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浮屠》 第1章 《一生一世一浮屠》作者:九鲸是为【cp完结】 引言:只求神佛佑你岁岁月月可长安 分类:纯爱,古代,综合,完结 标签:双向暗恋,虐恋,正剧,he,年下,破镜重圆,完结 文案: * 世人皆知,鸿鹄寺主持忘禅早已跳出红尘无情无欲。 世人也皆知,那位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景伏城最是心狠手辣寡恩薄义。 * 直到那一日,戍守边关五年的景伏城满身血腥,载誉归京,他不先拜圣上,而是转弯去了鸿鹄寺,佛前一跪就是半月,终于等来了忘禅。 可忘禅要他离开。 景伏城满身森寒,一字一句地质问:你自诩六根清净忘却红尘,可我问你,你敢不敢睁眼看我一眼?只要你敢看我,我就信你四大皆空。 * 后来,景伏城功高盖主,受牢狱之灾,一切过往皆如浮屠,人人避如蛇蝎。 除了他。 从鸿鹄寺至乾清宫,三十里,一千五百余台阶,三天三夜,猩红的血液浸湿长阶,他不求神佛渡自己过苦海无边,只求神佛佑他岁岁月月可长安。 (文案灵感来源于女儿国的梗~) 第1章 重逢 是夜。灯火摇曳,佛香袅袅。 守夜的小和尚举起来的半只手已经耷拉下去,眼皮子睁了又闭,眼瞅着就要彻底睡过去,突然被推开的木门“嘎吱”响了声,连佛祖都惊醒了。 小和尚又条件反射的举起手,嘴里念念有词。 “哎甭装了。”另一个小秃瓢走进来,挠了挠自己没有头发的头顶,压低声音,“那人又来了,你说,我们要去知会师叔一声不?” “师父不是说了随他?” “师叔哪知道他没日没夜的在这儿跪,这都半月过去了。”小秃瓢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偷偷摸摸的,当着佛祖的面八卦起来,“我听说这位是个厉害人物,随便开口一句,就能要了你我的小命。” “再厉害,也不能扰了佛家清净之地呀,他不怕造了孽?”小和尚哼一声,道,“师父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说不见,必是不见。” 如此嘀嘀咕咕的,案台上有一盏蜡烛竟是突然灭了。小和尚急匆匆的提着衣角站起来,去寻火柴,刚“刺啦”一声将火柴划响,便见内室里一阵人影晃动,紧接着是一道平缓的声音不动声色的响起来:“灭了便灭了,缘尽缘灭终有时,无须强留。” 小和尚短促的“啊”了一声,那只火柴也跟着灭了,所以便没再去点那只残烛。 门推开半扇,声音由远及近,小秃瓢声音大了些,喊了声:“忘禅师叔,那人又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在前堂烧了点香,跪着,一跪就是大半夜。” 忘禅没出声,将那只残烛收了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静。 小秃瓢有些稳不住,继续开口道:“我听说他手上造了许多杀孽,指不定是来咱寺里……” “话多。”忘禅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询问道,“你说他来跪了大半月了?” “是,一日不差。”许是受了训,小秃瓢声音低了些,“也没说要见咱寺里的任何一位,只是跪着,连愿也没见他许一个。” 忘禅转动手中佛珠的速度突然快了些。烛火噼里啪啦的炸开,连带着外头无边的月色也变得更沉。 勤亦勤非皆屏住呼吸不敢多言,直到忘禅抬了抬眼皮子。 “我去看看。”忘禅道,“勤亦,你随我一起。” 小和尚“哎”了一声,出门前朝小秃瓢做了个鬼脸。 虽是深夜,堂前却仍点着灯烛。几柱佛香也燃着火星,烟雾缭绕之间,远远的,忘禅看到了那抹黑色的身影。男人跪着,宽厚的肩膀直挺挺,秋风吹得他衣摆浮动。走得近了,便能看到这人的侧脸,棱角分明五官挺拔坚毅,双眼轻阖,骨节分明的双手合拢轻抬,沉心诵经,竟真有点虔诚的意思。 勤亦张嘴欲言,但总觉得眼下气氛奇怪,挠挠头正打算开口之际,男人却突然停下诵经,解了眼前困顿。 他说:“你来了。” 勤亦微讶,想他自己啥时候认识这号人物了?但转念又反应过来,莫不是……勤亦看了眼忘禅。 男人站起来,他比他们都要高大半个头,皮肤偏白,眉骨上有一道并不清晰地伤疤,但纵然是这道并不好看的伤口也遮掩不住他俊朗贵气的长相。勤亦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觉浑身一颤,忍不住挪开了视线。他的双瞳幽深宛若无底,盯得久了,就好像有刀光剑影穿身而过,背上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这大概就是勤非常说的杀气,勤亦想。 “来了,怎么不说话?”男人跨过蒲团,直直的立在忘禅身前,他逼得近了,更让人觉得心中生畏。 可忘禅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他仍转动着佛珠,平静的回他:“施主杀孽太重,不宜在寺中久留,还是请快些离开吧。以后也莫要再来了。” 他一眼也未曾看他,只是垂着眼,仿佛满心思都是自己的佛啊经啊道的。来这一趟,不过是不想有人仍沉溺在从前的过往之中,难以自拔。 佛渡有缘人,该说的他已道尽了。 于是说完,转身欲走。 “持玉。”男人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忘禅蓦地停住步伐,眼瞳微微一震。 第2章 勤亦也愣住了,心中瑟瑟,不敢多言。 “夜色既已深,山中豺狼虎豹多,我纵然杀孽深重,但两拳难敌猛禽,出家之人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佛珠碰佛珠,烛火噼里啪啦也烧尽了,堂前无了光,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见忘禅并无回应,男人又勾起嘴角,故意似的:“还是你仍恨我这故人,巴不得我死在这里才好?你既已剃发,难不成还未忘却前尘往事,做不到普渡众人?” 勤亦心道他今日莫名听了一嘴八卦,佛主可千万莫要怪罪于他。 远处月色清明,这才将光撒了几分在忘禅的身上。他闭上眼,最后转动了一圈佛珠,听了这番话,心情反而平缓下来,他连眼神都是无波,淡淡道:“俗名已是前尘往事,施主还是叫贫僧忘禅吧。” 勤亦恍恍惚惚,突然反应过来,他师父的俗名好像是叫秦持玉来着。是听谁说的来着?嗐,早忘了。 “好,忘禅。”男人顺着他的意思喊道,阔步迈向前几步,长身玉立,站在了他的身侧,“留宿一晚而已,还是说你身为出家人,意志并不坚定,我只是多待一晚,便能扰了你的心智?” 忘禅回过头看他,对上那双刻意带上几分戏谑的双眼。 他在心中沉沉地叹息一声,败下阵来:“勤亦,领他去西厢房。” 勤亦受师父嘱托,将这位施主安顿在最偏僻的一处落脚处。推门而入,灰尘扑面,害得他自己都捂着嘴咳嗽了半天。那位施主却面色不动,将此处上下打量,问道:“可有吃食?” “现在不到饭点儿呢。”勤亦说,“明日破晓才有馒头2个,青菜一碟。” “哦。”男人微微颔首,大喇喇在床边坐下,一摆手道,“你退下吧。” 那模样,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勤亦早猜到这男人非富即贵,但见他如此言语,未免心中还是暗有不爽,便兀自加了一句:“施主早些歇息,明日用过早膳后便请离开吧。我师父似乎并不太欢迎你。” 男人一顿,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有些轻蔑似的问道:“你是持玉的徒弟?” 勤亦答道:“是,唯一的徒弟。” “他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差。”男人淡淡道,“不过既然你是他的徒弟,以后叫我一声大哥也可以。我姓景名伏城。” 勤亦心道这什么人呀……谁想认他做大哥了?压下心头不满,勤亦微微颔首:“施主早些歇息。”然后没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径直将房门合上了。 第2章 上当 天刚破晓,鸡鸣声起,勤亦和小秃瓢勤非提着沉重的水桶往灶房去,路过那偏房时看到景伏城赤着上身正在打拳,背部沟沟壑壑,一眼望去尽是伤疤,颇有些唬人。本是白皙的皮肤,被这一身的伤疤毁得一干二净。 勤非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昨天跟着师叔去都听到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听到。”勤亦可比勤非老实多了,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勤非白他一眼:“没趣,你晓得的还不如我多呢!” 勤亦也有些好奇,憋了憋没稳住,问他:“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这位大哥姓甚名甚吗?” “不就是叫景伏城吗?” “你知道啊!”勤非惊掉下巴,紧接着又发现他神色迷茫,一脸无语,“景伏城的名头你没听说过?少年将军!十八那年与鞑靼数万骑兵大战,只领着几百将士,便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勤亦瞠目:“就他?” “不败神话!”勤非激动道,“他确实手上沾染无数鲜血,可那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啊,此番从边关回京,据说那鲜花从城外百米铺进了皇城,万民夹道欢迎,更有甚者跪拜高呼,受尽景仰。” 勤亦手上提溜着的水桶洒了些水到外头去,一时间竟有些拿不住了。 勤非推着勤亦继续往前:“傻站着干什么,咱近点去看他打拳,指不定能学到点什么。” 勤亦被他推着走近了,刚一过去,便见景伏城停了下来,一只手扶着亭柱,随意将脸上的汗渍拭去,看向他,询问道:“现在可有吃食了?” 勤亦傻愣愣的:“有、有了。” “哦。”景伏城站直了,“领我去吧。” 勤亦没动弹,勤非急得猛推他一把,然后极主动道:“景将军,我领着你去。” “嗯。”景伏城随意的扫他一眼,道,“倒不至于只有几百将士,那时还是有个两三千骑兵的。” 勤非愣了一下,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小声道:“您都听到啦。” 勤亦反应过来,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俩离得那么远,这位耳朵到底是有多灵敏啊?这下可好,在人身后嚼耳根子,都被听了个一清二楚。 清粥一碗,馒头两个,青菜一碟,便是鸿鹄寺中的早膳,十年如一日的未曾改变。寺中小和尚们都吃得面无人色,难以下咽,偏坐在最里头的忘禅吃得平平淡淡,仿佛于他来说,吃饭不过是为了续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馒头刚吃完半个,门被推开,勤非大剌剌的将人给领进来,看到忘禅行了个礼,喊道:“师叔,我将景将军领来用膳。” “嗯。”忘禅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勤非指了指一个比较正中间的位置:“景将军,您坐……”他话还没说完,便见景伏城已经越过人群,直抵忘禅的那张桌子,并丝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第3章 勤非的话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见忘禅没说什么,也就不敢再多说,灰溜溜的坐了下去。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不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景伏城坐在忘禅的前面,身形几乎将他完全遮住。 所以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忘禅。一刻也未曾挪开。 被这般的眼神看久了,纵然忘禅有再大的悟性,也难免想要避开,于是加快了自己吃饭的速度,直至喝下最后一口粥,搁了筷子,心里头才松了口气:“施主慢用。” 景伏城低笑一声,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眼神讳忌莫深。 他们并没有隔太久见面。不过短短的半个时辰后,忘禅又一次看见了景伏城。 他打坐求安宁,那人便在门口不停地敲门,好像不把门敲开誓不罢休。 忘禅仰头望那尊佛像,双手合十,重重的在地上叩首,檀香幽幽钻进鼻翼,伴随着一重一轻有节奏感的敲击声,心反倒是逐渐平静下来。 于是捏着佛珠起身,将门打开,眼神无波的看向来人:“施主有事相求?” “确实有事。”景伏城靠着门,双手抱胸,双目动也不动的盯着他,只盯着他,说,“你可知京城南郊百米处要修缮寺庙,起一处皇家供奉之地?” “不知。”忘禅答道。 “现在总是知道了。”景伏城继续道,“寺庙需要寻一位大师坐阵,所以我才来这一趟。” 忘禅:“圆宗大师未曾出关。” “我自然知道。”景伏城笑道,“我找的是你,不是他。” 忘禅拒绝:“我不过是暂代主持一职,算不得什么大师。” 景伏城轻嗤一声:“大师不大师的,于我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我只看人。” 忘禅的眉心轻轻皱起来:“施主请回吧,鸿鹄寺中大小事务皆需贫僧处理,贫僧实在是腾不出空闲时间去管凡尘俗事。” 忘禅说着就要关门。 景伏城哪管他关不关门,径直伸出一只手,挡在了门缝之中。 忘禅这门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他盯着景伏城那只手,最终只得道:“施主请自重。” “给你三日时间考虑。”景伏城道,“这三日,我会住在寺中。你若考虑不好,我便一直住,直到你考虑好。” 这哪里是给他三日时间考虑,分明是在威胁他,若他不同意,他就一直待着不走了,实属无赖至极。 和小时候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但可惜忘禅已不是从前那个受他威胁的秦持玉,听罢这话也并未过于焦虑,只捏了佛珠微微颔首:“施主请自便。” 这回他将门给紧紧地合上了,没再管景伏城的手是否放在那里。 事实上,在门合上的最后一秒,他将手拿开了。景伏城果然还是与从前一样,每每都拿自己来威胁别人,可伤的从来是别人,而非自己。 秦持玉就总是上这样的当。 第3章 怨我 忘禅平日里其实不怎么出门。 除了吃饭,其余时间基本都是在打坐念经,若是天气好了,便将院子里的花都挪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晒一晒,晒够一定的时间,又一盘一盘的挪回原位。 前些日子下了几场大雨,忘禅没日没夜的打了几天的座,终于等到这天出了太阳。勤亦急匆匆的跑进来喊他:“师父,今儿天气可好了,您不把您那些花花草草拿出去晒一晒啊?” 忘禅往外头看了眼,阳光从门缝里泄进来,空气中有粉尘隐约浮动,确实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起身时腿有些麻了,他扶着墙缓了片刻,才道:“你今日的任务完成了吗?咋咋呼呼的,成什么样子。” 勤亦吐了吐舌头,立刻转移了话题:“我这就先过去帮您挪点。” 有好几盆花草摆放在背阴的地方,晒不到太阳,看上去蔫蔫的,不如其他几盆长得好。但太阳能晒到的地方有限,只能换着来,忘禅搬了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缓劲儿。 勤亦抹去鼻尖的细汗,说:“怪道师父院子里的花草长得是最好的,成天这般伺候着,不长好些才是不识趣呢。” “万物皆有灵,莫要这般说。”忘禅看着剩下的十余盆,没再继续歇着。 剩下来的这些花草都重得很,一盆便要耗费许多力气,忘禅抬起一盆,吃力的往另一头挪,刚走了没两步,便觉腰间一闪,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随那花盆一起往前栽去,他摔了倒没什么要紧,就怕这花盆碎了,可惜了花。刹那间心里头都吊了起来。 手上所承受的那极重的力道突然没了,忘禅只看到眼前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花盆便轻松地到了另一人的手上。 他拎着就好像提了个无足轻重的小袋子似的,一只手都能将那花盆给搂起来。 另一只手,用来扶着忘禅。 “你怎么还在?” “我若不在,你今日怕要摔个狠的。”景伏城一边说着,一边轻松地将那盆花放到了阳光下,还顺带着拍了拍手,道,“你还是喜欢没事儿就把这些花搬来搬去的啊?” 以前在宫中时,秦持玉也总是干这些在别人看来没意义的事儿。 忘禅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站直,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多谢施主。” 景伏城轻笑一声,似乎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而是继续去搬其他几盆。 第4章 他的效率可要比忘禅高得多,没多时就让这几盆花草都沐浴在了阳光下。 “我说了,你若不应,我便一直在这儿住着。”景伏城道,“香火钱我是交够数了的,堂堂鸿鹄寺的主持,总不能赶人。” 忘禅拿他没办法,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心。 他没回应,坐在院子里就开始打坐,景伏城便在离他两三米远的位置静静陪着,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勤亦闯进来打破这安静:“师父,前阵子说裂了梁的那个侧房方才突然垮了……” 忘禅转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垮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垮?” 勤亦有些不自在的挪开视线:“几个师弟在那儿打闹,不小心……” 忘禅叹了口气,起身往那边走。景伏城自顾自也跟上了。 到了现场,才看到这群小兔崽子们到底都在干些什么。他几日不出关,大家竟然都练起了拳脚功夫,纷纷赤裸着上身,练得满头大汗,再一看那垮了一半的房子,还有什么不懂的,多半是没寻着东西当沙包,便拿这断梁在练,弄得本就脆弱不堪的侧房坍塌。 勤亦小心翼翼:“几个师弟也是想长点本事,本来寺外猛禽就多,这样来了也好护着大家一些。” 忘禅瞄了一眼景伏城,对上对方那笑盈盈的视线。他知道这些事儿大半都是因为景伏城在闹的。 不然这几个怎么会想着练功夫呢。 “先把里面的东西理一下,近日不要有人再进去了。”忘禅绕着看了眼,道,“勤非,你跑个腿,去城中请个修缮师父。” “请什么修缮师父呢。”景伏城靠着断墙,仍是笑盈盈的,脸皮极厚的说道,“你应了我,我修得比那修缮师父还快还好。” “阿弥陀佛。”忘禅平平拒绝,“不劳烦施主了。施主身份尊贵,实在不合适在此地久留,还是早日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去吧。” 景伏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还在怨我。” “施主请早些离开。”忘禅答完便转身走了。 怨这种情绪,实不该出现在一个出家人的身上。当年因愤恨和埋怨,秦持玉才选择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削发为僧,说起来,这几年的打坐静修,实际上也磨平了很多的怨念和愤恨,看到景伏城时,大部分时间,忘禅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的。 说上恨,说不上怨,当然也说不上喜欢了。 只是一个前尘罢了。 忘禅晚膳时看到勤非没走,心里便明了七八分。路过偏房时果然看到景伏城在那儿干活,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很会笼络人心,身边竟然跟了好几个小和尚配合他,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递泥的,殷勤得不得了。 忘禅只是路过,瞄了眼便走了。 约莫寅时,寺中仍然乒乒乓乓的响着,吵得忘禅觉也睡不好。那群小和尚仿若一点瞌睡都没有,热热闹闹的,精神十足。 推开窗一看,远处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难得将这僻静的深夜点亮了,不自觉的,忘禅突然想起了也是在很多年前这样的一个深夜,景伏城同忘禅下了一局棋,那是景伏城第一次赢过他,尾巴险些翘到天上去。 ……又是些前尘往事罢了。 忘禅打了个哈欠,将门窗阖上,用尽全力去忽视那若隐若现的吵闹声。这晚他做了个梦,景伏城离开京城那年是隆冬,他穿着银甲,战马之上,高举长枪,视死如归。 那时候谁也没想过他能活着回来。 出了城门后,景伏城领着可怜的两三千骑兵绕路从鸿鹄寺前经过,鸿鹄寺一天一夜始终大门紧闭,若不是偶有念诵声从门缝里透出来,恐怕会让人觉得这是个荒废了的寺庙。 秦持玉早已死在那个隆冬,忘禅自不会出门与他这个陌生人告别。 第4章 寻药 偏房的修缮最后还是差了点瓦片,忘禅本想喊勤非去跑跑腿,正巧碰上景伏城说自己有事需入城一趟,那些小和尚便毫不客气的把这差事交到了他的头上。忘禅不知道景伏城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般好使唤了,要知道从前他是万万不会帮人跑腿的,更何况还是一群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小和尚。 按照脚程来说,景伏城最晚亥时也该到了,可眼瞅着夜色越来越深,大门那边仍没有动静。 忘禅的听力好,听到外头勤非和勤亦已经商量着要不要出去看看,怕景伏城是遇着了猛禽。 亥时一过,勤亦便来敲忘禅的门:“师父,我们几人打算出去看看。” 忘禅一边打坐一边回他:“嗯,带上火把。” 有了火把,若遇到狼群,好歹能有个威胁他们的东西。 一群小和尚拎着红彤彤的火把浩浩荡荡的出了门,寺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忘禅敲木鱼时“咚咚咚”的脆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丑时了,寺门突然被人猛力撞开,勤亦有些激动的声音响起来:“师父!快来看看,景将军受伤了!” 忘禅敲木鱼的动作一顿,“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景伏城看上去颇为狼狈,脸上身上到处都沾了泥儿,衣服被撕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胳膊上、腰腹部有鲜血正在不断地往外浸,将他那身黑衣的颜色染得更深了几分。他低头喘着粗气,估摸着是听到了脚步声,抬头有些恍惚的看了忘禅一眼,然后笑了笑,又说:“你来了。” 第5章 忘禅会点医术,寺里的小和尚有点什么伤寒都是他在治。所以勤非进门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喊他。 忘禅弯腰去看他身上的伤势,眉头皱得死紧:“怎么回事?” “不妨事,小伤罢了。”景伏城说得很随意,又有点炫耀的意思,“在战场上,比这更重的伤也受过,有一次被一把刀从肩膀劈到了后腰,不也还好端端活着。” 勤非敬仰的看着景伏城:“不愧是景将军啊。” 忘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做没听到,一边把他被撕碎了的衣服扯下来,一边吩咐道:“勤亦,你去我房间拿那个红绸的药瓶,勤非,你去准备一把剪刀和热水,勤真,拿些绷带来……” 他一边说着,小和尚们就开始行动,“哗啦”一下转眼间人都走光了,房间里只剩下忘禅和景伏城两人。 忘禅也坐下来:“会有点疼。” “我不怕疼。”景伏城盯着他,甚至还笑了笑,“你随意。” 忘禅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自顾自做自己手上的活。他一点一点把景伏城身上的衣服给撕下来,有些沾到伤口的便格外小心翼翼些,但景伏城还是难免会疼,不过他没喊疼,只是轻轻皱眉,或者是“嘶”的轻吸一口气。 以前景伏城不会忍疼。 忘禅很快把他上半身给扒光了:“腿脚受伤没?” “没。”景伏城说,“回来时不小心遇到了狼,一只倒还好,我给它撕了,但引来了一群,没办法,只能受着。” “……你还挺骄傲?”忘禅说,“遇到一头跑了便是,你若与它对上,反而它的血腥味会引来狼群。” 这时小和尚们拿着忘禅嘱咐的东西进来了,忘禅先是接过了帕子,放进热水里搅和了一下,然后拧干。他得先把景伏城身上的脏东西都给擦干净,尤其是那些溅出来的血迹,里面说不定还有狼的血。 忘禅一边擦一边听着勤非在那儿嘟囔:“师叔你不知道,景将军可厉害了,我们过去时他被狼群围着,就这情况下还杀了好几头狼呢!我们捏着火把过去,才把那些狼群轰走的。” 忘禅没吭气,听其他几个小和尚在那里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热闹。 他擦到景伏城身后时,看到了对方嘴里说的那个巨大的伤疤。 从肩膀蜿蜒到后腰,坑坑洼洼的伤口,像蚯蚓一般扭曲又丑陋。忘禅想他当时一定命都快没了,也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 小时候景伏城其实很娇气,手上被蜜蜂蜇了都要跑来找他,让他为自己报仇。 秦持玉不搭理他,他便痛骂他这个做兄长的一点也不宠他,第二天早上,秦持玉便看到景伏城自己抓了好几只蜜蜂放在罐子里,说不知道那只才是蛰他的,若找不出来,干脆都报仇雪恨。 他从很小的时候便睚眦必报了。 那时候秦持玉只觉得好笑,没有多想。 “不疼。”景伏城突然扭过头来说道,“别担心。” 忘禅回了神,没吭声。 药粉洒在狰狞的咬伤血口上,绷带裹了一层又一层,总算是把伤势处理得差不多了。 “近一月都不能再沾水了。”忘禅一边将剩余的绷带放回去,一边道,“也莫要动作过大,拉扯伤口,影响伤口愈合。” “嗯。”景伏城看着他,道,“我见了皇兄。” 忘禅动作一顿,背对着景伏城,眼神有片刻的出神。但很快他回了神,双手合十朝景伏城颔首道:“施主早些休息,贫僧先回了。” 就像没听到似的。 景伏城偏不识趣,还在继续追问道:“你在这寺中五年,皇兄莫非从来没过来看过你?” 忘禅已拐进了走廊里。 第二日景伏城没有出来用早膳,勤非过去看了眼,才急匆匆的跑过来告诉忘禅,说他发了热,整个人有些迷迷糊糊的,根本起不来。 忘禅只得认命:“你去拿点我之前常备的草药,替他熬一壶送过去。” 勤非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道:“早用完了!上月师叔还说去补,您忘啦?” 忘禅这才反应过来。 寺中的草药都是他亲自上后山去采,上月后山里常听到猛禽叫声,便耽搁了。可眼下却有些耽搁不得,忘禅想了想,还是领着勤亦一同上了山。 与勤非盲目的崇拜景伏城相比,勤亦更理智一些,知道师父才是自己人,于是有些担忧的问道:“这段时日后山危险得很,倒不如我跑腿去镇上买点……” “无妨。”忘禅道,“镇上至少要大半日,去后山不过半个时辰,白日里总遇不到什么。走吧。” 勤亦只得跟上。 第5章 陛下 眼下已是深秋,后山上的大部分药材都已寻不到踪迹,得费很大的一番力气。 转眼忘禅和勤亦已上山半个时辰,却不过找了几味能用得上的,有一两味关键性的药材却连片叶子都没看到。 勤亦抹去额角的汗,道:“我记得院子里还放了几株,不若就用那些?” “那几株吹了风淋了雨,怕是药效没那么好。” 勤亦心道他师父看上去对景伏城漠不关心,实则连药材都要找最好的,也并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两人又往深处跋涉,仍然毫无所获。 眼瞅着天色渐晚,忘禅干脆道:“你先回去将其他几味药材理好。我记得另两味在小菱岭有,我过去看看。” 第6章 勤亦大惊:“可那头常出现熊瞎子的,师父还是……” “无妨。这个时节,哪那么容易遇上熊瞎子。”忘禅摆摆手,转身往深处去,“你先回吧。” 小菱岭离这大约还有两里,位于悬崖一侧,常年人烟罕至,猛兽倒是不少。忘禅偶尔去一趟总能在那处收获惊喜,拿回不少有用的药材。他抵达时已是日暮西山,气温也降了下来,眼瞅着天就要黑了,若再不回恐怕真会有危险,忘禅只好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在悬崖边上,忘禅看到了他想要的那两味药材,且此处长得还不少。 他迅速将自己的背篓取下,蹲下身去摘药材,就这么过去大概一炷香的功夫,药材摘得都差不多了,忘禅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 紧接着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猛兽的长啸,忘禅的脸色微微一变,心沉下去。 这声音显然离他不远。 他捏紧双拳,掌心已是微微渗出薄汗。他若要避开这头熊瞎子,须得自己完全不发出任何的声音才行。 天不遂人愿,忘禅刚一从这悬崖侧边拐出去,就看到了这头熊瞎子。所幸这熊瞎子应该还未成年,看上去体型不算太大……可就算体型不大,也比忘禅高上一些了。 忘禅屏住呼吸往旁走,脚踩在枯枝上,“咔擦”一声,立马吸引了那熊瞎子的注意力,又是一声长叫,熊瞎子注意到他了。 汗顺着额角往下,忘禅捏紧手上的那把弓箭,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人僵持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那只熊朝着他的方向过来了。 忘禅抬手便是一箭,只可惜偏了几寸,未中要害,反而激怒了这头熊,他发了疯似的朝忘禅的方向扑来,眼看着忘禅就要被他扑倒在地撕成碎片,突然“唰”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划破虚空,然后“铮”的一声,刺进了熊的要害处! 又是“唰唰唰”数声,这头熊身上被无数弓箭所射,身形蓦地停在了那里,然后轰然倒地。 忘禅有些恍惚的看着距离他不过三米的熊瞎子,捏紧了手中的弓箭。 “傻了?” 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中。 忘禅没敢回头。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这莫非是他的一场梦? 那人从骏马上跳下,将手中的弓箭递给一旁的人,走上前来:“持玉,好久不见。” “……姐夫。”忘禅仍未回过神,只下意识的喊道。 忘禅将取回来的药材洗净,放入已经熬了一个时辰的药罐中。 景伏远在一旁上下打量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么小一个房间,你竟待了这么多年?” “住哪里都是住,不过一个容身之处罢了。”忘禅回来时已经调整好了情绪,眼下看上去波澜不惊,风轻云淡,“此处烟熏火燎,恐有碍贵人,厅中已备好良茶,请挪步。” 景伏远皱紧眉头道:“得了吧,收回你这模样。在朕面前有什么好装的?” 忘禅只是一笑:“贫僧已是出家人,自然该守出家人的规矩。” 景伏远一顿,拿他似乎没有办法,只叹了口气,双手负背往外走去。 其实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不过是景伏远问问他这几年过得如何,可想还俗回宫之类的话,忘禅当然是委婉的拒了,若他想还俗回宫,当年又为何巴巴的削发为僧,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药汤很快就熬好了,忘禅说了声,便端着那碗药送过去,景伏远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主动要求跟上。 推开门,景伏城正睡着,脸上烧得通红,眉头紧皱。 忘禅轻喊了他一声:“景将军?” 景伏城一下子惊醒过来,眼睛瞪得极圆,似乎在反应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直到撇过头,看到不远处的忘禅,才露出点笑意来:“持玉。” 他还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景伏远已走到了忘禅的身侧,道:“你小子,怎么喊的人?持玉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景伏城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视线落在景伏远的身上,压着声音喊了句:“皇兄。” “恕我此刻身体不便,恐怕是下不了床行礼了。” “都是自家人,不讲那么多规矩。”景伏远道,“出了宫,你我就是兄弟。兄弟之间哪还管什么行礼不行礼的。” “先将药喝了。”忘禅将药递给他。 景伏城没动,躺在床上巴巴的望着他,道:“没力气。” “这小子。”景伏远也不知怎么想的,故意要在忘禅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竟接过了那碗药,坐在了床边,“来,朕喂你。” 景伏城咳嗽两声,立马撑着床沿坐起来:“不敢劳烦皇兄,臣弟自己来。”他颤颤巍巍的接过那碗药,喝之前还看了一眼忘禅,自己委委屈屈的将那勺药送进了嘴里。 忘禅也终于抓住了时机,开口道:“想来二位施主已是多久未见面叙旧,忘禅便不多加打扰,先行告辞了。” 没等两人说话,忘禅已是以最快的速度出了房间。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鸿鹄寺周围多了一圈皇宫护卫围着,恐怕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往日叽叽喳喳的小和尚此刻全都讳忌莫深,不敢多言,忘禅头一次发现鸿鹄寺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安静。 安静得令人心惊。 第6章 我算什么 第7章 忘禅不知景伏远和景伏城两兄弟都聊了些什么,总之景伏远出来时表情不算太好,眉心微微拢着,拇指上的扳指被他来回转动,见到忘禅更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忘禅只当没看到,淡定转了话题:“寺中吃食一向清淡,也无荤腥,贵人莫要介意。” 考虑到景伏远的身份尊贵,忘禅特地令勤亦勤非在他所住的厢房中摆了一桌子的菜,虽都是些素食,但清清淡淡,看上去也不算太难以下咽。 忘禅将景伏远给引过去便打算离开,景伏远却留住了他:“你吃过了?” “尚未。” “坐下一起吧。”景伏远道,“正好,朕有些话要跟你说。” 忘禅转动了一下手中佛珠,心中有片刻迟疑。 “即子箴下了狱。” 忘禅眉头微拢,坐了下来:“怎么回事?” 景伏远不慌不忙,甚至还夹了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慢悠悠的嚼得差不多了,咽下去,方才开口道:“近日京城里一连死了好几个良家女子,有个还是名门贵女,他本是奉命勘探此案,不料把自己牵扯进去,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只好先下了狱。朕思索着你与他关系向来不错,这么大一件事,你总要有知情权。” 忘禅继续转着佛珠,只速度快了不少。 即子箴是他父亲的徒弟,两人认识数年,其实父亲去世之前,他们之间的沟通交流非常少,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但自从他来了鸿鹄寺,每隔半年即子箴总会来这里小住几日,给他带些京城的新鲜玩意儿过来。虽说忘禅不感兴趣,但人家能有这份心已是不易。 毕竟自从父亲去世后,忘禅在京城便宛若一个隐形人一般,谁见着他都能嘲讽他几句。唯独即子箴从未变过。 “他为人孤僻,在朝中倒没什么交好的人,遇到此事恐怕只有自认倒霉。”景伏远语气平淡的喝了口茶,在他眼中一条性命宛如蝼蚁,若非即子箴和忘禅相熟,忘禅又曾是他的妹夫,恐怕即子箴这条命早就已经丢了,“现在朕暂且压着,不过也压不了太长时间。朕听说刚好伏城要请你去坐镇宗祠修建,你若有心,朕倒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看能否将即子箴此事查清楚,救他出来。” 这样一来,忘禅心中一跳,终于明白了景伏远的此番来意。 否则他入鸿鹄寺五年,景伏远从未踏足过此地,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跑过来? 不过也是来推他一把罢了。 可偏偏他躲得了景伏城的死缠烂打,却万万不会将一条性命不放在眼里。 佛说众生平等,便是一棵草、一只蚂蚁的命也不该践踏,更遑论是即子箴的性命。 忘禅知道自己被景伏远此话给拿捏了,但他也只能被拿捏。 佛之下,便是天子。 景伏城一觉醒来,已经退了热。额头不再滚烫,神思也逐渐清明,乍一看见景伏远却还微微愣了一下:“皇兄?” 景伏远喝着茶,悠闲地用自己的食指微曲,轻扣桌面,清脆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此时屋外的佛钟长鸣,又是全新的一天。 景伏远开口道:“朕让你管着宗祠修建,你倒好,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鸿鹄寺,找什么大师坐镇,便是要找大师,也该是圆宗大师,忘禅算什么大师?” 景伏城垂着眼,语气冷冷:“他如何不算大师?” 景伏远站起身,在床前来回踱步,这般走了四五个来回后,方才继续说道:“持玉已应了朕三日后进京,这总行了吧?” 景伏远是抱着邀功的心态来的,不想景伏城听完这话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双眼幽深微寒,脸色更像是踱上了一层冰霜,半晌都未曾开口。 景伏远不解:“帮你解决了难题,你看上去反倒还不感激?” 景伏城蓦地掀开了厚重的棉被,起了身。他连鞋袜都顾不得穿,赤脚往外冲去。 忘禅正在诵经。 木鱼声和着诵经声,佛香袅袅,悠悠而起。 门是被突然踹开的,他被人强硬地拽住了手腕往上狠狠一拉,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栽入熟悉的怀抱之中,佛香混着很淡的药材味道,忘禅脸色蓦冷,道:“施主请自重。” 景伏城捏着他的手腕将他往后推,忘禅不断后退,直至身体抵住冰冷的佛像,他不敢再后退,更不敢轻举妄动,怕极了对佛祖不尊。 “你为何答应他?” 景伏城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神幽幽,满是愤懑:“我在这鸿鹄寺跪了大半月求你归京,你正眼也不看我,他景伏远不过来见了你一面,劝了你两句,你便巴巴的应了他,我算什么?!” 忘禅这才晓得景伏城生的是什么气。 晓得后,心中也就安定下来了。他靠着冰冷的佛像,闭上眼,手中佛珠转动,沙沙声响将这满室沉寂拢入另一片安静之中。 他什么也没说。 “还是说,你心中仍惦记着你这位姐夫,从未忘记过?”景伏城双手紧握成拳,幽幽望着他,是愤怒也是无力,“那我算什么?” 忘禅开始诵经,清心咒,一字一句,宛如成形了般蹦入景伏城的耳中,可并不能净他的心。反而更加扰人心智。 景伏城字字入耳:“秦持玉,你说过从此以后眼里心里只装着我一人,我不信你当年的话全是作伪。” “我高热不退,你冒着生命危险为我拿回药材,我也不信你如今心里一点也没有我。” 第8章 掌心刺痛的感觉让景伏城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掌心滑落,那味道无孔不入的钻进忘禅的鼻翼里,他诵经的速度突然变快了。 直到“蹦”的一声,那串他用了五年的佛珠突然断掉,“噼里啪啦”撒了一地,房间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景伏城的呼吸声与他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急促、热烈、狂乱。 “阿弥陀佛。”忘禅终于停下诵经的声音,双眼紧闭,微微叩首,双手合十道,“过往皆如浮尘,贫僧既已是出家人,自然要忘却红尘,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施主也请都忘了吧。” 景伏城望着他,双眼猩红,满身森寒,突然发出一声嗤笑,他一字一句地质问道:“秦持玉,你自诩六根清净忘却红尘,可我问你,你敢不敢睁眼看我一眼?只要你敢看我,我就信你四大皆空。” 忘禅手中徒劳地抓着那只剩下一根线的佛珠,想着这一地珠子,不知道要捡到什么时候去。 紧接着他缓慢地抬起头,与景伏城四目相对,语气平静:“施主,你扰到贫僧清修了。” 第7章 我定救你 进京,忘禅只领了勤亦和勤非。 本来连勤非他也不打算领的,是那小子死缠烂打硬是要跟去京城见见世面。勤非是园宗大师捡回来的,自小就在这鸿鹄寺长大,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附近的几个镇子,虽然京城离得近,但他确实是从来未去过,这般想着,忘禅也就软了心肠败下阵来,将勤非也带上一起了。 只是出发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京城得收敛着些,万不能像在鸿鹄寺中一般无法无天。 勤非小声嘀咕:“师叔从前话可没这么多,什么时候学着像我师父一般这样唠叨啦。” 勤亦问他:“你就不怕园宗大师出关第一件事就是揍你?” “哎呀,他老人家回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勤非摆摆手,将马车的窗纱拉开一些,前头是景伏远的马车,看上去可比他们坐的这一辆奢华太多了,他一边巴巴的望着,一边道,“前头那位派头那么大,莫非是什么异姓王么。我听师父说,就是再大的官来了鸿鹄寺也不过是个平常人,他倒好,在我们鸿鹄寺摆起谱了。” 勤亦聪明,差不多能猜到些景伏远的身份,一听这话立马捂了他的嘴道:“慎言。” 忘禅转着佛珠,闻言也睁眼看了看他,眉头轻拢起来:“你这性子恐怕要吃些亏才能长教训。” 那佛珠是新的,转上去还颇为不顺手,忘禅转动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勤非一脸得意:“我现在和景将军可是好兄弟,谁敢让我吃亏啊。” 忘禅心里头只得叹了口气。 鸿鹄寺虽然偏,但那也仅是针对京城而言,实则不过一日不到的时间,马车便慢悠悠的驶入了京城。 远处日暮西下,街道两侧叫卖的吃食热气腾腾,人群往来之中尽是热闹繁华。香味不住的往马车里钻,好几次勤非都想跳下去买些好吃的,都被勤亦给拦住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勤亦虽然也很少进京,但比勤非沉稳不少,“我们先落了脚再说。” 勤非心里痒痒道:“好热闹的地方!原来这世上竟有这般多人。” 这话说得,忘禅也难免勾了勾嘴角。 他透过勤非撩起来的缝隙往外看,外面的一切似乎与五年前并没有任何的不同,街头巷尾是女人大声喊着家中稚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人间烟火气便在这一声声的呼唤声中飘飘而起。 忘禅其实也很少来这些地方逛,往年他几乎都在皇城里待着,没什么机会来见识京城的繁华。 马车一路往北,在三岔路口和前面那辆马车分了道,景伏远也没跟忘禅多说什么,自己回了宫。他正在琢磨自己会被安排在哪里,却听得车夫喊了声:“到了。” 勤非先手脚麻利的掀开了帘子,抬眼一看,门匾上写着“靖王府”三个大字,遒劲有力。 忘禅心里一落。 “这不就是景将军的府邸吗?”勤非兴奋道,“我听说景将军就是被封的靖王……” 勤亦捂住他的嘴,说:“你可少说两句吧。” 忘禅一行三人被安排在西厢房,直至住进去,忘禅都没能见到景伏城。勤非在房间里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边看一边咂摸着说这里面的东西不知道有多贵。 勤非从小就不是个当和尚的料,只不过被园宗大师收养了回来,迫不得已,所以忘禅也没怎么管他,只让他别太过兴奋晚上睡不着觉。 