离。」我吃得满嘴油,嘟嘟囔囔,「做饭那么好吃的夫君,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要赖你一辈子。」 他说:「不和离也正好,以后你是跑不掉了,我认定了,你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唯一的妻子。」 哇,他第一对我说这么深情的话。 「吃饱了,就差一道菜。」我朝他挤眉弄眼,「圆房。」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朝卧寝走去。 未脱龙袍,他仰面躺倒在床。 哈哈,这是要让我来帮他脱吗?我们家卫洮,怪有情趣的呢…… 我一个饿虎扑食,扑进他的怀抱。 窗外,大雪纷飞。愿白头到老。 (完) 番外 一、来迟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她的脑袋被刽子手砍下,咕噜噜滚到台下。 一瞬间,世界是死寂的。 他忘了自己怎么下的马,怎么踩着尸体走过去,怎么抱起她的头颅,哽咽着说:「娘子,对不起,我来晚了……」 自己那一刻应该是疯了。竟从怀里掏出她最爱吃的「圆房」,放到她沾满污血的嘴唇上:「把我们娘子都饿瘦了,快吃点,垫垫肚子。」 她却永远不会张嘴了。 怎么办,这样会饿瘦的,真的会饿瘦的。他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卫洮最不喜欢的感觉就是饿,小时候饿怕了。 他母妃很早就失宠了,母子二人被王后欺负,经常吃不上饱饭,以致他比同龄人都长得瘦弱。 后来,母妃病死了,只剩他一个人。大王子和二王子正为了储君之位斗得不可开交,卫洮为了避其锋芒,主动请求来周朝为质。 留在高辰国内,左右是死。去周朝为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到了周朝那一刻,他就开始步步为营。 首先,要找到一个靠山,站稳脚跟,再图后路。 他正苦苦思索着,一个女孩哭哭啼啼从他身边走过。 下雨天,她没有打伞,华丽的衣裙湿透了,显露出胖胖嘟嘟的身形。 卫洮打量她的背影,很快判定:跟着她,有肉吃。 于是追上去,把伞撑在了她头顶…… 二、谢榭 在谢府抱大腿的这两年,是卫洮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不愁吃,不愁穿,不怕被人随时暗害。最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个娇俏可爱的胖媳妇儿。 胖媳妇儿精明强干,是谢府的顶梁柱。但就是太忙了,没空与夫君花前月下。 卫洮寻思着,也不能光吃软饭,得做点什么,讨媳妇儿开心。 那就给媳妇儿做好吃的吧。 他的手艺是跟母妃学的,以前宫里不给吃的,母子俩就在院里种菜,自给自足。这习惯他一直保持着,来到谢府,即便饮食不愁,也喜欢自己种点东西。 他哪里想到,后来谢府被封,谢家靠他种的东西,撑过了好些天。 媳妇儿很喜欢吃他做的饭菜,成婚没多久,肉眼可见地又胖了几圈。 不管再怎么胖,这个媳妇儿都是他喜欢的媳妇儿。 有一天,媳妇儿突然跑来问他:「相公,啥叫圆房?」 卫洮一愣,感觉她那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索性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某种菜?」 「啥菜,你做给我吃?」 「好,我去研究研究。」 厨房里,卫洮对着炉灶发呆。 他当然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但他不能。 意思不是说他不行。 虽然软饭吃得很舒服,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是高辰国的王子,他要回到祖国,实现一番抱负。不可能一辈子缩在崇安谢府这片小小天地里,做一个软饭男。 谢榭是他暂避风雨的温暖港湾。可是七尺大丈夫,不能永远躲在港湾里。 既然迟早要离开,就不能和她有肌肤之亲。 有了肌肤之亲,便割舍不掉。万一有了孩子,更难割舍。 他用糯米配红糖,做了几个丸子拿给她交差。看她不是很喜欢又努力品尝的样子,他有点愧疚。 谢榭,对不起。 三、谋划 背靠谢家这棵大树,卫洮在崇安城站稳脚跟,成为太子伴读,并结识了骠骑将军薛晋清。 薛晋清的亲姐姐,是卫洮的亲生母亲。 很多年前,高辰国新王上位,周朝为了拉拢他,决定与高辰国和亲。 但又不舍得把真公主嫁过去,就从宫中挑了个女官,封作公主,嫁到高辰国。 那个女官,就是薛晋清的姐姐。 后来,高辰国王得知自己娶的是个假公主,感觉受到了羞辱,便把她从王后贬为妃子,弃置一旁。 卫洮也从备受宠爱的嫡王子,成为无人问津的弃儿。 薛家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直到 卫洮与薛晋清相认。 第90章 二人的交往很低调。每天辰时,太子下早课后,薛晋清也值完夜岗,正好搭卫洮的马车出宫回家。 路上,二人会交流一些私密话题,主要是高辰国内斗进展,崇安城形势及天下大势。 只有在这短暂的时刻,在马车的小小车厢里,卫洮会展露他的另一面:野心和权欲。 高辰国两个王子的夺嫡之争历时两年半,未分胜负,两败俱伤。卫洮觉得,是时候回去了。 便与薛晋清展开详细策划。 这场「马车密谋」,极其隐秘。连车夫卫泉都不知内情。本以为滴水不漏、万无一失,却因薛晋清将宝玑公主送他的手帕遗落在马车上,而捅出大娄子。 卫洮没想到自己的胖媳妇儿,破案能力堪比大理寺的探案捕头,就靠一条「陌生女人的手帕」,查到了薛晋清头上。 也许是因为在乎,所以在意。 而她捅破了这个秘密,卫洮被迫提前采取行动。 当她中了蒙汗药,晕晕乎乎拉着他的袖子说「相公,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胸中痛苦烧腾翻涌,话到嘴边,却只是冰冷凉薄的一句话:「娘子,很抱歉,我还是要离开的。」 