勤非勤亦两人领了命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让忘禅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好像这五年的清修都是一场梦,他以为再也不会回京城了,却不想如今又坐在京城中,还是在靖王府。 遥想他走的那年,景伏远还没赐给景伏城这靖王府呢。 那会儿他们都一同住在宫中。 忘禅没有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早早地歇了。 第二天被丫鬟领着去大堂用膳,景伏城仍然不在。勤非一边咬馒头一边道:“景将军进了京城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连人影子都看不到一个了。” 勤亦看了眼忘禅,又看向他,道:“闭嘴吃饭吧。” 忘禅没忘记自己回京城的主要原因,吃过饭,他便拿着景伏远给他的令牌去了趟顺天府,没让任何人跟着。 第9章 牢中阴暗潮湿,一进去便有一股浓郁的腐朽之味,忘禅被小卒领着一路往里,不知经过了多少关卡,才见到了那抹许久未见的身影,对方虽然身陷囹圄,但竟有雅兴拿着块石头在地上练字,破烂的衣裳看上去狼狈不堪,身上脏兮兮的也不知多久未曾洗过了。 小卒去开牢门,他抬起头来,拧着眉头道:“要提审?”紧接着看到站在小卒身后的忘禅,眼神一下子亮了。 “持玉?你如何……”他顿了顿,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才继续道,“忘禅,你如何会在此处?” 小卒将锁链耷拉上,走了出去,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即子箴将床榻单薄的被衾叠了又叠,觉得勉强软和一些了才道:“你坐此处。” “不必。”忘禅轻轻摇头,“你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说来话长啊。”即子箴长长的叹了口气。 即子箴自边关回京城任职后,便被景伏远提成了九门提督一位,虽然不至于有多大的权势,但在京城还是说得上一些话的。此番纯粹是被一桩京城凶案牵扯进去,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凶手,才落得如此境地。 忘禅一番了解,才知原来前些日子京城莫名死了十来个年轻女子,皆不过刚刚及笄,即子箴奉命查案后本是锁定了人选,还将那人捉拿归案,奈何那人家中权势滔天,反倒是害得自己锒铛入狱,成了替罪羊。 忘禅眉头紧锁,问他是谁。 即子箴压低声音道:“当朝宰相之子,宁乘风。” 忘禅捏紧佛珠。 即子箴叹息道:“此事牵扯甚广,恐我这条小命不保,你还是莫要牵扯进来,早些回鸿鹄寺吧。” “你放心。”忘禅神色不变,只道,“我定救你出来。” 第8章 索命 忘禅从大牢出来时撞到个慌慌张张的小兵卒,对方似乎很是害怕见着他,撞到他后立马跪下去大喊“贵人饶命”,倒把忘禅弄得有些不知所谓。他忙蹲下身将人给扶起来,道:“不妨事,不必如此。” 那小兵卒没给他看到脸,听了这话便立马溜了。忘禅更觉神奇。 门口等着靖王府的马车,虽说这几日忘禅没见到景伏城,但吃的用的全都一应俱全,总之没亏待他。 勤亦已等候多时,见忘禅上来,慌不迭的问道:“师父,即施主可还好?” “看脸色倒是无碍,只他已有死志,怕是觉得自己斗不过权势。”忘禅掀开帘子往外看,“顺天府”的牌匾逐渐往后消失,街道两侧也开始热闹起来,不再那么萧条,忘禅无意让勤亦掺和其中,怕自己丢了命还牵连勤亦,便转了话题道,“你不是想买小柳巷的那家冬瓜糖?可要去看看?” “哪有出家人自己去买冬瓜糖的。”勤亦笑嘻嘻道,“昨儿个晚上景将军已经把京城里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全都送到我们房间来了,倒是不用自己去买了。” 忘禅“哦”了一声,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勤亦看一眼他的脸色,试探性的问道:“师父可是和景将军闹了矛盾?我看这几日他找您没那么勤了似的。往几天在鸿鹄寺的时候,他没事儿就爱在您的院落里守着,练练武看看书什么的,一守就是一整天。” 忘禅开始转动他那串新的佛珠,总觉得还没磨合好,有些咯手,咯得心里头也不痛快。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么,我倒是不知。” “师父当然不知。”勤亦笑道,“师父成天里除了打坐就是打坐,一坐就是一整天,景将军在院落里待着又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两人这般一搭一搭的聊着,便近了靖王府。 马车在府邸门口停下来,马夫高高的喊了声:“见过将军。” 勤亦将帘子掀开,忘禅逆着光看到外头的景伏城,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从头到脚的黑,一只脚抵着马鞍,一只手拿着他那把沾了无数血腥的长剑,微微弯下腰来看着勤亦,问道:“忙完了?” “嗯。”勤亦应了声,回过头看了眼忘禅,像是在问他要不要说点什么。 景伏城也看过来,还张了张嘴开口道:“可……” 忘禅转着佛珠低下头,就这么避开了他的视线,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那一瞬间连勤亦都有些不敢说话。 景伏城脸上的笑容淡下去,浑身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进的气氛,他捏着马绳道:“进去吧。” 勤亦只得把帘子放下来。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入了靖王府中,这回连勤亦都不敢再多嘴问什么了,总觉得无论问什么都是错。 这一日忘禅没打坐,而是在房间里练字,写来写去都是佛经,静心的那种,只可惜越写心里头越是烦愁。倒也不只是烦景伏城的事儿,还烦即子箴的事儿。一旦踏入了京城的门槛,生活里就再也没什么所谓的四大皆空,他不可能视即子箴若无物。 用晚膳时,景伏城仍然不在,勤非也不在。 勤亦道:“下午随景将军一同出去了,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先吃。”忘禅望着一桌子的素,突然有些索然无味。 这时勤非急急匆匆的从门口赶进来,弯着腰扶着桌沿直喘气,边喘气还边开口道:“师叔,您,您赶紧去看看!景将军受伤了!” “受伤了?”勤亦站起来,问道,“怎么会突然受伤呢?” 第10章 反观忘禅倒是平平淡淡,只是搁了筷子问了句:“没人给他看?” “有倒是有。”勤亦挠挠后脑勺说,“靖王府里的人一窝蜂全涌过去了,听说府里还有一个皇上赐的御医,这会子也往那边赶呢。” 忘禅“哦”了一声,冷静道:“那我去看什么,御医足够将他治好了。你坐下,今日干什么去了?” 勤非有些瑟缩的看了一眼勤亦,直朝他使眼色。 勤亦摊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勤非只好坐下来,老老实实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甚至不敢抬头看忘禅,小声嗫嚅道:“景将军说要去练兵,我好奇……所以跟过去看看,那练兵的地方在郊外,周围就是林子,里头还有好些兔子啊鹰的,景将军就是被鹰给挠了。” 忘禅见他三句不离景伏城,心里很是意外,什么时候景伏城变得这么会笼络人心了? “景将军还告诉我,若我想还俗投军,也不是不可以……” 他这话说出来,连勤亦都惊了一下:“勤非,你这是在说什么!” 偏偏忘禅没说他,反而还道:“等园宗大师出关了,你再把这话说给他听也无妨。” 这回勤非什么也不敢说了,他惹得起忘禅,可惹不起他师父。从小到大他在鸿鹄寺无法无天,除了他师父,谁也不怕。 “吃饭吧。”忘禅又拿起了筷子。 景伏城正好被鹰抓了脖子,伤得确实不重,只是几道血痕看上去颇有些吓人。 将血迹擦去,御医又给他抹了药膏,看上去就好多了。 他一直往门口瞅着,直到看到小厮福生跑进来,才一下子站起来问道:“他怎么说?” 福生喘着粗气道:“忘禅主持什么也没说。” 景伏城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又冷着脸坐回去:“什么都没说?连一句关心都没有?” “说、说……”福生小声道,“说有御医治将军您足够了。” “出去!” 景伏城压着心里头的火突然吼了一句,那御医也吓了一跳,忙将药箱拿了起来。屋子里围着的一堆人都往外去了,福生也不例外,可他脚还没来得及跨出去,便听到景伏城又问了句:“他都跟即子箴说了些什么?” 福生哭丧个脸又转头回来,一五一十的答了。 景伏城脸色愈发难看,尤其是被那烛火衬得,好似阿鼻地狱里头的阎罗王,找人索命似的。 第9章 青楼 忘禅听了勤非的描述,猜测景伏城伤得应该不重,但不知为何,心里头始终沉着块大石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到白烛都燃尽了,烛火“啪”地一声炸开,室内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忘禅又翻了翻身,突然听到耳边有一阵窸窸窣窣的、极小的动静。 若非是深夜寂静,恐怕他是察觉不出来的。 忘禅浑身警惕起来。 直到房门被人给推开,忘禅猛地一下坐起来,看到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虽然看不清楚脸,但这身形纵然是化成灰忘禅也认识。他泄了口气,皱着眉头问道:“你大半夜不睡觉,来做什么?” 景伏城没说话,而是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忘禅看清楚他的表情,微微的愣了一下。 景伏城盯着他,但那眼神麻得很,空空洞洞的,没什么神采。忘禅有些哭笑不得,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景伏城仍没什么动静。 “这都多久了,梦游的老毛病怎么还犯?”忘禅心里头也觉得有些发毛。 毕竟被人一直盯着看,对方还不说话,换做是谁也没法心安。 但忘禅知道梦游的人不能叫醒,只能任他看着。 忘禅用他盯着自己看的时间来观察景伏城的变化,比五年前高了些,肩膀更厚了些,本来精致贵气的样貌成熟粗犷了一些,其他的倒与以前没有太大的变化。 那双眼,仍然是黑黢黢的,盯着人看时像是漩涡般要将你吸进去。 再往下,忘禅这才看到景伏城颈上新添的伤口,结了痂的几道伤疤,已经上过药了,看上去倒不算吓人,想来是靖王府的人都仰仗着他,所以一个小口子都如临大敌。 这是忘禅再见景伏城后,第一次这么仔细的打量他。 往日他都不能看他,也不敢看他。 就算是看着,也是虚虚地扫那么一眼,不敢看久了。 景伏城这梦游也算是恰逢其时吧。 景伏城足足盯着忘禅看了半个时辰,才自己转身回了房,期间什么都没做,也一个字都没说。 忘禅怕他半途出事,还跟着他一起,将人送回了房间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一大早,靖王府静悄悄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忘禅估计景伏城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梦游了,而且还梦游到了他的房间里去。 勤非闷闷不乐,勤亦倒是跟平时没有太大的区别。 用过早膳,忘禅便领着勤亦出了门,两人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戴了头巾帽,毕竟盯着俩光头去青楼着实有些不太合适。 京城有一处花柳巷,从巷口开始一直往里全都是做皮肉生意的青楼。最里面那家是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销魂楼,一连数年的花魁都自销魂楼而出。而忘禅之所以要来这销魂楼,便是因着死者里头有一半都是销魂楼的姑娘。 第11章 两人一走进那花柳巷便觉无所适从,好几次那姑娘都粘到身上来了。勤亦一张脸憋得通红,一边念着“色即是空”一边硬着头皮往前冲,直到终于抵达了销魂楼外。 忘禅迈了几步,发现勤亦没跟上,回头看他:“怎么?” “师父……”勤亦打了退堂鼓,“我们都是出家人,去这种地方真的合适么。”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忘禅淡然道,“不过都是些与你我一样的皮肉,本质上本无区别,你若连这关都过不了,还做什么出家人?” 勤亦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头走了。 脂粉香,丝竹声,随处可见纵欲过度双眼青黑的男人从房间里出来,随手扔出一个价值不菲的金坨子或者玉镯子,忘禅和勤亦进去的瞬间便被女人给团团围住,忘禅脸色不变,勤亦却是闭着眼直念色即是空。 “这位少爷,您头回来吧。”有个看上去年岁已大的女人扭着屁股靠过来,“您想点个什么样的,我帮您出出主意。” “符蘅姑娘在吗?”忘禅问道。 “符蘅姑娘?”那妈妈桑捏着绢帕笑了好几声,道,“且看少爷您这个,够不够了。” 她捏着手指头搓了好几下,眉目含情脉脉,却不知是对着忘禅还是对着钱了。 忘禅虽是出家人,但毕竟家底子厚,说实话钱是绝对不缺的,这京城中光他们秦家的宅子就有好几处,虽说他眼下是坐吃山空,但就是再怎么吃,也得吃几十辈子了。 忘禅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金坨子,扔给她:“只是见她一面。” 那妈妈桑的眼睛立马一亮,将那金坨子放在牙边咬了咬,道:“哎哟,贵人,您这边请。符蘅姑娘此刻正迎着客呢,您稍等个半烛香,可行?” “嗯。” “我这就给爷您安排几个姑娘来。” 忘禅抬手,没来得及推辞,那妈妈桑已经扭着屁股往里头去了。 忘禅和勤亦被安排进了二楼的包厢,这里比之楼下的吵闹要安静许多,屋子里点着香,颇为清幽。 勤亦松了口气,道:“师父,可憋死我了。我是一眼也不敢瞧她们。” 忘禅笑笑,道:“你是见识得太少了些。” 他这话一说完,几个姑娘突然鱼贯而入,是什么类型的都有,看上去很是花枝招展。 妈妈桑也进来道:“二位爷,您看看哪个喜欢,或者都留这也成。” “不必。”忘禅摆摆手,“领下去吧,我们只等着符蘅姑娘便是。” 那妈妈桑眼珠子一转,笑了笑,了然道:“是。那喝茶。” 最边上那姑娘穿着件全白的衣衫,看上去柔柔弱弱的,闻言却用有些畏惧的眼神抬头看了一眼忘禅,忘禅也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的开了口:“等等。” 那妈妈桑应了声:“哎,少爷您留哪个?” “她。” 忘禅指了指那姑娘。 勤亦惊恐地看向忘禅,心道这又是在闹个什么劲儿…… 那姑娘被留下来,关上门,她怯怯地开口道:“奴笑妍,给二位爷斟茶。” “你坐下便是。”忘禅道,“我问你两句话。” 那笑妍却像是被训练过似的,闻言立马跪了下去,急促的磕了好几个响头,边磕边惊恐万分道:“奴什么也不知道,奴什么也不知道!二位爷饶命!” 忘禅微微拢起眉头,与勤亦对视了一眼。 第10章 色即是空 许是这头的动静有些太大了,惊扰了那位符衡姑娘,忘禅甚至还没来得及盘问笑妍,里屋的帘子便被拉开了,一缕清香拂过,一位穿着红衣的女子抱着壶茶笑盈盈的走出来:“哎哟,这是哪位爷这般不会怜香惜玉,竟将我销魂楼的姑娘吓成了这模样。” 勤亦站起身来,问她:“你便是符衡?” 那女子生得美艳娇俏,眉目间别有一番风情,笑起来时却带着积分凌厉,她将勤亦上下打量,才轻声道:“正是奴。听说这二位爷是专程来寻奴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问?” 忘禅倒是没想到这姑娘竟还有几分聪明。 勤亦“嗯”了一声:“确实有些事要问你。你这里可方便讲话?” 符衡往里屋看了眼,掩唇娇笑:“这就要看爷想讲的是什么话了。” 他这话说完,便突然听得里屋传来一声茶杯碰撞之声,像是茶盖碰了茶盅,有了故意发出这样声响似的。 忘禅轻拢眉头,勤亦会意问道:“符衡姑娘可有其他地方能供我等单独聊聊?” “有什么话便在此处说吧。”符衡往前走了几步,步步生莲,身姿轻盈,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忘禅身侧的矮几上,还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怎么光是他在说,你如何不开口?” 忘禅心道一句“阿弥陀佛”,神色不变道:“符衡姑娘眼下并非诚心要与我交流,若是不愿意,我等便改日再来吧。” 突然之间,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坠了地,发出“噼里啪啦”一阵破碎的声音,符衡似乎也有些惊住了,往里望了一眼,正打算起身。 那帘子被人给猛地掀开。 忘禅下意识的望过去,然后僵在那里。 勤亦也吓了一跳:“景景景景将军,怎么是你?” 被勤亦这么一喊,景伏城脸上的料峭寒意却瞬间收敛了一些,只那双望着忘禅的双眼仍然发凉,尤其是看到符衡那只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就这般随意的搭在忘禅肩头时,他恨不能直接一刀把这女人的爪子给剁了。 第12章 “忘禅主持。”景伏城恶狠狠地收回视线,道,“青楼你也敢来?” 被他这么看着,忘禅莫名有些心虚,他往后坐了坐,垂下眼道:“不过是为了问清楚一些事罢了。” “你要问什么?”景伏城在一旁坐下,“你问,我听着。” 房间里霎时陷入沉默。 那符衡也是个聪明人,看出来他们俩以前便认识,便笑着打起圆场,掐着自己的一方绢帕往景伏城的方向走去:“景将军,别这么凶嘛,你们都是来找符衡的,连朋友都做不得了?”她说着,浑身没骨头似的往景伏城的怀里坐。 忘禅捏紧手中那盏茶,挪开视线。 不看则无欲无求。 勤亦瑟瑟发抖的在一旁站着,道:“景、景将军是来找乐子的么?” 景伏城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向忘禅,道:“嗯,怎么,不行?” “可以,当然可以。”勤亦欲哭无泪,早知道他就不没话找话了。 现在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别扭……尤其是景伏城望着忘禅的眼神和忘禅特意避开的视线,明显两人就有点什么吧。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知道了太多的勤亦低下头开始念经。 “这么说,你们是为同一件事来的。”符衡轻笑一声。 忘禅愣了愣,看了眼景伏城。 景伏城道:“我不过顺便来问问。” 符衡道:“死去的姑娘里头有个确实是我的贴身丫头,她长得好看,妈妈桑是拿她当姑娘养着的,不过暂时放在我这。她失踪那一日若非说有什么特别,不过是当朝宰相之子宁乘风来过我这一趟,想着她是个雏儿,动了歪心思,调戏了她一番。其他的与往常并无不同,晚上我与她甚至还一起去脂粉铺买了些胭脂水粉,待我第二日清晨起来时,人已经没了。” “失踪了,找了几日才找到尸骨,被人扔在了后山的乱葬岗。若非是我想寻着她,恐怕连尸首都找不到。”符衡说着饮了口茶水,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其他的一概不晓得了。” “方才那位笑妍姑娘是什么情况?”忘禅问道。 “她……”符衡苦笑一声,道,“她是前几日做了噩梦,莫名其妙的魇了,成天总觉得有人要杀自己,疑神疑鬼的。其实都是她自己空想的,倒没什么要紧。” 话虽如此,但忘禅心中实则是不信的,哪有人突然就梦魇了,除非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儿给吓着了。 “这话,我跟无数人都说过。”符衡倚着椅子,淡淡道,“不过嘛……认真查的人,下场就好像即子箴即大人那样,我劝你们二人还是早些死了这条心吧。权势滔天的人,任你手里头握有再多证据,也不过是徒劳。” 和即子箴所说果然别无二样,他怀疑的那人应当就是真正的幕后凶手。 但忘禅实在有些想不通,宁乘风杀那么多的女人是要做什么? 回去忘禅坐了景伏城的马车。 这还是忘禅头一回坐他的马车,马车里熏着檀香,一上去便给他一种很舒适的感觉。靠着马车,他半闭着眼,恍惚间都快要睡着了。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直到勤亦打呼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忘禅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你这个徒弟倒是心大。”景伏城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那块玉佩,语气淡淡道,“你心也挺大,不是说自己是出家人吗?怎么,出家人还逛青楼?被人摸了哪儿你都反应不过来。” “倒不至于这般蠢。”忘禅平常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要心中没有,便是身处万花丛中,也染不上丝毫花香。” 他说完扫一眼景伏城,又继续道:“景将军就不一样了,身在哪儿,哪儿便是万花丛。” 景伏城轻笑两声,意味不明:“持玉,你这是……醋了?” 忘禅才懒得搭理他,闭上眼也补瞌睡去了。 这么多日了,景伏城头次觉得自己心情愉悦了几分,还是因着一个有些虚无的“秦持玉醋了”。鬼知道他醋没醋,景伏城暂且就当他醋了。 第11章 践踏 忘禅权当自己没在销魂楼遇见过景伏城,也权当不知道对方同样在为即子箴之事奔波。其实不用动脑子想也猜得出来,景伏城多半也是因为他才去奔波此事的。 倒不是自恋,纯粹是忘禅对景伏城太了解了。 他自小在皇宫长大,因着父亲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旁人总对他有几分敬意。但景伏城却非如此,那时的太子另有他人,景伏远和景伏城住在最偏最远的一个宫邸,后来景伏远认了淳妃做母妃便搬走了,景伏城却一直都不肯搬,受尽世态炎凉、人情冷落。 除了景伏远,秦持玉是唯一待景伏城好的人。所以那时犟极了的景伏城谁的话也不听,只听秦持玉的,秦持玉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凡事皆以秦持玉为先,不晓得的还以为秦持玉是他的衣食父母。 他俩总是待在一起,无论白天黑夜,有时候下起棋来,能一宿都不睡觉。连景伏远都说过:“鬼晓得你们哪来的那么多话聊。” “到了。” 车夫一声,让忘禅直接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才惊觉自己眼角微有湿润,他没回头去看景伏城,自顾自地下了车,往自己的院中走去。 直到进了屋,才发现景伏城竟一直跟着自己。 第13章 他关门时,景伏城伸出一只手挡着。忘禅一如既往的没管,仍往里撞。 “嘶——”景伏城这回却没缩手,任由那门撞上了自己的手背,“你这是伺机报复呢?” 忘禅拧着眉,瞄了一眼他已经红了一片的手背,道:“你想说什么?” “关于即子箴的事儿,我知道的恐怕比你多,你就没什么想问的?”景伏城揉着自己的手背走进屋,边说边上下打量,“你这屋子里烛火少了些,总觉得不太亮堂,明日我吩咐人再多给你添一些……” “不必。”忘禅道,“烛火是够的,不过我习惯了不太亮的环境,少点了几盏而已。” 景伏城“哦”了一声,转了话题:“我知道你来京城是为了救即子箴。” 忘禅看他一眼,意味不明。 这一眼惹得景伏城莫名的心虚,毕竟从鸿鹄寺离开时,他还因为此事和忘禅大吵一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忘禅是为了救即子箴的命才来京城的,误以为是景伏远劝动了他,还发了好大一场火。 不过景伏城还是气,虽然忘禅对即子箴没那意思,但即子箴暗恋忘禅,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两人认识的可比他还早呢!景伏城的危机意识格外的强,尤其是在面对忘禅时。 “即子箴此事说简单,其实也简单。”景伏城调整情绪,正襟危坐道,“皇兄其实也并不想真的拿他的性命,不过他沦为了一颗操纵大局的棋子,才有此一劫罢了。若是有了实质性的证据可以指认真正的凶手,他必不会怎样。” “嗯,我知道。”忘禅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毕竟若景伏远真的打定主意想要即子箴的性命,就不会去鸿鹄寺找他这一趟了。 景伏远这是把他也牵扯了进来……他和以前比真是一点没变。 忘禅有些疲惫的垂下头,转了转手中佛珠:“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他人都不敢指认宁乘风,但有一人可以。”景伏城道,“礼部尚书之女。虽是庶出,但因是家中独女,颇受礼部尚书喜爱,她出事后礼部尚书因着此事将顺天府彻头彻尾的闹了一番,后来晓得是即子箴更是多次在朝堂上弹劾对方,若他晓得真正的幕后凶手另有其人,想来不必放过。一个同样是朝堂红人的官,和普普通通寻寻常常的老百姓,谁说的话管用,我不用多说了吧?” 忘禅捏紧佛珠,盯着面前那盏茶水,久久不言。 景伏城也不再说话,而是给够了他空间。 “我知道了。”忘禅最终拿起茶盏饮了一口,语气平淡,“多谢。” “就一个‘谢’便完了?”景伏城嘴角一勾,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忘禅大师想白嫖我么?没有其他的谢礼了?” “阿弥陀佛。”忘禅抬手低头,神色自然,“就当我欠你一次,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必义不容辞。” 景伏城叹息一声:“我想要的,你分明比谁都清楚,何必装傻充愣。” 忘禅眉头皱紧,眼神微深的看向他,语气冷了几分:“莫要再提。” “有什么不能提的?”景伏城也看着他,梗着脖子偏要跟他杠起来似的,道,“五年以前你道谢时还晓得抱我一下亲我一口,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啪”的一声,那茶盏突然落了地,碎了一地的瓷片碴子。 茶叶也在地上荡开来,反倒溅了忘禅自己一身。 他蹲下去捡,手指刚碰了碎瓷片,便被景伏城握住手腕,往上一扯:“兄长,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像从前那般……不好吗?” 那一瞬间无数的回忆顷刻涌上心头。 凛冽的寒冬、燥热的夏夜,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在皇城最偏远的宫邸中厮混,微汗侵扰了所有的理智,肌肤贴着肌肤的滚烫好像将所有的冷都驱散了。 秦持玉也曾食髓知味,可奈何非长远之计。他知道这为世俗所不能容忍的喜欢早有一日会像阴私在暗处的老鼠一般,被拨弄出来见天日,为天下人所不耻。 忘禅蓦地甩开了他的手,像待一个陌生人一般的站起来,冷漠的说道:“我自己会收拾,景将军请先离开吧。” 他居高临下的站着,景伏城抬头望着他。 就好像这段感情从最开始本就是他求到的一样,如今他仍在求,可忘禅已经不愿意再施舍了。 景伏城将瓷片捡起来,锋利的边缘划破他的掌心,猩红的血液一滴滴的坠下,他木然的望着自己的手掌,很缓慢地问道:“若换成皇兄问你,你的回答也会是如此吗?” 忘禅背对着他,久久不言。 景伏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因为不喜欢,所以能心狠的将他所有的欢喜与期待都践踏在脚底。 第12章 其他法子 忘禅寻了点旧时的关系去打探那礼部尚书,奈何发出的帖子一一的又全被退了回来,好一些的找个奴仆带回来一句话,拐弯抹角的拒绝,不好些的便是连句话都没带,直接就拒了,从前父亲的那点关系是扔得一点都没了,忘禅一时间一筹莫展。 好不容易找着个从前父亲的部下,人家却说礼部尚书那里实在是使不上劲儿。 人还说:“你如今住在靖王府,难不成景将军帮不了你这个忙?” 忘禅当然晓得景伏城帮得上,可他偏就是不想求景伏城,这才东找西找,找到他的头上。 第14章 人继续道:“如今景将军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谁都想同他攀上点关系,他想要什么,使个眼色,别人巴巴的就送了上来,不过是去趟礼部尚书家中,那不容易极了?随便下个帖子便过去了,你何苦舍近求远呢。” 忘禅被他说得是一时无言。 他何曾不知如今景伏城的地位与从前相比是天翻地覆。 世人皆入世,皆现实,他与从前相比同样也是天翻地覆。不过二者掉了个个儿罢了。 忘禅还是没去找景伏城,没到绝处,他想着自己总有法子可以解决。 这么想了两日的法子,忘禅又在狱外见着了景伏城。 对方住在高轿上,撩起一侧轻帘,与他四目相对。 忘禅便侧着身,低着头,让他过去。 马车刚往前“踏踏”的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紧接着帘子拉开了,景伏城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把捏住了忘禅的手腕,长叹似的道了一句:“我上辈子总归是欠了你的!” 忘禅被他拽着上了马车,勤亦忙不迭的跟上。 被景伏城摁着坐下,马夫的声音也响起来:“爷,往哪儿?” “去林府。” 礼部尚书便姓林。 忘禅捏了捏手,手背青筋微微暴起,他没抬头去看景伏城,而是低着头转自己那串新佛珠。 景伏城一屁股坐下来,闷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愤愤开口道:“秦持玉,你总这样倔,有谁忍得了你?普天之下恐怕就我一人,你却还不知足,要将我折腾成什么样子你才甘心。” 勤亦眼珠子转来转去,眼观鼻鼻观心,与忘禅那双过于冷漠的眼对了,心里头翻滚而起的八卦一瞬间全都湮灭了,他咳嗽了一声,双手合十闭了眼,心里头一遍又一遍的道“我什么都没听到”。 忘禅也没说话,马车里沉默一片。 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林府。 与靖王府相比,此处低调许多,门的宽度对比便小了一半。 按理来说马车就算要进大门,那也得从侧门进,但景伏城是景伏城,可不是别的什么人,他就这么大喇喇的从正门进了,看门的还不敢拦着他。 他来了的消息一传进里头,还未脱下官服的礼部尚书便匆匆忙忙出来迎了,语气里也一点都没有不被尊重的不爽:“这是哪阵风把景将军给吹来了,景将军大驾光临,我这座小庙无上荣幸啊。” 景伏城撩开帘子先下去了。 忘禅听到他与林大人寒暄了两句,紧接着提到了自己。不过与他想象中的不同,景伏城说的是他特地请来了一位大师为府中已逝之人超度。 忘禅不知道那林大人是何想法又是何表情,总之他沉默了片刻后,微微颔首:“大师请吧。” 忘禅这才看到这位林大人的庐山真面目。 他比景伏城矮了一个头,皮肤黝黑,眼珠子看人时带着几分蔑视,嘴角两撇小胡子,笑起来时又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林大人。”忘禅对他行合十礼。 “这边请。”这位林大人对景伏城的如此行为俨然是有些不满的,想来也是,自己的家里事,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外人来替自己操劳,谁会觉得满意? 不过是碍于景伏城的身份,所以不好拒绝,不仅不好拒绝,还得腆着脸道谢,换成谁谁会乐意啊。 忘禅被人领着进了后院。 带他们的应当是府中的管家,一路往前,走得极快,很快就将林大人和景伏城落在了身后。 “就这。”管家在一口深井处停下,“其实我们府中没死过什么人,无非就是几年前在此处溺亡了一个小婢女,大师若要超度,便在此地吧。” 忘禅四处望望,此处虽然是后院,女眷聚集之地,但人却寥寥,估计是林大人已经特地嘱咐过了。 想见林雁雁谈何容易。忘禅心中叹息一声。 做戏做全套,忘禅当真沉下心来为这府中亡魂超度,等他再回过神时,景伏城与那林大人已是换了一处谈天说事,忘禅被管家领着也去了前厅。 景伏城正在饮茶,据说是上好的龙井,喝起来舌尖都是香的。 见忘禅过来,景伏城朝他使了个眼色,忘禅这才询问道:“林大人府中似有浑浊之气,莫非近几月发生过什么?” 林大人握盏的手微微一紧,旋即意味深长的望向忘禅,道:“大师说得正是。前段时日小女曾受过一场惊吓,如今都还未恢复过来,在家中静养,连我都不敢见呢。”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景伏城再大的面子,也不好说让一个病人出来相见,便算是铩羽而归了。 两人便猜出来这位林大人的意思,想来是并不想参与其中,所以才如此退避三舍。 应该是也猜到了什么。 一直到被林大人送出林府,三人连林雁雁的面都未曾见上一面,更何况是再问更多了。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景伏城狠狠地一拍大腿,道:“那老狐狸顾左右而言其他!分明看出了我的来意,却装傻充愣,想来也并不愿意掺和其中。” “再想其他法子吧。”忘禅道。 景伏城神色略有几分愧疚:“抱歉,什么忙也没帮上。” 忘禅却是微微摇头:“若非是你,我恐怕连林府都进不去。” “再不然……”景伏城眼珠子一转,出了个邪招,“待会儿用过晚膳,你好好准备一番,我晚上带你入林府。” 第15章 忘禅狐疑看向他。 “你放心,我还有其他法子。”景伏城道。 第13章 自身难保 忘禅信了景伏城,却没成想他真出了个歪招。 看着眼前这乌漆嘛黑的一身夜行服,忘禅眉头微皱,道:“你的意思是翻墙而入?” “正是。”景伏城一点不理亏的说,“既然从大门进不去,咱就从小门进呗。你放心,我拳脚功夫护个你完全没任何问题,也不会被林府的人发现。待我们寻到林雁雁,问清楚了再出来便是。” “仍是爬墙出?” 景伏城笑道:“莫非你还想钻狗洞?” 忘禅一时无言,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回吧。” 景伏城愣住:“你不愿意?这已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你若是想光明正大的进林府,恐怕连林雁雁的手指头儿都见不着一根……” 忘禅终是忍不住了,站起来将那夜行衣往景伏城身上一甩,衣物兜头盖了他一脸。 “哪有出家人爬人家姑娘家的墙?你当真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惹得景伏城脸色也微微一僵,但他很快又乐观的把自己圆了回来,道:“什么叫做谁都跟我似的,合着在你的印象里我就是个爱爬别人墙的人呗?那我可得好好解释一番,我活这二十余年,可就爬过一个人的墙……” 忘禅知他说的是年少时,有次景伏城惹了秦持玉生气,任是求爹爹告奶奶,想遍了各种各样的法子,秦持玉连大门都不朝他开一下。 终于景伏城按捺不住,翻了墙。 忘禅恰巧在墙根搬花,一个“庞然大物”轰然落地,呲了一盆秦持玉伺候多年的牡丹,满地碎土和瓷片碴子割坏了景伏城的胳膊肘,流了一滩的血。 秦持玉愣是忍住了没去看他胳膊上的血,凉声道:“你坏了我的心情不说,竟还将我伺候多年的牡丹给毁了,你是故意的?” 景伏城撑着地跳起来,委屈得像个几岁的孩子,微微低着头颓丧万分道:“……我不是故意的。” “是我不对,不该惹了你生气。”景伏城说完,到底是没忍住小声嘟囔两句,“不就是当着皇兄的面亲了你一口么,至于如此生气么……” 秦持玉又是气又是羞,脸上臊得通红:“哪是当着他的面?分明是有个屏风隔着,他什么也没看到……” “既然他什么都没看到,那你到底在气什么?”景伏城反问他。 秦持玉不吭气了,只是仍气着。 那时候,景伏城还不晓得秦持玉曾喜欢过他的皇兄。甭管这喜欢到底有多深,但后面景伏城发现这个秘密时,着实是气的狠了,连他最尊敬的皇兄都足足三月没理。 他与秦持玉的开始本就是他耍混撒泼强取豪夺,秦持玉回回都依着他,在景伏城心中,若说喜欢,秦持玉应当是不喜欢他的。就是有那么点喜欢,恐怕也是对后辈的疼惜之情。 所以景伏城心中再气,万不敢真的招惹秦持玉,见秦持玉不说话了,他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再次道歉:“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敢如此孟浪了。”他捏着秦持玉的掌心,往自己的胳膊上放,“你看,血都快凝住了。疼死我了。” 秦持玉仍没说话,但捏了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屋子里包扎去了。 此后又有好几回,秦持玉生气时景伏城都是爬墙进来的。独独最后一次,他们一人在鸿鹄寺外,一人在鸿鹄寺内,谁也没敢跨越那道长墙似的鸿沟。 从那天以后,秦持玉便成了忘禅。 景伏城的邪招被否了,忘禅却也没想出其他的法子见到林雁雁。 时间被耽误了几日后,勤非反倒是带来了个好消息,说是林府最近在闹鬼,如今正在寻驱邪的人过去。还说有不少道士去做了法,奈何那闹鬼的事儿还是没被彻底破解掉。 勤亦奇道:“我们又不管闹鬼,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嗐。”勤非摆摆手道,“你不知道,说的是闹鬼的恰恰好就是林雁雁的那个房间,这不,我赶紧回来告诉师叔嘛。” 忘禅立马起身:“他们仍在寻人驱邪?” “对啊。”勤非压低声音,特别小心翼翼的道,“我都打听了,说是每到半夜的时候,那林雁雁的房间里就会出现一个无头女鬼,一身的白,可吓人了……师叔你可得想好了啊。” 忘禅其实并不觉得吓人,在他看来只要不做亏心事,便不怕鬼敲门,就算是正面迎上了也没什么好怕的。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当天便领着勤亦勤非两人去了林府。 林大人一见是他,脸色依然不好,但好歹要给景伏城两分面子,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暂且将他们安置在了府南。 “这鬼戾气重得很,忘禅大师莫要被吓着了。”林大人匆忙道,“您请自便。” 俨然是不怎么将和尚驱鬼一事放在心上的。 想来也是,和尚向来都是超度,哪有驱鬼的。 忘禅在府中看到了不少的江湖道士,那些人见着他倒是异常的和谐,指指点点打打量量,忘禅也就全当是没看到。 到了半夜,林府里突然热闹起来了,忘禅推开窗往外一看,到处都是正在作法的道士,林府灯火通明,热闹得跟在办什么庆典似的。 那群人就这么闹了大概半个时辰,眼瞅着终于要安静下来了,却听得一声“啊”的尖叫骤然打破寂静,一个穿着单衣的女子蓦地从另一边的院子里冲了出来,她其后紧跟着两个小丫鬟,边跑边喊道:“小姐您慢些,小姐您慢些……您到底看到什么了啊?” 第16章 忘禅直了直身体,眼神微眯看向那个女子。 想来这就是林雁雁了。 只见她脸色苍白,花容失色,浑身瘫软在地,一边全身发抖一边颤颤巍巍道:“有、有个没头的女鬼,她、她穿的是阿宁走那日的白衣裳,下半身全都染了血,她问我,她问我为何不救她……可我自身难保,我哪里救得了她啊……”她说完后,捂着脸失声痛哭。 第14章 玉佩 恐慌刹时蔓延。 只因为站在最偏僻位置的一个道士突然也发出了一声惨叫,大喊了一句“鬼啊”,紧接着就这般晕倒在地了。 除了他,谁也没看到所谓的鬼,但他既然是道士,竟被吓成这个熊样,难免引起众人恐慌,不少冲在前头的道士都在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干脆跟那林大人匆忙道了别,想要离开此处。 林大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合着这一大群道士都是来林府招摇撞骗的,没一个手上有真本事的。 灯光摇曳之中,只有忘禅和勤亦、勤非逆流往林雁雁的方向走去。 林大人抬手本打算阻止,但转念又一想,到底还是将手给放了下去。 林雁雁花容失色趴在地上,神色茫然。 勤亦提着灯,小声问道:“师父,咱们可要过去看看?” “去看看呗。”勤非倒是很兴奋,“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鬼呢,我倒要看看鬼到底长什么样子。” 忘禅简直哭笑不得。不过他也很想看看到底是真有鬼还是有人冒充闹事,便领头往林雁雁的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没点灯,黑漆漆的,被风一吹那门口的柳树哗啦啦摇曳着,看上去倒真有几分恐怖。 不过忘禅三人没在里头看到什么。 反倒是出院子门的时候,门角有个泛着莹润绿光的东西吸引了忘禅的注意力,他蹲身将那枚玉佩捡了起来。 林雁雁冷静下来后,整个人便端庄娴静了许多。她有些虚弱的被婢女扶起来,半倚着床榻道:“多谢忘禅大师。” 勤亦道:“林姑娘只是受了惊吓,绝非是被鬼魅附身,这你大可放心。” 林雁雁低头把玩着被角,将东西捏得皱皱巴巴的,很虚弱的说道:“好,我知道了,谢谢小师父……听雨,你去将我喝的药端过来。” 那婢女有些犹豫的看一眼忘禅,道:“小姐,老爷吩咐了,奴婢不能离……” “端药而已,费不了什么事儿。你去吧,我爹不会知道的。”林雁雁摆摆手,又是虚弱的咳嗽两声,“若是耽误了我喝药,爹才真的会生气。” 那丫头忙不迭的往外头去了。 待到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林雁雁才低声道:“自从出事后,我便被爹看得极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师若有什么想问的,便抓紧时间问吧,以后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忘禅想这姑娘倒也是聪慧,便没再藏着掖着,说:“出事那日你可有看清楚凶手的脸?” 林雁雁眼神微闪,没出声。 忘禅心中有了底儿,便继续问道:“凶手并非即子箴,可对?” “……嗯。”林雁雁这时才点了点头,“那一日我与我的手帕交阿宁一同出门春游,出了事,我运气好些,逃掉了,阿宁却……所以这段时日我常梦到她,还看到她来找我索命,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浑浑噩噩的。” 林雁雁闭上眼,长叹一声:“大师,我能说的只有这些。我爹对我耳提面命,这是朝堂派系之争,让我千万不要参与其中,有人若是问起,便说我晕了,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捡回了一条命,我不敢说,也不会说。” 她说完,有些虚弱的摆了摆手:“想来没什么鬼,不过是我的心魔罢了。您请回吧。” 勤非没忍住插嘴道:“若真只是你的心魔,那为何有个道士也看到那女鬼?” 林雁雁的手指微微一颤,没出声了。 忘禅晓得林雁雁是打定了主意,他又不可能逼问对方,便叹息一声,起了身:“那林姑娘好好歇息,我们就先告辞了。” 他们起身的瞬间,那小婢女端着药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林雁雁忙叫她慢一些,可到底没喊住,小婢女的脚绊在门槛上,往前倒。 忘禅忙伸手接了一把,然后神色不动的看了一眼那小婢女。 “多谢大师。”小婢女垂着眼,没有她对视。 忘禅捏紧手中的那团纸团子,做了个合十礼。 与即子箴猜测的无疑。 小婢女偷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的是“宁乘风”三字。林雁雁也是官家女,想来也见过宁乘风,所以才说得出他的名字。 这纸条,约摸也是林雁雁让小婢女偷塞给他们的。 忘禅看着桌上那张被展开的皱皱巴巴的纸张,突然叹息一声。事情查到这个地步,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推进下去了。他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又如何?到底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林雁雁能给他递个纸条已是良心作祟了,根本不可能站出来当证据。 “我看看。” 那张纸条被一只手拿了起来。 景伏城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的,一只手捏着那张纸细细地看,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吊儿郎当轻悠悠的晃,眉梢微微一挑道:“合着还真是这姓宁的干的?” “是。”