「相公,你,你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他略微困惑,怎么会不喜欢? 虽然我喜欢你,可我不能放弃自己的人生。 他把和离书留在她枕边:「我与谢榭,成婚至今,未曾圆房。就此别过,各自安好。」 然后装作潇洒地离去。 四、等我 在薛晋清的护送下,卫洮成功逃离崇安,离开周朝,回到高辰国。 彼时,大王子刚被二王子毒死,二王子一不做二不休,准备杀掉父亲高辰王,自己上位。 就在二王子杀进王宫时,一支天降奇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与他们杀得不可开交。 有人认出,领兵之人,是在周为质的三王子! 人们欢呼:「三王子回来了!薛王后的嫡子回来了!」 这两年,两位王子的夺嫡之战把高辰国搅得鸡犬不宁,臣民早已厌烦。三皇子的归来,一时成了人心所向。 二王子兵败逃跑,病重的高辰王将王位传给卫洮,不久后驾崩。 当了高辰王的卫洮,该满足了吧。 不。 他得杀回崇安,解救自己的胖媳妇儿。 胖媳妇儿真是虎,竟然给他打掩护,得罪了皇上,现在全家小命快要不保。 他离开她的时候,本以为自己潇洒得不行,可一听到她有事,急得再也坐不住。 他的老丈人,胖媳妇儿的爹,周朝大都督谢潼带着三万兵马来到高辰国。他被皇上满天下追捕,走投无路,只好来投奔女婿,请他联手拯救谢家。 卫洮举全国之力,再加上薛晋清旧部的归顺,集结了十万人,进攻周朝。 当年一入周朝,前途暗淡,心绪纷乱。 如今二入周朝,目标明晰,快马加鞭。 快点,再快点。谢榭,等我。 五、白头 崇安城外,卫洮与梁彧对峙。这对昔日的书房伙伴,今日兵戎相见。 梁彧道:「卫洮,你这个白眼狼,谢家被你害惨了!」 卫洮回道:「你再拖延一刻,谢家的生机就更少一分!」 「少废话,拿命来!」 …… 太子军不敌高辰军,崇安城防土崩瓦解。卫洮让谢潼看管梁彧,他自己骑着马匆匆进城,寻找谢榭。 找到刑场时,行刑刚刚开始。谢榭跪在最前面,第一个挨刀的就是她。 他来迟了一步,就一步。谢家其他人都得救了,除了他的谢榭。 眼睁睁看着她的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此后的每一夜,这一幕都会出现在卫洮梦里。即便后来他身披黄袍,万人之上,即便有无数如花美眷待他挑选……午夜梦回,胖媳妇儿的脑袋总是在他眼前一遍遍掉下来。 真的,很绝望。 他追封她为皇后,把她的灵位摆在皇后宫中,和前一位谢皇后的灵位摆在一起。姑母和侄女两人又可以凑在一起说说话了,不至于太寂寞。 卫洮总觉得,媳妇儿的魂还缠着他。 特别是在皇后宫中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这日大雪。他亲手做了一桌好菜,送到皇后宫中。她那个馋猫猫,一定会来吃的吧。 摆上两双碗筷,如从前一样。 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数落 她:「当初我离开时,留了和离书给你,便是想把你择出去,不受连累。你倒好,把和离书撕了,还放把火替我打掩护,最后把自己害得那么惨,何苦呢?」 无人回应他。对面的空位上,饭菜一动未动。 他继续对着空气说话:「不和离也正好,以后你是跑不掉了,我认定了,你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唯一的妻子。」 从前,心里藏着城府,这些话他从不会对她说。现在,敢于坦诚相待了,却无人倾听。 他感觉有些倦。站起身,走进卧寝,龙袍都懒得脱,往床上一倒。 怀里要是有她,该多好啊。他会认认真真教她一遍,什么叫作圆房。 窗外, 大雪。无人共白头。 六、青梅 谢家出事后, 梁彧就越来越后悔, 当初不应该忤逆母后,拒娶谢榭。 第91章 虽然她胖点丑点,但他并不讨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怎么会讨厌她呢? 她嫁给卫洮后, 他还莫名其妙地醋了一阵子,最终与她渐行渐远了。 直到卫洮出逃,他才决定挺身而出, 保护他的青梅。 无奈, 物是人非,爱莫能助。 被父皇派去城外阻击敌军时, 梁彧还幻想, 等他挡住敌军, 就跟父皇邀功, 让父皇饶过母后和谢榭。 他中箭被俘之后才知道,父皇已经带着三宫六院逃离崇安了。 贵妃刚生了个男孩。他这个太子, 成了父皇的弃子。 俘虏梁彧的人,是谢榭的父亲谢潼。 梁彧请求谢潼:「快去救我母后,她在冷宫里,现在不知怎样了。」他依然称谢氏废后为母后, 那是把他当亲儿子养了十几年的女人。 谢潼目光一黯:「狗皇帝已经把她赐死了。」 梁彧呆住,很久都回不过神来。 他一直挺讨厌谢皇后。生母死后,他就被交给谢皇后管教。她管得很严,他不读书, 她就发火, 他贪玩,她就抱怨,他不娶谢榭, 她还唠叨。 可为什么听闻她死了, 悲伤忽然逆流成河了呢? 谢潼要带他去见卫洮。 梁彧浑浑噩噩地跟着谢潼走。来到刑场。 接下来一幕,更令他心神俱碎。 卫洮跪在地上,抱着一个人头。那人头满是污血, 可梁彧看得清清楚楚,是她! 梁彧瞬间有种被抽空的感觉, 整个生命被抽空。 父皇走了, 母后没了,太子之位不保, 江山破碎难收, 而他的青梅, 身首异处…… 荣华富贵过眼烟云,人世平常最是无常。 他趁旁人不备,拔出藏在腰间的软剑,横在脖颈间,干脆利落地一抹…… 母后, 谢榭, 我来了,你们等等我。 (完) 注: 龙子饕餮:恶兽,贪于饮食, 举凡目之所及,无所不食。平安喜乐吃货心下,是扮猪吃虎纵横捭阖的腹黑心计。 第 18 节 貔貅篇 有女清绝 和亲一年后,她被发现是个假公主。那一晚,她差点被王爷打死。 一、 王爷一巴掌将南妃扇倒在地,怒骂道: 「本王买来的平朝公主,竟是个赝品?!」 在我印象里,这是王爷第一次打南妃。 毕竟她是那么美丽娇弱,惹人心疼。 南妃擦擦嘴角的血,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好,恭顺又委屈,我见犹怜。 