忘禅看他一眼,微一迟疑,道,“今日之事……多谢了。” 第17章 景伏城看向他,只作不懂:“多谢什么?我又没帮你什么。” 忘禅伸出手,将放在怀中的那枚玉佩逃了出来。莹润的绿色,一看就是上等品。 景伏城一愣:“我的玉佩怎么在你这儿?” “林雁雁院门口捡到的。”忘禅说,“大抵是你走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景伏城一时哑然,神色略有几分尴尬,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道:“没办法,带你翻墙你不肯,正大光明也进不去,只好想点损招,找了个人扮女鬼,还把有个道士给揍晕了,在你们佛家看来,是不是就算是遭了大孽啊?” “嗯。”忘禅点头,“哪有扮鬼吓人的。” 景伏城不乐意的“哼”一声,道:“还不是为了某人,怎么一点好也没落着?” “所以我没怪你,也没说你。”忘禅道,“方才还谢谢你。” 景伏城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说:“秦持玉,要讨好你可真不容易。” “收好。”忘禅看向那枚玉佩,眼神有片刻的恍惚。 这枚玉佩对景伏城来说很特别,对忘禅来说,其实也是意义斐然。 只因这玉佩其实是忘禅送给景伏城的生辰贺礼。 第15章 威胁 距离景伏城生辰还有五日时,景伏城就从秦持玉的屋里翻出了自己的生辰贺礼,一枚上乘的玉佩。但他从小到大收过的类似玉佩实在太多,尤其是在景伏远做了皇帝之后,所以看到如此贺礼他反而并不算特别开心。 所以他就把这枚玉佩给藏了。 等到他真正生辰那天,秦持玉翻遍了自己的房间都没能找到贺礼。景伏城还故意来催他:“兄长,你不会根本没给我准备生辰贺礼吧?” 秦持玉急得额头汗都落下,一边找一边答他:“绝对是备了的,我记得就放在此处,可怎么就寻不到了呢……兴许是被我换了地方放着,又忘记了,你再等等。” 景伏城坐在一旁瞅他,瞅到秦持玉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找不到那枚玉佩了,才开口道:“或者你想想有没有别的什么可以送我。” 秦持玉叹了口气,也坐下来,饮了口茶,道:“不若我给你写一副字?” “这也太敷衍了些。”景伏城道,“兴许你根本就没有准备贺礼,想着到了这一日再来随便敷衍一下?” “自然不是!”秦持玉瞪他一眼,道,“答应过要给你备贺礼,我自不会敷衍了事,只是这贺礼长了翅膀似的,居然飞了……” 景伏城笑语盈盈道:“或者……你想想要不要送我点别的什么。” 秦持玉顿了顿,很大方的问他:“你想要什么?” 景伏城将手里头那杯茶牛饮而尽,坐到秦持玉的身边去,肩膀紧紧挨着他的,像是要把他挤下这长凳。四月的天,虽然还没完全热起来,但早已换了薄衫,滚烫的身体紧紧挨着,加上秦持玉才刚找了东西,浑身更是出了汗,黏腻的汗液好像都混到一起去了。 “兄长。”景伏城唤他,声音黏黏腻腻的,像在耍混又像在撒娇,他说,“上次说过的,要不你就依了我吧。” 有一回,景伏城在看不知道谁给他的春宫图,被秦持玉逮个正着。 秦持玉将书给他扔了,偏被景伏城给捡回来,还当着他的面翻开,问他:“为何这上头是两个男子。” 秦持玉脸“刷”的一下红了个彻底,他结结巴巴道:“你这混小子……哪儿去翻出来的书?” “他们都说这事儿爽得很,我从未体会过。”景伏城大大方方,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兄长,要不你帮我试试?” 秦持玉一脚踹在他屁股蛋上,说“滚蛋”,让他把心思都用在念书上,莫要想这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但秦持玉不知道景伏城之后还研读了好几本,全是男人和男人的,什么花样都有。 眼下景伏城旧事重提,急得秦持玉又是一脚踹向他。 可这回秦持玉没那么老实的让他踹,而是捏住了他的脚踝。秦持玉的手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很大,少年人热气腾腾的掌心像是一把火,烧在被他圈住的那一处脚踝上,一股酥麻的痒意由下至上的往上钻。 秦持玉突然觉得有些热,可这分明才四月天。 “你……”秦持玉道,“不若我寻个机会禀报一下皇上,让他赐给你几个侍寝的丫头。” 景伏城的脸色反倒是一黑,道:“我有洁癖,那些不熟的丫头,谁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 “就试一次。”景伏城竖起一根手指头,极为虔诚认真的看着他,道,“兄长,我发誓,就这一次,可好?” “就当我求你了……”景伏城握着他的脚踝。 秦持玉的脚踝右侧长了一粒很小的红痣,景伏城粗粝的拇指故意在那颗小红痣上摩挲着,一遍又一遍,又慢又温柔。 或许是那一日的烈日照得人晃了眼,连思绪也全都被荡开了,秦持玉都已经忘记自己最后是如何点了头的了,再次回想起来那一天所有的场景好像都有些雾蒙蒙的,沉醉、迷乱、疯狂、滚烫。 此后又过了很长时间,秦持玉才发现这枚玉佩是被景伏城提早拿走了,因着这事儿,两人还吵了一架。后面秦持玉又是心软的那个,原谅了景伏城。 细细想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被景伏城拿捏的那个人,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第18章 若非他阿姐的死,恐怕他仍活在那一场荒唐的绮梦中不肯醒来。 宁乘风常在京城最大的酒楼——一梦楼吃饭,叫一堆姑娘在身边陪着,醉倒在花丛中。 忘禅到时,他已有些喝醉了,晕晕乎乎的勾着一个姑娘的肩膀,时不时伸出手捏捏她的胳膊和腿调戏两句,一副浪荡的模样。 忘禅的眉头锁得极紧,紧得景伏城没忍住伸出手想替他抚平:“就这么好看?” 忘禅往后躲了躲,语气微冷:“景将军请自重。” 景伏城没放在心上,往后一靠,大大方方的双手摊开放在椅子上,道:“不过是他醉生梦死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忘禅心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跟他几日,总能发现点什么。” “无趣。”景伏城这般说罢,干脆起了身,竟就这般掀开了两个屋子之间那层薄薄的轻纱,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宁乘风包厢的位置上。 “宁公子,好久不见。” 他这一招来得突然,惹得隔壁刹时静默了一瞬。但很快宁乘风认出了景伏城,应当说京城没人认不出景伏城,他回京那一日可是惹得全京城的人夹道欢迎,谁都见过他的长相。 “哟,这不是靖王吗。”宁乘风笑道,“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过来了啊?” 忘禅不晓得景伏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没有刻意走过去。 景伏城也没喊他。 忘禅一边晃着手中的茶水,一边听隔壁说话的声音。 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异香,那股味道不像是花,更像是一种闷人的草香味。忘禅在想这味道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听说前些日子,宁公子搅进了一场官司。”景伏城语气平淡,“有些好奇,便来询问一番。” 宁乘风很缓慢地笑了两声:“小事,如今已经解决了。” “是么?”景伏城眼神微眯,语气冷了几分,“那想来宁公子是不晓得,其中有个逃了的姑娘,是礼部尚书独女?我听说,她可是亲眼见着了那凶手的脸的……” “啪”的一声,忘禅听着像是什么东西碎了,呲了一地。 第16章 那时候 屋里的姑娘们很快被遣散了。 喧闹一下子没了,周遭都安静下来,忘禅心反而收了几分,食了一筷子的青菜,这才用过人的听力去关注隔壁的对话。 “靖王想要什么。”宁乘风这般说道。 景伏城笑了笑,说:“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宁乘风冷脸看着他,眼神阴鸷:“如果靖王想让我就地伏法,便是打错了主意。如若靖王是想跟我换什么东西,我可以考虑一番。” 景伏城懒散的靠着椅背,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道:“宁大公子的面子倒是很大,换你一条性命,你不过是考虑考虑么?” 宁乘风冷哼一声:“靖王没有证据吧。若我猜得没错,那女人铁定不敢露面指认我,否则靖王还巴巴的找我干什么?若无所想,便无所见。靖王不如直说。” “世人皆道宰相之子混账孟浪,是个胸无点墨的二世祖,如今看来,倒也有失偏颇。” 宁乘风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景伏城坐直了,捏着本放在桌上的那把折扇,淡淡道:“我要换的有两样。” “你说。” “一,即子箴一命。”景伏城淡淡道,“二,我要沈默。” “你……”宁乘风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吗?” 他这话尾音刚落,便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坠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然后窸窸窣窣又被人给捡了起来。透过微透的帘子,可以看到有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迅速地出了房间。宁乘风后背一凉:“你还带了其他人?” 景伏城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盯着隔壁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道:“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两个条件能不能应。” “放即子箴一命没问题,但是沈默……”宁乘风神色纠结,“你是要沈默的命?” “你只需要把他送到我的手上即可。”景伏城道,“宁公子,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明日再在此处,你给我答复。” 他说完竟有些匆忙的起了身,宁乘风“哎”了一声,刚要拦他,发现这人已经迅速地往楼下去了。 “突然这么火急火燎的……”宁乘风低声嘟囔一句,眼里满是烦躁。 马车行驶了一大半距离,景伏城才在路边逮着忘禅。 对方正在买麦芽糖,想来是拿回去给那两个小和尚吃的。 景伏城让车夫停下来,自己下了马车:“你先回。” 这么几声动静,便已经让忘禅察觉到了,但他并未回头,而是开始在兜里掏钱,却不想掏半天什么也没掏到,他正局促着,身侧伸出来一只手,一锭银子落在摊位上:“不用找了。”景伏城说。 忘禅把手拿出来:“回去还你。” “这么生分?”景伏城紧跟着他,“怎么突然走了?” 忘禅停下脚步:“景将军不坐马车,在这儿跟贫僧走路算怎么回事?” “不仅生分,看上去还有几分生气啊。”景伏城逗他似的,飞快地跟上他,一边跟一边道,“跟宁乘风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明日便知晓答案。想来他应该不会拒绝。” 忘禅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第19章 他没将那串佛珠戴在身上,只能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的手背。 景伏城死死地跟着他,甚至开始小跑起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走路还挺快?” 忘禅猛地停了下来。 景伏城撞上他的一侧胳膊,手轻轻扶着他的肩膀:“生什么气?” “景伏城,我问你。”忘禅看向他,那双眼黝黑发亮,却又沉静如水,万千思绪饱含其中,“若一人,他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伤了无数人的性命,你待如何?” 景伏城一顿,答道:“看他做的坏事是否与我有关。” 忘禅眉头轻拢,紧接着失望的笑了笑,说:“在你们姓景的人看来,恐怕都是如此吧。只要这人没坏到自己头上,便当做什么都看不到似的……宁乘风害了那么多的女子,你却拿这些性命来换你的宏伟大业,便能放他一马,那是否有朝一日我成了即子箴,也身陷囹圄,你同样会拿我来换你的皇权、换你的兵权,换你任何……” “秦持玉。”景伏城紧紧捏住他的肩侧,打断他,“沈默此人我势在必得,至于宁乘风,得到沈默后我自会有其他法子整治他。” 忘禅自然是一个字也听不进耳朵里,毕竟这么多年,景伏城在他心中一直如此,如今不过又一次更加清醒的认识到他的真面目罢了。 景伏城叹了口气,道:“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我若是信了你,才当真天真。”忘禅撇开他的手,神色冷漠,“即子箴的事不用你再操心,我会自己想法子。”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再回应景伏城的话。 “真好吃。”勤非咬着忘禅买回来的麦芽糖,边吃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师叔,你这是在哪家买的啊?之前我出去逛街买的那些味道总是平平,不如这家。” “便在西街拐角的位置,一直我便吃那儿的点心,味道不错。”忘禅恍恍惚惚的答着,难免想到那家点心第一次还是景伏城买给他的。 其实他并不喜欢吃点心之类的东西,那一次是景伏城硬逼着他咬了一口,没想到便喜欢上了,从那以后常和景伏城偷溜出宫去买这点心。 有一会,回来得晚了,还被秦听梦给发现了。 她在殿内候着他们俩,一下子逮了个正着,问:“说罢,谁带的头?” “我!”景伏城立马站出来承认道,“皇后娘娘,你莫要怪罪兄长,是我的错……”那时候景伏城才十三四岁的年龄,稚嫩得很。 秦持玉没吭声,但最后是他被秦听梦罚了一顿,抄了“我错了”三字一千遍,其间有两百遍是景伏城替他抄的。他猜秦听梦肯定是看得出来的,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没说。 细细想来,那段时日,是他在宫中过得最幸福的时候。只因为秦听梦还在世。 第17章 求死 忘禅出门时瞒着所有人,甚至还乔装打扮了一番。 不过他没想到宁乘风要去的竟是青楼,而且还不是京城最大的那家,是最……离谱的那家。想来想去,忘禅只能用“离谱”二字来形容惊雀楼。 忘禅虽然从未来过,却早闻大名,据说里头的姑娘个顶个的孟浪,纵然是一个雏儿,进去了再出来,也会被调教成那方面的高手。 还说里头的姑娘会的花样极多,玩上几天几夜都不带重样的。 还说里头不止有姑娘,还有男人……总之忘禅站在门口,有些望而生畏。 大抵是他吸引了惊雀楼的注意,他就这般站了大概半炷香的功夫,竟然有个浑身脂粉香气的女人迎了出来,那手帕往他脸上一甩,眼尾一抛,便是一句:“公子,愣着做什么,跟奴家一起进去呀。” 忘禅下意识的抬手,想比个阿弥陀佛的动作,做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乔装打扮,不能被人发现真实身份,于是又捏紧了些拳头。 那女子反而柔弱无骨的手攀上了他的手腕,紧接着捏住他的掌心,轻轻柔柔的:“公子,请。” 忘禅闭了闭眼,这才跟上去。 里头是一股极大地花香味,应该是茉莉花。 倒不如忘禅想象中的那般混乱不堪,反而除了几个正在聊天喝酒的姑娘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估摸着因为这会子还不到傍晚,所以没什么客人。 忘禅往楼上看了眼,那女子开口道:“楼上都是包厢,公子可要开一个?” “方才进来那位在何处?”忘禅侧眼看她,塞了一个金豆子进她的掌心。 那女子眼睛一亮,连笑容都更加真心了几分,立马开口道:“公子这边请。公子喜欢什么样儿的?奴家把人都给您带上来。” 忘禅本想拒绝,但又怕过于明显,便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先上了楼。 这包厢的隔音就比之前在酒楼的好了不少,隔壁只能隐隐听到轻微的喘息声,大概是宁乘风正在行那档子事儿。 那女子很快找了一堆姑娘进来,忘禅随手点了一个留下,被她缠得一个头两个大。 但其实忘禅连她的花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好像是叫什么牡丹还是玫瑰的。记不得了。 好不容易等到宁乘风完事儿,忘禅扔了十来颗金豆子,又开始跟踪对方。 宁乘风出了青楼没有回宰相府,而是又一拐往另一家青楼去。忘禅见他一脸头重脚轻黑眼圈的模样,想来便是色欲太重,搞得自己气血都不足了。 第20章 这一次,宁乘风在青楼门口便停住了。有不少人正在门口看热闹。 门口挂着个姑娘,双手被捆了高高举起,一身不知道被打了多少鞭子,脏兮兮的,头往下垂着,很是狼狈。青楼老鸨一边教训她一边道:“老娘让你逃!不晓得老娘为了买你花了多少钱么?” 忘禅眉头紧紧皱起来,有些不忍。 老鸨将那姑娘的下巴往上一抬,露出那张有些脏兮兮的脸,和格外明亮的月牙眼。 “大家都看看啊,这姑娘姿色是极好的,今儿个我就便宜卖了,谁想要谁就拿回去……” 忘禅猛地捏紧了拳头,眼睛一转不转的盯着那女子的眼。那双眼黝黑又亮,虽然未笑,看上去却仍像弯月牙,眼神很深,像是一潭湖水,石子扔下去也永远沉不到尽头。 忘禅都要往前站了。 但此时一锭金子扔到了老鸨面前,砸了她的脚。 “哎哟——谁!”那老鸨视线往下一挪,看到是金子,眼神便“刷”的一下亮了,笑意堆了满脸,“这是哪位爷要买她啊?” “小爷我要了。”宁乘风双手负背,面色猥琐的往前一迈,道,“绑了送我府上去。” “哎哟,是!”那老鸨立马吩咐人来给这姑娘解绑。 这女子生得白,双手已被绳索勒出两道红痕,半死不活的抬眼看了看宁乘风,一脸绝望地说道:“杀了我。” 她是真心求死,忘禅看出来了。 忘禅犹豫片刻,到底没有继续上前。 这姑娘很快就被绑好了,老鸨还专门找了辆马车送她和宁乘风一同回宰相府。忘禅不敢太过招摇,便步行跟上,幸好这马车在城中行驶,速度也并不是太快。 再经过一条小巷,便是宰相府。 忘禅正在琢磨着要不要救下这姑娘时,马车突然停了,紧接着那女子居然挣脱束缚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宁乘风的声音也响起来:“妈的,给老子把这死娘们抓住!” 这姑娘俨然浑身没劲儿,跑起来的时候东倒西歪的,很快就被宁乘风给控制住了。而宁乘风也是兽性大发,居然就这么当街要扒拉开她的衣服做兽行。 “放开我!!放开我……啊!!” 那女子的衣服大半已经被扒下来了。 忘禅现在算是知道了,合着这宁乘风喜欢来横的,女子若是不从就干脆下死手……这女子便是一遍被他施暴,一边不断地躲着。 忘禅心里念了好几遍“非礼勿视”,这才从藏匿处走了出去。 “宁公子,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不合适吧。”忘禅没做任何掩饰自己身份的准备,甚至将自己的假发取了下来,双手合十,居高临下的望着宁乘风,冷声道,“你这样与野兽有何区别。” “和尚?”宁乘风抬起头,冷笑一声,“滚一边儿去,老子的事儿你少管!去你的和尚庙里吃素去吧。” 忘禅闭上眼,默念了两声,终是没忍住。 于是一道寒光闪过,那宁乘风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蓦地被一把刀给挟持住了。 那刀锋正贴着他的脖子,冰冷异常。 “你……”宁乘风浑身一抖,嚣张气焰终于消减了一些,“你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对我动刀……” “姑娘,你先走。”忘禅望向那女子,微微颔首。 那女子有些慌乱的从地上爬起来,只是她衣不蔽体,看上去实在狼狈,忘禅思索片刻,干脆将自己的外衫暂递给了她。 女子眼泪从眼角滚落,迅速地穿上了那外衫,连滚带爬的往巷子外头跑去。 第18章 后悔 制服一个只知喝酒玩乐的纨绔子弟对忘禅来说并不难,他曾经也学过点拳脚功夫,虽然没景伏城那般厉害,但自保也完全够用了。 忘禅将宁乘风敲晕后便回了府,只实在没想到宁乘风竟找上了门来,还带了一大群打手。 管家来找忘禅时他正在念经,闻言立刻皱紧了眉头:“景将军还未回来吧?” “将军估摸着要傍晚才回得了。” 景伏城这两日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此事你莫要告诉他,我去处理。”忘禅领着勤亦、勤非一同往正堂走去。 管家边领路边解释道:“他打着宰相府的旗号,小的实在不敢将他拒之门外,只好将他领到正堂坐着,好茶好水的伺候着,大师勿怪。” 靖王府里的人待他都很客气,最开始甚至还喊他秦先生,是被忘禅说过好几回才改了口。 府中不少人都是以前的熟人。有几回,忘禅早起时,人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看到那几个熟人在眼前晃,还以为自己一瞬间回到了过去在宫中的时候。 “到了。”管家停下了步伐。 忘禅已经听到里头吵闹的声音了,领着勤亦勤非入内,先是一股浓郁的汗臭味扑鼻而来,勤非瞬间抬起手捂住鼻子,连勤亦都微微皱了皱眉头。 忘禅不动声色的望向坐在正中的那个男人,他脑袋上打了个绷带,像是包扎了一下,但是忘禅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是绝对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口的。 “就是你!”宁乘风看到来人,眼睛一亮,立马站了起来,“我就说景伏城窝藏罪犯,偏你们靖王府的人还说我口出妄言!来人,把人给我拿下!” 勤亦勤非立马挡在了忘禅的前面。 第21章 “阿弥陀佛。”忘禅行了个合十礼,语气平静道,“靖王府中不可兵刃相见,宁公子这是要在府中动用私刑么?” 宁乘风脸色微微一变,瞪着忘禅十分愤怒。 忘禅抬眼平静的回看他。 或许就是这一眼,彻底的激怒了宁乘风。 他突然发起疯来,从一旁的一个打手手里抽出来一把刀,举着就朝忘禅的方向冲来。 那刀尖直直对准忘禅的心脏,他这是想要了他的命。 勤亦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但宁乘风剑走偏锋,那刀尖眼看着很快就要刺入忘禅的心脏。 “师父!” “师叔!” 两人急迫的声音刚刚喊出,便听得“峥”的一声倾向,紧接着宁乘风手里的那把刀好似被什么东西打得瞬间偏离了方向,“砰”的一声,从宁乘风的手中掉落下去。 紧接着,忘禅的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众人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宁乘风已被人给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的他很快就被憋得脸红脖子粗了。 他有些徒劳的抬起手试图扯开对方的束缚,奈何根本没有用。 忘禅望向宁乘风身后的景伏城,心中无奈的叹息一声。 到底还是让他知道了。 知道了且不说,又被他救了一命。 宁乘风眼看着就要窒息晕过去了,景伏城的动作竟一点不松,看上去好像真的要把他掐死一般。 忘禅这才开口道:“松手吧。” 景伏城冷冷的望着忘禅,没说话。 忘禅往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握住景伏城的手腕,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松手。宰相之子死在靖王府,后果会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景伏城眼中冒火,但到底听劝,松开了手。宁乘风浑身瘫软无力的倒在地上,一股尿骚味蓦然散开,地上湿了一大块痕迹,忘禅这才发现,这人竟然被吓得尿失禁了。 显然他自己也觉得很是丢脸,瘫在地上半晌都没有说话。 “来人。”景伏城拧了拧自己的手腕处,语气阴冷,“将宁公子送回宰相府,好好伺候着。” 最后还是借了景伏城的东风,这是忘禅最不愿发生的。 明明他们才不欢而散了。 忘禅看着人把宁乘风给抬了出去,这才道:“回吧。” 勤非和勤亦应了一声,立马跟上了。 都快要到了,忘禅才发现自己身后跟着的可不止两个人。他关门时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旧态重萌,挡了他的动作。 忘禅与景伏城四目相对。 “不请我这个救命恩人进去坐坐?”景伏城说。 忘禅顿了顿,松了手。 屋子里点着佛檀,檀香随着青烟袅袅而起,略显幽暗的房间里因着景伏城的进来变得明亮了些——景伏城将放在一边的几只蜡烛全都点亮了,然后非常自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上了。 反倒忘禅觉得有几分无所适从。 景伏城只坐着喝茶,一句话也没说。屋子里安静得让忘禅反而有些无所适从,毕竟景伏城和他在一起时很少有这般沉默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伏城突然伸出手,摊开手掌放在桌面上,道:“手。” 忘禅愣了一瞬:“什么?” 景伏城干脆将他滚着佛珠的手拉扯过来,然后不由分说的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面闻了一闻,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今天去了什么地方?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特别浓郁的脂粉香味。” 忘禅顿了顿:“你是狗吗?” 景伏城当真如狗一般沿着他的掌心一路往上,闻他的手腕,闻他的胳膊……忘禅终于觉得不自在了,用了些力气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声音发紧:“我去查案。” “查案需要去青楼吗?”景伏城捏着茶盏,语气十分不好,“还是惊雀楼……你自诩自己是出家人,却三天两头的往青楼跑,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忘禅捏着佛珠道:“这与景将军无关。” “又是与我无关。”景伏城将茶盏狠狠往桌上一砸,语气更冷了几分,“要当真与我无关,有本事你就别住在我的靖王府,出了什么事也别让我帮你忙,你死在外头了,连尸也别让我收!” 忘禅一愣,转动佛珠的手停住了。 他看了一眼景伏城,然后垂下眼,语气异常的冷静:“这段时日多谢景将军为贫僧提供一处可落脚之处。” 景伏城几乎是瞬间就后悔了,心里跟着那一眼狠狠一紧,下意识又立马开口道:“我刚……” “时日已晚,恐怕还需多叨扰景将军一晚。”忘禅打断他,“明日我会和勤亦、勤非搬出去的。” “我……”景伏城悔的肠子都快青了,“我刚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景将军请回吧。”忘禅闭上眼,一句话也不听了,“贫僧要休息了。” 第19章 搬家 忘禅特地喊了辆马车来搬东西。 其实东西没多少,他们几个出家人,能有多少东西。 勤非拿着包袱,边走边嘀咕:“师叔何必跟景将军较劲,在靖王府住着,好吃好喝好伺候,不必在外面随便找个破烂房子痛快?我们仨总不至于要去城外找个城隍庙待着吧。” 这话连勤亦听了脸色也是一变,看他一眼道:“勤非师弟,禁言。” 第22章 忘禅瞄了他一眼,没出声,但勤非被这一眼一看,浑身的皮立马就捏紧了,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有多么不合时宜,立即道:“我就是随口说说,师叔莫要怪罪。” “忘禅大师!”管家拿着什么东西从后厅里奔过来,一脸难堪之色,“大师如今俗事未了,想来必不会回鸿鹄寺,可这偌大的京城,大师又打算住在何处呢?小的听说是将军惹了您,倒不如小的替将军给您道个歉,您安心在此处住着,总比在外面住着舒服些……” 忘禅往他身后看,不远处景伏城正拿着本书,装模作样的来回边走边看。 看似连头都没抬一下,但没他的默许,管家哪敢来跑这一遭。 忘禅是下了决心要出靖王府的,之前只是一直觉得景伏城、景伏远不同意,如今有次契机,他当然要抓住机会,决不退让。 毕竟赶人的话是景伏城亲口说出来的。 “此言差矣,出家人本不该贪图荣华富贵、安逸享受。”忘禅行了个合十礼,“靖王府本就容易让贫僧及徒儿惰性渐增,贫僧早已有搬出靖王府的想法了,倒不如借此机会付诸实际。管家不必替贫僧操心,天下偌大,总有去处,纵使住所流离,但锻炼心智,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忘禅微微弯腰:“多谢您多日照顾。” “忘禅大师……”管家还想再劝,忘禅已毫不犹豫的上了马车。 管家只好抹着汗回头去找景伏城,将那些话全部如数转告。 景伏城黑着脸,“撕拉”一声,那本被他装模作样看了好久的书也被扯成了两半,稀里哗啦,跟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糟糕。 “好,住!让他去住!我看他这住惯了绸缎如锦的人,如何去习惯那粗布麻衣!”景伏城虽嘴上不饶人,眼神却依然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眼底尽是不舍。 马车悠悠在城南的一处小院儿停下。 地方不大,但足够遮风挡雨。由于年久未有人居住,连门上都布满了蛛网,看上去和城隍庙倒是没什么两样。不过收拾干净了,在忘禅看来倒也很是不错了。 这院子是从前秦持玉的产业,忘禅出家后便闲置不管了,有很多年老失修的地方,三人刚一进去,便发现屋顶破了个大洞,还需修葺。 这一路,忘禅都一言不发,此刻才开始吩咐勤亦和勤非两人打扫房间,忘禅也一捞长袖开始干活。 等东西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已是傍晚。勤亦方才出去买的几个馒头,一份青菜摆在桌上,与前段时日换着花样做出来的什么翡翠豆腐汤、金针玉蘑菇有着天壤之别,看上去便觉得难以下噎,跟吃糠咽菜似的。 勤非难免嘟囔:“唉,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如此,忘禅终是搁了筷子,脸色微沉了几分:“勤非,右侧小隔间我已放好蒲团,今日晚膳你别用了,跪跪佛祖,好好自省一番。你师父没来得及教你的,我这个师叔越俎代庖一番,总要让你晓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 勤非捏着筷子道:“我说的是实话,怎还不让人讲了?” “你若想还俗,我却是定不了的。”忘禅盯着碗中碎粥,道,“待你师父出了关,你再亲口告知他。在此之前,出家人的规矩你得守,静心清心,戒骄戒躁,四大皆空,这几个字,你得刻在你的心中。” 忘禅没再给勤非说话的机会,只挥了挥手:“去吧。” 勤非猛地站起来,怒气冲冲的往外去了。 勤亦还想替他说说话:“师父,勤非其实只是被乱花迷了眼,心里头还是……” “吃饭吧。”忘禅心中叹息一声,道,“还是你也想去陪陪他?” 勤亦这才闭了嘴。 勤非在佛前跪了一整夜,忘禅第二日清早去看的时候,他仍跪着。 一夜滴米未进,滴水未沾,勤亦又没忍住替他说好话,但忘禅铁了心肠,连早餐仍没让他出来吃。 “一天一夜不吃饭,饿不死人。”忘禅道,“无人管教,他以后只会越发放肆。” 勤亦长叹一声:“知道了,师父。对了,今晨咱们的门口有个女子鬼鬼祟祟的,被我逮着了,询问两句,竟说是专程来找您的,我见您在做早课,便先让她改时间再来了。” “女子?”忘禅微微一愣,“好,我知道了。” 约莫半下午的时候,忘禅正在修葺那屋上漏洞,勤亦嘴里的女子又来了。 看到那双熟悉的眼,忘禅顿了顿,迎上去:“阿弥陀佛,姑娘有事寻贫僧?” 那女子竟就这般突兀的跪了下去,还磕了三个响头:“求大师收留小女子!” “请起。” 忘禅眉头一皱,要去扶她。那女子却如何也不肯起身,只道:“大师若留了小女子,小女子这便起身。小女子父母双亡,被人骗了卖到青楼里,实在没了去处,多亏了大师救小女子一命,否则小女子早已……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求能伺候大师左右,一心向佛。” 忘禅自是拒绝:“我们皆是出家人,身边有一女子到底不方便。” “小女子求大师了。”这女子跪下磕头,眼眶微红,眼看着便要哭出声来,“若是无处可去,便只能一死了之……” “阿弥陀佛。”忘禅到底是心软,转着佛珠叹息道,“你若是想一心求佛,贫僧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尼姑庵,只是眼下实在没有时间,你若不介意的话,这小院中倒是有一处偏房可供你暂住……” 第23章 “多谢忘禅大师!”女子眼睛一亮,立马应下了,“我名唤薛玉盐,大师唤我玉盐即可。” 忘禅微微颔首,心中记下这个名字。 第20章 喝醉 屋顶的瓦缺了好几匹,忘禅这头刚吩咐了勤亦去买,转背便看到院中的那石桌上多了一木箱的瓦,还都是质量上乘的。 勤亦收拾了东西打算出门,忘禅拦住他:“你出去时顺便将这箱子东西还给门口的人。” “这……”勤亦眼露疑惑,“这是哪儿来的?” 忘禅没说,从他搬进这屋子那天开始,就察觉到门口老有人鬼鬼祟祟的偷看。 有时候半夜他醒过来,还能听到窗外有动静。 不过景伏城心里还算有点数,没直接跑到他房间里来,不然不得将人给吓死。 不过忘禅没想到自己前脚刚夸了这人,当天晚上景伏城就破了这唯一的一点好。 忘禅将蜡烛吹灭,正要上床,一股浓烈的酒味突然被微风从窗缝间吹了进来。有人在敲门,伴随着叫魂似的呼唤。景伏城一会儿喊“持玉”一会儿喊“兄长”的,忘禅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开了门将对方一把给拉了进来,门上的锁便如同无物。 景伏城不知道去哪儿喝了酒,喝得满脸通红,眼神迷离,恐怕正因如此,才失了理智,巴巴的跑到这地方来。 忘禅倒了杯水递给他,景伏城接过的同时死死捏住他的手,突然说道:“你为何要出家?” 忘禅一顿,垂下眼睑,道:“你醉了。” “我就一直没想通啊我。”景伏城将手上那杯水牛饮而尽,才继续说道,“明明我们俩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你就告诉我你要出家了,然后就翻脸不认人,转头就把自己所有的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搬进了寺庙里,连面都不再见我。我受命要去边关,要待上几年都不知道,出发前那一个月,夜夜来鸿鹄寺寻你,你皆闭门不见,到我真正要出发那一日,我冒着为天下所不齿的风险,领着几千兵来你的鸿鹄寺守了一天一夜,却连你的声音都没听到过一声……秦持玉,你好狠的心肠。” “若不是还能记起你身上哪里哪里有怎样的一颗痣,我几乎要怀疑从前的一切不过皆是我的臆想了。”景伏城眼神发深,静静地凝视着他,像是喝酒了,又像是无比清醒,“其实我心中比谁都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从未喜欢过我。那一年时间,都是我强迫了你,否则你绝不可能与我有此牵扯,对吗?” 他大概是在等一个答案。 等一个让他可以死心的答案,所以说完后,景伏城便沉默下来。 可忘禅也沉默,他心中宽慰自己,景伏城不过是喝醉了,无论他说再多的话,待到第二日清醒过来,景伏城也会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一样。 所以他大可以什么都不必说。可即便不说,那放在桌下的手也微微颤抖着,好几次连佛珠都拿不稳。 烛火“啪”的炸了一声,景伏城像是一下子被惊醒了,他哑着嗓音自嗤道:“兄长,你有哪怕一天……或者一刻,不,或者是哪一瞬间,喜欢过我吗?” 忘禅被迫与他四目相对,转动佛珠的动作蓦地停住。 从那双眼中,仿佛可以看到这漫长的五年里,他在厮杀的战场上成长的痕迹。那双从前尚带着几分天真,能让他看透的双眼,如今早已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深湖。忘禅发现,其实景伏城变了许多,他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缠着他要这要那的臭小孩。 所以他更不能让对方沉沦下去,倘若事态失控,便会自乱阵脚。 事后再回想那一晚上他的回答,忘禅也会想他是不是有些太过决绝过分。 “从未。”忘禅说。 景伏城的双眼几乎是瞬间便红了。 忘禅不敢看他的双眼,只得挪开了视线,匆忙起身:“你暂且在此歇下吧。” 景伏城趴在桌上,没吭声。忘禅怕他出什么事,也不敢走,过了片刻,见他仍无动静,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想这家伙居然已经睡着了。 ……果真是喝醉了的人,连伤心难过都那么短暂。 忘禅叹了口气,将对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往床上扶。 起身时景伏城倒是很配合,只是不知道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眉头皱得极紧。 忘禅吃力地将他扔到床上,然后脱掉这人的鞋袜,将腿塞进被子里。 从头到尾景伏城什么也没做,只是闭着眼,皱着眉,像是把全世界的难过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身上。 一整夜忘禅几乎没睡。 他在禅房打坐,身边是勤非。 对方最开始估计是在偷懒,见他进来后立马端正了姿势,结果没想到忘禅一坐就是一整天,到了后半夜他的屁股几乎沾不住垫子,浑身不自在。 但所幸他没抱怨,也没求忘禅,而是倔强的坐了一整晚。 于是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忘禅自己一起身,便道:“去用早膳吧。勤亦应当已经买回来了。” 勤非先是一喜,紧接着克制的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叔。”然后开开心心的起身往外去了。 他几日的惩罚总算是结束了。 忘禅舒了口气,突然有些不太敢出这道门……大概是因为刚才听到了景伏城的声音。他还没走。 第24章 但总不能逃避。 景伏城也坐在圆桌上,薛玉盐站在一旁伺候着。 忘禅坐下来,皱着眉头道:“薛姑娘,你坐下即可,我们不是你的主子。” “没关系,我本也习惯了……” “坐下。”忘禅轻轻摇头,眼神里带了几分施压的意思。 薛玉盐抿了抿唇,这才有些拘谨的挨着景伏城坐了下来。 景伏城拿了个素包子,自顾自地塞进自己的嘴里,好像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 忘禅也没说话。 “昨天喝多了。”景伏城死死盯着忘禅说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跑到了这儿来。” 忘禅没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的,问了也是尴尬……毕竟他心里清楚,景伏城偷看他好几日了。 这些话,不好放在明面上来说。 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 “昨天晚上……”景伏城看着他,“没发生什么吧?” 忘禅愣了一瞬:“你忘了?” “我忘了什么?”景伏城看上去有些紧张。 忘禅不知为何,心里反倒是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他昨夜一整夜打坐,脑子里想的都不是佛主,而是景伏城眼眶红掉的那一瞬间。 来来回回的,在他的脑海里纠缠不休。 “没什么。”忘禅当然不会再重复一遍,摇了摇头,“你占了我的房间而已。” 第21章 面圣 用过早膳,景伏城便得离开了。 自然,他看上去并不是很想离开,一直在找些自己能做的事儿,譬如说将院子里的花盆从这头挪到那头,美名其曰那头有阳光。 忘禅有事求他,便没有故意赶他走。 待到景伏城实在待不下去的时候,忘禅才将自己早已备好的一封信件给了他:“劳烦了。” 景伏城拿着那封信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像是要把信封看穿似的,却不敢当着忘禅的面真的将信封给拆开来。 “正巧我这会要去宫中,你若想跟他说点什么,当面讲也不是不行。”景伏城将信封往前递了递,道。 “罢了。”忘禅摇头,“他若是不应,我去与不去,区别都不是很大。” “行。”景伏城将信揣回兜里,“等我消息。” 景伏城的马车便停在门口,车轱辘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忘禅才进了里屋。 薛玉盐正在洗碗,闻声透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正好与忘禅四目相对。忘禅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道:“薛姑娘,辛苦了。” “不辛苦。”薛玉盐笑得眼睛都眯到一起,“我这条命本就是忘禅大师救的,不过是做些我力所能及的活儿罢了。” 忘禅朝他做了个合十礼,突然有些心虚。 正下午时,一辆朴素的马车越过最繁华的街道,驶入了忘禅所在的这条狭窄小巷。一路问进来,停在了门口。 勤非最先发现来了陌生人,忙不迭跑进来同忘禅说。马车上下来了一张熟脸,忘禅愣了一下,上前见礼:“英公公。” 这位英公公昂着头将屋子打量了一番,才把视线落回到忘禅的身上,勉强提起了一个笑容,道:“秦……不对,眼下应该是叫忘禅大师了。” “忘禅大师,许久未见。”英公公笑着道,“杂家是奉皇上之命,特地来请您入宫的。” “请贫僧入宫?”忘禅一愣,道,“何时?” “便是眼下。”英公公道,“如今景将军和皇上都在宫中候着呢,且等您了。” “公公稍等片刻,我去备点东西。”忘禅进屋去取东西,边还道,“勤亦,你收拾收拾同我一起。” “且等。”英公公出声阻止,“皇上只请了忘禅大师一人。” 勤亦皱起眉头:“我是忘禅大师的徒儿……” “杂家知道。”英公公眉梢微挑,笑道,“只是这皇城不是菜市场,不是谁说入便能入的。” 勤亦皱紧眉头,看了一眼忘禅。 “罢了。”忘禅说,“你在这儿等我吧。” 红墙斑驳,蓝天沉碧。再一次踏入这个生活数年的地方,忘禅有一种久违的压抑感,就好像进了此处之后,连自己的情绪都不敢轻易外露。 马车之外,形形色色的人穿梭来回,可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五年以前,忘禅也是这般活在宫中。 那时候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压抑着自己,倒还不如出了家有意思。 忘禅被马车带进了宫门,又走了数里,英公公才来请忘禅下车。忘禅知道这最后的一条道是只能步行的,毕竟他在这儿待的时间可能比英公公还长一些。 莫名的有些紧张。 走过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进入御书房,入鼻皆是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忘禅垂着眼,没有抬头多看,而是被英公公一路带进了最里面。 他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重要的是有景伏城说话的声音,心便莫名其妙的安定了下来。 忘禅跪下去:“贫僧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持玉,你来得正好。”景伏远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轻松,“我与伏城这一局,你看看,觉得谁能胜?” “是。” 忘禅只迟疑了一瞬,便凑近了认真去看。 若单论胜负,明显景伏远是败了。 第25章 他顿了顿,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局,是景将军胜了。” “好。”景伏远大声笑了两声,旋即大手一挥,就这般将这局棋给毁了,然后站起来道,“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是连骗也不想骗朕一下啊。罢了,是朕技不如人。伏城,那东西,你拿走吧。” “是。”景伏城起身谢恩,“多谢皇兄厚爱。” 景伏远摆摆手,看向忘禅:“你写的那封信,朕看了。你想表达的,朕也明白了,但朕只想问你一件事,你这桩桩件件列的罪证,弹劾宰相,可有证据?说宰相之子杀人如麻,又是否有证据呢?” 忘禅脸色微沉,道:“贫僧并无……但即子箴何其无辜!他不过是替陛下分忧,想要找出事情真相,找到真正杀人如麻之人,却无端惹祸上身,自己入了那大牢……” “好了。”景伏远摆摆手,打断他,“那你又何尝想过,在宰相看来,他这儿子又何其无辜,莫名其妙被人冤枉杀人如麻。你若是有证据,朕便信了你,但你既然没有,还是先找到证据,再来向朕禀报吧。” 忘禅心里清楚,这条路,也算是被堵死了。 虽然阿姐去世后,他与景伏远已经很久没有任何联系,但他仍记得阿姐尚在世时,景伏远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对阿姐百依百顺,可如今在这高位待得太久了,到底是……变了。 或许对景伏远来说,压制各方势力,平衡各方势力,保住自己的皇权,才是最重要的吧。 “陛下。”忘禅垂下眼,吸了口气,转动着自己的佛珠,缓缓道,“贫僧与陛下久未相见,倒是有许多话想要聊聊,不知陛下可否赏脸。” “你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想请陛下看一场演出。”忘禅抬眼道,“天下楼每隔半年便会有一场说书表演,便是后日,不知陛下可否赏脸。” 一直沉默的景伏城此刻方才开口道:“你不邀我么?” “景将军若是赏脸,当然可以一同。” “……”景伏远垂眼思忖。 忘禅也没逼问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眼瞅着那龙涎香都要燃尽了,才听得景伏远幽幽点了点头,道:“好,朕来便是。” 他应该猜出来忘禅此招别有用心,但还是选择了给他一个机会。 第22章 三日之约 道路尽头只停了一辆马车,忘禅的那辆已经收了。 那辆马车本也就是宫中的,他出宫还要坐,实在不合适,更何况景伏城本就要与他一起出宫,想来景伏远也是想着两人可以共坐一辆。 只是忘禅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景伏城先上去,伸出一只手:“来。” 忘禅双手合十,道:“此地距离宫门也不远,不若……”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景伏城干脆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狠狠往上一拉,忘禅险些没站稳,摔入他的怀中。 景伏城便一只手堪堪扶着他,边还哂笑道:“大师可要当心些,莫要往我怀里撞,破了戒。” 忘禅立马站直了。他将门帘撩开,先入了内。 马车摇摇晃晃。 这马车小,两人便挨得紧,尤其是景伏城还故意坐的很靠近他这一侧。 于是肩膀挨着肩膀,腿蹭着腿,这并不算太热的天气里头,忘禅出了一身的汗,黏腻得连心里头都在发紧。 尤其是走到一半,景伏城还伸出一边手,搭在了他身后的那条横栏上,热气仿佛瞬间扑面而来,马车这狭窄的空间里又闷又热。 忘禅侧了侧头,将帘子拉开了。此刻已经出了宫门,街头巷尾尽是叫卖的声音,人间烟火气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传进来,忘禅甚至闻到了烟囱的焦香味。 “这条巷子右拐,就是宁泰珩那老头儿的府邸。”景伏城伸出手指了指。 忘禅看向那侧,与其他地方比较,这里叫卖的人明显少了很多,显然巷子那头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所以老百姓不敢过去扰了这些人的清净。 忘禅将帘子放下来。 “你可有想过为何今日你来找皇兄,他却丝毫未曾松口?” “不知。”忘禅摇头,“请景将军赐教。” 景伏城低笑一声,看着他,语气平淡道:“我虽然这五年驻守边关,但京城中倒也有我的耳目,所以对于如今朝堂上的局势还是比较了解的,几乎可以说是两足鼎立。一派是宰相宁泰珩,另一派则是太子太傅李行煜,他曾教习过前朝太子,也就是我大皇兄,后来的刀下魂。” 忘禅垂目,眼神微微一动。 “即子箴与你那般熟,不知道可有告诉过你,如今他是李行煜的左膀右臂。”景伏城微微挑眉,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他,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头去,“想必不用我多说,你应该也能猜到了。” “陛下很忌惮李行煜,想用宰相之手……?”忘禅看向他。 景伏城挑眉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俨然是默认了的意思。 忘禅转动着手中佛珠,闭眼沉思。狭窄空间里无人说话,沉默便让佛珠碰撞之声显得更加突兀,忘禅转了大概十来圈,突然,景伏城厚大的手掌盖住了他的手背。 “别转了。”景伏城说,“听得我脑仁儿疼。” 滚烫的掌心温度,冰冷的佛珠。 一冷一热之间,忘禅的双目微跳,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也什么都没有说。 第26章 三日之约很快就到了。 天下楼为京城里最为出名的一栋戏楼,最大的卖点便是边吃饭边看戏,有时候还能听听说书。而这半年一次的说书便是天下楼延续了十余年的传统,每每都会请富有天下盛名的说书先生凌先生为大家说上三段,所以这一日往往是门庭若市。 忘禅早早地就定了位置,又早早地在包间候着了。 勤非勤亦候在他的两侧,因为格外好奇,时不时撩开帘子往外头看着,窃窃私语。 先是由一个十来岁的女子将那位凌先生给领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看上去极为朴实的模样,只浑身散发着一股儒雅的气息,倒让人心生了许多好感。 说起来,这位凌先生还是忘禅的一位老熟人。不过两人也有很多年未曾见过了。 忘禅也没和他打招呼。 凌先生将第一段书说完一半,景伏远和景伏城才姗姗来迟。 他们应该是特地挑了一个人少的时间进来。 忘禅几人起身迎驾,景伏远随意地摆了摆手,坐下来:“在宫外头,无需拘束……凌先生这说的是哪一段啊?” “便是最为经典的那段,白沙河景将军破百万大军。”忘禅答道,“螳臂当车却大获全胜。” 景伏远笑意盈盈的看向景伏城:“小城这名气是越发的大了,怕是全天下的百姓如今都知道有你这一位大将军了。” 景伏城笑了笑,倒也没谦虚。他可能是觉得眼前人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所以很多话都没放在心上。 但看到景伏远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意味不明,忘禅心里头却是狠狠一跳。 凌先生说到最后一段,说景将军以一挡百,大获全胜,浑身是血但热血不减,全场起身鼓掌,议论纷纷,皆是讨论的景国有如此少年英雄,当一统天下,意气风发。 景伏远拿着茶盏,左右摇晃,一字不发。 如此一场结束,便到了中场休息时间。 中场休息有歌舞相伴,只见几个穿着清凉的女子从凌先生左侧飘飘然而入,很快就在台子上摆好了一个造型。 立在最中间的女子穿了一身青衣,尤为特别,倒很是引人注意。 他们这一桌的人都不由得将目光投了过去。 丝弦声起,那女子左右一晃,便是一曲霓裳羽衣舞翩然登场,很是平凡,可就在景伏远即将失去兴趣打算低头时,那女子脸上面纱突然飘然坠地,露出那张白白净净的脸来。 景伏远手猛地一颤,竟失手将那茶盏掀翻在地,热水蓦地烫伤了他的手掌。 一旁伺候的人赶紧上前替他收拾。 景伏远死死地盯着那女子,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都没有挪开过视线。 终于,一曲舞毕,景伏远站起身来,往台子前方走去。 跟随他的侍卫还未来得及依他的意思开口,便听下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天下楼何时做起皮肉生意了?” 紧接着,一个人从下方走出,立在了那女子身前。 正是宁乘风。 他一只手伸出,掐住了薛玉盐的下巴,往上一抬,恶狠狠道:“这不是我花钱买回来又逃了的小妓女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本公子的钱呢?!” 第23章 机缘 薛玉盐脸色一白,便要往后退,不曾想那宁乘风竟丝毫不把她当人,当即便扯着她一只袖子往后狠狠一拉,只听得“撕拉”一声,薛玉盐的半边胳膊竟就这么落入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当即慌乱的用手捂住自己的手,只可惜裸露面积太大,无论如何也捂不完。 也正是此时,方才翩然离开的凌先生竟突然倒了回来,脱下长衫,披在了薛玉盐的身上。 他挡在薛玉盐的前方,拧着眉头道:“宁公子,就当给我一个面子,有什么事,等我这三场结束了再说,可好?” “面子?!”宁乘风闻言夸张地笑了两声,然后冷嗤道,“凌风,你真以为你有多大的面子么?不过也是个说书的戏子罢了,竟还在这里跟我谈论起面子来了!小爷我来看你这说书便已经足够给你面子了!” 凌风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里露出几分难堪之色,道:“宁公子此话有些许不妥,纵然我才气不够,但好歹是陛下亲赐的国嘴……宁公子此话,莫是在说陛下不是么?” “老子管你国嘴不国嘴,这女人今天我是要定了,就是将她性命给撂这,老子也要将她带走!来人!”宁乘风狞笑着摆了摆手,他身后顿时上来了好几个身材彪悍的大汉,朝着薛玉盐那弱小无助的身影走去。 薛玉盐吓得蹲下去,徒劳无力的抓住凌风的衣角。 凌风被这几个大汉一把给推到一旁,狠狠撞在柱子上。 “救命啊!”薛玉盐被其中一个男人给抬起来,扔到了宁乘风身前,“谁能救救我……” 宁乘风抬手又是一扯,薛玉盐的上半身几乎完全裸露。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她白皙滑腻的肌肤,而那宁乘风更是直接上手掐住了她的胳膊:“你要是依了小爷,小爷还能饶你一命,可你要是继续挣扎,小爷这只手,可就不是让你爽,而是让你死了……” 宁乘风这禽兽,看样子竟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薛玉盐行禽兽之事,而这偌大的天下楼里,竟无一人敢站出来说话。 可叹、可恨。 第27章 宁乘风狞笑着要去亲薛玉盐,就在他低下头的那一瞬,“唰”的一声轻响,宁乘风蓦地停下了。 一只飞镖擦过他的耳垂,留下一道很轻的血痕,狠狠地扎入了地面。 宁乘风浑身一抖,恶狠狠地抬起头来:“谁毁老子的好事?给老子站起来!” 他夸张地起身叫喊,薛玉盐蜷缩着抱紧自己,将自己缩成一团,明显是被吓得狠了,正在瑟瑟发抖,惊恐万分。 他叫嚣着,仿佛这偌大京城无人可治他。 倒也是,他是宰相独子,宰相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不知道在这京城嚣张了多少年。 再加上,宰相还是当朝皇帝的左膀右臂。如何能不嚣张? 只是那竹帘之后,先是走出了一双黑色的长靴,紧接着顺着长靴往上,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宁乘风从未近距离看过景伏远,但他每逢节庆跟随父亲进宫时,远远地瞻仰过龙颜。 起初他是怀疑自己看错了,还揉了揉双眼,但当他看到跟在男人身后的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英公公,当即浑身虚汗疯狂地往外冒,腿软的坐了下去:“参、参见皇……” 英公公已经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宁乘风瘫坐在地上,脑子里疯狂的转着,很想说点什么来逃脱罪罚,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看到站在景伏远身后一左一右是忘禅与景伏城,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捆起来,先往顺天府送。”景伏远的眼神落到一旁的薛玉盐身上,然后突然往前迈去。 薛玉盐知道自己得救,双膝跪地,激动万分:“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起来吧。”景伏远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系在她的身上,遮住她身体裸露的部位,然后伸出了一只手。 薛玉盐仰头看他,有些瑟瑟发抖:“妾、妾不敢……” “没关系。”景伏远干脆将她打横一抱,起了身。 忘禅收回视线,心道一句“阿弥陀佛”。 景伏城挑了挑眉,景伏远抱着薛玉盐离开此地时与他对视,他露出有几分戏谑的眼神来。 景伏远领着他的人走了。现场一片狼藉。 “还听书么?”景伏城问道,“真是一场好戏。” 忘禅看他一眼:“听吧,我花了好些金子买的票。”他说着领着景伏城往楼上走。 两人在包厢坐下了,景伏城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一只手转着手里那盏茶,终是没忍住开口:“你早就打上这主意了?” “什么主意?” “装,还跟我装。”景伏城往前凑了凑,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见薛玉盐第一眼,我就觉得她和你阿姐长得极像,所以你是那时候就看上她了?” 忘禅收回视线,沉默了一瞬,突然问道:“你也觉得?” “自然。尤其是那双眼,若是带了面巾,便好似同一个人似的……像,当真是像。”景伏城道,“难怪皇兄会如此失态,宁肯暴露自己微服私访之事,也要救下她……这也算是薛玉盐时来运转,以后她入了宫,过得不会很差。” 忘禅闭上眼,转动着佛珠,语气里有几分不平静:“我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我跟她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可她还是选择了帮我。” “人各有志,你又怎会知道她入宫就会不快乐?比起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待在宫中好歹吃饱穿暖,有人护佑,甚至会有泼天富贵,兴许她也很庆幸你给了她这样一条路。”景伏城淡淡道,“别想那么多,如此后果,本就是她自己选择,以后这条路是荆棘坎坷还是鲜花满地,也皆该由她自己承担。” “阿弥陀佛。”忘禅睁开眼,认真道,“凡事因果循环,若非我为她提供这条路,她又怎会走上这条路,但愿她不要怨我、恨我……” 走薛玉盐这步棋,忘禅犹豫了很久。 一来利用了这姑娘,是出家人所不为。 二来……他不知道景伏远可还会为一双神似秦听梦的双眼动了恻隐之心。 所幸,走这一步棋的结果还不算太差。 忘禅抬起头,看向景伏城,认真道一句:“子箴一事,多谢。” “谢什么。”景伏城说,“我帮的又不是他。” 第24章 出狱 即子箴出狱那一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说来也巧,忘禅去接人,刚好就碰上宁夫人来看人,一张瓜子脸看上去虚弱异常,眼睛更是红彤彤的,想来平日里都将宁乘风当个宝,所以碰着此事当真是要了全家人的心头肉。尤其是那宁乘风还是宰相唯一的儿子。 所以忘禅几乎能想象,宁宰相会不遗余力的将自己这唯一的一个儿子捞出去。 忘禅站直一旁,给宁夫人挪位,不过宁夫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见是他,便立马迎了上来,甚至还客气的行了个合十礼。 忘禅回过去。 宁夫人抬起眼,眼神极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什么话也没说,又提着裙摆进屋去了。 “说这位宁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即子箴道,“她本是侧房,入府后不过两年时间,正房便得了痨病去世了,她这才堂而皇之的上了位。正房连个孩子都没能留下,她却生下了一儿一女。而其他几个侧房、小妾什么的,却连一个孩子都没有。” 忘禅目送她入内,问道:“你之后是何打算?” 第28章 即子箴苦笑道:“虽然捡回一条性命,却丢了之前的位置,陛下还未给我安新的,安之前就好好地歇息一番吧。难得有如此清闲。” “那我先送你回去。” “好,正好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即子箴的府邸距离忘禅如今所住的地方倒也不远,不过一里左右,看上去也非那种奢华之地,反而朴素万分,若非即子箴说,忘禅还以为这是哪家子稍有点小钱的普通书香人家的府邸。 入门便是一个小院儿,小院儿里编了葡萄架子,架子下有石桌石凳一套,上面摆放着一些吃食,俨然是今日即子箴出狱之事已被他家中仆人知道,所以特地提前备好的。 “我记得你喜欢吃这桃花酥。”即子箴将一块桃花酥递给忘禅,“便特地叫人去买了来。你试试,与你从前吃的味道可有什么区别。” 忘禅虽接过来,却没直接放入嘴里,而是直入主题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即子箴便先吃了一块,往远处望着,神色不太自然:“我还记得第一次见秦将军,也是一个晴好的天气。那时候我不过是没了爹妈的流浪儿,到处偷钱、偷食吃,偷到了他的身上。他非但没骂我,反而还蹲下身子来问我为何要偷东西。” 忘禅安静的听他说着。 “我说我没钱,没办法,他便给了我一锭银子。”即子箴笑一声,继续说道,“我看出他非富即贵,便跟着他,从一个县跟到了另外一个县,脚底全部磨起了泡,挨着便疼……我一直以为他没发现我,直到有一天傍晚,我窝在草丛里睡觉,秦将军突然走到我跟前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我问他,你是不是打仗的。他说是,我便告诉他我也想去打仗。” “那时候他就笑了笑,问我知不知道打仗是干什么的。我说就是去杀人。” 即子箴闭上眼,喝了口茶,情绪起伏略重。他缓了半晌,才继续说道:“秦将军说不是,秦将军说打仗是去保护自己身边所爱之人,保护这天下苍生。那时候我哪里懂这些,便摇着头说,我不管打仗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我若是跟了你,便能吃得饱穿得暖了。他当时笑了,那笑我记了挺多年。”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他,天南地北的,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场战争,我虽然喊他师父,他却待我如亲子……”即子箴看向忘禅,道,“我自诩对他格外了解,所以才会一直觉得他死的那一日格外蹊跷。” 忘禅猛地顿住了。 他手上那串佛珠“啪”的一声砸在了石桌上,脑子就好像被人给狠狠地敲了一锤,有一瞬间是什么都没有想的,一片空白。 这么多年,忘禅一直觉得父亲的死绝非偶然,可苦于没有证据,也没有任何人站在他这一边,他只敢将这些猜测当做自己阴私的想法藏在最深处不敢示人。因此听到这话的当下,反而不是震惊,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板上钉钉之感。 果然…… 忘禅打断他:“父亲去世当日,身后跟着三百兵追击败寇,对方不过区区几十人,又是在景国的地盘,如何会突然丢了性命。” “可他身边之人皆是心腹……我也实在是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发展至此。”忘禅闭上眼,沉沉的吐出一口浊气,道,“你为何觉得父亲之死有蹊跷?” “一来是直觉。二来……跟在师父身边的一个副将,在师父去世之后,竟莫名消失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都在找他的踪迹,前段时间终于有了点线索。” 忘禅眼神微深:“他在何处?” “离京城确实有些距离。”即子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身体后方才继续说道,“持玉,如今你已经出家,前尘往事到底是否还要留恋,我希望你慎重的做决定。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知你一个真相。” 忘禅无言。 即子箴道:“你回去好好地想清楚吧,待你想清楚了,我们再来聊接下来的事情。” 忘禅当然知道即子箴是为自己好。 父亲一死若有蹊跷,那必定为内鬼,若是内鬼,这后面会牵扯出多大的水花,不得而知。说不定会撼动大景根基。 所以即子箴不想让他参与其中。 但同时秦将军于他有恩,秦将军之死,即子箴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才会不愧于心。 他会去走那条必走的路,但其实他并不想让忘禅也走上这条路。 毕竟前路漫漫,不知归途。 忘禅最终没再多言,而是起身道别:“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至于你所担心的那些,我也会回去好生的考虑一番。无论我选择什么,也希望你不要阻拦。” 即子箴点头称好。 忘禅没告诉他,自己根本不需要考虑。 当确认父亲之死有蹊跷的时候,他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找出真相了。 第25章 初雪 京城的第一场雪如约而至。 才只下第一个晚上,所以连屋顶都只有薄薄的一层。但温度确实降了不少,忘禅出门时觉得凉飕飕的,又立马回去多添了一件衣服。 远处的腊梅开了,幽幽花香飘入鼻尖,难得给这初冬增添了一丝雅趣。 马车早已候在门口。 说是来京城着手宗祠建设一事,但忘禅自来京城后,除了第一日去看过一眼,之后便再未去过。想来想去,未免觉得失职,干脆趁这几日有些空闲,特地跟那头说了声,过去看上一看。 第29章 宗祠的修建负责人叫刘东窑,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材矮小,笑起来时脸都皱作一团,看上去非常有福气的样子。他待每个人倒是都和和善善的,尤其是忘禅和勤亦、勤非三人,看上去是个信佛之人。 马车摇摇晃晃在一堆废墟前停下,忘禅掀开帘子出来,难免又被冻了一下。 勤亦也道:“看来今年是个凛冬。”勤亦怕冷,早早地穿上了厚袄子,裹得好似个熊,鼻子也冻得通红。 勤非就要抗冻一些,还穿着前几日未降温的衣裳,关键背脊挺得笔直,一点也不像是冷着了的样子。 “便是此处了。”刘东窑指着不远处询问道,“这尊佛像要摆放的位置,我们实在是定不了,想着恰好陛下请了您来指导我们,便问问您,定在哪儿合适。” 忘禅对怎么修房子之类的没有任何经验,帮不上任何忙,但对于这种风水之类的问题,还是略知一二的,这也是景伏远请他过来的原因。 毕竟是建皇家宗祠,以后景家世世代代都要摆在这宗祠里头,总归要有个大师来指点。 但忘禅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师。估摸着景伏远最开始想邀的也是园宗大师,只可惜他闭关已久,很多年没露过面了。 莫说是外人,就是鸿鹄寺里头的人都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如今到底身在何处。 忘禅沿着刘东窑所说的位置绕了一周,又四处观看此地具体风水,想必他们最开始选址时便已经找人看过,所以前有水背靠山,是个难得的绝佳风水宝地。 按着自己懂的那些,忘禅给人指了个位置,刘东窑便高高兴兴的吩咐下去了。 “这宗祠要想修起来,倒也快。”刘东窑介绍道,“大家也都没怎么休息,就奔着快些把这个给弄好去的,这不,这才一个多月,恐怕已经过了半了,再来一段时日,应当就能完工了。” 虽然在忘禅看来,眼下还只是个废墟,但是……既然刘东窑这么说了,应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说句不好听的,宗祠好歹是皇室宗祠,却不知为何,关心的人很少。”刘东窑压低声音道,“负责这地方的那位,可是从来都没来看过一眼。” “是么?”勤非先好奇的开口问道,“是谁在负责这地方啊?” 刘东窑刚要开口,便听得不远处有个十六七的的少年边跑边喊道:“刘、刘爷,那位来了!” 那位?那位是哪位? 刘东窑脸色一变,一抹额头的汗,苦笑一声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从来就没管过的,怎么突然就来了呢?”他立马去迎,结果人步速太快,已经大喇喇的走了过来。 “这不是景将军么?”勤非脸上一喜,连忙上去迎道,“见过景将军!好久未见过您了。” 景伏城“和蔼”的朝他点了点头:“确是好久未见了。” 忘禅总算是知道勤非对他的印象为何如此之好了,原来在他面前竟是如此和蔼可亲的“做作角色”。 不用想也知道景伏城今天肯定不是冲他的工作,而是冲忘禅来的。忘禅懒得搭理他,直接同刘东窑告了别:“刘大哥,这儿若没贫僧什么事,贫僧就先告辞了。” 刘东窑忙留他:“且慢!大师,眼下已近正午,刚巧景将军也过来了,不若我们一同用午膳?方才我已让后厨备好了,就等着你们落座了。” “多谢刘大哥的好意,不过贫僧向来只食素……” “这您大可放心。”刘东窑笑道,“这点规矩我们还是懂的,全都是素食!只是要委屈一下景将军,要跟着我们吃素了。” “不妨事。”景伏城盯着忘禅笑,“我最喜欢吃素。” 忘禅:“……” 留在这片废墟里吃饭,忘禅着实没想到。 身边还坐了个景伏城,忘禅更加没想到。 虽说有些许尴尬,但留都留下来了,总不好又说自己要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在这儿坐着。 刘东窑让人备的都是家常菜,全是素食,看上去十分寡淡,但吃上去味道却还有些出乎意料。刘东窑自己也笑着介绍道:“做菜的是拙荆,从前在大食肆做过厨子,后头与我相识了,才跟着我天南地北的走的。” 景伏城尝了一口,也微微颔首:“味道不错。” 至于勤非勤亦那边,早已是狼吞虎咽了。忘禅不忍直视,心道平日里鸿鹄寺饿他们饿得是有多狠,如此的……丢脸。 景伏城夹了一筷子送进忘禅碗里:“这白菜倒是酸溜溜的,合你的口味。” 这话一说完,刘东窑抬眼一看,道:“景将军和忘禅大师是旧相识?” “我们不……” “是啊。”景伏城打断忘禅的话,抢先开口说道,“若没有他,恐怕这宗祠还建不起来呢。” 刘东窑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儿的气氛有些诡异。 但到底是哪里诡异,他却是说不出来,只好干笑两声转了话题:“说来也巧,这还是小的第一次见到景将军,没想到大师居然也和景将军碰上了,当真有缘。” “算什么有缘。”景伏城意外的直白,“他若不来,恐怕宗祠修完了,我也不见得过来一趟。” 刘东窑:…… 忘禅本来在吃白菜,闻言那白菜直接卡入了喉咙里,疯狂的呛咳起来。 景伏城忙拍他的后背,边拍边道:“你激动什么?你还不知道我是个跟屁虫?” 第30章 忘禅:…… 第26章 全程参与 忘禅不晓得景伏城这又是在抽什么风,兴许是他自己心里头又一次说服了自己,所以又当起了“跟屁虫”。 就算是那个刘东窑再怎么大老粗,也看出来这俩人关系着实不一般,只不过他没往男女关系那边想。 所以最后告别时,喝醉了的刘东窑先是拉起了忘禅的手。 景伏城脸上的笑容一僵,眼神跟刀剑似的射过去。 结果下一秒,刘东窑又拉起了景伏城的手,然后将两人的手交叠在了一起,轻轻的拍了拍,道:“虽然咱只是初识,但与你们却很是投缘!老哥我看得出来,你们是旧相识,而且关系匪浅,虽然不知道是因为啥可能后面闹崩了,但这天底下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又不是有杀父之仇,你们说,是不是?” “有啥不对的,都在酒里,喝下去就过去了,可甭想那么多了!” 握紧忘禅的手,景伏城看这刘东窑怎么看怎么顺眼。 只忘禅一人尴尬的缩着手,想把手缩回来,但那刘东窑的力气实在太大了…… “老哥,改日再见。”景伏城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很亲热的模样。 刘东窑这时才将手放开,贴心的将忘禅推进景伏城的怀里:“这就算和好了!去吧。” 忘禅撞了景伏城的胸膛。 景伏城一把将忘禅搂住,一只手扶着他的腰,笑意盈盈的颔首。 忘禅几乎是瞬间弹开的,他挪走视线,甚至没看景伏城,顾左右而言其他:“刘大哥看来醉的不轻。” 景伏城愉快的哼着曲子往前去了。 这回忘禅的马车还停在外头,忘禅先上了马车,结果景伏城这不要脸的竟撩开帘子自己主动坐了上来:“我那马天天跟着我在外面东奔西跑的,好几日未歇息过了,不如这回便让他歇息歇息,忘禅大师,蹭个你的马车,没问题吧?” 忘禅举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将军自便。” 景伏城一屁股就坐到了忘禅身边去。 所幸马车上还有勤亦、勤非,虽然他们眼神都没敢往这边瞟,但景伏城还是格外收敛,这一路上不仅没对忘禅动手动脚,甚至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见忘禅他们在闭目念经,他自己干脆就靠着窗边闭目养神。 忘禅反倒是紧张了一路。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忘禅心里头狠松了口气。 忘禅敲了敲木框:“先将景将军送去靖王府。” “是。” “无妨,先送你回去,我自己走回去便是。”景伏城忙道。 “我还有其他事要忙。”忘禅道,“先将你送回去吧。” 景伏城看表情似乎很想问他要去忙什么,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没再多说什么,沉默的任由马车将他送至靖王府,下了车。 忘禅待马车又往外走了一段路,才道:“勤非、勤亦,你二人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两人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 忘禅下了马车便往南去了。 南边有天下楼,也有国嘴凌风凌先生。 那一日忘禅认出了他,他又何尝不是认出了忘禅,故此在忘禅离开那会儿的时间,凌风特地留了张纸条给他,约他今日于天下楼中相见。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不过与故人相见,忘禅总觉得自己应该躲着点景伏城。 忘禅到时,凌风已等候多时,一壶茶都已经去得七七八八。 “难得啊。”凌风见故人入内,起身来迎,“五年未见,你却成了个秃瓢,倒是有趣。” “可别打趣我。”忘禅摇头苦笑道,“不过为生所迫。” “合着他们说你出了家,还真是?”凌风摇头叹道,“遥想五六年前你我还一同吃肉喝酒,真是恍若隔世……” “不说这些,你找我有何事?” “叙旧,难道不可?”凌风又喝了口茶,叹道,“我大江南北到处的跑,京城唯你一个挚友,如今竟连见一面都不可了?即便是你出家了,也不至于将红尘往事如此的抛吧。” 忘禅苦笑一声,无言。 凌风叹息:“那女子……是你找来的?” 忘禅知他说的是薛玉盐。 其实……若非薛玉盐长得极像秦听梦,恐怕那一日,凌风也不会站出来护着她。 毕竟忘禅与凌风的渊源都得从秦听梦说起。 不过这些也只是前尘往事罢了。 “不算是。”忘禅道,“我不过是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要不要抓住,却是她自己决定的。” 凌风苦笑一声:“正主落了别人的手,连个替身我都够不上。” 忘禅瞪他一眼:“你这话说得,未免有些不太尊重薛姑娘了。” “开玩笑。”凌风摆手道,“你都出了家去了鸿鹄寺了,怎么又往京城跑,还又和姓景的一家子扯上了关系?” 忘禅来前便思索万千,再三犹豫,这般才下定了决心,道:“其实我有一事想要求你帮忙。” “你说。” 忘禅将即子箴所说一字不漏全都告诉凌风:“你走南闯北,哪里都认识几个朋友,要查这些东西想来也要容易些,我没别的可以帮忙的人,只能找你了。” 凌风饮茶思忖:“若秦将军之死真乃有内鬼,那这内鬼……你可知若真查出来,恐怕大景的天都要动荡一番。” 第31章 “我当然知道。”忘禅轻嗤一声,“我阿姐去世时,你不也怀疑过吗?” 凌风眼神微变,凌厉掩盖了本来的神色,他盯着那翻滚的滚烫茶水,沉默了许久,方才继续开口说道:“当时是你阻止了我。” “是。”忘禅扶额道,“……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我自己的随意揣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可也是从那一日开始,我确实不敢再在宫中继续待下去了。” 凌风靠着背,闭上眼沉思半晌。 忘禅也未催促他,因为他早已猜到最后的答案。 果不其然,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凌风已是重新睁开眼,淡淡道:“我会帮你查到这个人,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你说。” “这事儿我也要全程参与。”凌风说,“我要知道,听梦到底是为何而死。” 第27章 过往真相 这一日,恰好是秦听梦的忌日。 半下午时,雪便停了。地面只铺了薄薄的一层白色,踩在上面有“咔呲”的轻响。凌风得知忘禅要去皇陵看他的阿姐,难得厚着脸皮求了个同行,忘禅也未拒绝。 以凌风的身份,他是进不了皇陵的。据忘禅所知,凌风每年只在隔着遥远长河的山头远远地祭奠秦听梦,除了朝着秦听梦墓碑的方向,连采撷一捧菊花送过去都做不到。所以这一次,凌风特地摘了好几枝梅。 凌风告诉忘禅:“你阿姐最爱这孤寒的梅,每到了冬日,便喜欢为它作上一首词。” 关于凌风爱慕秦听梦这事,可以说没几个人知道。但秦听梦知道。 起先他们是青梅竹马,连忘禅都以为他们俩会最后修成正果,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天降,景伏远莫名得了秦听梦的芳心,嫁给了这个曾经一点都不冒头的三皇子,这一路走来,竟当上了当朝皇后。 忘禅还记得那一年她成婚时,脸上洋溢着的皆是对未来的无穷期盼,连眼睛里都好似长满了星辰。只是这星辰从景伏远纳侧妃开始便一点一点的湮灭,最后这个天真的少女成为了贵气温和的皇后,高贵端庄的站上了那个天下女子皆艳羡的位置。但忘禅知道,她并不快乐。 更何况这泼天富贵又如何,最后她不也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忘禅勉强算是前国舅,守陵人认出他,放了他进去。 忘禅本以为只会有自己和凌风两人,却不想竟在此又碰上了景伏城和景伏远。 守卫远远地候着,那小小的一方墓碑前孤零零的站着景伏远,他半蹲着,手里拿着一捧菊花。那菊花开得茂盛,花蕊上尚有露珠,这本非该盛放菊花的季节,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忘禅不小心踩到枯枝,惊动了景伏远和景伏城。 景伏城眼睛一亮:“持玉,你如何……”他一顿,反应过来,“也是,今日本是皇嫂的忌日。” “嗯。”忘禅往前迈了一步,跪下去,磕了个头,这才又站起来,“明日也是她的生辰,想来想去,我干脆今日先过来了。” 忘禅的衣摆上染了脏雪,景伏城弯下腰替他掸开了,道:“皇兄也是想着这个,今日便一并过来了。” 忘禅这时才领着凌风向景伏远请安。 景伏远扫了一眼凌风手上的寒梅,眼神微眯,然后淡淡道:“朕也看得差不多了,便先回了,你们请便。” “陛下且慢。”忘禅喊住转过身的景伏远,沉声道,“不知薛姑娘在宫中如何?” 景伏远沉默了数瞬,方才开口道:“她既已入宫,就不用你再来多操心了。” 忘禅垂眸道:“薛姑娘是贫僧的香主,关怀两句,也是理所应当。若陛下觉得没有必要,贫僧闭嘴便是。” 景伏远未再多言,甩袖离开。 凌风将那几支寒梅放置,恰好压在那簇怒放的菊花之上。 景伏城扫了一眼,低声问道:“你把他带过来做什么?” “阿姐的朋友想要来看一看他,怎么,不可以么?” “你又不是不知他从前与皇嫂……” 忘禅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与皇上都已经忘记我阿姐了,却不想居然还记得这种细节么?” “持玉……”景伏城眉头轻皱起来。 “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忘禅看向他,目色转深,神情冷漠,“但阿姐是因你而死,你不觉得比起凌风,你才更不应该站在此处?” 景伏城的神色瞬间变得极为生涩,他张了张嘴,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忘禅所说的是事实。 这也是他们俩之间永远都迈不过去的槛。 秦听梦的死便是忘禅毅然决然离开皇宫的导火索。 忘禅至今仍记得那天狂风大作,眼看着一场大雨即将倾盆,他将庭院里头的花花草草全都搬进了屋子里,正打算关门关窗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那喧闹不同寻常,毕竟皇宫之中,是不允许有过于嘈杂的声音的。 心里慌得好似被猫抓一般,往日秦持玉并不太关注这些宫中的事儿,但这一次直觉让他走了出去。 走出去的瞬间,便听到有个宫女惊恐地喊道:“听说是皇后娘娘出事了!” “说是皇后娘娘跑的时候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脑袋磕在了台阶上……眼下御医全都过去了!” “也不知靖王和皇后娘娘到底在争吵些什么,皇后娘娘若不是为了躲靖王,恐怕也不会摔倒呢……” 第32章 秦持玉只觉眼前一黑,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疯狂跑向坤宁宫的路上,这一路上他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东西,可身上的疼痛哪里及得上心里头的慌张。 他在坤宁宫前的台阶上看到了大块的血迹,也看到了仍坐在那里精神恍惚的景伏城,他冲上去揪住景伏城的衣襟,质问道:“我阿姐呢?!我阿姐在哪里?” 景伏城抬起头,眼眶发红,他张嘴,无力地说道:“……送进去了。” 秦持玉很想说点什么,但他顾不上去质问景伏城,只是松开手狠狠一推,又往里头跑去。 景伏城被他推得狠狠撞在那台阶上,沾了一手猩红的血。那是秦听梦的血。 后来那场雨下下来了,风将坤宁宫周围的很多枝丫都挂断了。台阶上猩红的血液被狂风暴雨洗刷得一干二净,一点也找不到那一滩刺眼的痕迹。 景国皇后便薨于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 风一直在刮,雨一直在落,乌压压的天空使劲的往下沉,像是要与地面合拢到一起。 秦持玉抱着秦听梦的尸首,独自在坤宁宫中守了三天三夜,连景伏远都没让进。 是景伏城替他挡在门口,候了三天三夜。 那时,秦持玉和秦听梦的父亲秦大将军及母亲去世也不过堪堪三年。 这偌大的世界,自这一日开始,所有与秦持玉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没了。 只剩他孤苦伶仃的一人。 第28章 装可怜 自皇陵出来,景伏城一直都未开口说话。他这般做小伏低的模样凌风还是头一回见到,忍不住地打量了他好几眼。 在旁人看来,景伏城是个生性冷漠之人,莫说是现在成了名冠天下的少年将军,就拿以前来说,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时,宫女太监评论他也是孤僻阴冷,那时候独独在秦持玉面前是鲜活的。 后头他出了名,这所谓的“孤僻阴冷”便成了心狠手辣寡恩薄义,总之听上去好似要好听了些,但其实都是些近义词。 凌风和忘禅是骑马来的,两人共一匹,颠得难受,回去时景伏城看到两人这般作态,马车也不要了,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说是不方便。 忘禅问他:“有何不方便的?” 这时帘子里探出来张熟悉的脸,是薛玉盐。 “我本是随陛下一同来看皇后娘娘的,方才陛下说是身体有恙,先回去了。我想着我这么快回也是不诚心,便留下来了。” “你如何不进去?” 薛玉盐苦笑一声,道:“我不够资格呢。” 忘禅“哦”了一声,心想弟弟和嫂子共处一室,确实不太方便。 凌风极有眼力见的道:“我住的地方离此处倒也不远,走回去就是了。不如景将军来骑这一匹马。” 忘禅拒绝的话刚起了个头,就听见景伏城极快地说了句“好”。 然后他直接翻身坐了上去,还扬起笑容朝他伸出手:“来。我接你。” 皇陵离京城远,若是走回去,走到天黑都到不了……忘禅内心挣扎,手已被景伏城紧紧地握住,然后一把拉了上去。他坐进了景伏城的怀中,后背抵住对方坚实的胸膛,温热的体温好像踱过了薄薄的布料,沾到了赤裸的身体上。 忘禅禁不住往前缩了缩。 景伏城一只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环住忘禅,道:“驾——” 这马不愧是宫中养着的汗血宝马,跑起来时上下颠得不行,忘禅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被它给甩出去了,可下一秒又被景伏城拉了回来,于是两人挨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到连景伏城的呼吸都在他的颈后作祟了。 又是那种避无可避的暧昧,这是景伏城一贯会用的招数。 忘禅只能静心,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佛经。 呼啸的风声刮过脸颊,像是刀子一般刻在肉里。 景伏城的声音被风吹过来:“你记得有一年皇兄带我们去打猎,我说带你去寻兔子,也是在马上,你紧张得将我的手臂都掐出道血痕来……” 忘禅没说话。 他一路上没停过嘴,忘禅便没张过嘴。 只是内心到底深受折磨。 这一路于忘禅来说实在漫长,于景伏城来讲过得太快了,眼看着城门便在前方,景伏城放慢了节奏,环住忘禅的手更加用力。 忘禅拨了拨他的手,没拨开,只能强忍着,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马车入城时,城边突然一阵喧闹,守城门的将士将长缨枪都举了出来,对准不远处那个身形狼狈的男人。 薛玉盐探出头,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男人突然发了疯,拼了命的挣脱,然后朝马车这边奔了过来。 薛玉盐吓了一跳,因为那男人一下子跪了下来,头狠狠地磕在地上,发出几声“咚”的闷响。 忘禅这时才认出这是谁。 往日耀武扬威巴不得把人都踩在脚底的宁乘风,居然跪在一个小女子面前求了饶,说给谁听都会觉得是天大的笑话。 “我错了、我错了……”宁乘风这样说道,“还请薛姑娘……不,请薛贵人原谅我,我再也不敢做如此欺压民女之事,请薛贵人大人有大量……” 薛玉盐明显不想看到他,将帘子放了下去。 忘禅心想,也不知道景伏远到底打算怎么处置他,居然逼得他来找薛玉盐求饶了。 第33章 只可惜,薛玉盐并不打算饶过他。 宁乘风眼见求人无望,双手紧握成拳,神色愈发麻木,可当他视线接触到忘禅的那一刻,眼神中又爆发出一道难以言喻的光芒。 他猛地冲了过来,景伏城便下意识的将忘禅抱得更紧了一些。 宁乘风咬着牙齿求饶道:“忘禅大师大人有大量,便告知薛贵人饶我一回。佛主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忘禅大师本就是出家人,想来也不忍心见我就这么丧了命……” 忘禅举手微微颔首:“阿弥陀佛。” “走吧。”忘禅低声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了出来。” 景伏城夹紧马肚子,看也不看宁乘风一眼,往城里去了。 其实忘禅已经做好了宁乘风丢不了命的准备……毕竟他有宰相护着,不像即子箴那般孤立无援。 但不知景伏远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竟让他宁可连脸都不要了,也要来求这两个曾经的仇人。 当真好笑。 