这是她的撒手锏。每次王爷不高兴的时候,她就这样卖乖弄巧,总能把王爷哄好。 可今天的情况不同。她被人揭穿是假公主。 揭穿她的,是一个新来的平朝降臣。 在今晚的酒宴上,他看到了王爷身边的南妃,认出她并不是一年前平朝送来和亲的华阳公主。 为了向新主子表「忠心」,他向王爷告发。 王爷本来不信,却还是叫来几个从战场俘获的平朝皇族,让他们辨认。 几人都说,这不是华阳公主赵纨,而是赵纨身边的宫女。 王爷转头问南妃:「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南妃无法抵赖,低头默认。 王爷先是错愕,接着暴怒。 他开始解身上的牛皮镶玉腰带。 南妃忽闪着大眼睛,仿佛不懂他要对她做什么。 而我懂。 王爷性情峻厉,治下颇严,曾有将士忤逆他,被他用马鞭活活抽死。 这一年,只因他对南妃温柔以待,她才不知他的冷酷一面。 他把腰带对折,捏在手里,又问了她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平朝公主?」 她螓首低垂,小声答道:「对不起。」 「嗖——」王爷手中的腰带狠狠抽下来,伴随着破空之声。 本来是正对着南妃的脸打下来,不知怎么的打偏了,腰带挂了一下她的发髻,从她的耳朵上划过去。 牛皮材质,非常硬实,上面又镶着鸽子蛋大小的玉石,伤害可想而知。 南妃蒙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耳侧,满手殷红的血。 还没等她说什么,王爷手中的腰带便抽了第二下。接着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他是打给在场所有人看的。 让那些平朝的降臣亲眼看着,胆敢欺骗他赫拉王元修,会是怎样的下场。 南妃缩在地上,护着头。腰带砸在她身上,发出钝钝的声响。她一声不吭,不喊痛,也不求饶,倒令人觉得惊奇。她一向八面玲珑的,最会趋利避害,这个时候怎么变成木头了。 直到她的衣服渗出红色,王爷才停手。 「把这奴才,关进马厩。」他叫她奴才。在我们赫拉人眼里,奴才就等同于牲口。平朝人把奴才当公主送给我们,是莫大的羞辱。 几个侍卫上前来,把南妃拖下去。 王爷用腰带指向其中一个平朝皇族,把那人吓得直往后退。 「你,回卞京去,告诉你们皇帝,四十万两白银,二十天内送到赫拉来。不然,赫拉的铁骑,将踏平卞京!」 等所有人退下,王爷叫住了我。 「琪齐,她刚才怎么不求饶呢?」 我也不明白。如果她喊声疼,求饶一下,王爷肯定下不去手了。 他疲惫地捏捏眉心:「你去马厩,看着她。」 第92章 「是,王爷。」 跟着王爷那么多年,我最懂他的心思。 他让我「看着」她,便是让我确保人不能死了。 我叫了大夫,去马厩里为南妃上药。 南妃面无血色,虚弱至极,忍着剧痛,还乖巧地对我说:「谢谢姐姐。」 二、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一年前,王爷缺银子了,就领兵南下。 赫拉王元修,最喜欢的就是银子。 银子可以向汉人买粮食布匹,向喀喇人买汗血宝马,向胡陀人买刀剑弓弩。 我们赫拉人的数万将士一路所向披靡,打进义雄关,直逼平朝都城卞京。 平朝派使臣求和,王爷说,若要赫拉退兵,平朝必须上贡四十万两白银。 平朝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银,使臣请求:上贡二十万两白银,送一位公主和亲,与赫拉签订三年停战盟约,可否? 王爷在帐子里琢磨了一个时辰,同意了。 他特地强调:「必须是平朝皇帝的亲生女儿。」 在王爷心里,平朝皇帝的亲生女儿才值得上二十万两银子。 平朝很快送来了公主和白银。 我深深地记得,几十辆车驮的白花花的银子,都不及那位公主绚丽夺目。 她从马车上走下来,穿着粉色的 宫廷华服,炫目圣洁如草原上的格桑花。 我真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的美貌,我偷觑王爷,从他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觉得二十万两白银和三年停战换这个女人,很值。 她向王爷盈盈一拜:「王爷,若您保证三年不南下用兵,我便从此是您的女人。」 当着平朝使臣和赫拉将士的面,王爷拉过她的手:「好,那你便做本王的女人。」 三、 王爷的女人不多,他觉得养女人费钱,不如拿来养兵。 养好了兵,再南下去平朝抢钱,划算。 华阳公主赵纨来了以后,王爷没有让她做王妃,只封她为南妃,意思就是从南边买来的妃子。 对于这样的怠慢,赵纨毫不介意。 赫拉草原是粗犷贫瘠的,和繁华富庶的南地没法比。赵纨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却从未流露出半点不快。 她娇弱却不娇气,很会看眼色,恭顺又懂事,把王爷伺候得周到至极。 在我们面前,她也不摆公主架子,总是乖巧伶俐的。 我们所有人,都喜欢她。 只是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想过,若是平朝皇帝的亲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怎会如此纡尊降贵,讨好自己家国的仇敌。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个宫女啊。本来就是伺候主子的奴才。 我跟她说:「不必谢,您自求多福。」 她疲倦地闭上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显出疲态。以前她总是容光焕发、兢兢业业的。 她轻声说:「姐姐,我来这里,只求能活三年。」 四、 我把她的原话传给王爷。王爷道:「如果二十天后平朝的银子送不来,我便将这假公主的脑袋做成酒壶,送给他们皇帝,停战盟约也作废。」 我想,南妃那颗精致美丽的头颅,若是被做成了酒壶,只怕是天底下最可惜的事。 平朝,一定要争争气啊。 二十天后,平朝的银子没有送来。 王爷大怒,决定撕毁盟约,对平朝用兵。 那日我去马厩给南妃送饭。她的状况不太好,伤口愈合很慢,还住在马厩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太难熬了。 她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她忽然问我:「姐姐,王爷是不是又要攻打平朝了?」 挺聪明的女人,我心想。她很懂王爷。 我说:「嗯。」 这一瞬间,她眼里的光灭了。 就像正在盛放的花朵突然打了霜,蔫了。 被人揭穿身份,遭王爷暴打时,我都没见她流露出这样绝望的情绪。 当晚,她从马厩消失了。我们以为她逃跑了,慌忙搜寻,发现她跑到了王爷的书房里。 她跪在他面前:「您答应过我,三年不对平朝用兵。」 「本王是对华阳公主承诺的,不是对你这个冒牌货。」 她凄凉地问:「在王爷眼里,只要不是公主,就一文不值吗?」 王爷想了想,回答:「本王不在意你是谁,你是个骗子。」 她沉默半晌,站起身:「如果我以死谢罪,王爷可以息怒吗?」 王爷一愣,他大概没想到,这个总是像小猫一样玲珑乖巧的女子,也有犯蛮的时候。 王爷蔑笑:「苟活着吧,你的命,不值钱。」 五、 南妃回到马厩以后,开始绝食。 起初我不以为意,觉得她只是使小性子罢了,惹王爷心疼,博取他的原谅。 我跟王爷汇报了她绝食的事,王爷忙着筹备兵马,懒得理这种小事。 直到她连续三天没吃东西,我才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 我问她:「你是真的想死吗?」 她睁开眼,虚弱地说:「姐姐,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早年是王爷的通房丫头,王爷年少时就在他身边伺候。她是平朝公主,或者说曾经是公主,又是王爷亲封的妃子,身份比我高贵多了。但她一直尊称我「姐姐」。 这样的姑娘,又教人如何不心疼呢? 第93章 我坐下来,把一碗羊奶递给她:「你先喝点,才有力气讲你的故事。」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羊奶,慢慢地啜起来。 「我十三岁进宫,在华阳公主身边侍奉。按照宫中律法,到十八岁,就可以出宫嫁人了。」 说到「出宫嫁人」几个字时,她暗淡的眼眸燃起一丝光亮。 「我有个青梅竹马,年少时我们一起玩游戏,他做爹,我做娘,我们养的小猫做宝宝。我进宫前,他发誓等我出宫,今生 非我不娶。」 「当然,我也发誓,今生非他不嫁。」 她悠然一笑,沉浸在缥缈的回忆中。 「一年前,我将满十八,还有三个月就可以出宫了。我连嫁衣都给自己缝好了。可是突然,你们赫拉人就打到了卞京城外。你们索要很多很多钱,皇上搜遍了全城的银子,也没凑够四十万两。于是有大臣提出,用公主抵白银,更重要的是,用和亲换三年太平。可是皇上只生了一个公主,视若掌上明珠,怎么舍得交给你们呢?他们便让我代替公主去和亲。他们说,三年,只需要三年,平朝就可以养出精兵,抵御赫拉人的入侵了。」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就想啊,如果用我一生幸福,换平朝三年太平,是不是也不亏?所以我就代替华阳公主过来了。走之前,我把那件嫁衣烧了,此生终是负了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垂着眼眸。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绝食。 她并非故意博得王爷的怜惜,也不是以死明志。她只是纯粹地不想活了,牺牲了一辈子幸福,却没能换来三年和平。只过了一年,王爷便要撕毁盟约,向平朝用兵。 她倾尽一切,却付诸东流,太不值了。 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这样惩罚自己。」 她忽然抬眼,炯炯地望着我:「王爷这次打不进义雄关。把守义雄关的,是沈靖吟将军,他用兵如神,你们便等着受死吧。」 我一愣。这样的狠话从她嘴里说出,还是头一回。在赫拉这一年,她无论受多少羞辱与委屈,也从未表露出对赫拉人的憎恨。她像一潭温柔而包容的水,王爷那样冷硬的人,都被融化了。 水下,其实涌动着暗流。 六、 我最终说服她进食了。我半开玩笑地说,不管怎样,你得活着,才能看到王爷被沈靖吟将军打败呀。 她若有所思:「姐姐,你说得对。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我虽是这么劝她,但我心里知道,她所期待的事不会发生的。我们赫拉人的王爷元修,不会败给任何人。 王爷出征前,亲自去马厩挑马。他在马厩里徘徊许久,仿佛下不了决心挑哪匹宝马。其实王爷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他可能只是想在马厩里多待一会儿,与她离得近一些。 南妃靠在草垛边,一直昏昏沉沉地寐着,直到王爷牵马离开,她也未曾睁眼看他一下。 王爷跟我抱怨:「小猫生起气来,也不好哄呀。」 在他的认知里,南妃不过是一只宠物。她犯了错,他顺手打她、关她,但只要她肯向他低个头卖个乖,他还是会摸摸她的头,重新把她抱进怀里。 可他不知道,小猫的心里,藏着家仇国恨。 不出我所料,一个月后,传来捷报:王爷攻破义雄关,斩杀十万平朝士卒。 但这次王爷没有趁势直下卞京,因为沈靖吟部抵抗太过顽强,赫拉将士也损失惨重,需要回来休养。 王爷凯旋,带着从平朝掠来的金银、粮食、女人。赫拉人在草原上彻夜歌舞,歌颂英勇伟大的王爷元修。 庆功宴上,王爷喝了三坛烈酒,吩咐我:「让南妃来跳个舞。」 南妃跳舞很美,柔若无骨的腰身,摇曳灵动的姿态,过去一年在很多次酒宴上取悦过王爷和他的将士们。 现在回想起来,每次她跳着那样明媚的舞时,带着怎样黯淡的心情。 