景伏城将忘禅送回院子,门口勤亦已等候多时,连忙来接:“师父,您这一出去可真是久啊,吓得我和勤非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能有什么事。”忘禅从马上跳下来,朝景伏城微微颔首,“多谢景将军。” “你又同我客气。”景伏城苦笑一声,道,“你明日可还去宗祠那边?” “暂且不知。”忘禅道,“到时候再看吧。” 景伏城望着他,突然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竟连往哪儿去找你都不知道了。” 他这是在故意卖可怜,忘禅听得出来,所以根本就没搭理他……尽管看表情确实是有几分可怜。 “有缘自能相见。”忘禅这样敷衍他。 待到千催万请,景伏城好不容易走了,忘禅才有机会询问勤亦今儿个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说是那宁乘风要送去行刑,半路上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跑了出来,闹得满城风雨。”勤亦说,“还跑到宰相府去了一趟,不过他爹居然连声音都没个响……看上去像是放弃他了。” 这倒是让忘禅觉得有几分意外。 那可是宰相的独子……他能就这么放弃他? “你去他行刑的地方看一眼,不管最后人是死是活,都告诉我一声。” “好。”勤亦领命出了门。 第29章 跟踪 即子箴来时忘禅三人刚刚用过晚膳,桌子上还摆了一堆残羹冷汁,勤亦忙起身收拾,勤非问道:“即大人可用过晚膳了?” “不必管我。”即子箴摆摆手,在桌前坐下,满脸怒容的一拍桌子,道,“真没想到那宁乘风到如此绝境了竟还能翻身!” 忘禅这才晓得,那宁乘风今日作态,根本不是什么真心的悔过(他也不可能真心悔过),究其根本,是谁不晓得给他出了个主意,装出一副疯癫魔怔的样子,如此一来,宰相救人就名正言顺了。 即子箴同宁泰珩在行刑场一番唇枪舌战,对方所说无非是如今稚子智力已失,即便留下一条命也造成不了任何威胁之类的话。总之是退而求其次了。 “可恨我明知道他是装的,却诈不出来他!”即子箴怒道,“更可恨的是,陛下竟真信了他的鬼话,后面传旨来饶了他一命,当场释放了人!宁泰珩如今已将人给接回去了。” 忘禅听完这些,神色倒没有太大的变化。 即子箴见他冷静,心情也被影响了几分,冷静下来,幽幽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即便是宁泰珩想不出这个法子,陛下也不会真要了他的命……如今这朝堂局势诡谲,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陛下是视李大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啊……他只想折了李大人的羽翼,却绝不敢伤了宰相的心。如此行径,也不过是他默许而已。” 忘禅神色自若,心中却一片发寒。 那宁乘风罪大恶极,却因朝堂局势而得以苟活,相反一心为国为民的即子箴,却险些丧命于大牢之中……景伏远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这天下太平,还是为了他自身权势?答案不言而喻。 忘禅问他:“你为何会站到了太子太傅一派?” 即子箴苦笑:“当年将军故去,我无处可去,是太子太傅拉了我一把,让我入了朝。后头便一直跟着他。那时候哪里知道,太子太傅当年辅佐教习过前朝太子……那时候是刚下了战场的莽夫,根本也不懂得朝堂里的这些弯弯绕绕。” “陛下心思缜密,根本不可能留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太子太傅如今年岁已大,你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告知他,告老还乡兴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即子箴不言。 忘禅也听说过这位太子太傅的美名,他是位为天下苍生的忠臣,一心系民,眼见如今景国上下一片污秽,若是就这般告老还乡,自己跑回去颐养天年,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忘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只能告知自己人各有命,他本就不该插手朝堂之事。 “不说这个。”即子箴叹息一声,道,“我找人去打探了一下,暂时还没收到副将的消息。” “兴许明日便会有结果。”忘禅将希望都寄托在凌风身上。 第二日,忘禅果然等来了凌风。 对方将纸条递给他,道:“离京城倒是不远,你若要去寻他,一日或可来回。” 第34章 忘禅看了眼上头的地址,微微颔首:“多谢。” 于是忘禅与即子箴即刻便准备启程。 从京城至蘅蘅镇约十几里,骑马前往的话倒也费不了太长时间,两人正午之前便赶到了目的地。 此地离镇上还有些距离,被一片竹林所环绕,忘禅与即子箴进去时四周都是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竹叶。即子箴停下脚步,仔细地听了会儿,除了这个声音什么都听不到。 “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即子箴皱紧眉头,道,“你听到没?” “没事。”忘禅淡淡道,“我们先进去吧。” 这是一个小院落,门口种了些菜,兴许是刚浇过粪,一股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即子箴摆了摆手,前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几岁的小姑娘,眼睛倒挺大的,迷茫的看着他们:“师傅,你是来化缘的吗?” “阿弥陀佛。”忘禅想着凌风递给自己那张纸条上所写的信息,猜测这位小姑娘应当是副将的曾孙女,便道,“你祖父可在家?” “祖父?”小姑娘露出迷茫之色,然后道,“祖父早已故去了呀!” “东妞,是谁?”一个拄着拐杖的失明女子慢悠悠从里面走出来,看样子已有四十余岁了。 小姑娘跑到那女子身侧,抱住她的腿道:“祖母,有人来寻祖父的。” 那女子浑身一颤,蓦地握紧了拐杖,猛地喘了口气。 她神色如此大变,倒惹得忘禅与即子箴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桌子几个凳,那叫东妞的小姑娘在祖母的指挥下替两人倒了茶水,又乖乖的坐在了她的身边。 女子这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本以为再也等不到了……” “嫂子这是何意?”即子箴皱眉问道。 女子苦笑一声:“前些年,我家那位突发恶病,不过短短几月就去世了。去世前拉着我的手,硬是交给了我一样东西,说是若有人来询问当年他与将军的事情,核实了身份,便将这东西交给对方,我等来等去,等了好几年都没等到人,还以为再也不会来人了。” “我日思夜想,就连睡觉都把这东西放在身上,不敢随意搁置。”她说完,伸出手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黑匣子,递了出去,“便是此物了。” 忘禅捏了捏手,将黑匣子接了过来,他并未很快打开此物,而是问道:“副将是何时……” “有几年了。”女子道,“回来了没多久,便染了病,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身体一点一点的垮了。家里就我和我女儿,那段时日过得艰难,所幸有个他手底下的小兵,常来帮点忙,才熬了过去。后面我女儿嫁了人,那户人家家庭条件倒也是不错,这才慢慢好过了起来……” 即子箴问道:“嫂子,您可知那小兵名讳?住哪儿?” 女子愣了一下,站起身:“当时他倒是给我留过一个地址,说是我若需要帮助,便去寻他。你们且等一下,我去翻翻……” 女子往外去了,即子箴的神色却逐渐微冷,他往外看了一眼,突然手掌一翻,一根银针倏地往外刺去。 外头有人“嘶”的吸了口冷气。 “谁!”即子箴立马站了起来,“这位兄台,跟了一路,又听了这么久,总该露面了吧?” 忘禅闭上眼,幽幽的叹了口气,也道:“出来吧。” 门晃了两下,景伏城扶着门框,往前迈了一步,看向忘禅,说:“真疼。” 他手背上还扎着那根针。 第30章 黑匣子 即子箴脸色蓦变:“景将军?!这针上有毒……” 忘禅动作也是一顿,眉头紧皱起来:“解药可在身上?” 即子箴便从怀里掏出来一瓶子的解药,扔给景伏城,景伏城扎了针的那只手此刻已经麻了,手背淤青一片,脸色也变得难看了几分。他接住景伏城,一屁股坐在了忘禅另一侧,“嘶”的吸了口冷气:“即大人下手可真够狠的。” 忘禅没搭理他,一只手捏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将那颗毒针给缓慢地取了出来。手背上留了个豆大的针眼,这银针还真不是一般的粗。 “还愣着做什么?吃药。”忘禅瞄了眼那瓶解药。 “你这是在关心我?”景伏城像是一点也不怕死似的,捏着瓶子说道,“我一只手怎么取药。” 忘禅忽略掉他那些孟浪的话,将解药瓶的瓶筹拔开,从里头倒出来一粒解药,递给他。 景伏城没接,像是要得寸进尺让他喂,不过忘禅赶在被即子箴听到之前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是塞不是喂。 景伏城险些给呛住了,又飞快地灌下去一碗水才算活过来。 这毒并不是那种立马就会要人性命的,所以景伏城吃下解药后手背的青黑状眼看着就慢慢减缓了,忘禅这才松了口气:“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忘禅知道他跟了一路。 从出京城开始他就发现有人跟着自己,因为对景伏城实在太了解了,所以轻而易举便猜出来跟着自己的人是谁。 “不做什么。”景伏城答他,“好奇你们一同出城是要干什么而已。” 忘禅:“……” “倒是没想过,景将军竟如此闲?”一旁的即子箴凉凉道,“闲得没事儿在这关心别的人到底每天都去哪儿?” 第35章 面对即子箴,景伏城的脸瞬间便冷了几分,他眉梢微挑,眼神凌厉的望着他,道:“本王也没想到即大人竟然也这般闲……莫非是因为还未官复原职?想想也是,从前那官职再小,好歹也是个九门提督,如今不过是个闲散人罢了。” 景伏城这话说得,实在是直戳即子箴的心窝子。他本就介意自己从牢中出来后,原本九门提督的位置被人给占了,如今听这话,心中更是一窝子火。 景伏远要给他安排什么位置,眼下还说不一定呢。 太子太傅那头……算了,若是贸然行动,反而会打草惊蛇。 即子箴黑着脸握紧茶盏,冷声道:“靖王多虑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即大人也莫要往心上去。”景伏城大获全胜,心情甚好,转了转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道,“即大人若是寻人无望,或许可以求求本王,为你随便安排一个军中职位,自是毫无问题。” “我……” “好了。”忘禅听不下去,终是打断了这两人明里暗里的较劲,尤其是狠狠地瞪了景伏远一眼。 本以为这人经过五年磋磨已经成熟,万万没想到,竟还是幼稚得像个小儿。 如同小时候一般,像刺猬一样裹住忘禅,要把所有接近他的人都给赶跑。 一点儿没变。 两人听了这俩字,都变得安静了不少,只是仍互瞪了几眼。 副将夫人这时才慢悠悠的从屋子里出来,她因为眼盲,走得极慢,忘禅忙上前去扶住她。 “老了老了。”副将夫人苦笑一声,“摸了半天,才寻到这物件,里头都是他的遗物,留作纪念的我已经拿出来了,至于其他的……你们便带走吧。也不用再还给我了。” 忘禅微微一愣:“不用再还?” “嗯。”她点点头,“比起留给我,你们拿着更有用一些。” 忘禅取了东西出来,看见院中石桌之上,景伏城与即子箴一左一右,中间宛如竖起一方高墙。总之这两人是谁也不愿意搭理谁,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 忘禅也懒得去操心他们二人的关系,只当做没看到。 桌子中间放着黑匣子,上着锁,谁也开不了。就连副将夫人都没有钥匙。 所以他们只能想其他的法子。 忘禅将锤子递给景伏城:“你来敲。” “忘禅大师,要不小的来……”一旁候着的景伏城的小厮忙开口道,“不劳烦几位大人了。” 他说着要小心翼翼去接景伏城手中的那小锤。 即子箴哂笑道:“这么点小事儿,鼎鼎大名的景将军也要找人代劳?” 那小厮一听这话,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尴尬的立在原地。 景伏城瞄一眼忘禅,捏紧那锤子狠狠往锁上一砸,自是没有反应。 这开锁必定是需要一些时间,得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砸,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景伏城都在同这锁较劲,等得忘禅都有些困了。 而景伏城的胳膊也已经砸得累了。 终于,又过去半个时辰,“铛”的一声轻响,链条断了。 锁从链条上滑下来。 景伏城立马扔了小锤,将那黑匣子给打开。里面只放着一样东西。 通体铜制的令牌,因年头ban旧了,锈迹斑斑。 在令牌的边缘位置,有暗沉的猩红色。 景伏城将这令牌放在手上掂量了两下,道:“倒是不重。”翻到令牌正面,上面书着三个大字——“黑崖令”。 景伏城问道:“这是你们从前用的?” 即子箴微微摇头:“从未见过此物。” 这黑崖令对忘禅来说也很是陌生。人生头一回见着这东西。 可居然被副将留下……想来一定是有缘由的,莫非父亲的死与这黑崖令有关?忘禅实是有些想不到,只能先胡乱猜测一通。 三人都没什么头绪,只能先将黑崖令一事搁下,暂且商量下去找那小兵的事儿。 “先查一下他如今身在何处吧。”即子箴道,“查到了再说下一步。若他如副将一般早已身故,我们的线索便算是已经断了。” 景伏城格外主动:“与其你们费时费力去查,不如把此事交由我。” 忘禅狐疑看向他,即子箴则是直接怀疑道:“你当真会尽心尽力?你可知我们现在要查的到底是什么?” 景伏城淡漠道:“当然知道。但无论这大景的天如何变,也与我没什么太大的干系。” 即子箴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下意识的开口:“可你与那位……” “我信他不会做出你们所猜测的事情,所以更要帮他找到真相。”景伏城说。 忘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早知景伏城与景伏远兄弟情深,所以才更加不想让景伏城参与此事。 毕竟他心中有与景伏城完全不一样的猜测。 第31章 人各有命 若说忘禅觉得,景伏远待他阿姐秦听梦并无真心,那景伏城大概是这位“仁慈”的陛下唯余的最后一片真心了。 从前忘禅也听景伏城聊过一些他和他这位一母同胞的皇兄的事儿。他们二人的母妃位份卑微,在宫中向来是个被忽略的人,若不是有了这两位皇子,恐怕是坐不到“妃”这个位置上的,因此她亦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幸好,她得前朝皇帝垂怜,有几分真心,自己又不嚣张跋扈,而是低调做人行事,所以活了些年头。只可惜的是,景伏城还未度过他八岁那年的生日,这位妃子便在后宫的明争暗抢中被陷害住进了冷宫,得了失心疯。 第36章 从这一天开始,景伏城和景伏远在宫中便没了护佑他们的人,再加上太子一党的打压,更是过得连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不如。 他们二人因为母妃的缘故,也一同住在冷宫里,先帝厌恶了母妃,连带着他们也一起厌恶,所以他们一起吃着冷了的馊了的饭菜,睡在草垛子里,冬天冻得浑身都起了冻疮,夏天被咬得到处都是蚊子包,就这么一日一夜的煎熬着,终于在一个盛夏,他们去某个妃嫔的小厨房里偷回来糕点后,发现母妃自己吊死在了冷宫的横廊上。 从那一日开始,他们能够依赖的便只有彼此了。 有好几次,景伏城偷到的东西,他不停地咽着口水,也一口都没咬,留给了回来的小景伏远。 或许正因如此,两兄弟的感情格外深厚,深厚到有时忘禅都会怀疑,景伏远是否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 可他为稳固皇位所做的那些劳财伤民的事儿,又让忘禅格外矛盾,觉得景伏远本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为了皇位可以付出所有的人。 或许这个所有,是除了景伏城吧。 那日之后,忘禅除了偶尔去一趟宗祠,便在专心的打探那位小兵的消息。 皇天不负苦心人,即子箴那头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得到了那位小兵的消息。不过他如今所在地离京城有些距离,若是过去,单程恐怕都要耗费两日时间。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个四日了。 思来想去,忘禅还是决定过去一趟,即子箴自是与他一同。 不过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宗祠那边突然出了点事儿,本来修建好的一方墙竟突然垮塌了,一来是质量不过关,二来景伏远觉得是风水上有点问题,所以特地请忘禅过去看一眼,忘禅只好先将行李搬到马车上,驱着马车先往宗祠去。 景伏城已在现场,见忘禅过来,他没动,只扫了一眼马车。 看马车里头不似还有其他人的样子,这才扯出个笑容:“你如何来了?” “怎么回事?”忘禅询问刘东窑道。 “嗐。”刘东窑一脸苦相的摆摆手,“谁知道呢,修得好好的,就等着干了就牢固了,昨儿个也没下雨没刮风的,今儿一早来就成这样了。其实我们再重修一次就好,奈何景将军说这事儿不吉利,这不,马上就禀报了陛下,才劳烦您也过来走一趟的。” 忘禅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懂的。再一看那落了满地的砖,神色渐冷。 他回过头道:“没什么大碍,吉利不吉利的,却是你们想多了。” “你不留在此处祈个福什么的?”景伏城立马道,“好端端的墙倒了,可不是不吉利?” 忘禅扫他一眼:“你跟我来一下。” 他说完避开刘东窑往一旁去,景伏城立马屁颠屁颠的跟上来,一脸殷勤道:“怎么了?” “你想干什么?”忘禅长驱直入,进入主题,“你是嫌我这儿事情还不够多,净来给我添乱?好端端的墙你把它给推了做什么?” 景伏城呛了两声,立马否认道:“谁说这墙是我推的?” “景伏城,我还不够了解你?” 忘禅这话一说,景伏城非但不心虚,而是眼神“唰”的一下亮了。 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直直的看着忘禅,好似很开心的样子。 忘禅被他这反应气得反而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了半晌,待自己心里头这股气下去了,才开口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要与那即子箴一同去湖城,我不想你去。”景伏城说。 忘禅抛给他两个字:“幼稚。” 景伏城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 “我为何要听你的?”忘禅懒得再搭理他,与他擦身而过,往刘东窑那里去了,“这墙倒之事,应是人为,实在与风水不风水、吉利不吉利的没有太大关系,你大可放心,再重新砌起来就好。” 刘东窑松了口气:“那便好。人为……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净不干好事。” 走过来的景将军突然听到这后半句话:“……” 忘禅的马车走了一半,发现景伏城便一直这么跟在后头。 他的耐心也已经耗尽了,干脆停了马车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景伏城大大方方的:“跟着你。” “你一个王爷、将军,不去忙你自己的事儿,成天跟在我身后做什么?”忘禅紧皱眉头,“我如今不过是个出家人,没什么值得你好利用的。” 景伏城闻言神色一暗,看上去竟多了几分失落。 忘禅挪开视线,心中暗叹一声,道:“你回吧。” “持玉,你是否……”景伏城顿了顿,才继续问下去,“还在生气你阿姐身故一事?”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忘禅心中便是气不打一处来,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深深地悲凉涌上心头。 他心思重,早已想了千千万万。可景伏城却还停留在最表层里,认为他只是在生气而已。 忘禅无力道:“人各有命,那不过是阿姐寿元已尽罢了。” 景伏城深深地看向他:“可你虽如此说,却一点也不想搭理我。” 忘禅收回视线,进了马车里,将景伏城的身形挡在那布帘之外。 紧接着,他听见这人在外头有些无力地问道:“兄长,我们是不是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般了?” 第37章 忘禅想,若是他看得到,此刻景伏城应该是垂头丧气的。 就好像从前他输了棋,闷声不开腔的模样。 马蹄落地,车轮声起。忘禅一个轻飘飘的“是”入了耳,便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32章 好巧 风有些大,凛冽刮着,将路两旁的枝丫都吹得飞起来,有些甚至被风折断摔了一地,车轱辘滚过去时便是“咔擦咔擦”的碎裂声,吵得人心紧。 即子箴手持一卷书,倒很是想看进去,奈何被这声音吵得根本无法专注。 可一旁的忘禅却始终双目紧闭,像是丝毫都没被影响到似的。 直到马车突然“吁”的一声停下,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大人,前头就是启城,我们是进去还是绕路?” 启城是京城方圆百里外最近也是最大的一个城市,常住人口虽比不上京城,但也人流颇大。 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日,若是再往前走走,倒是有个县城,不过与这里比起来就没那么繁华了。 即子箴迟疑的时候,忘禅已经开口道:“再往前走段吧。今夜歇在宁岳县即可。你也赶路累了,我们便在此处歇息一炷香的功夫,补充一下体力。” 车夫应了,即子箴这才好开口打扰:“你这一路倒很是专注。” “本就是为修身养性,若不专注,如何能做到呢?”忘禅睁开眼,将帘子撩开,打算下去透透风。 车夫正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喝水,见忘禅下来,便冲他嘿嘿一笑,很是憨厚老实的模样。 忘禅微微颔首。 即子箴也从马车上跳下来,坐到他身旁,递给他一块干饼子:“给。” 忘禅倒也没嫌弃,尽管那饼子看上去干巴巴的,一点水分也没有,有些难以下咽。 他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味道不错。 即子箴一边嚼饼子一边问道:“冒昧的问一句,你和那个景伏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连即子箴都看出不对来。 忘禅心里头轻轻一跳,突然觉得有些压得慌,他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如今跟着太子太傅,本有大好的前程,何必来跟我走这一遭,若是悄无声息也就怕了,可若是让京城的各派势力知道……就连太子太傅,都难免觉得你有异心。” 即子箴苦笑一声:“秦将军于我便像是亲父,我跟随他那么多年,又怎会对他的枉死置若罔闻。” 忘禅嚼了两口饼子,闭上眼,轻叹一声:“父亲从前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可他离世后这世人却将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何其冷漠绝情。有时我不禁在想,他所做的那些,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家国大义?可他所维护的国,说不定也……” “慎言。”即子箴神色微拢,严肃了几分,“难免隔墙有耳。” 忘禅“嗯”了一声,真情流露。 “自古忠义难两全,我知你与皇后娘娘时常惦念着将军,也知你们有时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怎么就能把自己的亲生子女留在宫中数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但我跟随将军多年,自认为也是了解他几分的。”即子箴低声道,“在将军心中,他护的并不是那个人,而是在为这天下,寻一个明君……他佑的是天下苍生。” 可那所谓的明君,又当真是明君么? 犹记得三年以前,忘禅于鸿鹄寺中听闻南方水患,生灵涂炭,丧命无数,尸陈遍野。 北方大兴土木,投入金银万千,不过为起几座楼宇挣些面子工程。 区区拨款万两白银,他都做不到。 那些银两,本可以换万千百姓性命,可最后只不过成为了几幢没有灵魂的所谓楼宇。 纵然鸿鹄寺全寺为那些百姓祈福,却也起不了任何根本性的作用。 “忘禅?”即子箴突然喊醒陷入情绪中的忘禅,问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忘禅将最后一口饼塞入嘴里,道,“我们继续赶路吧。” 这一下,又是一个时辰。 抵达宁岳县时天色已晚,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 这宁岳县县城里仅仅只一家客栈,可以住宿,进了大门,里面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小二坐在桌子上打瞌睡,掌柜的在台子前站着算账,听到动静抬眼一看,愣了一下,说:“哟,今儿个这是怎么回事,宁岳县来了这么多的生面孔?” 宁岳县地处启城不远,也不是什么交通要塞,因此平日里常住的都是本地人,很少有外来人。一般有路过此处的,都是住到启城里头去了,所以在这儿做旅店的生意其实并不好做。 “三位是打尖儿啊还是住店?” “帮我们开三间房。”即子箴说着放下一锭银子,“可够?” “哎哟,真不巧。”掌柜的苦笑一声道,“咱这客栈里没房间了。” 即子箴四下望望,这地方是真的空无一人,便眉头皱起:“你这也不像是住满了的样子啊。” “客官有所不知,就半个时辰前,来了个看上去颇为富贵的少爷,今儿个晚上把咱所有的房间都给包了。”掌柜的苦笑一声,道,“这钱也收了,总不好又把房间再卖出去……要不您二位去问问那位客官,可愿意给你们腾三间房出来?” “行。”即子箴说着就要往楼上去,“他住那间房?” 第38章 “罢了。”忘禅拉住即子箴的袖子,心中隐隐已有猜测,“我们出去问问可有那户人家愿收留我们一晚的便是。” “问问也不费事嘛。”即子箴说着,“我看这城中大门紧闭的模样,估摸着这些百姓也不会收留陌生人。” “可不是,世道乱,咱们这儿前段时间才死了人,谁也不敢随便开门啊。”那掌柜的搭腔道。 即子箴劝道:“这辛苦赶了一整晚的路,总不好在街边去睡。你我倒还好,尤其是车夫,太辛苦了……” “算了。”忘禅认了,叹了口气,说,“你在下面等着,我上去问问。” 即子箴愣了一下:“怎么?” “……没事。”忘禅说,“兴许那人我认识。” 可以说,这世上最了解景伏城的人,除了他自己,便是忘禅。 于是当忘禅真的上楼看到某人坐在窗边喝酒时,是一点也不吃惊,一点也不意外。 某人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来看,眉梢微挑,说了句:“好巧。” 忘禅皱紧眉头,回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33章 兄长 景伏城手里捏着一瓶酒,其中一大半都洒掉了。 他一只手扶着墙,将自己的身体全部放松,靠在墙壁上,颇有些吊儿郎当的看向忘禅,回他:“什么干什么?” 忘禅道:“你说呢?” 景伏城便一脸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样子,道:“陛下给了我一趟差事,要去趟沪县,我路过此处,便住下了,有什么问题吗?” 忘禅被他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当然知道景伏城是在撒谎,可又不可能直接说“我知道你是故意跟着我缠着我”,于是便这么轻易的被他给拿捏住了。 就这一点来说,景伏城和以前真是一点儿没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达目的死皮赖脸,什么法子都能想得出来,越挫越勇。 他的话再狠,景伏城也能很快自己消化掉。 就好像之前他缠着他想试试那档子事儿,他拒绝了无数回,最后还是被他得了逞。 只怪一个死皮赖脸,而一个太心软。 “哦,你也要住在此处?”景伏城一脸做作的开口道,“那怎么办?我已经包了场。你若是想住的话,倒是可以求求我,我可以将我的那间房匀一半给你。” 若不是他眼底透了几分促狭,忘禅几乎要被他的真诚所打动,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奈何他太了解景伏城了,他抬抬小手指都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忘禅干脆一个字也没说,转身就下了楼。 这回成了景伏城急了,问道:“你不住了?” “不住了。”忘禅留下飘飘然几个字,“不过风餐露宿罢了,以前又不是未试过。” “……等一下。” 景伏城玩脱了,忘禅根本不想理他,直冲冲的就下了楼。拽着即子箴的胳膊往外走:“多去寻几户人家,总能找到可以住的地方。走吧。” 即子箴正要好奇这是怎么了,便看到景伏城从上面冲了下来,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即子箴什么都懂了。 所以他也没再开口多说什么,提着行李也一起往外走去。这回,车夫也只好忙不迭跟上。 景伏城一个字孤苦伶仃的杵在酒店门口,心里头那叫一个不爽利,可看着忘禅那绝不回头的架势,到底是认了输:“你住吧。” 景伏城憋屈得很:“我那间房给你。” 忘禅这才停下了步伐,回过头看他一眼:“就一间房?” “三间!”景伏城憋屈道,“这总行了吧?” 见忘禅不开口,他又补充一句:“我不打扰你。我当真是去沪县有公务。” 桌子上摆了好些菜,一半荤一半素,那车夫吃得倒很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尽挑肥的入嘴。 忘禅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素便算结束,跟即子箴说了一声就要上楼。 即子箴拉住他的袖子道:“你若实在勉强,我待会儿吃完饭便去外面搜罗一圈,看看可有住处。” “罢了。”忘禅摇摇头道,“赶了一日的车,也辛苦了,便懒得再折腾了。” 即子箴叹了口气,很想问得更仔细些,可车夫在这,到底不好开口,只能又将话咽回去。 忘禅拍拍他的手背,宽慰似的笑了笑。 景伏城仍在那间房里待着。 窗户大打开,寒风从外头灌进来。幽幽梅香钻了几缕入鼻,忘禅咳嗽了两声,景伏城便立马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将窗户给拢上了。 他问道:“你受了风寒?” “无妨。”忘禅问道,“你何时走?” “你一来就赶我走?”景伏城一脸不悦的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忘禅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沏了一盏茶道:“我以为我什么话都同你说得很清楚了。” “嗯。我也听清楚了。”景伏城坐在他的对面。 忘禅突然觉得对他这般态度实在有些无能为力,只得苦笑一声:“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只是在做我想的的事,做我认为对的事罢了。”景伏城不看他,而是盯着茶盏里的那点茶叶,那茶叶飘在水面上,左右摇晃时便跟着一同漂浮,身无依靠。 “我也想明白了,你不愿意要我,不愿意同我在一起,没关系。”景伏城说,“但我这个弟弟,你总不能不认,不是么,兄长?” 第39章 忘禅表情微微一僵,眉头拢紧了几分。 景伏城继续说道:“你说你已不问俗事红尘,眼下不也正在为一些俗事所扰?” “兄长。”景伏城举起茶盏,轻轻与忘禅放在桌上的那杯茶一碰,一声脆响,像是将所有南柯一梦瞬间惊醒,他笑了,双眼微微眯着,少了几分烦躁,却多了几分笃定,他气定神闲的继续说道,“一个做什么都愿意护着你的弟弟,一个谁的话也不听,只听你话的弟弟,想天天跟在你身后,你总不可能还狠下心把他赶走吧?那你还当什么出家人,信什么佛,求什么众生安乐啊?” “你……”忘禅被他堵得当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景伏城有些得意的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兄长,我不求什么。真的。” 他没等忘禅的回答,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竟连一句孟浪的话都没有。 忘禅禁不住回头去看,看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之类,看桌上那只油灯燃到尽头,然后“啪”的一声灭了。 室内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清楚地听到,应当是来自己心里的声音。那方高高竖起的铜墙铁壁竟自己轰然倒塌,碎了一地渣滓,有些锋利的墙皮,好似要将人心隔得千疮百孔,鲜血四溢。 忘禅终于垂下了眼,一滴清泪自脸颊滑落,没入那穿了无数遍、又洗了无数遍的旧禅衣之中。 第二日一大早,门口已候着两辆马车,一辆是忘禅的,一辆自然是景伏城的。 他探出来一个脑袋,道:“目的地本就一致,一起同行,忘禅大师应该不会介意吧?” “你……”即子箴往前走了两步,拦在忘禅的身前,“你到底想干什么?” 景伏城直接将帘子放下,脸消失在视线之中,俨然一副就算忘禅拒绝,他也跟定了的模样。 “……走吧。”忘禅没多说什么,径直上了马车。 “我们不将他甩掉?”即子箴忍不住问道,“便让他这么一直跟着?” “左右也影响不了我们什么,他想跟就让他跟着吧。”忘禅说。 即子箴只得狠狠地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十分气闷的上了马车,道:“老李,今日行程可能需要快一些,我们要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目的地。” 第34章 棋局 近正午时分的县城难得热闹,人群络绎不绝,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即子箴买了几个素包子分给忘禅,低声道:“我已打探到了,那人一直都在城南的一家杀猪铺当杀猪匠,做了挺多年了。” 忘禅“嗯”了一声,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回头的时候正好对上某双吊儿郎当得意洋洋的眼,心中霎时无言。 即子箴看到了,也叹了口气:“依我看,他压根就不是有什么公务,纯粹是来跟着你的。” 忘禅心里当然清楚景伏城跟着他的真实目的,可又不好直说,只叹了声。 即子箴看他神色,有些迟疑的开口:“你难道不觉得……他是另有所图?” 忘禅刚想解释,就听到即子箴继续道:“我们要查的人是谁还犹未可知,有可能就是那位。他是那位的心腹,来跟着我们难保不是想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好将我们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忘禅愣了一下,没想到即子箴说的是这个意思,霎那间还有几分尴尬。 毕竟他以为即子箴的怀疑景伏城对他别有用心呢…… 忘禅咳嗽两声,道:“即便他是另有所图,总也妨碍不了我们做事。更何况,他若跟着我们,说不一定还会露出马脚。” 即子箴见劝他不动,便放弃了:“那我们先去杀猪铺。” 杀猪铺所在的地方人流不大,小小的店面挂着一头刚刚杀掉的肥猪,鲜血甚至都还留了些在上面以示新鲜。 杀猪铺连接着屋舍,往里看去应该就是这杀猪匠平日里的居所。 忘禅和即子箴下了马车,景伏城也很快跟了上来,不过他离两人倒是有一段距离,靠着另一侧的墙角,注意力却都放在这边。 “买点什么?”杀猪匠抬起头一看,霎时愣住了,然后道,“去去去,你这和尚跑我这杀猪摊子上来是要干什么,赶紧走……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靠这营生,又不赚你一分钱的……” 他留着络腮胡子,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暴躁。若非副将夫人说他心地善良,单凭外表,只会觉得这人凶狠彪悍。 “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忘禅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是来买东西就让开,别挡道。”杀猪匠摆了摆手,看向后面,“两位要点什么?哎,五花肉?成,肥点瘦点?” 莫说这杀猪匠生意倒是当真不错,忘禅与即子箴也不好扰了他赚钱的时间,便退到一旁等着,等饭点儿差不多过去了,那杀猪匠才将自己的围裙一取,见他们还在一旁等着,眉头皱的更紧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你认识周副将吧?”即子箴上前一步开口说道,“我们是他夫人介绍过来的。” 那杀猪匠神色蓦地一僵,眼神冷了几分下去:“去去去,别在这儿挡着我做生意,什么副将主将的,我不懂你们这个,不认识不认识,赶紧走啊。再不走我就动手了。” 忘禅与即子箴对视一眼,道:“莫非是找错了人?” 第40章 “这……” 即子箴还想再多问两句,不过那杀猪匠已经提着带血的砍刀往里屋去了。 “罢了,我们先住下,再从长计议。” 这家县城处于交通要塞,所以可住宿的客栈甚多,忘禅与即子箴随便找了一家先行住下,下楼吃饭时看到景伏城也住下了。 住下也就罢了,将那门钥匙往他小厮手上一扔,他十分不客气的坐在了忘禅和即子箴这一座。 “都是认识的,拼个座没问题吧?”景伏城道,“人太多了,没桌子了。” 忘禅扫了一眼四周的空位,心道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来份辣椒炒肉、鱼香肉丝。”景伏城点菜道,“再来份豆腐,来份青菜……你们还想吃什么?” 即子箴忍不了景伏城这反客为主的模样,冷着脸道:“景将军不是过来公务的么?” “是啊。”景伏城同样神色不虞的看着他,道,“已经办完了。” “这么快就办完了?那景将军今日便打算启程?”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秒就要立刻吵起来似的。 眼看着景伏城就要开口,一旁店小二将一碗花生米端上来:“二位客官,小店送的,请慢用。” 忘禅也立马道:“我们明日再去看看,兴许当真是我们找错了人。” “没找错。” 景伏城立马开口接了一句。 忘禅愣道:“怎么说?” 景伏城这才将视线收回,认真的望向忘禅道:“我知道你此行是为何,出发前特地帮你查了一下你要寻的人在何处,得到的消息与你一致,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兴许是因为他过于谨慎,所以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才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如此……”忘禅神色微沉,思忖道,“可口说无凭,也无法让他信任我们。” “你大可告知他你的真实身份。”景伏城道,“若你有相应的物证,当然更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即子箴苦笑一声:“将军当年战死时的遗物全都跟随他的尸身一同埋入了地底,哪里还有什么物证。” 景伏城看向忘禅,意味深长:“我记得你那里是有的。” 忘禅没说话。 深夜。 景伏城面前的棋局下了一半,眼看着另一方就要赢了,棋局便卡在此处。 这棋局,他已经僵了数年了,从来没有解出来过。 这也是他与秦持玉下的最后一局,还没有下出结果来,就与秦持玉相隔两地,数年都未曾再见面。 烛火跳动,景伏城几乎要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紧接着忘禅的声音响起来:“睡了吗?” 景伏城立马跳了起来:“没有!”他一边披衣服一边往门口走,边走边道:“马上,来了。” 门打开,忘禅将自己裹得跟个熊似的,鼻子也被冻得通红。 “有件事想问你。”他说。 景伏城忙将忘禅拉进来,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在他的身上:“这么冷?先进来,别着凉了。” 屋子里烧着火炉子,倒是暖和一些。忘禅在火炉子旁边坐下时,看到了桌上的那棋局,眉角微微一跳,下意识问道:“你在下棋?” “是。”景伏城说,“下五年前没下完的那盘棋。” 第35章 灵位 忘禅没回应景伏城说的那句话,而是道:“你如何确认那杀猪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景伏城看看他,又扫了一眼桌上的那盘棋,道:“你陪我下完这一盘,我便告诉你。” “还用下么?”忘禅将自己这方的一颗棋子往前一走,便是胜利了。他收回手,淡淡道,“这样便下完了。” “你坐我这方。”景伏城说,“当年你告诉我我有机会可以反败为胜,可我还没琢磨出来,你便出了家。后来我把这盘棋带到边关,五年的时间,只要有空的时候都在研究这盘棋,却始终没有研究出来我到底怎样才可反败为胜。” 忘禅站起身,道:“你坐我这方。” 两人换了一个位置。 烛影跳动着。 屋子里一时变得很安静,只留下风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以及棋子与棋盘碰撞的声音。景伏城以为自己坐在这一方便可大获全胜,却不想忘禅小小的一枚棋子竟瞬间扭转乾坤,给了自己一线生机。 景伏城本处于优势,也逐渐在忘禅的攻击之下变成了身处劣势。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神色也愈发严肃,终于,忘禅的一粒棋子落下,景伏城琢磨了五年的这棋局也被破了。忘禅反败为胜。 景伏城看着这一盘棋局良久未言。 忘禅淡淡道:“你下棋有个误区,总爱用常规的法子来思考问题,实际上剑走偏锋才能险中求胜,不要害怕会输,害怕只会让你更加束手束脚。” “我知道了。”景伏城起身,“走吧。” “去哪?”忘禅愣住。 月黑风高夜,正是做坏事时。 忘禅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来爬人家的屋顶。还是脚踩在瓦片上都打滑的那种屋顶。 景伏城将瓦片揭开一块,趴在屋顶往下看了半晌,才立起身子来,示意忘禅也来看一眼。忘禅觉得有碍观瞻,实在有些过不了心里那关,便皱紧眉头极小声道:“你到底想让我来看什么?” 第41章 “看答案。”景伏城道,“你不是想知道这杀猪匠到底是不是当初的那位小兵么?你看一眼便知道了。” 忘禅狐疑的望着他:“你确定?” “来。”景伏城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前一带。 他一只手护住忘禅,一只手往里头指了指,嘴凑近他的耳侧,轻声道:“你看。” 耳边痒得很,热气扑打着,忘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景伏城所指的方向。 那里好像是…… 那里竟然是他父亲的灵位! 忘禅瞪大了双眼,失声道:“是我爹……” “是。”景伏城见他情绪激动,险些放声,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道,“那是秦将军的灵位。所以他必定是认识秦将军的。”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忘禅神色恍惚。 