王爷出征这一个月,南妃身体养回来了。她洗漱干净,重新穿上平朝宫廷的粉色衣裙,美若草原上的格桑花。 她在篝火边舞着,美如天仙,我却不忍卒看,她是希望王爷战败的,现在却要为他的胜利而舞。 王爷端着酒碗,欣赏着美人舞姿,嘴角边噙着笑。 而我隐隐觉得,这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 南妃一曲舞毕,众人拍手叫好。王爷示意众人安静,沉声道:「南妃,本王有一样礼物赏你。」 南妃行过礼,平静地说:「谢王爷。」 她很倦了。 侍卫端着托盘走到南妃近前。托盘上放着一个方盒子,南妃拿起盒子,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盒中之物,发出凄厉的尖叫,把盒子扔得远远的。 东西从盒子里咕噜噜滚出来。竟是个年轻男子的人头,发髻散乱,双目圆睁。 南 妃剧烈地发抖,面色惨白如雪。 王爷啜了一口酒:「怎的,沈靖吟的首级,爱妃不喜欢?」 啊,我这才知道,南妃口中「用兵如神」的沈靖吟将军,竟被我们王爷取了首级。 南妃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她颤抖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哑声道:「王爷莫要跟妾开这样的玩笑,哪个女孩子家家,会喜欢人头?」 第94章 语气里有一丝惊恐,一丝责怪,一丝娇嗔,却没有一丝一毫怨恨。 王爷哈哈大笑:「是我唐突佳人了,本王的错,本王的错!来人,快把这人头拿走,喂狗。」 「慢……慢着。」南妃忽然道,「还是……送回平朝吧?妾听闻沈家是大户人家,财力雄厚,王爷可以用他的首级,跟沈家换银子。」 王爷笑得更开怀:「还是爱妃妥帖,懂本王之需。行,就按她说的办,让沈家出十万两银子,换沈靖吟的首级。」 宴会继续进行。南妃坐到了王爷身边,他紧紧搂着她,珍爱如失而复得的宝物。 这位假公主,终于复宠了。 七、 月亮落山了,宴会散场了,将士们拿着分得的战利品满意而归,王爷抱着南妃进了帐子。 皆大欢喜。 半夜,却横生意外。 意外发生在王爷的帐子里。王爷被行刺了,「刺客」不是别人,正是南妃。 我跟随士兵闯进王帐,看到王爷衣衫不整,腹部插着一根发簪,血从指缝往外冒。南妃缩在炕角,手上沾着血,目光锐利警惕,像一只凶狠的小野猫。 王爷呵斥我们:「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我们犹豫了一下,退出帐子。王爷的伤对他来说应无大碍,我倒很担心那只「小野猫」,她怕是活不过今晚。 何苦啊,南妃你是何苦。 我站在帐外,听着里面的对话。 王爷问:「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南妃答:「你杀了沈靖吟,我便要杀了你。」 王爷道:「看来本王听到的传言没错,你果然和他有瓜葛。」 南妃道:「对,没错,他是我的心上人。要不是你,我早已嫁给他了。」 我一惊,原来,沈靖吟便是她曾经山盟海誓的恋人啊。 她等了那么多年,等着做他的新娘,却不得不为了平朝的三年太平,亲手烧了自己的嫁衣。我想,在赫拉的每一个夜晚,她肯定都在期待着,有朝一日沈靖吟将赫拉人打败,把她接回家去。 可惜,事与愿违,琉璃梦碎。 之后王爷什么都没说,我只听见南妃歇斯底里的尖叫:「不要碰我!滚开!你这个禽兽!」 我不忍再听下去,兀自走开。 八、 第二天,王爷照常出去骑马打猎,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南妃倾尽全力往他腹部插的那一下,对他久经沙场练就的铜铁身躯来说,就跟挠痒痒似的。 我进到王帐里,看见南妃躺在羊毛毯里,浑身青紫,气息微弱。我给她盖上被子,喂她喝了口水,她悠悠醒转。 一睁眼,豆大泪水便汹涌而下。 那天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先是默默饮泣,接着痛哭出声,直至撕心裂肺。人与人之间的苦痛并不相通,我再怎么想象,也无法切身体会她的痛苦,只能摸着她的长发,轻声哄慰:「好了,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我并非敷衍她。我真的相信她可以挺过去,事已至此,王爷都没有杀她,她还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如我所料,这场风波渐渐平静了。 南妃闹过这一顿后,就乖了很多。王爷也没再追究,依旧把她当平朝公主一样宠着。甚至,当我们问起要如何处置沈靖吟的人头时,王爷不假思索便说:「依旧送回平朝,跟沈家换银子。」 王爷果然是王爷,什么事都不必跟银子过不去。 确实,在他多年的苦心经营下,曾经贫瘠穷困的赫拉,越来越强大富饶。 入秋时,南妃有了身孕。 王爷很高兴,拉着她的小手说:「若你生下王子,本王便让你当王妃。以后就算平朝的真公主来了,也只能当侧妃,侍奉你。」 南妃愣了一下,连忙谢恩。 她已经接受现实了。王爷总归还是要打平朝的,从平朝抢更多的银子。如果平朝交不出银子,就要交出公主。下次必须是真公主,王爷没那么好糊弄了 。 其实王爷不好女色,他还觉得养女人费钱。但公主不一样,把平朝公主要过来做他的宠物,就是把平朝的尊严碾在脚底下,打击平朝的士气。 话说回来,现在的形势,对于南妃来说更有利。她不是真公主,倒成了她的优势。因为她生下的王子没有平朝赵氏皇族的血统,长大以后带着赫拉将士去践踏赵氏江山,心中不会有任何负担。 南妃冰雪聪明,对腹中孩儿很上心,以前她不爱吃牛肉,不爱喝羊奶,现在为了孩子茁壮成长,她吃什么都很香。 王爷想和她亲热时,她娇羞地推开他:「当心伤了孩子。」 我背地里跟她开玩笑:「您总不让王爷碰,当心他忍不住,去找别的女人了。」 她正在仔细缝制小孩的衣服,随口道:「怎么会,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不管她说得对不对,反正我知道,整个赫拉,王爷都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么美丽动人乖巧的女人了。 只是不知那位真正的华阳公主赵纨,会不会比她更加美丽,更加动人,更加乖巧。 九、 来年初夏,草长莺飞。南妃临盆。 月份不足,难产。 王爷在百里外的猎场练兵,听闻南妃难产,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 第95章 他走进帐子,被满眼的血色吓到了。床上,地上,全是血。床上的人儿气息奄奄,如同一尾脱了水的鱼。 他握紧她的手,假装沉着地说:「赵纨,挺住。」 他依旧唤她赵纨,平朝华阳公主的名讳。 「王爷……」她翕动着嘴唇。 「我在。」 「王爷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能挺住。」 「你讲。」 「请王爷信守盟约,三年不对平朝用兵。」 王爷没有回答。 他再怎么喜欢南妃和她的孩子,也不至于被冲昏头脑。 南妃咬着牙,又忍过一波剧痛,气喘吁吁道:「平朝,平朝也有我的父母家人。我不想我孩子的父亲,去伤害他们……」 王爷神色微变,这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很多年前,克恣人入侵赫拉,抢走了赫拉的牛羊、财宝、女人,元氏王族几乎被屠戮殆尽。 元修那时只有十岁,躲在盛羊奶的木桶里,逃过一劫。 从那以后,他就立下誓言:一定要让赫拉强大起来。聚敛天下财富,称霸赫拉草原。 这么多年,他坚定践行着这个誓言。他把目光瞄向富庶又软弱的平朝,源源不断从他们那里攫取财富。 可他从未想过,多少平朝百姓因此遭殃。 赫拉将士每每南下,所到之处皆成炼狱。男人被杀,女人被辱,鸡鸭牛羊、粮食金银统统掠走。赫拉铁骑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王爷不在意这些,他骑着高头大马,目光望向前方。脚下的平朝百姓如同蝼蚁,不值他回顾。 而现在,正在为他生孩子的这个女人说,她的父母家人,也在平朝。 王爷没有考虑太久,很快就许下承诺:「好,本王答应你,遵守盟约,三年不打卞京。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南妃如释重负:「谢王爷。」 其实王爷算得很清,距离上次卞京城下之盟已过去两年,盟约里约定的三年停战,只剩一年。一年,王爷等得起。 天亮时,南妃诞下孩子,是个小王子。 十、 跟随王爷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如此开心。他喜怒不形于色,这回却真真切切把喜悦写了满脸。我想是因为他终于又有一个完整的家了,征战半生,心有归处。 他亲自为王子举行了洗礼,赐名「元朗」。 王子的母亲南妃,也被正式封为王妃。 为了给王子祈福,王爷甚至释放了一批平朝俘虏。 南妃,哦不,现在要称她为王妃,向王爷请求,能否让俘虏帮她捎封家信回平朝,她想向家人汇报这个喜讯。 王爷同意。 王妃精心准备了一个包裹,里面有家信,还有一件小王子的肚兜。 我把包裹呈交给王爷,王爷拆开查看,没发现异样。就是她的家信有点奇怪,没跟家人诉说思念,只有几行字: 碧藓封枝,点寒英、疏疏玉清冰洁。梦忆旧家,春与新恩,曾映寿阳妆额。绿裙青袂南邻伴,应怪我、精神都别。恨衰晚,春风意思,顿成羞怯。 平朝人舞文弄墨故作风雅的东西,我看不太懂。 王爷把 包裹递给我,吩咐:「帮她捎回家吧。」 我正准备离开,王爷又叫住我:「再给她家人送点银子,接济一下。」 王爷没有仔细调查过她的家世,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她一个宫女,家境应该不太好。 我问:「送多少呢?」 王爷想了想:「一百两吧。算了……五百两。」 哎哟,王爷平日里一毛不拔的,这次大放血了。 王爷瞪我:「你偷笑什么?」 我说:「奴婢替王妃谢过王爷了。」 王爷挥挥手让我下去。 十一、 小王子出生后的第一年,风调雨顺,平安和乐。 王爷不爱出门了,整日陪伴妻儿。小王子聪明活泼,长得很像王爷,更令王爷爱不释手。 王妃倒是淡淡的。父子俩玩得不亦乐乎,她便在旁边看书,偶尔转过头看看他们,目光平和,无悲无喜。 我愈发看不透她。 她每个月会捎一个包裹给娘家人,包裹里除了家书就是小王子的衣服。王爷会悄悄让我换个大包裹,里面塞满金银。 现在可真真应了王爷那句话:养女人,太费钱。 害,王爷开心就好。 一年光阴,白驹过隙。 停战盟约三年期满,而赫拉也需要钱了。 人们心里都明白,王爷随时可能发动战争。 但具体什么时候行动,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机密。赫拉骑兵最大的优势就是速度,神出鬼没,出其不意,让平朝军队防不胜防。 可能今晚还在草原上载歌载舞,明天就已经打到了平朝边境。 小王子满周岁这天,赫拉人燃起篝火,彻夜狂欢,围着王爷、王妃和小王子唱歌跳舞,把最高的敬意献给他们。 王爷搂着妻儿,其乐融融。 这样幸福的一家,谁看了不羡慕呢! 而就在天将亮时,王爷发出号令:向平朝进发! 赫拉勇士放下酒壶拿起刀,骑上战马,在王帐附近云集待命。 王爷走得匆忙,王妃追出王帐,喊了一声「王爷」。他回过头望了她一眼,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96章 她站在熄灭的篝火边,晨风吹起她的白色裙子,她好像一朵随时会飞走的蒲公英。 我为她披上袄子。她抓住我的手:「姐姐,你随王爷一起去吧,你在他身边照顾,我才放心。」 以前王爷出征时都会带上我,没有我在身边照顾,他确实会不太习惯。 我说:「好的,王妃在家照顾好自己,我们很快会回来。」 「姐姐,若你们打到了义雄关,给我捎个信吧。」 我来不及问为什么,就说好。她忽又叫住我:「姐姐,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朝霞照在她美丽无瑕的脸上,宛如天上下凡的仙子。 