前方有个水坑,他竟也不知不觉的就要撞上去。所幸景伏城看得仔细,连忙将他一把拉入了自己的怀里,道:“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忘禅甩开景伏城的手,说,“只是觉得有些可笑,连我自己都没有资格供奉父亲的灵位,一个当初追随父亲的小兵却……” 供奉一事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当初景伏远下令将秦将军的牌位放到了皇室供奉,故此忘禅自己都没有资格。 那小兵估摸着也是偷着供奉的吧…… “你若实在介意,改日我向皇兄禀报此事,为你开先例倒也不是不可。”景伏城道。 景伏城神色真挚,若非忘禅晓得他与景伏远关系十分亲近,险些都要真的为此感动了。 可谁又知道,当年的事情,到底他有没有参与其中呢? 就好像阿姐去世,也是因为他的追逐导致……诚然,理智告诉忘禅,阿姐是自己摔倒,与景伏城无关,可感性又让忘禅不得不去怪景伏城。 若非他追,阿姐又怎可能摔倒。 所以他一直难以忘怀,每到了深夜噩梦都是阿姐死前那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模样。 忘禅吐出一口浊气,努力用理智压下感性,道:“今夜多谢景将军。” “我送你……” “不必。”忘禅打断景伏城接下来的话,“不过是楼上楼下的区别,景将军还请早日歇息吧。” “……嗯。”景伏城目送他上了楼。 第二日一大早,忘禅拿着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又去找了一趟那杀猪匠。 那杀猪匠自然是什么都不认,甚至还要赶他们走。 忘禅只能说出实话:“秦将军是我父亲,我此来,便是为当年他的死寻求真相。”说着,忘禅将那枚父亲留下的令牌拿出来,摊开放在手掌,递出去让杀猪匠看了眼。 若非军中的人,是根本不知道秦将军当初换过令牌。 这事儿,便是景伏远都不知道。景伏城也是一次偶然在床上的枕头下翻到了这枚令牌,方才知道的。 换过的令牌本是遗失了,但后来又被找了回来,秦将军干脆将这枚不用了的令牌交给了自己的小儿子,留作纪念。 谁知道最后变成了他唯一的遗物。 果不其然,杀猪匠看到此令牌眼神瞬间一变,那捏着菜刀的手愣是抖了两下,然后道:“你、你是……你是秦将军的儿子秦持玉?” “是。”忘禅颔首。 “你如何会……”杀猪匠将他全身逡巡一圈,到底没有问出口,而是道,“快跟我进来。” 忘禅忙扫了一眼即子箴,示意对方跟自己一同入内。 只是没想到景伏城也一同跟了进来。 “快快请坐。”那杀猪匠将外衫脱掉,倒了三盏茶,眼神微微湿润,“秦少爷,可否给小的看一眼这令牌……” 忘禅忙又将令牌取出,递给了他。 杀猪匠珍而重之的将那枚令牌放在了自己的掌心,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旋即他站起了身,朝秦将军灵位的方向鞠了三个躬,然后望向忘禅道:“秦少爷,将军……死得冤枉啊!” 忘禅心头狠狠一荡,脸色倏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36章 招灾 “那一日,本是我军大捷,军中设宴庆贺,将军突然收到密令,说是有敌军突袭,遂将军率兵千里奔袭,我因只是个没什么权利的小兵,所以跟在队尾,但我明明遥遥看到来人并非身着敌军衣装,而是一身黑衣……而后将军坠入悬崖,战亡。我军将士更是死伤无数,我因在战场上晕倒,被敌人误以为死亡逃过一劫,待我醒来,这大景的天,已是变了啊……” “副将侥幸幸存,解甲归田,临别前告知我等要小心行事,切勿多言,我便也回了老家做起这杀猪匠的活路。”杀猪匠两行清泪流下,“秦将军待诸将一视平等,亲和异常,又有大将之材,奈何天妒英才啊……我等皆是敬佩他的品性与能力,不料、不料……” 忘禅垂眸,也禁不住闭紧了双眼,唯恐睁眼时那两行清泪也跟着落下。 “只是可惜,除了知道将军身死并非意外,我其他的,便是什么也不知了。”杀猪匠幽然一声长叹,“不过秦少爷若有事需要在下帮忙,我必在所不辞,视死如归。” “您言重了。”忘禅苦笑一声,起身告别,“若有需要,我再来叨扰。” 从那杀猪匠家中出来,忘禅便一直神色恍惚,就连景伏城买下的麦芽糖送进他嘴里,他亦是毫无觉察。 第42章 即子箴亦是眉头紧锁,到了客栈门口,干脆回头道:“不行,我总觉得心里头不太踏实,觉得我们好似忘了些什么……我得再回去看上一眼。” 忘禅亦是猛地停下了步伐,眉心一拢。 “怎么?”景伏城看向他。 “我也觉得……这心里头好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喘不过气来。”忘禅喊住即子箴,“一同。” 杀猪铺子大门仍然大敞开着,人却不在卖肉。 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人在店外喊他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见忘禅等人要进屋,排在最前面的人道:“诶你什么人啊,怎么插队啊?我先排的!” 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即子箴匆忙道了一句“我们是他朋友”便加快步伐往里屋去。 里屋的门也大打开来,一进来忘禅就心道不对,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神色凝重,猛地停在了门口。 “怎么了?”即子箴问他。 “……他可能。”接下来的话,忘禅没忍心说出口。 景伏城先推门而入,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杀猪匠此刻已经倒在了床榻旁,背上还插着一把黑色的匕首,献血流了一地,看上去有些可怖。 忘禅想进来,被景伏城拦了一把:“你就别进来了。” 忘禅自不会听他的,他不仅要进来,还要为这杀猪匠超度。若非他们执意要找到杀猪匠,他也不会飞来横祸,招来杀身之灾。 忘禅就地盘腿坐下,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渡人亦是渡己。 他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为自己寻求个心理安慰,但也希望来生这杀猪匠能有更加平和美满的一生。 景伏城与即子箴开始翻找现场可能留下的任何证据。 忘禅超度结束,景伏城正好翻到一张令牌:“此物甚是眼熟……” “黑崖令。”即子箴眼神微冷,“又是黑崖令!看来这黑崖令与师父当年身亡是脱不了干系了。” 忘禅将那黑崖令接过,沉甸甸的、冰冷的令牌放在掌心,上面雕刻的那些人好似万千冤魂呐喊,瞬间入耳激荡,忘禅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景伏城握住他的手掌:“手怎么这么凉?” “无妨。”忘禅将那黑崖令收下,刚要转身往外,却突然眼前一黑,竟就这般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外面天已大黑。 屋子里一股药味,他对药甚为熟悉,所以一闻便能猜个七七八八,这应当是治伤寒的。 一路赶路本就劳累,昨夜跟着景伏城区爬楼顶更是受了凉,感染风寒倒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忘禅没料到自己竟然直接晕了过去,倒也甚是丢脸了。 忘禅咳嗽两声,尝试着要坐起身来,却觉浑身无力,竟然根本动弹不得。 不过他的咳嗽吸引了景伏城的注意力。 景伏城一直趴睡在床边候着,听到动静便立刻惊醒了:“怎么了?要什么?” “……水。”忘禅嗓音沙哑道,“想喝水。我身上没什么力气,起不来。” “你躺着便是。”景伏城忙替他倒了一杯水,一只手温柔的放在他的脑勺后,往上抬了抬,让他能够更方便将水喝下去,“你染了风寒,大夫说幸好送得及时,再晚些感染了便麻烦了。” “无碍。”忘禅喝了水,声色便恢复了不少,马不停蹄地又问起秦将军的事情,“那黑崖令可有什么头绪了?” “暂无。”景伏城皱紧眉头道,“江湖上未曾听说过有什么黑崖令,想来不是那些武林人士的东西,可这黑崖令……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着实不知道是何人手笔。” 连景伏城都没听说过,又遑论是忘禅。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佛禅书。闻言心底又是一阵失落:“那杀猪匠如何了?” “我已吩咐人将他厚葬了。”景伏城摸了摸他的额头,仍在发烫,便认真道,“你还在发热,莫要想那么多,好好养好身体才是正经事。” “我如何能不想……”忘禅闭上双眼,苦笑一声道,“其一,好不容易有了我爹死亡真相的一缕线索,如今却断了个彻彻底底。其二,那杀猪匠余生本可以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却因为我来了一趟,无端遭了杀身之祸……我这是背负了一条性命啊。” “你何苦将一切都怪罪到自己头上。”景伏城一只手扶住他的脸侧,轻叹一声,“杀了他的并非是你。” 忘禅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便更显得孱弱。 这深夜月圆,烛火倏地炸开,像是惊醒了两人之间隔阂数年之久的往事。 “你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吗?” “什么?”景伏城不解道。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便可将所有的罪责推卸么?”忘禅黝黑的瞳孔深深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可知晓这五年多的时间,我没有哪一日不梦到我的父亲和阿姐,梦到在城墙下,无数砖瓦轰然倒塌,将他们砸了个头破血流……” “我……”景伏城双手握紧,垂下了眼。 五年多的时间,他从未亲口为此事向忘禅说过一句抱歉,而眼下此景,他终是弯腰抱住了他,脸紧紧贴着他的脖颈,很轻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兄长。” 第37章 是否有关? 半夜,炉火灭了,房间里逐渐冷了下来。忘禅仍睡在床上,却将自己越裹越紧,最后在睡梦中抖着牙齿喊冷。景伏城被他喊醒了,伸出手去握他的掌心,却是一片冰凉。 第43章 一摸额头,温度却更高了。 景伏城想将他喊醒,却不想凑近了,反被忘禅一下子搂住了胳膊,然后用额头不断地蹭着他的手臂道:“好冷……好冷……” 景伏城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将自己的外衫也脱掉,睡到了床榻上去。 他刚一躺下,忘禅便如同八爪鱼似的缠了上来,兴许是有了温暖的温度,他将自己的脑袋埋入景伏城的颈窝之间,呼吸纠缠,终于不再喊冷。景伏城只好将他紧紧搂住,一只手不断地拍着他的后背。 这让他难免想起从前他生病时,忘禅也是这样宽慰他的。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拍着他的背,直到他睡着了为止。 只可惜在景伏城的记忆中,他生病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非常健康的。 有一回想得忘禅的温柔相待,景伏城装病装了一晚上,结果喝了汤汤药药,搞得第二天反而真的发起烧来,病来得猛烈,他烧了三天三夜,人都烧糊涂了。 从那以后,景伏城便再也不敢乱喝药了。 这一次两人掉了个个儿,生病的人成了忘禅,照顾的人变成了他。 景伏城不觉得难受,反而心里头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似的。 第二日一大早,忘禅睁开眼,才觉浑身酸痛。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像个八爪鱼似的紧紧抱着景伏城,脸色唰的一下便变白了,整个人猛地一起,又因双腿无力,直接往地上摔了下去。 景伏城被惊醒也是吓了一跳,忙坐起来,见他在地上,便道:“怎么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忘禅脸色苍白,连忙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佛祖饶恕,佛祖饶恕。” 景伏城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急什么,一门心思的想逗他,便笑道:“昨夜你好似个八爪鱼,将我缠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若不是知晓你是生了病,浑身还发着烫,我险些以为你是故意要占我的便宜。” 忘禅脸色更白,耳朵却透红,慌乱的将自己的外衫套起,道:“你、你休要胡说……” “我如何是胡说?”景伏城道,“我倒是一心一意不求其他,只想当你的弟弟,可昨夜非要缠着我上床的却是某个说和我一点干系都没有的和尚。” 忘禅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了半天后才道:“佛祖饶恕,今日起忘禅自当禁食禁眠三日惩戒自己。” 景伏城一愣,立马坐起来去穿鞋:“别,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你这才刚刚退了热,若是立马不吃不睡,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忘禅冷脸道:“我意已决,无需再劝。景施主,既你我昨夜孟浪,还请不要再与贫僧见面,免得惹怒佛祖,扰了我的清修。” 景伏城却是没想到,开个玩笑竟然把自己坑进去了,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昨夜你不过是身体发冷,想找个热源,才抱住我不放的,我们其他什么也没有……” “自也不会有其他的。”忘禅严肃道,“阿弥陀佛,昨夜是贫僧越界了,景施主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看他转过身那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景伏城头次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一日忘禅果真没吃任何东西,晚上也一夜未睡。 不过他身体虽然刚好,底子却很是不错,即便是在赶路回去,没吃饭没睡觉的情况下,病情倒也未曾反复,只是到了第三日时,脸色极其苍白。景伏城如何劝他吃饭,他也是滴米不沾,只喝些没什么屁用的水,害得景伏城反而愧疚不已,心道不该去招惹这一根筋儿的小和尚。 他从来就知道他犟!只是怎么出了家,还是这般犟。 将忘禅送回院子,景伏城本想陪他会儿,却被这小和尚给赶走了。无奈之下,他只得暂时先回了靖王府。 即子箴回来便收到了消息,官复原职,不过可惜,那宁乘风已经被放回家禁足去了。 景伏远说的是他再也不许出宰相府的门,可未来的事儿,谁又能知道。 忘禅有一种命运被掌握在别人手中,根本无法更改的感觉。 景伏城在御书房外撞上了薛玉盐。 她抬眼那一瞬间像极了秦听梦,不过她笑起来时就不像了,因为在景伏城的记忆之中,秦听梦很少笑。 她端着一碗被喝得只剩一半的参茶,行了个礼:“见过景将军。” 景伏城微微颔首:“陛下在里面?” “是呢。”薛玉盐笑道。 景伏城侧了侧身,给薛玉盐让了去路。 薛玉盐离开时往后看了眼,正好看到景伏城进御书房的背影。她收回视线,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旁的宫女问道:“娘娘,咱们是直接回宫么?” “去趟御花园吧。”薛玉盐说,“本宫想去看看梅花。” 龙涎香烧得浓郁,景伏城进去时,景伏远正在下棋,棋局并不明朗。 “你来得正好。”景伏远说,“来,你坐朕对面,陪朕下完这一局。” 景伏城坐下去,走了一颗棋子,边下棋边开口道:“皇兄应该知道这几日臣弟都去做了什么。” 景伏远没抬眼,只是“嗯”了一声。 “今日来,臣弟想问什么,想必皇兄也是知道的。” 景伏远淡淡道:“何必说这些话来扰了朕的兴致,将这一局下完不好么?”他说完走了一步棋,却是直接杀入了敌人内部,一招制敌,“你再不认真,恐怕就要被朕杀个片甲不留。” 第44章 景伏城品出他言下之意,便没再继续多问,而是将心思放在了棋局上,很快,峰回路转,景伏城将棋局局面扭转,反而逼得景伏远毫无退路。 “进步倒是不小。”景伏远没等景伏城下出最后一颗棋子,而是直接伸手将这棋局推乱,喝下一口茶水,淡淡道,“说吧,你想问什么。” “臣弟只是想知道……”景伏城抬起头,深深地看向景伏远,道,“秦将军之死,是否与皇兄有关?” 第38章 折腾 龙涎香燃尽了,英公公进来换了一支,顺带着将那盘残局给收拾了一并带出去。 门打开时一股凛冽的寒风直愣愣的灌进来,将景伏远的黄袍吹得微微掀起一角,紧接着他平静的回过身,望向景伏城,神色波澜不惊:“朕知道你近日与持玉都在查当年秦将军身亡一事,但当年盖棺定论,秦将军之死并无疑点,你们查也查不出任何东西,又何必浪费时间。” “可……” 景伏城还想再多说两句什么,又被景伏远给阻了:“好了,朕看你是一时回了京城无事可做,只好找些闲事打发时间。” 景伏远长叹一声道:“给你个一官半职你也不要,让你回去驻守边关朕又担心你吃苦,真是拿你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啊。不若如此……” 景伏远眼神一亮,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儿,立马提笔落字,不过几瞬,便写出了一份圣旨:“敬国战败,要送他们的公主过来和亲,朕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安顿这位公主,只能先接过来,不若就由你过去接?一来面子给足了,二来有你看着,定是安全得很,不至于坏了两国之间好不容易的邦交。” 景伏城想也不想的拒绝:“这份差事皇兄还是找别人吧,臣弟不合适。” 景伏远脸上神色一僵,耐着性子问他:“为何不合适?” “不合适便是不合适,哪有什么为何?”景伏城一摆手,告了辞,“既皇兄什么也不知道,那臣弟便先行告退了。” 他一拱手,便是转身离开,步履匆匆,颇有些不将景伏远放在眼里的架势。 景伏远眉头愈发紧锁,他凝视着手上那份圣旨,眼神逐渐转深。 房门再度被合上,风也被拦在了外头。英公公悄无声息地靠近,喊了声陛下,然后禀报道:“靖王骑马出了宫,往那秦持玉的方向去了。” 景伏远坐下,若有所思的用手指微叩桌面,思虑颇多。 “奴才这……收到了一份打油诗。”英公公迟疑道,“诵的是靖王。陛下可要过目。” 景伏远伸出手,英公公立马将那打油诗一首搁在了景伏远的手掌上。 景伏远打开,十行一目迅速地扫完了,发出一声嗤笑:“写得倒还挺押韵。” “普天之下皆王土,王土之上皆冤魂,十年沙场无人知,一朝身死天下明,开天辟地救景国,征战沙场皆知晓……”景伏城自己又诵读一遍,越读脸上这笑容愈发深。 英公公心惊胆战道:“陛下可要下旨将这传颂之人……” “不必。”景伏远抬手微摇头,道,“随他们去吧。这三言两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将那张纸折了又折,叠起来,压在了砚台之下。 英公公只敢偷偷地看,心里头紧张得跟什么似的。 景伏城一回府,东生便鬼鬼祟祟的跑过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看上去有些旧了。 “将、将军,我有要事禀报。”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景伏城皱着眉头看他一眼。 东生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您不是说让我看着忘禅大师那边么,他昨儿个刚回了京城,今天又在收拾行李,还准备了不少东西,好像是要出远门。” “什么?”景伏城立马站了起来,“去哪儿?” “我没打听到。”东生摇摇头,“只看那勤亦或者勤非也要去一个,好像只留一个守家的。” 景伏城心里头一跳,心道秦持玉这莫不是想逃吧。 不会吧……他也没做什么啊,已经非常克制自己了。 景伏城彻底坐不住了,在原地转了足足十圈后,一拍桌子道:“走,跟我过去一趟。” 东生“哎”了一声,忙跟上了。 忘禅见景伏城过来,收拾行李的动作也没停过。 “你这又是要去哪儿?”景伏城急切问道。 “有点事儿,要出京一趟。” “出京?什么事儿需要出京?”景伏城忙道,“可是秦将军的事儿又有什么新的消息了?” “倒也不是。”忘禅这回没藏着掖着,而是直接开口道,“我打算去边关一趟。线索断在了那杀猪匠处,总不能坐以待毙,真相不会自己找上门来。思来想去,我打算和即子箴一同去趟边关,去找找看可有什么线索。” 忘禅敢直接告诉他的原因很简单,景伏城刚从边关回来,没有景伏远的旨意是不能贸贸然回边关的,即便他知道自己要去那儿,也不可能跟着。 果不其然,景伏城脸色微变,脸上尽是懊悔:“早说啊……” “怎么?” “即子箴去得成?”景伏城问道,“他如今官复原职,不在京城好好待着,能跑那么远?” “这我便不知道了。”忘禅说,“但他说没问题,让我等着便是。” 景伏城这心里头更似猫抓一般的难受,尤其是想到……见忘禅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景伏城也坐不住了,忙一挥手道:“备马,我去宫中一趟。” 第45章 东生忙跟在屁股后面颠颠得道:“将军、将军,等等小的……您不是才从宫中出来么?” 景伏城冷冷扫他一眼,吓得东生立马闭了嘴。 景伏远正在练字,听得景伏城兜了一圈又回来了,也觉惊奇:“他又来干什么?” 景伏城急得不行,直接推门闯了进来,大喇喇道:“皇兄,方才你交给我的那个差事,让我去边关接公主的那个,我接了!” 景伏远一顿,然后便是停笔一笑:“你眼下才来接,已是晚了。” “什么意思?” “方才朕已把这差事交给了即子箴。” “他一个京官,去什么边关啊?”景伏城脸色一沉,眉头紧皱了起来。 “无人可用,他既主动请缨,朕只好将计就计了。”景伏远倒很是平静的提笔再次写字,“朕身为一国之君,总不好出尔反尔,这差事既然已经落到了他的头上,朕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若是想去,便自己想法子罢。” 景伏城闷着不作声,气闷十分,合着还得他去求那个姓即的? 第39章 好戏一场 景伏城思索着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即子箴将那差事拱手让给自己。 其实他心里头也清楚,想让他让给自己,可能性太低了,毕竟即子箴接下这个差事多半也是为了去边关查秦将军一事,所以他估摸着只能曲线救国,只要能跟着一起也不行,倒不至于一定要做这个差事里头主权的人。 可……要跟着一起,也得经过那即子箴的同意才可。 景伏城来回踱步,愣是晚膳在桌上都放冷了也顾不上。到了天彻底黑下来,他才下定决心,将小厮东生喊了进来:“你去,将这玉佩送到即子箴的府上去,就说是本将军送的。” “是。”东生连忙应了声,“将军,林副将他们在外面候了您许久了。” 景伏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神色冷了几分:“又是来做什么的?” “说是逮着个奸细,看您要怎么处理。” 景伏城将手上那盏茶放了下去,道:“去主堂罢,先把他们的茶备好。” 景伏城口中的主堂其实并非是大堂,而是他府中一个关押犯人之处,此地按理来说并不符合律例,但因为他身份特殊,所以即便景伏远知道,也就当做不知道一般。 副将们带来的人压在主堂内,双手双脚都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是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男人,嘴里塞着破布,一句话都支吾不出来。 “是从军中逮到的,正在用鸽子往外传递消息。”林副将低声道,“问什么也不说,只好带过来您这边。” 景伏城靠着椅背,冷峻的望着他,没有出声。 但那眼神幽深,望得这细作浑身发颤,不一会儿冷汗就将后背给浸湿了。 人人都说这景伏城审人时好似阎罗再世,他心里一贯是不信的,可眼下却踏踏实实的体会到了何谓阎罗再世。那审判的双眼好似将人给放在火上一边烤一边千刀万剐,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疼的。 细作禁不住挪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既然什么都不说,那就动刑,直到他说为止。”景伏城懒懒的闭上双眼,摆了摆手。 这些事儿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无论是什么刑法,都有专门的人去做。可以让他痛到极致却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折磨人的法子多得是,绝对有一样能让这男人张开那张嘴。 惨叫声不绝于耳,就连那林副将都不忍的挪开了视线,景伏城却从头到尾都气定神闲,甚至颇有闲心的思考起来到底要怎么说服即子箴这件事来。 在边关待的这么些年,在血腥味里思考问题,是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的事儿。 “将军。” 惨叫声突然停住了。 施行的人一愣,细细检查一番,神色却是有些慌张了跪了下来:“这人……咬舌自尽了。” 景伏城睁开眼,双眼神色迥然,冷漠至极。 那人忙避开了视线,瑟瑟发抖道:“是小的错了,小的未能察觉到他……” “罢了。”景伏城急着要去解决去边关一事,倒也无力与他斡旋,只站起身来,道,“搜一下他身上可有什么有用的东西,然后找个乱葬岗处理了便是。” “东生,你跟我过来一趟。”景伏城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他挥了挥手示意东生跟自己出了主堂,“林副将,我这儿若是有什么消息,便第一时间告知你。请回吧。” 林副将不敢再多说,立马应了声离开靖王府。 “即子箴那边可有消息了?”景伏城问道。 东生脸色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呃……”东生哭丧个脸,战战兢兢道,“小的按照将军吩咐的,将那块玉送去了即府,可即大人见着这块玉只说了一句话……” “说的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东生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才将那即子箴的模样学了个活灵活现。 他夸张地瞪大了双眼,神色诧异道:“他吃错药了?” 给景伏城气得,脸“唰”的一下就黑了个透。 东生立马跪了下去:“将军饶命,将军饶命,那即子箴果真是如此说的……” 景伏城将一旁的毛笔拿起来,将一张纸扯下,写了好几遍都不太满意,最终只写了两个字——“一叙”,递给东生,道:“你再去跑一趟,送到即府,就说我请他来我府上一叙。” 第46章 东生忍不住开口道:“将军若是有事相求,其实……其实……倒不如主动去一趟即府……” “荒唐!”景伏城道,“我堂堂靖王,堂堂将军,怎会主动去他府上?” 景伏城说这话亦是心虚,若这要求的人换成是其他人,他早就跑上去了,可这人……这可是情敌啊!丢啥也不能丢了面子啊! 被景伏城这样一骂,那东生立马屁滚尿流的往外去了:“小的这就去送信。” 于是一等又是几个时辰,东生回来时哭丧个脸,不晓得的还以为家里头出了白事。 景伏城一见他这模样便知道事情不妙,心狠狠地一沉:“他不来?” “即子箴非但不来,还让小的将这东西给一并带了回来。”东生说。 一看那摊在掌心的玉,不正是景伏城服软给他送过去的那块?这即子箴还当真是得寸进尺! 景伏城声音极冷道:“他说什么了吗?” “那时忘禅大师也过去了,所以他什么都顾不得说,只把玉还给了小的,让小的转交给您。” 一听这话,心里头的怒火更是直往上冲,景伏城猛地一下站了起来,道:“走,去即府走一趟。” 忘禅目送东生离开,不由得开口道:“他怎么找到你府上来了?” 即子箴不由得笑了笑,说:“有事相求,却又不肯放下面子。不说这些,你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只等出发。”忘禅又看一眼那东生的背影,道,“你可觉得这小厮……长得有几分面熟?” “倒是不觉。”即子箴摇摇头,问他,“你认识?” “记不起来了。”忘禅道,“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想不起来便别想了。等着同我一起看好戏罢。”即子箴笑道,“景将军向来把眼睛长在头顶,今日我倒想要杀杀他的威风。” 忘禅微愣:“你要做什么?” “且等着看吧。” 第40章 出发 忘禅这头还在好奇即子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头便见着即子箴领着他那小厮东生悻悻然又过来了,本来是威风凛凛,一见忘禅也在,这威风便先去了八分,脸上凛冽神色霎时一僵,旋即问道:“你也在?” “我如何不能在?”忘禅道,“子箴院子里头有几盆花快死了,请我过来看上一眼。” “嗯。”景伏城应了一声,将视线放在即子箴身上,似在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即子箴也当没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只一味的替忘禅递点东西什么的。 景伏城在原地踱步几圈,终是开了口:“即……咳,子箴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忘禅眉心一跳,心道景伏城这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要求即子箴,居然连兄都喊上了?若非景伏城说要借一步说话,他都想偷跟上去好好地听一下八卦了。 即子箴倒也没过于为难景伏城,跟着他进了另一侧院落。 “东生,你留在此处给忘禅大师搬搬花草。” “是。”东生本打算跟上,一听这话立马停了脚步,殷勤的问道,“大师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此物,是特地送给子箴兄的。”景伏城清了清嗓子,道,“还请收下。” 这幅谦卑的模样让即子箴怀疑这人是不是被人夺了舍,一夜之间怎么就从仇敌变成了如此客气的模样? 即子箴虽将他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但也有些震惊,景伏城竟愿意为忘禅做到这一步,确实令他万万没想到。 如此看来,这姓景的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至少他待秦持玉是真心的。 即子箴垂目,接过那玉,放在掌心把玩了片刻,才直入主题:“今日景将军突然造访我这儿,恐怕不是为了送礼来的吧?说吧,景将军有何事?” “那去边关接公主的差事,本是陛下安排给我的,先前我一时没想通,便拒了。”景伏城忍着心中的屈辱,告诉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为了忘禅屈一下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此事便不劳烦子箴兄去边关辛苦一趟了。我对那边本就熟悉,走这一趟反而容易些。” 果然与即子箴所想别无二样。他笑了两声,伸出手,重重地在景伏城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道:“景将军啊景将军,这是陛下圣口旨意,我身为臣子如何敢违逆?景将军这是找错了人,要找,也该去找陛下。” 他收回手,双手负背,下颚微抬,眼神轻轻往外扫了一眼,心道忘禅那边估摸着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景伏城神色冷了几分:“子箴兄这是不让了?” “不是不想让,而是不敢让。”即子箴淡淡道,“不过,景将军若是想去,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你说。” “虽说景将军取代不了我的差事,但此次出使敬国,我却是还缺了一个副手。你若是想一同前去,来当这个副手倒也不是不可以。”即子箴微微一笑,眼神讳莫如深,“不过嘛,当这个副手,却也是有条件的。” 景伏城脸绷得极紧,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三个大字:“说说看。” “这其一嘛,自然是要听凭我这个主事的差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得违逆我的意思。”即子箴双手负背,来回踱步,边走边缓慢道,“其二,自然是不得擅离职守,景将军是从军营里头出来的,自然也知道军营里的规矩,也守军营里的规矩,想来这两个条件对于你来说一点也不难。” 第47章 景伏城仍绷着脸,不说话。 “我能想到的便只有这个法子。”即子箴道,“至于景将军做不做,还是由你自己定。” “你容我考虑一下。”景伏城最终道。 待景伏城离开了,即子箴到底没忍住,酣畅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忘禅奇怪的看向他。 即子箴又笑了两声,这才将事情始末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越是忘禅越发无奈,最后道:“早晓得你是让他吃瘪,我也该在一旁好好看看,这倒很是难得。” “你觉得他会不会来?”即子箴问道。 “我……”忘禅浇花的动作一顿,神色微微一动,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嘴上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我如何知道?他的心思谁也摸不透。” 即子箴却是摇头笑道:“我猜他明日一准到。” 忘禅摇了摇头,没再继续多言。 但他心里头确实是有些好奇,也有些紧张,惹得这一晚上翻来覆去的连觉也没睡好,第二日一行人约在城门出发,忘禅到了,遥遥便看到景伏城着一身黑色便装,立于马匹之上,身姿潇洒。 一旁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小姑娘,聊得好不快活。 ……他还当真是来了。 忘禅自然知道他是为谁而来。 除了他,还能有谁? 心里头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有些满,又有些惶恐,总之千头万绪,连个线头都理不出来。 见忘禅抵达,景伏城下了马来接他:“东西都备好了?” “是。”忘禅说,“也没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包袱而已。” 景伏城还是将他手上的那个小包袱接了过来,轻飘飘的,着实是没什么东西的样子。 两人又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即子箴也准时到了,一看到景伏城也立在那儿,他便露出个兴致盎然的笑容来。 他大步上前,重重地拍了一下景伏城的肩膀,道:“景副手,你到了啊。” 景伏城的表情难看得像是吃了屎一样。 忘禅也没忍住嘴角翘出来一个笑容,问道:“你们二人这是……” “昨日……” “先出发吧。”景伏城估计是怕丢了脸,飞快的打断即子箴的话头,道,“你们二人坐马车,我骑马便可。” 即子箴朝忘禅挤眉弄眼作出个表情来,惹得忘禅没忍住轻声一笑,道:“好,出发吧。” 晨曦微露,几辆马匹和两辆马车驶出京城,朝着遥远的敬国缓慢而行。 第41章 吃醋 忘禅伤寒未愈,这一路也是带着药和药罐子的,走到哪儿熬到哪儿,一路留下了浓郁的中药味道。 景伏城非常主动地把熬药这事儿接了下来,每晚要花一两个时辰的时间来做这事儿,亲手熬了,又亲手把东西送到忘禅的手里头去。 忘禅喝得嘴里全是苦味,连喝口水都觉得是苦的。 这一日景伏城又端了碗中药进来,忘禅实在觉得“苦不堪言”,便叹了口气道:“风寒实是已经好了,再不必喝这药了。” 景伏城愣是将碗递给他:“大夫说了要培本固元,即便是好了,这风寒仍在体内,若不坚持喝药,恐怕又来作祟。” “实是……太苦了。”忘禅扶额道,“这每天一碗,何时才是个尽头?” “自是等你身体大好了。”景伏城道,“瞧你现在瘦的这样,身上是一点肉都没有了。每天只吃些汤汤水水的绿叶子菜,哪里长得起来肉?” 忘禅实在不想与他多言,干脆一捏鼻子,一口气将那碗药给闷进了肚皮。 一松手,苦味便反上来,苦得他眼泪也莹出眼眶。他吸了口气,说:“真没喝过比这更苦的药。” “给。” 景伏城掌心一翻,上头竟放着一颗麦芽糖。 “我猜着你会嫌苦,早上经过镇子时见着有人在卖麦芽糖,便买了点。”景伏城将糖纸剥开,扔进他的嘴里,道,“味道如何?” 这麦芽糖,其实说不上好吃。 煮得有些过,味道也不浓郁,甜得发腻。那甜味瞬间将忘禅嘴里的苦味给压了下去,他在嘴里转了两圈,说:“还行。”实际上哪里是还行,分明是……太腻了。 景伏城狐疑的看着他:“不能吧,麦芽糖这种东西,总不能做得不好吃吧。”他说着自己也剥了一颗扔进嘴里,然后迅速地吐了出来道,“怎会这般甜腻?” 见忘禅仍含在嘴里,他忙将手伸出去:“我记得你最不爱吃腻得慌的,快吐出来。” 忘禅低头看了眼他的手掌。 忘禅还记得景伏城的掌纹很多,沟沟壑壑,像是昭示这一生的坎坷。 可眼下低头看过去,反倒是手掌一条横亘掌心的疤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顿了顿,下意识的握住了他的手,拇指从他的疤痕上划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景伏城抽回手,不甚在意的说道:“有一回跟敌军对抗,一刀劈在了手掌上,不过我运气尚好,断掌也没断彻底,还接了回来。只是从那以后左手都不能用太大力气罢了,使不上劲儿。” 忘禅心里头便是狠狠一疼。从前在宫中,景伏远将他惯着,秦持玉也将他疼着,再往前,在冷宫里,也至多是受人冷眼,吃不饱穿不暖,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可他在战场抗敌这么多年,得了个少年将军的称号,让人闻风丧胆,想也是经过了无数厮杀得来,受这些伤很正常,但不知道为何,忘禅心里头就是觉得很难受。 第48章 他收回手,问他:“不疼?” “疼。”景伏城挺认真的说道,“但没办法,我身后这片故土,若连我都退了,还有谁能保住?” 头一回,忘禅觉得景伏城真不是从前那个稚嫩小儿了。 他被风吹日晒,雨打飘零,在无数刀光剑影和鲜血淋漓之中拔节生长,他当真成了一个被无数人拥护,被无数人依靠的大人。 从前景伏城也说过让秦持玉依靠他,秦持玉从未当过真,觉得他太幼稚。 可若是换做眼前的景伏城,他是绝对有资本说出这样的话的。 “是。”忘禅心中吐出一口浊气,终是没忍住,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道,“小城长大了。” 可这样的温柔恰恰不是景伏城想要的,他拢起眉头,将忘禅的手拉了下来,捏住他的手腕道:“如今你比我还矮半个头,这样哄我合适么?” “你纵是长得再高,不也是从前那个跟在我屁股后头喊兄长的小城么?”忘禅悄无声息的拉远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只当从前那段迷情混乱的岁月根本不存在,他自认为将两人摆回了正确的位置,“行了,麦芽糖你拿回去吧,那腻味儿我实在是受不了。明早还要赶路,早些歇息。” 景伏城没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待到忘禅去倒茶时,才发现景伏城竟将剩下来的一堆麦芽糖放在了桌上,扎眼得很。 忘禅笑着笑着,突然就有些笑不出声来。他拿起一颗,剥开糖纸,将糖放入嘴里,仍然是甜腻至极的味道,可这一回,怎么也压不下去心里泛起来的苦。 忘禅将麦芽糖全都收回了包袱里,边收边在心里头求着佛祖谅解。 第二日一大早,景伏城就起来熬药。忘禅是被苦味给苦醒了的,睁开眼便深深地叹了口气,扶额无奈,不知道这药还要喝到什么时候去。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景伏城来敲门,喊他起床喝药。忘禅抱着懒得争辩的想法,配合的起了床,又要将一大碗药灌进去。 “喝不了便别喝了。”即子箴不知道何时走过来,眉头紧锁着,道,“这成天的喝药也不是个事儿,别明明没病,也灌出病来。” 忘禅深有同感,苦于不知如何拒绝景伏城的好心,一听这话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道:“倒也是,那不若从今儿开始这药便不喝了。” 景伏城看看即子箴,又看看忘禅,脸色一沉,伸手将那碗药给夺了回来,道:“不喝算了。”然后抬手一挥,竟就这般将药给直接洒到了地上去。 忘禅看得心疼:“你干什么?” “你不是不喝么?不喝留着做什么?”景伏城道,“走吧,该出发了。” 忘禅心道他昨天是想多了,景伏城还跟以前似的,一样的幼稚。 他与即子箴对视一笑,难免苦笑着摇了摇头,用唇形说道:“他就这样,别介意。” 即子箴摇了摇头,与忘禅打了个眼色。 就是没想到景伏城居然在此刻转过头来想说句什么,正好逮到两人在自己背后“眉来眼去”,那火更是一冒三丈,醋味大得方圆百里炒菜都不用加醋了。 景伏城冷着声音道:“也是,这药有的是人给你熬,倒确实是用不上我。” 忘禅:“……” 第42章 敲门 这一路上,即子箴和景伏城之间都是鼻子不对鼻子眼睛不对眼睛的。 其实不只是景伏城看即子箴不顺眼,即子箴看景伏城亦是。两人这一路上小吵不断,但幸好都看在忘禅的面子上,还未起过太大的冲突。 因着倒药一事,景伏城生了一会子气,但看到即子箴对忘禅关怀备至,他又很快劝好了自己,舔着脸上前去问忘禅要不要喝水。 忘禅拿他毫无办法:“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话虽如此,景伏城还是去一旁的湖里接了一大袋子水,搁置在了忘禅的马车上。 此时离边关大概只剩下一半的教程,前面有个临城,过了临城边要走个两天两夜才会有下一个歇脚的地方,景伏城便提议今晚暂时先在临城住下。 即子箴却有不同意见:“哪里都是住,住客栈与住外头也是一样的,不用刻意进城去。” 景伏城自己倒是没什么,他以前打仗时什么地方没睡过,只生怕把忘禅给累着了,便固执己见道:“若不好好休整一番,只怕后面走起来有人生病。” 即子箴便笑了一声,道:“景将军,我没记错的话,您此番去边关不过是我的副手而已。你们军营里的规矩也是这番吗?将军说话,下面的人便跳起来说我不同意?” “你——”景伏城一下绷直了脸,手握住了自己的长剑剑柄,手背青筋暴起,却不知用了怎样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把那柄剑给拔出来。 这一路即子箴都拿这个压着他,偏他也还算是个守规矩的人,只是为人恃傲,常忘了这回事儿。 如今即子箴一提,他心里头便是火冒三丈。 眼看着两人又得轰轰烈烈吵一架,忘禅实在不想再一个一个的去劝,便连忙跳出来阻拦道:“后面的脚程还很长,我们坐马车倒是不觉,其他人确实也累了……便在这临城休整一夜,明日赶路,想来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即子箴这回听话得很,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全体都有,进城!” 第49章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城。 即子箴没通知临城的知府,但这知府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消息,他们一进城,就被逮着了。 这下倒好,连客栈都不用找,直接住进了知府安排的好地方。 不止住得好,人家连晚上的晚膳都安排得妥善,虽不是在城中最大的酒楼用,但那知府说是专门请了最好的厨子来家中做的一餐家常便饭,闹得即子箴和景伏城连拒绝都没了法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不过这李知府恐怕没想到一行人里居然还有个和尚,准备的全都是荤菜,忘禅一上桌,闻见那味儿,便觉心头一阵难受。 