「我叫韩清绝。」 韩清绝,原来她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以前我们以为她叫赵纨,后来她的身份被拆穿,也没有人问过她的真名,王爷也仍旧叫她赵纨。 她姓甚名谁,根本不重要。 十二、 出乎意料,我们的进军很不顺利。 从边境的浪云关开始,仗就不好打了。平朝人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们要来,做好了万全准备。每攻克一个城池,我们都付出了很大代价,而平朝人坚壁清野,宁肯把财产和粮食烧毁,也不留给我们。 没有预想中的满载而归,赫拉人不会轻易撤退。王爷这次也发了狠,发誓要打到卞京,把那里的财富还有公主都收割回去。 金戈铁马缓慢向南推进,一直打到义雄关,上次王爷斩杀沈靖吟的地方。 这次守卫义雄关的是个年轻小将军,清秀文弱,一看就是卞京的花房里养出来的幼苗,还没有经历过狂风暴雨的吹打。 他用长枪指着王爷,怒喝道:「元修,你还我的姐姐!不然,休想活着回去!」 王爷轻蔑道:「你这小子是谁?你姐姐又是哪个?」 小将军到底不够沉稳,被王爷一激,就自报家门:「我是韩沉风,我姐姐叫韩清绝!」 「韩沉风?韩清绝?一个都没听说过。」王爷不当回事,随口问身后将士,「你们谁把这小男娃的姐姐抢走了?」 大家哄笑。这些年,赫拉人掳走了无数平朝女子,她们有的被折磨至死,有的成了奴隶,有的为人妻妾,她们与赫拉人生下的孩子都成为赫拉的一员。平朝,是她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无人关心她们是谁 。 我要不要在这时候告诉王爷,韩清绝是被谁「抢」走的。 我想起来,王妃第一次请我把包裹捎给家人,我问她家在哪。她毫不避忌地说,捎到义雄关就行,她有一个弟弟在那里。 我问她:「要把他接到赫拉来吗?」 「不用,一个调皮的小男娃,来了让人头疼。」她轻描淡写。 没想到,她口中「调皮的小男娃」,接了沈靖吟的班,当上了守卫义雄关的将军,成为赫拉的敌人。 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稚嫩、冲动的少年,打起仗来很有一套。 他善指挥,有谋略,身先士卒,豪气干云。他率领士兵奋勇抗击,一次次击退赫拉人的进攻。 王爷十分头疼,从赫拉调兵增援,发誓要踏平义雄关,杀到卞京去。 随着赫拉援兵增多,义雄关守军减少,韩沉风渐渐支撑不住。 胜败将定。韩沉风怕是会重蹈沈靖吟的覆辙。 我犹豫了很久。我该把王妃的真实身份告诉王爷,还是把义雄关的战况告诉王妃?王爷和王妃,我该偏向谁? 他们两个,都是我极爱的人。 我设想,如果王爷将韩沉风的人头斩落,当做「礼物」送给王妃,她会怎么样? 她会恨死他,生生世世。 被她恨着,他也一定不会好过吧。 我不再犹豫,给王妃捎了封信:「王妃,义雄关将破,请劝您弟弟尽快投降,求王爷留他活命。」 十三、 是夜,风疾星淡。 赫拉将士准备趁夜发动新一轮进攻。 这时,有士兵匆匆进来,递给王爷一封信。王爷看后,脸色大变。 他在帐子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我忍不住问他:「王爷,发生什么事了?」 他忧郁地望着我,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启齿。 「琪齐……王妃和王子,失踪了。」 「啊?怎么会这样?」 「现在还不知具体情况。可能是被克恣人绑架了,那伙狗东西,趁本王不在,干这种下流勾当,本王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那现在怎么办?」 王爷思忖片刻,下了决心:「琪齐,咱们速速回一趟赫拉。」 在战事关键时刻,王爷离阵,非同小可。他让副将坚守,围住义雄关,先不要贸然进攻,等他回来,谋定后动。 夜里,王爷带着我和几名亲卫,悄然离开义雄关。 一路上,王爷马不停蹄,几乎不吃不喝不睡。 狂奔五个昼夜,终于回到赫拉王帐。 王帐已乱作一团,所有人找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王妃和王子的下落。 王爷带回的猎犬对王妃的气味比较熟悉,靠着它引路,我们来到了王帐百里外的悬崖边。 猎犬对着悬崖狂吠,王爷的脸色愈发苍白。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爷吩咐:「拿绳索来,本王要下去查看。」 第97章 众人劝王爷不要亲自下去,悬崖太深,很危险。王爷不理我们,兀自在腰间系好绳索,踩着崖壁下去了。 我们在上面拉住绳索,默默等待。 过了很久,悬崖之下,传来王爷撕心裂肺的痛嚎…… 十四、 我有罪。 我不该把义雄关将破的事告诉王妃。 我以为她会劝弟弟投降,求王爷手下留情。 没想到,她竟然抱着小王子,跳崖自尽。 菟丝草一样柔弱婉转的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骨头。 她不愿看到弟弟投降,也无法接受他可能被王爷斩首的结局。于是选择这种决绝的方式,了断自己,也毁掉王爷。 而平朝,侥幸渡过一劫。 王爷心神大受干扰,无法再回义雄关坐镇指挥。义雄关的赫拉士兵群龙无首,军心大乱,韩沉风趁势出击,把赫拉军队打得支离破碎。 当时出征的五万骑兵,逃回来的只有数千人。 韩沉风一路追入赫拉,迫使赫拉人放弃水草丰茂的南部草地,向北迁移。 在两军最后一次对垒时,韩沉风又要求王爷交出韩清绝。 此时王爷已经知道韩清绝是谁了。他哈哈大笑:「一个铜板,换你姐姐一具全尸,怎么样?」 后来,在收拾王妃遗物时,我发现了她的遗书,字迹潦草,语句零碎,应是心情极度凌乱时写就。 「郎为靖吟,妾本清绝。妾嫁仇敌,郎守边关。郎死沙场,妾独苟活……不愿吾儿,毁我家国。唯有一死,了我罪孽……」 下面附了半阙小词 : 「恼和靖吟魂,自来清绝。斜傍劲松,偷倚修篁,总是岁寒相识。绿荫结子当时意,到如今、芳心消歇。小桥夜,清愁倦陪澹月……」 再后来,我了解了更多关于韩清绝的事,再根据我自己的回忆和推测,拼凑出了她的真实一面。 她代替华阳公主和亲的那一年,沈靖吟远走义雄关。 她在敌营婉转承欢,他战死沙场。 她为赫拉王生儿育女,心却从未和王爷一起。 每次她给家人捎去包裹,都把有关赫拉的秘密情报缝进小王子的衣服里,所以平朝人才会提前防备赫拉,导致这场仗我们打得极其艰难。 其实她根本没有家,弟弟韩沉风是她唯一的亲人。 当初她替公主和亲,只为了给平朝换取三年喘息。因为平朝皇帝信心满满地跟她讲,只用三年,就能养出精兵,抵御赫拉人的铁蹄。 可赫拉人一离开,平朝君臣又歌舞升平,不思进取。她眼睁睁看着,一遍遍边关破,一次次生灵涂炭,平朝的大好河山,摇摇欲坠。 她的人生,毫无意义了。 她能做的都做了,真的做不了别的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叫元朗的王子。他长大后,也会带着赫拉骑兵,践踏她的故土家国。 她不能忍受,只能抱着他一起去死。 她对娘家故国何其深情,又对自己的夫君和儿子何其残忍。 她忠孝两全,却无情无义至极。 十五、 韩沉风死在两年后。这个抗击赫拉的平朝英雄,没有战死沙场,而是被平朝佞臣谗害,死在天牢里。 他死后,平朝再无良将可用。 又过两年,赫拉大军冲破义雄关,打到卞京城下。 卞京又派使臣议和,愿上贡一百万两银子换取和平。 一开口就是一百万两,真是今非昔比。 可是,今日王爷也不是昔日王爷了。 他依旧爱银子,但更爱这金银遍地的富庶江山。 他斩了使臣,杀进卞京。赵氏皇族二百人被俘,平朝覆灭。 华阳公主被送到了王爷面前。 我见了真人之后挺失望的。相貌平平,木讷内敛,懦弱胆小。王爷问她话,她却只知道哭。 我想,平朝人真走运。幸好当年他们送来的是韩清绝,不然王爷也不会受这么大干扰,平朝的覆灭会来得更早一些。 王爷难得耐心,劝慰华阳公主:「赵纨,别哭。」 「赵纨」二字从他嘴里说出,熟稔中带着一丝温柔。他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但有多么念念难忘,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一次,我听他在睡梦中叫了一声:「赵纨!」 韩清绝这个名字他从未提过,在他心里,那个女人就是赵纨。或者对他来说,她是谁并不重要。 在她死之前,他都未真正关注过她。她的名字,她的家世,她的追求,她的执着,她的失落,她的绝望,他一概没有上过心。 只有她死了,带着他的孩子跳下悬崖,他才真正把这个女人铭记。 十六、 我问华阳公主赵纨,韩清绝真的只是宫女吗? 赵纨说,清绝出身璐州韩家。 我一惊。璐州韩家?璐州韩家! 如今赫拉人的青年一代,已经不太了解璐州韩家了。但在很多年前,璐州韩家是赫拉将士的噩梦。这个将门世家,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筑起一道铜墙铁壁,把赫拉人牢牢挡在边关之外。这都是我小时候听长辈们讲的。 直到后来,元修成为赫拉王,才一点点打破韩家的不败神话。 当韩家最后一个将军死在赫拉人刀下,这个家族彻底销声匿迹,赫赫功勋湮灭于历史沉沙。 第98章 那一年,韩家十三岁的孤女被接入宫中,在华阳公主身边侍奉。 五年后,她代替公主和亲。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沈靖雄愤然离开卞京,去守卫义雄关。有人感慨这对男女的悲情命运,便作了一首词,在卞京流传甚广。韩清绝寄给家里的第一封书信里那几行话,是这首词的上阙,她在遗书里写的那几行,是词的下阙—— 碧藓封枝,点寒英、疏疏玉清冰洁。梦忆旧家,春与新恩,曾映寿阳妆额。绿裙青袂南邻伴, 应怪我、精神都别。恨衰晚, 春风意思, 顿成羞怯。 犹念横斜性格。恼和靖吟魂,自来清绝。斜傍劲松,偷倚修篁, 总是岁寒相识。 绿荫结子当时意, 到如今、芳心消歇。小桥夜,清愁倦陪澹月。 她在用这首词提醒弟弟和她自己,莫忘国仇家恨, 莫对元修手软, 替沈靖吟报仇,替韩清绝雪恨。 「恼和靖吟魂, 自来清绝。」我记住了词中的这一句。沈靖吟, 韩清绝, 到底吟成了绝唱。 那个女子和她的名字一样, 美妙至极,凄清至极。 十七、 在整个故事里, 我们赫拉人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料到璐州韩家还有后人幸存。我们一直太大意了,太轻视韩清绝了。 除了冒充公主,其实她从未跟我们说过谎。她把关于自己的很多真实细节淡然袒露, 我们都没有回过味来。 如果当初王爷认真一点,调查一下她的家世,他肯定会立即杀掉她,绝不让她为他生儿育女, 更不会撤掉心防, 把自己的柔软脆弱都暴露给她。 因为,无论赫拉人征服多少平朝女子,都永远征服不了璐州韩家的女子。她的祖父、父母、兄长、姐妹皆死于抗击赫拉的战争中, 她的血液里流淌着永生永世无法洗去的仇恨。 这一次, 王爷没有带着银子和公主回草原。他留在卞京,建国称帝。 真华阳公主赵纨才是真菟丝草,哭哭啼啼着攀了新主, 很快获得宠爱,被封为妃子, 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我也得到了一个封号, 作为多年追随主子的犒劳。 除赵纨和我以外,后宫没有几个女人, 王爷做了皇帝以后依然抠门, 觉得养后宫太费钱。 他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缺。 后来有一年, 华阳公主生下一个男孩,皇上赐名「元朗」。那日,他抱着孩子,露出久违的笑容,对华阳公主说:「赵纨, 你看, 咱们的小王子,回来了。」 (完) 注: 龙子貔貅:只进不出,守财护宝, 且勇猛善战,有云「赳赳将军,豼貅绝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