景伏城将一盘青菜搁到了忘禅眼前去,道:“待会儿我再给你加餐。” 忘禅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生事端,便将就着用筷子,只吃那盘青菜。 “下官听闻景将军途径此处,激动得啊,那心是扑通扑通的跳,还想着您要是不进城,我就是出城去迎也要将您给迎进来,所幸,咱这临城还是吸引将军大人的。”李知府举着酒,一饮而尽,乐呵呵地笑道,“将军莅临,蓬荜生辉,实乃下官之荣幸啊!” 景伏城随意地抬了抬杯子,抿了一口,淡淡道:“我此行不过是给即大人做副手,倒不好抢了他的功。” 李知府这才转过去朝即子箴敬了一杯,道:“也敬即大人一杯,青年才俊呐!” 对比起来明显要敷衍不少。 即子箴也举杯相碰。 这一餐看起来大家像是聊得十分尽兴,但实际上都是那李知府在不停地输出又输出,忘禅只觉得耳边像是多了一只苍蝇,嗡嗡嗡的始终没停歇。 吃完这顿,忘禅着算是松了口气,李知府又邀请三人去听戏:“我府中便有个戏班子,在西苑那边,走两步就到了。” 即子箴一番推辞,却没推辞掉,只好又跟着他去听戏。 忘禅走在最后,跟着进了那戏楼。戏楼修得倒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铺张浪费,反而十分简朴,三人进去时,戏班子已经是在唱了,一旁的位置上坐着几个妇人,正听得尽兴,吵嚷之间,忘禅注意到坐在最角落一个大概十五六的姑娘看到景伏城时,眼睛唰的一下亮了起来。 忘禅微微挑眉,跟着坐了过去。 李知府便一一介绍,原都是他的府中女眷,吃了饭闲着没事做,便过来听戏。 至于那个姑娘,是李知府的嫡女,叫李眉亭,待字闺中。 忘禅心中已经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果不其然,这场戏一听完,景伏城便找了个理由告了别,他说一不二,任由李知府怎么委婉留他他都不放在心上,径直离开了这儿,他走了没多久,忘禅便看见那李眉亭也偷摸的消失了。 啧。 忘禅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到眼前这场戏上。 “这场戏我听过无数回了。”即子箴打了个哈欠,低声道,“这戏班子演得却也不怎么样,当真是来打发时间了。” “嗯。”忘禅半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你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想来这李知府也不会特别要留你。”即子箴道,“我来打发他便是。” 忘禅一想也是,便起身告辞,那李知府果然没多留他一句。 沿着长廊出了戏楼,路过一处茂密林深处,忘禅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忍住了好奇没去看,只因为女子娇娇软软的声音也在其中,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 忘禅加快步伐,迅速地离开了此处。 他的房间便在景伏城和即子箴的中间,先去看了眼勤亦已经睡下,他这才慢悠悠的点了自己房间的灯开始收拾。 一收拾才觉得有些饿。 晚饭实在是没吃几口,光一盘青菜能抵什么事。 算了,便当做是辟谷了。忘禅心里头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起门来。 三长两短,是景伏城的敲门风格。 “开门。”景伏城的声音也传进来,“饿了吧?” 隐隐的,忘禅像是闻到了桂花糕的香味。 第43章 诡计 景伏城拿了个食盒进来,揭开最上面一层便是桂花糕,香味扑鼻而来,忘禅也禁不住唾液生津,问道:“这大晚上的还有人卖桂花糕?” “嗯。” 忘禅将最上面那一层揭开,看到下面放了碗面,卖相很一般,打了个鸡蛋有些零碎散乱,至于食物的香气……更是没有。 “看你晚上没吃多少,想来是饿得慌。”景伏城说,“好歹吃些垫垫肚子。” 忘禅没去问他那李眉亭什么情况,而是坐下来用筷子先夹了面送进嘴里,咸味瞬间在舌尖弥散开来,这是不知道把盐放了多少。 景伏城眼神里闪烁着期待的意思,问他:“如何?” “还行。” 看他这样,忘禅还能有什么猜不到的,多半这碗面是景伏城自己动手做的。 这也不是景伏城第一回给他做吃的,但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忘禅也是霎为佩服。 他从前就爱多放盐,如今依然如此。 景伏城松了口气,道:“能下嘴就行。” 景伏城一直将忘禅盯着,害得忘禅想敷衍的吃两口也没法,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一整碗面都吃了下去,齁咸。 忘禅一口气喝了一整晚茶水。 第50章 景伏城这才满意的道:“你若是喜欢,改日我再给你做。” 忘禅差点没被嘴里的那口茶给呛死。 他多吃几次这么咸的东西,不知道小命儿还保不保得住。 忘禅忙起身送客:“多谢景将军,其实我这儿还带了许多干粮,倒不至于饿着的。” 他话音刚落,突然听到隔壁房间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去,轰地一声巨响。忘禅往外走了两步,景伏城神色也冷了几分下来。 “我去看看。”景伏城推开门。旁边就是他的房间,里头现在应当是没人的,怎会有东西掉落? 忘禅也跟着一起。 两人想着里面恐怕有人,便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忘禅本来是立在景伏城左侧,被他一把拉到了身后去护着,所以景伏城开门后,忘禅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里面的情形。 随着门被打开的同时,里面传来了一声女人尖利的尖叫声。 忘禅的视线不止被景伏城挡了大半,在景伏城看清楚里面的情形后,又是第一时间转过身用一只手蒙住了忘禅的双眼。 眼前倏地一片黑暗,忘禅愣了一下要去拉:“怎么了?” 景伏城死死的箍住他的双眼,朝里面喊道:“你先将衣服穿好。” 忘禅心中一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女子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忘禅捏住景伏城的手腕,低声问道:“是有女子……” “嗯。”景伏城语气平淡,似将眼前一切都视若无物,“你先别看。” “阿弥陀佛。”忘禅刚道完一句平心静气,便听得里头那女子嘤嘤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可就不得了了,吸引了才结束听戏的众人的注意力,忘禅听到又是一个女声急匆匆的往这边来了。 “天老爷啊!”有个年龄稍大些的女人喊道,“我这……这……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你这死妮子怎么这么大的胆子啊!” 估摸着那女子衣服是穿得差不多了,景伏城松开了他的手。 眼前重获光明,忘禅这才看到屋子里有站着个有些熟脸的女子。 还没等他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儿看过这女子,“噔噔噔”,一旁另一道俏丽的声音越过了人群,直直的上前,然后“啪”的一巴掌,狠狠地甩到了这女子的身上! 忘禅突然一下想起来,方才听戏时,她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一直站在一旁候着。但她却不用给人端茶送水,想来应该也不是丫鬟,那是…… “李眉青!你这不要脸的臭丫头,景将军也是你能肖想的吗?你好大的胆子!”李眉亭看样子恨不得对这李眉青拳打脚踢了。 一旁穿红戴绿的,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人突然扑了出来,一下子跪在了景伏城的面前,哭爹喊娘似的嚷道:“求将军大人发发善心,我女儿虽是庶出,却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如今被您给看了全身,以后还这么去嫁人啊!求将军大人发发善心,便将眉青给纳走吧!” 她甚至说的是纳而非娶。忘禅心中一片荒凉。 做知府的女儿,虽只是庶出,但嫁给家境殷实的人家是没什么问题的,可为了攀龙附凤,宁肯将自己的一生都送进去,只做个小妾,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 忘禅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幽幽叹了一声。 与忘禅比起来,景伏城倒是冷静得很,他也是经历惯了风浪的人,这样的事儿并非第一次碰到,所以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就跟处理的不是自己的事儿一样,他抬眼看了看那李眉青,道:“夫人若是担心贵女嫁不出去,本将军倒是可以给她保媒。” 那女人脸上一僵,旋即跪在地上疯狂的磕了好几个响头:“这、这怎么行……她都被人给看了去……”说到后头,声音是越来越小。 “笑死个人了。”李眉亭拿手绢捂着嘴笑道,“真当你李眉青的身体有多高贵了啊?不过是被人看了两眼罢了,还以为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眉亭,你少说两句。”李知府的正室夫人皱着眉头,阻了李眉亭的话语。 李眉亭也是不太怕自己的亲娘的,撒娇道:“我说的不都是实话么?” 眼下,一直沉默的李知府也终是开口了:“景将军,是微臣没能教好自家的闺女,给您添了麻烦,可她又确实未能出阁,若是就这般……” “本将军说了,可以给她保媒。”景伏城言语之间颇有不容拒绝之意,“正好我手底下有个小将一直未能娶妻生子,她若是愿意,可嫁过去当正头夫人。” 李眉青估计也没想到景伏城竟冷情至此,她是丢了夫人又折兵,霎时哭天喊地的哭了出来:“我不嫁!我被景将军看了身子,若不嫁给景将军,我便是也不嫁!” 看模样竟像是要撒泼打滚只嫁给景伏城一人似的了。 忘禅看这场闹剧看得心中戚戚,想这权势当真害人,让人把所有脸皮都给扔了,也要去追逐……他叹息一声,转开了眼。 “我此生只娶一人。”景伏城说。 忘禅心里头突然一紧,像是被人给猛地攥住了心脏。 他不由得想到,景伏城说的那人不该是他吧。他是个男人,如何娶? 想来除了他,景伏城亦有其他感兴趣的姑娘家…… 此时,景伏城已有些不耐烦了,居高临下的望着那撒泼打滚的女人,冷着声音说道:“你不嫁便罢了,就继续留在李府吧。”他说完,竟不去顾忌那李知府的神色,连表面功夫也不做的,径直甩袖进了屋,然后将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第51章 第44章 死了 经过此事,忘禅又对景伏城的魅力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虽然他知晓京城那些女子人人都把景伏城当做是最佳夫婿,但有官家小姐居然用这种下作的方式也要嫁给他,而且不是做正头娘子,只是做个妾,还是让忘禅有些难以想象的。 为着这事儿,忘禅是帮景伏城愁了一整晚没睡好觉,景伏城却不一样,他不仅睡了个好觉,还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李知府家中突然大乱,他才醒过来。 忘禅本在打坐,听到有人疯了似的拍打自己的房门,忙睁开眼去开门。 “出大事了!”即子箴站在门口,喘着粗气,道,“昨儿个那小娘子,叫什么李眉青的,刚被发现自己在房间中自尽了!” 忘禅手一抖,眼神霎时瞪大了:“什么?” 即子箴又重复一遍,道:“说是今儿个丫鬟喊她,她一直没动静,丫鬟以为她是羞怯昨晚的事情,便没进去,但刚刚觉得不对,进去看了一眼,一开门便看到人吊在房梁上,身体早都硬了……” 忘禅眼前先是一黑,险些没站稳,紧接着,他扶住门槛,问道:“她……当真是自尽的?” 即子箴眼神微微闪烁,随即压低声音道:“我刚听到这消息时,也同你一样的想法。” 忘禅一顿,站直了身体:“先过去看看。” 两人出门时,碰着景伏城正在穿戴外套,大门敞开着,他倒是丝毫不介意。 忘禅步伐一顿,问他:“你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李眉青死了。”忘禅说完,细细观察着景伏城的表情。 却不想景伏城神色连变都没变一下,平静得很:“刚听说了。你们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忘禅心里头便狠狠地跳了一下,他注视着景伏城。 景伏城不甚在意的回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忘禅收回视线,“我们先过去了。” 李眉青的尸身早已被收敛起来,现场几乎没任何痕迹了,忘禅进去时,那李眉青的生母,也就是李知府的侧室正哭天喊地的骂着:“天杀的啊,怎么就自尽了啊……不过是被人看了身子,眉青,你可不是这性子啊……” 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她像是脑子里灵光一闪似的,突然扑到了李知府的身前,道:“老爷,你可要为咱的眉青做主啊,您是了解她的,她哪会为了这种事要死要活的连命也丢了,肯定是……肯定是有人害她,对,有人害她!” 侧室抬起头,眼神冰冷如蛇般,骤然出声道:“肯定是那景伏城不肯娶我家小女,才痛下杀手!都说他手里染了无数鲜血,他定然觉得害我女——”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将侧室接下来要说的话给狠狠地打没了。 侧室捂着自己的侧脸,脑袋都被打得发蒙,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知府狠狠道:“景将军岂是你这无知妇人能随便编排的?” 殊不知侧室这话,同样说进了忘禅的心坎里。 他惯来是这样一个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不想被纠缠,便干脆要了那人的性命,景伏城并非做不出来。 反正他手上沾染的鲜血已经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条两条的性命。 忘禅心里头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当年他之所以离开皇宫,不正是因为在这深宫之中,没有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利益,而将他人的生死置于不顾。 从前他以为景伏城不是这样的,直到他发现景伏城也不过是万千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了…… 忘禅再也听不下去,只坐了下去,开始为这无辜丢了性命的李眉青超度。不管她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只求她能登极乐,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莫要再像此生一般十来岁就丢了性命。 景伏城姗姗来迟,那李知府却并不让他进里屋,只谄媚道怕死了人,怕冲撞了他。 景伏城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淡淡道:“东西可都备好了?” “备好了。”李知府道,“景将军若是想眼下出发,都是没问题的。” “好。”景伏城往里看了眼,见忘禅正在超度,便道,“那我们便用过午膳再出发吧。” 言语之间,竟是丝毫没将李眉青死之事放在心上,关心的不过是自己什么时候出发罢了。忘禅心中更是发冷。 超度结束,他起身时眼前发黑,即子箴扶着他缓了一阵。 景伏城也迎了上来,要扶他。忘禅便将手抽了出来,往后退了一步,离他好些距离。 “不必劳烦景将军了。”忘禅道,“子箴,我们走吧。” 景伏城立在那里,缓了缓,才意识到忘禅好似生了气。 可这气从何而来?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啊。 用过午膳,一行人正式出发。 忘禅仍是没搭理景伏城,连一句多的话都没同他说。 景伏城禁不住去问勤亦到底是什么情况,勤亦也是一脸茫然:“景将军,我也不知道啊,他待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兴许是您做了什么事情惹了师父生气?” 景伏城实在是想不通,便趁着晚上一行人在郊外歇下,寻了空隙时间去找他。 忘禅正在给火堆加柴火,便看到景伏城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旁,忘禅没抬眼看他,而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第52章 景伏城也帮他加了些柴,待到火势烧得旺了起来,声音噼里啪啦作响,他才开口问道:“你在生气?” “没有。”忘禅自是否认,“你想多了。” “我如何是想多了。”景伏城道,“一整天连句话也没跟我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还不是生了气?我到底是哪里惹了你?” 忘禅又往火堆里扔了柴,低着头,突然开口问他:“李眉青是怎么死的?” 他只问了这一句,景伏城便什么都懂了。他那么了解忘禅,能有什么不懂的! 只是心里头难免觉得难受,合着忘禅这是在怀疑他杀了李眉青。 景伏城没出声,他站了起来,冷着脸往一旁没人的地方去了。 忘禅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收回视线继续往火堆里加柴火。 第45章 委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忘禅和景伏城闹了矛盾,尤其是那景伏城,之前对忘禅这好那好的,这两天愣是一个字都没同忘禅说过。即子箴也看出来了,不过他只当看个笑话,毕竟他巴不得景伏城莫来纠缠忘禅。 眼看着就要抵达边关陲城,一行人又在野外歇下后,即子箴那不安分的心思又开始活络,他就喜欢看那位景将军憋不住气被气狠了的模样,于是又上去呲儿他:“景副手,这眼看着就要到目的地了,怎么你一点儿兴奋的模样都没有呢?” 景伏城刨了刨火堆里的柴火,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手里的动作更用力了几分。那火堆里的火星子便不断地往外头冒,跟景伏城心里头的火星子似的。 即子箴凑上前去,不要脸皮地说道:“你也别怪持玉多想,那场景,那情形,她死了对你来说不就是最有利的?谁不往你身上怀疑?” “持玉也是你能喊的?”景伏城着算是抬了抬眼,冷冷的看了看他,眼里的寒气直逼即子箴。 若是从前对景伏城一知半解的即子箴,知晓他手染鲜血无数的名头,说不定还会心有戚戚,对他有所忌惮。 可换成是现在的即子箴,自诩对景伏城也算是了解,就凭着他与忘禅之间的关系,景伏城也不可能真的拿他怎么样,所以他有恃无恐的笑了笑,道:“不过是个名讳而已,怎么喊不得?” 景伏城捏着一块烧了一半的焦炭,眸色微沉,冰冷道:“李眉青不是我杀的。” “哈?” “是李栋。”景伏城说。 即子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上,脑袋里的一根弦瞬间“铮”的一声绷断了,他说道:“什么?!你说是李知府自己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夜李栋来过我的房间,话里话外也是说的他那女儿清白已毁,恐怕以后不好找人家,话里话外让我带她走。”景伏城低嗤一声,道,“我自是不同意,他便有些悻悻然的离开了。第二日李眉青便自尽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当日我观在场众人神色,除了那李眉青的亲生母亲,无论是李栋还是他的正房夫人,神色皆无任何震惊之处,想来这法子是他二人一起想出来的。” “若是李眉青失了清白,难免会牵连到李眉亭也不好说亲事,不过是个庶出女儿罢了,自然不能影响了他们的嫡出女儿。”景伏城语气平淡,好像在说的并非是一件杀人,而是一件杀鸡的小事儿,“李栋的正房夫人能下得了杀手我倒是可以理解,只那李栋居然……着实有些心狠。” 即子箴愣怔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他终于抬起头,道:“这……你突然间跟我说这么大一段话,我还真有点不适应。” 景伏城:“……” 就在两人沉默这期间,风声骤起。 后面突然传来一两声脚步声,景伏城往后一看,正好与尴尬的忘禅四目相对。 他下意识地想笑,但又想起两人还在闹矛盾,于是硬生生地将笑容又给憋了回去。 忘禅一只手扶住一旁的树干,树叶哗啦声起的同时,上头有一枝树桠竟被这狂风刮断了,“咔嚓”一声,吓得景伏城骤然瞪大了双眼。 “小心——”一旁的即子箴喊道。 忘禅侧身想躲,可他刚刚一动,便觉鼻尖突然嗅到了一股很淡的药材香味——那味道他熟悉得很,刚出发的好几天他都在喝药,全是景伏城熬给他的,估摸着景伏城是被药熏久了,所以身上也染了些这味道。 他被人直接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的一个旋转,那树桠“哐”的一声,砸在了他们身旁的地上。两人恰好躲开了。 忘禅双手不自觉的搂着景伏城的脖子。 这惊魂的一幕直到安全了,两人都保持着那个动作,半晌没反应过来。 直到即子箴跑上来:“没事吧?” 景伏城这时才好像被惊醒了,瞬间将忘禅放了下去。他一个字也没多问,直接转头就走。 忘禅连忙喊住他:“小城——”他是下意识的喊的,于是从前惯有的昵称脱口而出。 他自己喊出来之后都觉得这两个字久违了,在唇舌之间咂摸,满是陌生的感觉。 景伏城也当场定在那里,但他没有回头。 忘禅嘴唇翕动,最后只道:“对不起。” 景伏城没回应,直接往前去了。 即子箴将忘禅的双手都摆动一下,将他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松了口气:“看上去应该没受伤。” 第53章 “我没事。放心吧。”忘禅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我本来在那儿摘野菜,并非故意要偷听你们说话。” 即子箴笑道:“我倒是不介意,只是看景将军那模样……啧,委屈得很。” “你还能从他的神色里看出委屈来?” “我猜的。”即子箴说,“毕竟换做是我,肯定老委屈了。” 忘禅哭笑不得。 即子箴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景伏城,道:“方才我看他为了救你,右手被掉下来的树枝划了一下,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大碍。” 忘禅一顿,到底是忍不住了,说:“我过去看看。” 景伏城藏在人群中,他的袖子被划开了,右手胳膊上也多了一道挺大的口子,不过这伤势与他上战场来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所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找人借来了一壶酒,随意的往自己的胳膊上倒了两下,就打算包扎起来。 他粗鲁的动作让忘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主动请缨:“你就这么处理?我来吧。” 景伏城这才发现忘禅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他顿了顿,道:“无妨。” “我来。”忘禅直接接过了他手中的那壶酒和包扎所要用到的东西,半蹲下来,先是将他伤痕周围的脏东西清理干净,紧接着用酒来消毒,最后才拿着绷带一圈一圈的将他受伤的位置给包扎起来。 他垂着眼,认真至极,景伏城看得入了迷,连他是什么时候包扎好了的都不知道。 只是等他缓过神来,忘禅已经在收拾那一地的狼狈了。 第46章 同情 忘禅只顾着手上的事儿,什么都没说。 景伏城盯着他,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总是如此。” 忘禅愣了一下,抬眼看他:“什么?” 忘禅的注意力还在这一地的狼狈之上,根本就没有去细想景伏城的言下之意。景伏城既已经说出了口,也不好再把话收回去了,所以干脆直言道:“以前在宫中时,每每出了什么问题,你总觉得是我的错。” 忘禅的动作于是一顿。 “有一年,岭晋小世子将我宫中的一个小宫女踹下了湖,她在湖中挣扎许久才被人救起,你没问清楚,第一反应便是质问我为何要如此调皮捣蛋。”景伏城盯着他,神色微凉,“任凭我如何向你解释也没有用,你便是认定了的。直到后头岭晋王领着世子来解释,你才肯相信这事与我无关。” “我……”忘禅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事情好像出现了不止一次。 景伏城垂下眼,缓慢地将自己手上的绷带裹好,边裹边开口道:“可你又待我那么好,若不是你待我那么好,我有段时间几乎要以为你是极讨厌我的。” “你想多了。”忘禅终于开口说道,“我从未讨厌过你,只是有时候我太过主观,什么问题都往你头上想去了。” 忘禅没说,景伏城也是前科太多,才惹得他对这些事都过于敏感。 眼下这情形再说这话还有什么意义,毕竟这回的确又是他做错了,再解释无非也只是狡辩而已。 “那你承认你这次错了?” “自是错了。”忘禅苦笑一声道,“圆宗大师告诉过我,自以为是便是我最大的缺点,尤其要改,只是没想到五年过去了,我仍然一点长进也没有。” “倒也不是说什么缺点不缺点的……只是你误会怀疑了我,难道就不给点什么补偿?”景伏城蹬鼻子上脸的往前一坐,紧紧盯着忘禅道。 忘禅一怔:“补偿?什么补偿?” 他脑海里首先闪过的是一些不该出现在他世界里的东西,紧接着赶忙将那些东西都给驱散干净,不断在心中念起来静心咒。 不该想,也不能想。 见忘禅没有生气,景伏城得寸进尺道:“你方才叫我小城。总算没有再施主施主、将军将军的喊了。从今天起都这般叫如何?” 忘禅心头一跳,垂下眼睑,却是不言了。 方才他是一时着急,说出口的话根本就没过脑子。 小城是以前在宫中时他常喊的,说好要与红尘彻底隔绝,他若是又把名字喊回去,与之前又有何异?这要求,当然是不可答应。 忘禅说出来的话也尤为冷漠:“不可。” 景伏城缠着他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越是介意,便越是代表你在乎。” 忘禅侧过身去坐,避开他那极为热络的眼神,双手合十,竟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景伏城心里头逐渐凉下去,但他没有彻底放弃,而是又换了个方向坐下,正朝着他道:“你越是逃避,便越是介意,越是介意,便越是……” 最后两个字没能说出口,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得了吧。”即子箴一只手搭在景伏城的肩膀上,用嗤笑的语气说道,“你那都是歪理。” 景伏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怒气压下去,继续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 “你今日便是在这儿把嘴皮子说破了,恐怕也不能如愿。”即子箴在忘禅的身旁坐下,笑道,“还是莫要打扰忘禅清修了。” 见即子箴坐在他身边,景伏城心头更是怒火中烧。毕竟忘禅平日是如何喊即子箴的?都是“子箴”“子箴”的叫,那关系绝对是非比寻常的亲昵,刺耳得很,有好几次,景伏城都要怀疑即子箴是否要如愿了,可明显忘禅除了称呼外,待即子箴其他也如外人……总之,他现在是看这位即大人越来越不顺眼,恨不得除之后快。 第54章 即子箴说完,还笑了笑,看向忘禅:“忘禅,你说是吧?” 忘禅叹了口气,站起来,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你们若是闲得慌,不如看看这一路上的灾民难民,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天下并不太平。” 景国同敬国的这一仗打了足足五年,虽说最后是景国获胜,但敬国其实心底一直不太服输。 边关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越往京城,太平盛世的假象便越发明显,可越往边关,这一路便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啃树皮,吃草根,只要能够活下去,便什么都吃。 这五年的时间,京城繁荣富贵,奢靡享受,可边陲小镇的这些百姓却连一口热饭都喝不上,又有多少家庭散了,有多少年轻的男子投兵死在战乱之中,不计其数。 而这些,才真正该是他们所看到的。 勤亦送出干粮回来,神色极其失落:“从前我只觉得自己只能吃些素,已是十分嘴馋了,眼下看到这些百姓竟连素都吃不上,只能用一些树根果脯,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儿。” 忘禅更是一声叹息:“当时该将勤非也一同带上,让他来看看这边关百态,免得他住在京城被繁华迷了眼,竟还挑起自己眼下的生活来了。” 勤亦苦笑一声:“勤非那是从未受过苦,还不懂这些。眼瞅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等到了地方,我便休书一封,寄回去,要让他好好看看这边关的苦态。” “战争才刚结束,百废待兴,有此情形,倒也正常。”忘禅起身往远处看去,那群流离失所的百姓正在狼吞虎咽他们送过去的食物,他的眼神逐渐远了,“只怕……” 接下来的话,忘禅没说出口。 “你是怕,这仗还得打,那一切更无尽头?”即子箴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是。”忘禅抬眼一声苦笑,“为争权势,这些当皇帝的,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他话音刚落,一个身影突然挤了过来,正好卡在了忘禅和即子箴的中间,将即子箴挤得往旁边去了两步,眉头也紧皱起来。 景伏城双手抱胸,淡淡道:“正因为皇兄看到了百姓之苦,所以才未对敬国有太多的要求,不过每年交粮万石,另送一位公主过来和亲罢了。” 忘禅一时竟无言以对。 罢了……在景伏城眼中,他那位皇兄,怎样都是极好的。 第47章 流民 离边关越发近,这一路上的流民也就越来越多,忘禅已将身上能够贡献出去物资都贡献出去了,一路上再遇到人,难免心里头觉得憋屈难受,尤其是看到那种不过一两岁的奶娃娃,长得一点也不胖墩墩的,反而瘦得连骨头都很明显。 勤亦看得心里也十分不舒服:“师父,你看那边……” 忘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却见不远处一张黑黢黢的小脸竟也有肉眼可见的苍白,纤细的四肢无力地乱挥舞着,虽然饿得直哭,可那哭声却像小猫叫似的,小得几乎听不见。抱着那孩子的是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女人,也是浑身黢黑,穿得破破烂烂的。 忘禅正要叹气,突然见那女人竟抬起了手,牙齿狠狠地咬在了手指上。鲜红的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女人将手指凑到了小孩嘴边,那小孩便似得到了什么琼浆玉液似的,吸了起来。 “停车——” 忘禅到底是没忍住,喊了停。 “你那里可还有什么吃食?”忘禅看向即子箴。 即子箴翻了一下自己的包袱,随身携带的如今只剩些珠宝金银,这些东西在这里并不管用。 食物少得可怜,连他们都得稍饿着才能抵达边关。 即子箴犹豫了一下,将自己仅剩的一个饼子拿了出来:“只剩这个了。” 忘禅不忍心再拿他的东西,便撩开布帘看向不远处马上的景伏城,问道:“景将军,你那里呢?” 景伏城这一路上反倒是那个略显冷漠之人,忘禅和即子箴每每救济流民,他都是冷眼旁观,所以他那里倒是留了不少吃食。忘禅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喊他,可如今已是万不得已。 看那小娃的模样,若是再不吃点什么,恐怕便要丢掉小命了。 “我不建议送给他们。”景伏城眉头微皱道,“我这里是我们仅剩的食物,但距离边关仍有两日脚程,若是送给了他们,接下来的两日便要饿着肚子。” “我们不过是饿一饿肚子,他们却要丢了性命,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忘禅撩开帘子跳下马车,神色严肃,“你从来只以自己为重,可曾想过若是今天给了他们一个饼子,他们便能活下去了呢?” 两人四目相对,隐隐之间在对峙着。 忘禅不让步,景伏城同样也不退,东西掌握在他的手上,他自然有说“不”的权利。 忘禅心下一阵寒凉,纵然五年过去,这个人的本性仍与以前一模一样,自私自利,向来只考虑自己。 他不再继续劝了,转过头看向即子箴,道:“子箴,恐怕只有苦一下你,一起和我饿饿肚子了。” 即子箴将手上仅剩的那点东西递给忘禅,眼看着忘禅要接过往那女人处去,景伏城突然从马上一跃而下。 即子箴那干粮还未递出去,突然觉得腕间一痛,手猛地抖了下,掌心的干粮就这么掉到了地上,沾了灰。 忘禅黑着脸往后看:“景伏城!” 第55章 “你要送给其他人,我不说什么。”景伏城冷声道,“但那女人,不行。” 本来就是留着最后吃的东西,如今竟被景伏城如此浪费的弄到了地上,即子箴也黑了脸,道:“景副手,别忘了此行是我说了算,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决定我们要做什么?” “总之不行。”景伏城伸出手要去拉忘禅。 如此一来,忘禅反而露出几分不耐之色,躲开了他的动作,站到了即子箴的身后去,低声道:“罢了,虽说脏了些,但将面上的那些灰尘撕了,总还能填填肚子……” 即子箴于是弯腰去捡,可“哒”的一声,景伏城竟一脚踩在了那面饼之上,瞬间面饼四分五裂,散成了数块。 莫说是即子箴了,就连忘禅的脸色都猛地黑了下来。 即子箴抬手便给了景伏城一拳,景伏城对即子箴本就不爽,受了这一拳后自然不可能放过对方,两人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打了起来。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上阵杀敌不在话下,私底下打架也是下了狠手绝不心慈手软,你一拳我一拳的,两人都是狠狠地揍对方,很快脸上都变得鼻青脸肿起来。 忘禅看出来,即子箴到底还是要弱上几分,很快就被景伏城一个勾拳压在了地上。 景伏城掐着他的脖子,狠狠的往他脸上揍了几拳,依然不肯松手。 忘禅无奈之下,只得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他冷着脸,眼睁睁看着景伏城这一拳猛地在自己脸前几寸处停住,冷声道:“你这是打算杀了他吗?” 景伏城的手往后退了退,脸上露出那种忘禅极为熟悉的神色。 有些犟,又有些委屈。 撇开视线,盯着地面,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但就是不服输。 “或者你打算也将我给杀了?”忘禅冷冷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还手,你大可以将我打死。” “怎么会……”景伏城的声音明显弱了许多,他收了那股戾气,冷静下来道,“我杀了谁,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 “你与子箴是一同来这边关办事的,如今两人却闹起了内讧,你让别人看到如何想?”忘禅厉声道,“你将他揍成这样,甚至起了杀心,你告诉我,子箴到底哪里招惹了你,让你有如此心思?” 景伏城猛地抬起头,语气恶狠狠道:“他与你走这么近,还……” 忘禅打断他:“吃的给我。” 景伏城一愣:“什么?” “吃的。”忘禅说,“我只说最后一遍,你不给便罢了,我自己去想法子解决。” 景伏城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在那儿闷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这才起身去自己的马车里拿吃的。他的食物几乎没动过,一直存在那里,可还是抠抠搜搜的只拿了个饼子出来,递给忘禅,甚至还添了一句:“我不建议你给那女人拿饼。” 忘禅哪还管他那么多,接了东西就往那边走。 景伏城于是立马跟上了,边走边还在劝着:“她不像你想象中那般……” “闭嘴。”忘禅干脆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你话这几日怎么这么多?” 景伏城噤了声,只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了。 第48章 欺骗 那女人抱着孩子靠着树根,双眼无神望着湛蓝的天,光穿梭过树缝洒在她枯燥如干草般的乱糟糟的头发上。 那一瞬间忘禅心里难受至极,双手合十念了句我佛慈悲,这才上前将一块饼子递给她。 女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抱着孩子爬起来,然后“咚”的一声跪下:“谢谢小师傅,谢谢小师傅……”忘禅看上去年龄不大,她这样喊倒是挺契合的。 女人接过饼子,狼吞虎咽的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时候忘禅也觉得有些许不对,但还未待他反应过来,那女人又紧赶着问道:“小师傅可有水供一饮?” 忘禅回过头,道:“能麻烦你去取些水么?” 景伏城紧皱眉头,看似有些不乐意,但被忘禅盯着,他还是不情不愿的往回走了。 如此一来,忘禅心中的不安不知怎地被放得更大了些。 他半蹲下去,低声问道:“你们是从何处而来?” “那方。”女人苦笑一声,伸出手指了一下,说,“我家里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我与这苦命的弟弟……” 忘禅这才晓得,这孩子原来并非她的孩子,难怪刚才吃东西时,她先就着自己,而非自己的弟弟。 “小师傅,您可是去临东镇的?”女人道,“那里如今可不太平,自从景大将军回京后,那地方便由一个副将代管着,偷杀抢掠的事情层出不穷。” “不太平?” “是,说是好多敬国的人也跑了过来。”女人长叹一声,“您是从京城来的?” “对。”忘禅点了点头,丝毫没有觉察到对方言语间是在打探自己的情况。 直到景伏城拿着一葫芦水过来。 忘禅转过头去看,却见景伏城的眼神蓦地一变。 那水被他随意地扔到一旁,景伏城的声音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小心!” 忘禅没来得及有更多的反应,他只能听到在这慌乱之中,那奶娃娃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本来跟蚊子似的哼哼声骤然间变大了,然后又彻底消失掉。耳旁的一切声音都没了,直到忘禅觉得自己被人按在了地上,紧紧的护着,才突然又听到另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第56章 血跟水柱似的,缓慢的在眼前流动。 忘禅的脸上也被溅了一些,忘禅不知道是谁的。 景伏城猛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掐住刚刚那女人的脖颈,狠狠地往后推,将她悬空提起压在了粗壮的树干之上,眼神狠厉:“谁派你来的?” 女人自是咬唇不言,只瞪着景伏城。 忘禅这时才反应过来刚刚都发生了什么——这女人居然是来杀他的。 难怪他之前好几次都觉得有些不安,觉得这女人的状态不太对劲。 如此想来,景伏城不配合……多半他早就察觉到不对了。 忘禅从地上爬起来,走近她:“你身上可有黑崖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人冷声道,“我不过是看不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京城人,你们倒是遥遥的在享福,可曾想过我们这些处于战火中的人的感受。” 忘禅当然知道她是在说假话,倘若她真是什么所谓的流民,又如何会抢了别人的孩子来掩饰自己——忘禅不敢往旁边看,刚刚那个孩子已经没了呼吸,如一滩烂泥般躺在地上,而他的身边是他的亲生母亲,矮小、笨拙,看上去格外可怜,哭得让人心里喘不过气来。 “阿弥陀佛。”忘禅双手合十,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道,“把她捆起来带到临东镇吗?” 景伏城没回头,掐着女人的脖子略一用力,便面无表情的结束了她的性命。 女人上一秒还睁着眼立着,下一秒便突然歪了脖子,死不瞑目的将头倒了下去。 连呼吸都没了。 忘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景伏城的处事风格,他好像无权干涉。 忘禅走回马车时,却看到景伏城拿了几块饼子,递给了刚才那丧子的妇人,得来了妇人的磕头道谢。 他抬起头,遥遥的与忘禅对视,他什么话也没说,可又好像说了很多。 忘禅捏紧手上的佛珠,无声地收回视线,上了马车。 第二日傍晚,经过长途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边关临东镇,驻守的副将找了不少人前来迎接,浩浩荡荡,排场极大。 “你们是住我府邸还是?” 这两天景伏城一个字也没和忘禅说过,所以当他开口询问时,忘禅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 “镇上倒是有客栈,条件也还不错。”景伏城淡淡道,“若住我府上,条件就要差一些。” 没等忘禅说话,即子箴便道:“住你府上吧。” 景伏城这才吩咐了一通,命人将他们的东西都带去将军府。 所谓将军府不过是个两进三出的大院子,根本没有忘禅想象中那般奢靡浪费,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忘禅跟在两人身后往里去,听到即子箴在问景伏城问题。 “你如何知道那女人有问题?” “她身上很脏,双手也很脏,指甲缝却是干净的。”景伏城道,“我料想她是有目的接近我们,却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要人性命。” 即子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是不知道是何人派来的。” “想来多半是不想真相大白之人。”景伏城停下步伐,推开房门,一股灰尘味儿顿时钻进了鼻尖,他摆了摆手,道,“你住此处。” 即子箴应了一声,朝忘禅道别:“那今日先休整一番,明日再见?” “好。”忘禅点了点头。 即子箴关了门,又由景伏城领着忘禅继续往前走。久未说话的两人此刻更显尴尬,忘禅很想开启一个话题,可无论如何又张不开嘴,这么沉默着走了一段后,他终是忍不住道:“所以你是看出来她并非流民,才不愿意拿吃食给他。” 景伏城有些阴阳怪气的道:“你现在才反应过来?” 忘禅:“……” 景伏城的步伐加快了,似乎很想将忘禅带到目的地,结束这煎熬的一路。 忘禅只能也加快速度跟上他。 第49章 和亲 忘禅在床上翻来覆去,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心里记挂着白日的事儿,知道是自己冤枉了景伏城,这一路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他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眼看着天色越发的晚,忘禅终是起了身,往景伏城的房间去。 这房间安排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景伏城就住在他隔壁。 灯甚至还亮着。 里面有人说话的动静,忘禅听出来是常跟在景伏城身边那小厮东生。 “将军,您这伤可不行啊,这得去看看大夫吧。”东生担忧的声音响起来,“怎地今日受了伤也不说一声?现在才来让小的处理伤口。” “你话是越发多了。”景伏城倒吸了一口冷气,“轻些!这是想让我死在这儿?” 东生俨然跟他关系亲近,听了这话也不害怕,还笑了两声,说:“可不敢。小的也是担心将军您。” 里面窸窸窣窣的传来动静,忘禅心里难受得跟什么似的——原来今儿个景伏城护着他的时候又受了伤,他为自己不知道受了多少伤了。 他却什么都不知道,还冤枉人家。 忘禅心里难受得紧,抬高手拍了拍门。 “谁?”窗户上的影子可以看出来东生警惕的站起身,挡在了景伏城的前面。 “是我。” 里面沉默了几瞬,随后东生开口道:“忘禅大师,将军已休息了,您请回吧。” 第57章 忘禅知道景伏城是在怪自己,当然没那么容易打退堂鼓,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小城,你受伤了?”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 忘禅继续道:“我带了些寺里的药膏来,抹上兴许会好得快些。” 东生弯腰与景伏城说了些什么,随后脚步声响起来,东生将门打开了,露出一张苦笑的脸:“忘禅大师,将军请您进去。”他许是不放心,说完后又压低声音接了一句,“将军心情不太好,请大师莫要惹他动怒。” 忘禅微微颔首,侧身给他让了位置,东生这才出去了。 景伏城坐在软榻上,背对着忘禅,正在吃力地给自己处理伤口。 伤口在腹部,大约四五厘米,处理后的伤口仍然是肉眼可见的红肿,甚至有些流脓了。忘禅将药膏拿出来,坐过去,说:“我来吧。” 景伏城倒也没拒绝,将伤口露给了忘禅。 忘禅用手指揩了点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药膏微凉,冷得景伏城“嘶”的吸了一口凉气。 “疼?”忘禅立马停了动作。 景伏城摇摇头。 忘禅将这药膏用了大半在他的伤口上,又找绷带来绕他的伤口。只他伤的这个位置实在有些尴尬,导致忘禅去环他身后那一圈时双手甚至要将他给合拢抱住,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见。 忘禅将那一圈绕回来时,景伏城突然抬了抬胳膊,一把将忘禅给抱住了。 忘禅的脑袋被摁在景伏城的胸前,一时间竟有些连呼吸都不敢。 “……怎么了?” 景伏城将脑袋埋入忘禅的脖颈,用脸很重的蹭了几下,说:“你方才又喊了我小城。” 忘禅紧紧地攥着绷带,不敢动弹。 “今日白天,分明是我和那即子箴互相揍,到你嘴里便全成了我的罪过我的错。”景伏城一桩桩一件件的数落道,“今日白天,分明是我看出来那女子不对劲,怕她伤害到你,在你眼里,却变成了我是个无情无义无心之人……兄长,你哪里是不爱我了,分明是连信任都没有,完全将我当做一个坏人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委屈,越来越低,若非忘禅知晓他不会轻易落泪,简直要怀疑景伏城是不是哭了。 景伏城继续委屈的埋怨道:“从前你一贯都是站在我这边的,纵然我做错了事儿,你也是护着我……兄长,你是不是再也不疼我了?” 忘禅心里已是软成了一摊泥,所有的硬话狠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他这样喊他时,就好像回到了五年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忘禅没了家人,景伏城便是他唯一的家人。 可眼下他们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心底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该什么事儿都第一时间怪罪到景伏城的身上。 “我错了。”忘禅嘴唇翕动半晌,最后也只是道,“是我太想当然,我……我以后再不如此了。” 景伏城没吭气,只将他抱着,两人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抱了许久。 处于愧疚,忘禅也一直没将他推开。 即子箴来敲门时,忘禅还睡着。 昨日回房间已经是后半夜,明明什么也没做,可就是在景伏城的房间里待了许久。 连话好像都没聊太多。 即子箴等忘禅收拾完,两人才一同出了门。他们今日本就计划去打探些消息,忘禅还顺便打算买点药,好给景伏城用。 街边倒是有不少叫卖的东西,忘禅看中了糖葫芦。 糖葫芦这玩意儿,景伏城小时候最是喜欢,为了吃这,甚至翻墙去宫门外头买。所以忘禅一看到,出于愧疚心理,便买了两串打算带回去,也算是一个道歉的态度了。 临东镇只是一个边陲小镇,并不大,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两人就逛得差不多了,什么消息都没得到。 回将军府,里头反而比外面还更热闹。 门口立了好几驾马车,小厮丫鬟站了十来个人,也不知是谁来了,排场大得惊人。 即子箴反而淡定得很,道:“看来正主来了。” “什么?”忘禅不解。 即子箴神秘的笑了笑,说:“这才是我们这个车队此行来边关的正事!” 进了院子里,先是一阵娇笑传入耳中,紧接着是一股花香味入了鼻。 忘禅遥遥的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着红衣的女子,手里拿着极长的鞭子,狠狠一下拍在了青石板地面上,那地面竟然瞬间出现了一条裂纹,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那女子身边站着景伏城,眉头紧锁,脸色不虞。 即子箴看景伏城不爽,心里就很爽,甚至酣畅的大笑了几声,然后压低声音,道:“那位便是敬国公主。” “也就是此行要接去京城和亲的那位公主。”即子箴气定神闲道,“据我所知,皇上属意的人选,便是景大将军景伏城。” 忘禅的心猛地往下一落,坠到地上,被摔了个稀碎。 第50章 争吵 敬国的这位司马筠公主,也算是个响当当的知名人物。 不过她的知名却不似景伏城那般在功名上,而在于她的离经叛道上。她是敬国唯一的一位嫡出公主,据传,她喜好练武,为人泼辣直爽,是敬国皇室之中武艺最高强的,连好几个男儿都比不过她。还据传,她在自己的公主府养了好几个面首,惹得百姓私下议论纷纷,说她过于孟浪,分明是个还未出阁的女子,却…… 第58章 但她的名声在敬国也不完全是坏,比如她手握敬国一支军队,护佑百姓,且常常站在百姓一边,为百姓争取利益,倒是让很多敬国的百姓十分信服她。 总之,这是一位极其传奇的女子。 不过,忘禅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她,她竟是一副头发散乱凌乱的模样,脸蛋上甚至还有些地方染了泥土。 衣服倒是穿得端端正正的……这便是景伏城未来的王妃。 忘禅没走得太近,但隐隐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即子箴却加快速度往那边去了。 “这位便是司马筠公主吧?久仰。”即子箴比了个动作,笑道,“这位是我们大景的靖王,景伏城。” “我知道。”司马筠随意地摆了摆手,说,“也就是我未来的夫君嘛!” 她这话一出,景伏城脸色蓦地一沉,声线微冷道:“这位姑娘,还请说话注意一些,谁是你的夫君?” “我没说你是我的夫君啊,我说你是我未来的夫君!”司马筠大喇喇道,“此行父皇已告诉我了,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嫁,若是你不乐意的话,我只好打道回府咯。”她说完,又小声嘟囔一句,“你当我就想嫁得很么?”当然,那大大的眼睛一转,她声音压得也低,除了她的贴身丫鬟,是谁也没听清楚她说的这句话。 “景将军这是害羞了?”即子箴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道,“难怪先前景将军不乐意来这一趟,后面又巴巴的找我,当个副手也要一起,原是知晓了自己是来接未来妻子的,所以才跑得比兔子还快!” 司马筠一听乐了,道:“看来你还是挺积极的嘛。那我倒也不亏。” 司马筠这话说完,忘禅便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提着手里为景伏城买的东西,往前迈了几步。可他要回房间,这条路却是必经之路,没法子,只好连视线都不往那边看,与他们擦身而过。 景伏城喊住他:“回来了?” 忘禅心中定了定神,这才故作淡定的回过头,双手合十道:“是。” “你这是给我买的?”景伏城看到忘禅手里拿的两串糖葫芦,眼睛“唰”的一下变亮了。之前的委屈与不忿仿若顷刻之间荡然无存,那张本带了几分森寒的脸骤然一变全是满足与快乐,活像一只得了肉骨头的狗狗,“你还记得我最爱吃这东西!” 这本就是给景伏城带的,忘禅也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否认,而是将糖葫芦递给了他,道:“今日在街上正好看到有,便给你带了些回来,就当做是我的道歉礼,之前误会你,确实是我不对。” 景伏城甚至立马咬下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在唇舌之间炸开,心里哪还有什么不爽的情绪,剩下的满满皆是愉悦。 甚至于他忽略掉了身后的即子箴和司马筠。 那司马筠也蹦跳过来,直接抢了他另外一个糖葫芦,大咧咧的咬下一口,说:“哎哟,真酸!你们景国人都喜欢吃这么酸的东西么?” 忘禅一瞬间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恐怕要绷不住了,于是匆忙告别,在他自己看来,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的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在门口碰着勤亦,对方看了他一眼,便匆忙上前:“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什么?”忘禅恍惚的看他一眼,“我没怎么啊。” “您脸色苍白,看上去状态很不对劲。”勤亦说着,忙将门给推开,“可是受了风寒?我这就去请大夫。” “无碍。”忘禅咳嗽两声,提起一个笑容,道,“大概是今日有些累了,我想自己休息一下。” 勤亦知晓他这是在逐客,虽然心里担心,却也不好过多干涉,只好退出房间,将门也给带上。 有婢女从门口经过,也在小声嘟囔着:“你看到了么?景将军未来的妻子……长得倒是挺漂亮的。” “看到了,听说是皇上赐婚!” …… 勤亦步伐一顿,深深地往里看了一眼,还有什么不懂的。 本以为那位景将军不过只是单相思,却原来……这两人的关系果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简单啊。 司马筠坐在景伏城身旁,有些嫌弃的挑拣桌上的食物:“你们吃的这都是些什么,怎么全都是素菜啊……没一点肉?” 即子箴笑道:“我们景国勤俭节约,自然比不得财大气粗的敬国。” 景伏城连筷子都没拿,不时的往门口看。好不容易等来了勤亦,却等来一句:“师父说他舟车劳顿,有些许疲乏,便不过来用膳了。” 景伏城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脸色也难看了不少。 司马筠有些好奇的道:“这个什么师傅,是不是就是白天给我糖葫芦那个?他是个和尚吧,和尚为何跟你们一行?” 景伏城猛地站起身道:“我吃饱了,两位慢用。” “哎——你筷子都还没拿起来呢!”司马筠不爽道,“连饭也不跟我一起吃啊?” “不了。”景伏城停住步伐,回过头冷冷的看她一眼,道,“我早已发过毒誓,此生不会与任何人成亲,即便是皇帝赐婚也奈何不了我。” 司马筠脸上的笑容一僵,眼神也冷下去。 景伏城又是一顿,继续道:“对了,那糖葫芦是他给我的。你不过是从我手里头抢过去的而已。” “……”司马筠眼睁睁的看着景伏城人影消失在眼前,才猛地反应过来,“啪”一声搁了筷子,道,“什么人啊!当本公主就很想嫁给你似的,不过是看你武功有那么个样子,想找你切磋一二罢了!” 第59章 即子箴笑着当和事佬:“公主若是觉得这些菜难以入口,我这就吩咐人再为您做些肉菜过来,如何?” 司马筠“哼”一声,坐下道:“你们景国可算是有个懂规矩的人了!我要吃猪蹄和红烧肉。” 即子箴脸上的笑容笑着笑着便僵了,但他还是继续僵硬的说道:“公主的口味真是……特别。我这就吩咐人去做。” 第51章 在乎 忘禅燃了一只檀香。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混着悠然飘起的檀香味,让人心中能获得片刻的宁静。窗外是日落,大片橘黄的色彩将原本湛蓝的天空染色,遥遥的,有天空逐渐被黑暗吞噬了。门外不时有小声议论的婢女经过,忘禅明明不想听,可那些话却止不住的往他的耳朵里钻,根本由不得他不去听。 坚持了那么久的无动于衷,在此刻好像有了一丝裂缝,那裂缝只需要被人轻轻一吹,便能越扩越大,最后直接崩坏。 这也是忘禅不敢继续在那里待下去的原因。 他闭上眼,念清心咒,往日熟悉的咒此刻全变陌生了似的,脑海里总打岔的想起来那位叫做司马筠的姑娘。 她确实长得好看,双眼很大,笑起来时嘴角有个酒窝,一身红衣将皮肤衬得雪白,说话时神态总有种娇俏感,让人忍不住想去宠溺爱护她。忘禅不知道景伏城是否有同样的感觉,但总不会是讨厌的。 敲木鱼的声音愈发频繁,直至敲门声突然响起,才将这木鱼声给打断了。 忘禅往门口看了一眼。 窗纸上,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一眼便认出来是谁,因此没有起身去开门,而是继续敲起木鱼来。 想沉心,但心根本沉不下来。 于是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手只是麻木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直到一只手突然握住了那木鱼,于是木鱼鎚敲在了对方的手背上。 景伏城倒吸一口冷气:“你还真是下了大力气。” 窗户开着,某人又是翻窗进来的。忘禅紧皱眉头道:“你三番五次的爬人家家中窗户,就不怕有一日被发现了,扭送去告官?” “怕什么,反正我只爬你的。”景伏城在忘禅面前坐下,“你如何不去用膳,不饿?” “不饿。”忘禅答道,“心中事多,打算静静心。” 景伏城盯着他的双眼看了半晌,从一旁的桌上取出几只蜡烛点燃,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忘禅因为这格外的明显也微微拢了拢眉心,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此行我根本不知晓皇兄安排了司马筠的和亲对象是我。”景伏城道,“我不过是想陪你一同过来查证据,才特地去找了即子箴送他东西,却没想到他也误会了。” “景将军不必向贫僧解释那么多。”忘禅提起一个笑容,有些油盐不进的说道,“这亲成与不成,是陛下赐婚,也请景将军三思。” “你的意思是即便是我成婚也没关系?”景伏城死盯着他,不放过忘禅的任何一个面部表情,甚至故意说话气他道,“那若是我成婚,到时候找你来做主婚人,你可愿意?” 忘禅脸上的神色一僵,旋即很缓慢地笑了笑,说:“景将军说笑了,若是要找主婚人,这主婚人当然该是当今皇上。更何况……景将军是成婚,成婚找一位出家人来做主婚人,应当很不合适吧。” “若不当主婚人,只让你来参加呢?”景伏城步步紧逼道,“你可会来?” 忘禅垂着眼,又开始敲那木鱼。 咚咚咚。 一声一声的,既入了忘禅的耳,也入了景伏城的心。 屋里的气氛有瞬间的凝滞,景伏城想过千万种忘禅会有的答案,却不想他最后只点了点头,看似平静的说了一句:“自然。” “你说你忘却红尘,又来参加我的成亲宴做什么?”景伏城冷笑一声,一字一顿的逼问道,“秦持玉,你在生气。” 忘禅摇头:“我有什么好气?” “你气我来接我未来的妻子。”景伏城逼得忘禅几乎退无可退,“你气我嘴里说着除了你不会有别人却多了个未来妻子,你恼我明明说过此生只与你在一起却有了另一个所谓的未来妻子,你也伤心,你也难过,你怕我当真扔了从前我们的以前去开始新生活……你也从来没放下过我,说什么狗屁的出家,实则你根本从来没有忘过我!” 景伏城凑上前,捏住他的下颔微微往上一抬,逼迫忘禅与自己四目相对。 他双眼微红,不知是恼怒还是激动,轻笑了一声后才继续说道:“你介意司马筠的存在,这五年你从未有哪一日真正的忘记过我,说不定每日里在那敲鱼念咒转佛珠,满脑子满门心思的都还想着我,说不定每每跪在佛祖面前,心里求的都是战场上小城的平安……秦持玉,我说的对不对?” 那木鱼声愈发激烈,像是战场上吹响的号角声与战鼓声,忘禅一刻也不敢停的敲着它,闭着眼,谁也不看。 他说:“你想得有些太多了。” “我想得多?”景伏城冷笑一声,说,“你不敢看我。” 于是忘禅睁开了双眼,与他四目相对。 他看到景伏城那双幽深的瞳孔中是自己那张脸的倒影。 就好像以前每一次两人在一起时,他也总会这样去看他的瞳仁。因为景伏城瞳仁又深又黑,总能将他的所有表情与神色映得一清二楚。 第60章 生气的、愉悦的、开心的、激动的,甚至是动情的,疯狂的。 “跪在佛祖面前,我只求这天下太平。”忘禅慢悠悠道,“其余我别无所求。” “我从不想起你。”忘禅平静地说道,“我连我自己都不想,更何况是你。” “你在撒谎。”景伏城说,“我还不够了解你吗?” 忘禅不言。 “你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手上总会用太大的力气,有时候掐得自己的掌心都出血。” 景伏城话音落下,只听“咚”的一声——那木鱼突然倒了。 而忘禅手中的木鱼鎚,“哐当”一声突然碎成了两半。 一半仍被他紧握在手中,另一边却被抛了出去,抛得极远,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房间里没了木鱼声,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几乎是瞬间凝滞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景伏城突然笑了。 他说:“秦持玉,你还说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第52章 爷们 那司马筠聒噪极了。 一大早,忘禅便听到外头院子里传来她打拳练武的声音。关键是她不止自己在打,还怂恿了将军府里的那些小厮婢女,在院子里“哼哼哈哈”的,扰得他连佛经都看不进去。 没办法,只能收拾一下出门。 他将门推开,司马筠又是一身招牌的红衣,一群人正在蹲马步,她是为首的那个。 见到忘禅,她突然双眼一亮,收了动作,握着鞭子走过来:“喂,你就是那个什么忘禅?” “贫僧正是。”忘禅朝他做了个合十礼。 司马筠眼珠子一转,有些为难他的说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本公主啊?昨儿个晚上一起用晚膳,你却不来人?” “公主说笑了,昨日贫僧在做晚课,故而没有时间过来。”忘禅答道。 司马筠“哼”了一声,说:“我听说你父亲从前也驻守边关,说起来,我还和你父亲打过几次交道!” 忘禅眼神微动,抬头认真的看向她:“是么?” 司马筠见他有兴趣,反而神秘的笑了笑,不说了。她摇了摇头,故意道:“不好说。反正打过几次交道,不过不重要,我听说你父亲已故,这才让景伏城过来的,说起来,若不是景伏城过来了,我也不至于落到要和亲的地步……不过我这个人也很想得开,我见那景伏城长得不错,功夫也不错,是个人才,我嫁他也不亏。” 司马筠简直句句话都在忘禅的雷点上来回蹦跶,但他还真不想多说什么。 这女子看似岁数不大了,其实说话做事都还真幼稚,想来也是被宠着长大的,所以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若和她一般见识,反而显得自己小气了。 忘禅也没再问太多,只点头道:“确实不亏。公主,贫僧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哎你等等——”司马筠忙追上他,“你有什么事啊?索性我也闲得无聊,你倒不如告诉我,说不定我还能帮上点什么忙呢。” 忘禅当然不相信司马筠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她是敬国公主,若当年父亲真是死于敬国人之手,说不定她还能知道点什么内情。所以心中一番犹豫,忘禅最后没有拒绝,而是和即子箴一起领着司马筠上路了。 至于景伏城,晓得忘禅又要出门,自然也是屁颠屁颠的跟上,仿若昨天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不,他甚至还有点开心,或许是觉得自己逮住了忘禅的马脚。 昨晚景伏城说完那句话后,忘禅便下了逐客令,更像是被说中心事后的落荒而逃,景伏城会开心,忘禅倒也不意外。 忘禅打算去父亲当年被刺杀的那条路看看。 距离临东镇大概需要半天的脚程,地方偏远,已经在两国的交界线上了。那边荒无人烟,方圆十里都没什么人住,所以四人出发前先去买了些干粮备着。 糕点铺子里正好在卖糖葫芦。 司马筠拿了一串朝景伏城撒娇道:“我想吃这个,你给我买呗。” 景伏城面无表情道:“公主不是觉得这玩意儿酸不溜秋的,不好吃么?” “别人买的我才觉得酸不溜秋的,我未来相公买的我自然是喜欢极了呀。”司马筠眨眨眼,说,“就算是酸不溜秋的,我吃着心里也甜得很。” 莫说是忘禅没想通昨日还很嫌弃景伏城的司马筠今日怎么突然大变样,就连即子箴都有些看不懂了。 “什么情况?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位司马筠公主怎么变化这么大?”即子箴压低声音与忘禅耳语道。 “恐怕只有景伏城自己才晓得。”忘禅也讳莫如深的摇了摇头。 即子箴跟看好戏似的,盯着景伏城和司马筠那头,连买干粮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忘禅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好自己开始挑选吃的。 他买的都是些方便携带之物,虽然味道没有那些花样多的好吃,但足以果腹。 东西买完,忘禅掏钱打算给银两,一锭金子突然甩在了那掌柜的面前。 司马筠从身后走过来,微微仰着下巴道:“我和别人出来从不让别人花钱的!” 忘禅:“……” 景伏城皱着眉头,将那锭金子捡起来,又扔回给司马筠。 他什么都没说,但从自己的兜里掏出来一锭银子:“够了吧?” 第61章 “够了够了。”掌柜的忙不迭的点头。 “你干什么啊?”司马筠道,“我和我那群……那群朋友出来玩儿,都是我给钱的。我从来不花他们的钱。” 即子箴小声道:“你说她是不是想说她那群面首?” 忘禅瞪他一眼,示意他“慎言”。即子箴忙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不用你。”景伏城也说,“我从不花女人钱。” 司马筠似乎有些愣住了。 景伏城已经大步往前走去,司马筠顿了顿才迅速的跟上去。 肉眼可见的,她的态度似乎又热络了很多,甚至主动要去拉景伏城的手,不过被景伏城不动声色的避开了。 “这位司马公主……好像对景将军真的很感兴趣啊。”即子箴故意说道,“皇上这门亲事看来是安排对了。” 忘禅没出声,捏着佛珠也出了门。 四人没喊马车,而是打算自己骑马过去。那司马筠倒也是骑马的好手,丝毫不畏惧骑马。 反倒是忘禅平日里很少用马,所以上马时有些吃力,即子箴在一旁帮了许久,他都没能坐上去。 司马筠已经在马上耀武扬威了:“连个马都上不了,你还算个男人么?” 忘禅心道一句“阿弥陀佛”,继续艰难地上马。 坐在马上的景伏城甩了马鞭,跳下来,推了推即子箴,说:“让开。” 即子箴非常配合的推到了一边去。 景伏城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你踩这里上。扶住我的肩膀,上去后坐稳就把缰绳拽住,不要往后拉。” 忘禅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 “让他自己上啊。”司马筠似乎有些不太乐意,“一个大男人还上不了马?还是说出了家就不算男人了?” 忘禅本来不想被景伏城帮忙的,一听这话,心里头那股劲儿也来了。 司马筠不让,他便偏要。 于是忘禅踩在了景伏城的大腿上,一只手绕过景伏城的脖颈,景伏城抱住他的腰突然立了起来,忘禅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景伏城完全直立的抱了起来。 忘禅还在发愣,景伏城道:“上。” 忘禅这才醒过神来,有些手忙脚乱的爬上了马,拉住缰绳。 他的耳垂热得不行。 第53章 飞马 最先忘禅不怎么会骑马,但他这人悟性快,学得快,不一会儿就能熟练地掌握骑马的动作了,甚至为了早日查清真相,他始终奔在最前面。 他的速度快得景伏城都有些惊心,三番五次提醒他慢一些。 如此司马筠心中看了更是不爽:“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即便是摔了也死不了人!”她冷嘲热讽的本事是有些惹人讨厌的,这话连即子箴听了脸色都微微一变,更遑论是景伏城。 景伏城回过头冷冷凝她一眼,道:“那公主千万要小心自己的脚下,莫要摔了。不过摔了倒也没什么,死不了人。” “我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司马筠有些心虚道,“你那么关心他做什么?我才是你未来的妻子……” 景伏城一夹马肚子,朝前去了,根本懒得搭理她的探究。 忘禅的马越跑越快,风声在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先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虽然他不会骑马,但不是那种胆小的人,自认为可以驾驭得住,却没想到这马脾气也是个执拗的,越跑越快,也让他心里头有些发慌了。 尤其是他拉缰绳也无法让马停下来的时候。他知道这马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忘禅倒是不慌,只是脑子里在不断地思索着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这马的速度降下来。就在他脑子飞速旋转的时候,景伏城驾着马赶了上来:“你这么快做什么?赶紧先停下来!” 迎着风,忘禅觉得自己连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因为他一张嘴那风便往嘴里灌,还混着沙,瞬间让他吃了一嘴。 “停不了!”忘禅说,“马不受我控制了!” 这马不止不受他控制,还只能跑直线,前面本该转弯,这马偏要直直的跑,直接进了那枝叶繁茂的森林,忘禅宽大的衣袖很快被支出来的枝丫划破了一道极长的口子。 后面即子箴和司马筠也赶了过来。 遥遥的,忘禅听到司马筠的声音很远的传过来:“赶紧让它停下!前面是个悬崖!” 司马筠对边关的熟悉程度皆在他们之上,她既然如此说了,忘禅心里头也有几分慌张。但眼下这情形,这匹马怎么可能停得下来。 景伏城急得满脑门的汗,神色微凛,将万千种可能都想尽了,最后道:“你信我么?” 忘禅哪还有心思去琢磨什么信不信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紧紧地拽住缰绳,让自己不掉下去。 “你死死拽住缰绳。”景伏城大声吼道,“其他的交给我。” 忘禅幅度很大的点了点头。 手上身上甚至脸上已经被划了无数的小伤口,但忘禅都已经顾不得那些疼痛了,他按照景伏城所说,死死地拽住了缰绳,任由马匹继续往前奔去。 眼看着前面不远处都是悬崖。 忘禅突然听到一阵划破长空的鹤唳之音。 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突然觉得自己身下的马突然一下跪了下去,他也跟随着往前栽去。 他没能抓住缰绳,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沾了一身的泥,然后滚入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第62章 景伏城紧紧地抱住他,将他的脸埋入胸膛之间,一只手死死地摁着他的后脑勺。 景伏城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似的。忘禅猜想那一瞬间景伏城应该也很害怕。 心中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由此忘禅也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对方,而是任由景伏城将自己紧紧抱着,大口的喘着粗气。 忘禅闭上眼,一句话也未说。 “怎么样了!”匆忙赶过来的即子箴跳下马,朝这边奔来。 此时忘禅才推了推景伏城,示意对方放开自己。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眉头微皱着,道:“不过是受了点小伤,无妨。” 景伏城拍掉手上的灰,也站起来:“马的腿断了,恐怕只能我们先走一步,后面再找人过来拉他。” 那匹马躺在地上,毫无生机的瞪着眼睛,看似十分痛苦的模样。 忘禅有些不忍心的过去摸了摸马的脑袋,道:“是我的问题,没掌握好骑马的技巧便一味地横冲直撞,落了这么个下场。” “我让东生回去一趟。”景伏城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道,“你还好吧?吓着了没?” 忘禅摇了摇头。 此时司马筠也姗姗来迟,说的话却不怎么好听:“马呢?死了?” 忘禅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道:“还没有。” “要我说,不听话的畜生就该直接杀了。”司马筠撇撇嘴道,“现在好啦,少了一匹马,怎么去找东西啊?” “你和我一起。”景伏城握住忘禅的胳膊,道,“这马先放这吧。” “我……”忘禅神色犹豫,“不方便吧?” “对啊,两个男人坐一起肯定挤死了。”司马筠从马上跳下来,显得很大方似的开口道,“要不你用我的马,我和景伏城一起。我的马跟我很多年了,听话得很,给你用我还有点心疼呢。” “既然心疼就别往外借了。”景伏城半蹲下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上吧。” 司马筠气得直跳脚:“我也是好心!” 忘禅心道这里谁不知道她脑子里都藏着些什么小九九啊。 忘禅本不想和景伏城共骑的,但被司马筠这么一折腾,他也懒得再拒绝了,干脆果断的踩着景伏城的大腿上了马,随后景伏城也坐了上来,他坐在他的身后,伸出手拉住缰绳,正好将他围了一圈,护在自己的怀抱里。 司马筠没了法子,只能埋怨的嘟囔了几句,还是上了自己的马。 即子箴跟看戏似的,看完这一场,没忍住乐了,调侃道:“司马公主,看来你的这位未来相公对你不是很感兴趣啊。” “干你屁事!”司马筠一鞭子打在即子箴的马屁股上。 马扬起前蹄高喊了一声,发了疯似的往前奔去。即子箴没想到司马筠给他来这一招,吓得立马抓紧了缰绳,声音也慌张遥远的传过来:“司马筠,你给我等着!” 司马筠终于发出酣畅爽快的大笑声,说:“好啊,我等着呢!” 第54章 帮忙 或许是那种天然维系的血缘关系作祟,当忘禅越发靠近那条父亲当年惨死的小道时,心中的阴郁感也就越发明显。他心中早有所猜测,所以当即子箴说到了的时候,也并未过于讶异。 再往前数米便是悬崖,当年父亲的尸骨是从悬崖下面找到的。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父亲一定是被逼到了绝路,才会选择跳崖这个下下策。 “当年师父此次出征我并未跟随一同,所以也并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即子箴遥遥望着这黄沙漫天的苍茫之地,长叹一声,道,“但当时知晓师父出事,我与另几个师父的心腹第一时间跑出来找人,最后就是在前方不远处的悬崖之下寻到了他的尸骨,身上好几处刀伤,致命一处应当就是胸口的那支穿胸长箭,当时我等已回力乏天……全军上下一片悲鸿。” 说至此,即子箴已是眼眶微红,隐隐含泪,缓了半晌都未曾缓过来。 忘禅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逝者如斯,我们若找到了事情真相,便已给了他一个交代,不必再将情绪陷入此中了。” 话虽如此,但景伏城知晓,忘禅对此事又有多介意。 当年在宫中,秦持玉与秦听梦得知秦将军故去一事,三天三夜未曾合过眼,跪于遥望边关的城墙之上为其祈福。 而秦持玉更是听到消息的当场便晕倒过去。 那段时间他消瘦了不少,本就瘦弱的身体摸上去更是瘦骨嶙峋,一点肉都没了。 景伏城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什么都做不了。 眼下他的淡然,别人看来是千帆过尽的平静,可方才与他共乘的景伏城,又如何能感受不出,他原本放松的身体骤然紧绷,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虽然他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平静,但那种一瞬间的下意识的反应,还是无法控制。 就好像景伏城也笃信在忘禅心中,自己并不是那么的无关紧要。 “你们的意思是,当年那个秦将军,是因为和我军一战身亡?”司马筠跳下马,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道,“想知道真相如何,来问我不就好了。我可是敬国公主,我回去问下我的父皇当年可有派人来此一战,不就什么都真相大白了?” 即子箴情绪难掩激动:“公主当真愿意帮这个忙?” 第63章 司马筠看向景伏城,道:“这个嘛……就要看某人的态度怎么样了。我又不是什么菩萨,随随便便的就帮人,我和你不熟,为什么要帮你呢?” 即子箴神色微僵,看向景伏城。 突然成了众人的焦点,景伏城亦是一顿,旋即眉头微拢道:“什么意思?” “我若是突然去问父皇当年的事儿岂不突兀?若你亲自书写一封信,交由我来寄给父皇,想来这事就很容易解决了。”司马筠故意道,“当然,这信的口吻嘛,该如何写,你懂得……我父皇也不是那等会随便帮助别人的性格。” “还有,这信到底寄不寄出去,不也得我说了算?”司马筠说完,眉梢微挑,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俨然是吃准了景伏城绝不会不同意。 而事实上,景伏城也的确是犹豫了。 换做是其他人的事儿,他绝对会立马拒绝并对其冷嘲热讽。 可这事儿不一样……这是秦持玉的事儿。 尤其是忘禅还回过头用那种带有几分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我……”景伏城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转了个弯儿,“我考虑一下。” 忘禅抿了抿唇,神色略有几分失望,但还是说道:“你若是不愿,倒也没什么,我们再想其他的法子就好。千万不要为难。” “我写就是了。”景伏城到底还是被忘禅这话给拿捏住了,那一瞬间什么理智都没了,只冲动的点了点头,说,“不过一封书信而已,我写也没什么。” 司马筠双手抱胸,得意道:“你写你的,寄不寄不还得看我的?” 景伏城脸色微沉,道:“你想怎么样?” “嗯……”司马筠摸着自己的下巴,绕着景伏城转了两圈,故作思考道,“要不这样吧,未来的半个月,不,七天,你都得对我唯命是从,本公主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本公主让你往西你便不能往东,如何?” “痴心妄想。”景伏城一扯缰绳,转背便上了马,“走,我再去想别的法子。” “爱做不做!”司马筠也是一摊手,做了个鬼脸,扭头走了。 留下忘禅与即子箴两人面面相觑,随后也只得彼此之间对看苦笑一声。 忘禅不好去麻烦景伏城,即子箴更是没有筹码,这事儿只能先胎死腹中。 这地方偏僻,方圆数里都没有人烟,所以要查出点什么,还真是犹如大海捞针。几人只好先往回赶。 回去的速度倒要比来的速度快上一些,兴许是因为一心奔着目的地,几人太阳刚刚下山便到了。那匹马早就被人给带了回来,医治后便拴在了马厩里,忘禅第一时间就是去看那匹马。 马儿懒洋洋的躺在地上,尾巴不住地往地上甩着,倒是一幅很悠闲的模样。 忘禅这才放了心,喂给他一些稻草。旁边也伸出手一只手摸了摸马儿的头。 忘禅看向他:“你不去休息休息?” “不了。”景伏城收回手,道,“它看上去平静多了。” “嗯。”忘禅点点头,“估计下午那会儿是被我给吓着了,所以才发了疯似的往前跑。” “胆子真小。”景伏城点点那马儿的脑袋顶,问忘禅,“你接下来什么计划?” “还没想好。”忘禅倒是很想拜托景伏城帮自己一把,可一想到司马筠的那个条件,就连他都觉得丢脸,更何况是景伏城。 就算他求了,多半景伏城也不会答应,倒不如不要让他为难。 忘禅将话给吞了回去,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景伏城眼神微闪,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不用帮我。”忘禅说,“总能想到法子解决的。” 第55章 直爽 第二日一大早,忘禅便听说景伏城已经出了门。 即子箴见他似有好奇,却不开口多问,便道:“天刚蒙蒙亮时就跟司马筠一起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忘禅“哦”了一声:“兴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吧。” “那你呢?”即子箴问他,“今日什么安排?” “脑子有些乱,打算花些时间来理一下思绪。” 两人这边正谈着,突然听得一阵喧闹声,扭头一看,却是景伏城和那司马筠一同并肩从门外走了进来。 司马筠提着鞭子,眉飞色舞。景伏城则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面上满是不耐,但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纵然不耐烦,那司马筠说什么他却都只是听着,没有怼回去。 忘禅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两人在一起的场景好生碍眼。 平心而论,若两人真成了夫妻,其实是非常般配的。司马筠虽然脾气骄横了些,但长得是真好看,杏眼尖脸,肤若凝脂,笑起来时嘴角还有两个酒窝,偏生了一双浅褐色的瞳仁,半眯眼时又纯又媚,难怪坊间都说她是敬国第一美人,倒也不虚此名了。 若两人相配,便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景伏城遥遥的看到忘禅,抬手似要招呼。忘禅收了视线,话也未多说一句,往屋里去了:“我早课未做,先去忙了。” “哎——”即子箴喊他一声,见他匆忙,便叹了口气,眉眼间闪过一丝愁闷。 “他干什么去了?” 景伏城和司马筠已经走近,即子箴这才看清楚景伏城手里头大包小包提的都是些什么——全是胭脂水粉一类女儿家用的东西。 第64章 这是去大采购了呀。 “做早课。”即子箴调侃道,“你们俩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司马筠得意的笑笑:“怎么,羡慕呀?” 景伏城拢着眉头,注意力却已不在此处了。他想起方才忘禅转身就走的模样,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顾不得跟人寒暄,忙将手里头的东西全都塞进了即子箴的手里,说:“我去看看。” 司马筠前一秒还在得意,下一秒脸上的笑容一僵,道:“哎你什么意思啊……我们俩说好了的!”可惜景伏城已经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即子箴耸耸肩,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搁,道:“那司马公主,您是自己提回去,还是?” 司马筠狠狠瞪他:“自己提就自己提,当谁没有点力气呢!”她说完弯腰去拿,不想这堆东西重量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一次性还真拿不完。 她硬着东西先用两只手提了一半起来,刚要站直,便觉手中一轻。 抬头对上即子箴的双眼。 对方颇显懒散的说道:“算了,我来吧。” 司马筠一顿,微微抿唇,然后撇开头,很小声的说道:“谢谢。” “什么?”即子箴没听清。 “没什么。”司马筠松了手,道,“我什么都没说!” 景伏城敲门半晌无人应答,又故技重施,不想忘禅也不在屋子里。 他揪了勤亦来问:“你师父呢?” “啊?”勤亦一脸茫然,“师父不是在里头做早课吗?方才我还看到了他。” 景伏城转头就跑,边跑边吩咐道:“去找即子箴,告诉他忘禅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勤亦先是茫然,紧接着迅速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即子箴和司马筠找到景伏城时,景伏城已经差不多将镇里都转了一遍,他就像个无头苍蝇,比谁都急,可就是找不到任何的线索,所有的理智全都因为忘禅突然的失踪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司马筠很难理解:“他有可能只是出去逛逛呢?你就那么肯定他是被谁抓走了?” 即子箴端详他半晌,却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没有。”景伏城顿了顿,旋即有些烦躁道,“他从来不会不说一声就出去,他知道我们会担心。” 这是从前秦持玉与景伏城的约定。 有段时间他俩住一起,可景伏城有个特别不好的习惯,经常不说一声人就不在了。 如此三番五次的来,秦持玉也生了气。他不想每回都为对方提心吊胆一整日,结果对方不过是去京城里逛逛买些糕点回来,因此两人便约定以后倘若谁要单独行动,便一定要告知对方一声。 所以景伏城笃信忘禅不会就这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来边关本就是冒险,那藏在身后的人若是担心他找出当年事情的真相,难免不会对他下手。 所以景伏城心中已是一片慌乱。 即子箴自然不信他,他认为景伏城的反应有些过激。人又不是一整夜都未回,白天没看到而已,哪那么吓人?除非景伏城知道点什么。 不过即子箴没继续问下去,只“哦”了一声。 其实忘禅还真是没出事。 他在将军府中待着心情不好,又做不下去早课,琢磨着干脆找了一家临东镇最大的茶馆听戏。想着这地方三教九流的人多,说不定能听出点什么线索来。 于是景伏城等人将临东镇几乎翻个底朝天的时候,忘禅不过是坐在茶馆里悠闲地喝着茶,听着说书先生将景伏城这几年的傲人事迹而已。 最先找到他的人还是司马筠。 司马筠看他如此悠闲,气得一口气将忘禅那杯茶夺过来,牛饮而尽。 “哎——那是我……”忘禅甚至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见司马筠已经喝完,“砰”地一声又放回桌子上,“你若想喝,我再给你点一壶不就好了?” “你这人!”司马筠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出来怎么也不说声,你知道我们为了找你都急成什么样了吗?” 忘禅微微一愣:“找我?”这时忘禅才晓得自己一时兴起给大家惹了多大的麻烦。 “哎!急死我了。”司马筠坐下来,“这地方窄窄的,有什么好待的,待一整日你不觉得无聊啊?” 忘禅笑道:“听他的那些故事,倒很是有趣。” 没成想司马筠竟静下心来,听完了一整个故事,最后还发表评论道:“要我说,这女子就不该如此怯懦,若我是她,就脱了嫁衣同夫君一同上战场,将敌人杀个片甲不留!”她说完,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金豆,扔给说声先生,说,“你那儿有没有女子保家卫国的故事,说来听听呗?” 司马筠不闹腾的时候,倒还挺直爽可爱的。忘禅心道。 第56章 赌 这说书先生库存丰富,还当真选了个女子保家卫国的故事讲起来,听得司马筠是眉飞色舞,激动万分,扭头就道:“我就想着有朝一日也可以上战场!可惜……父,我爹不允许。” 忘禅只得笑道:“您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让您上战场。” 司马筠撇嘴道:“你也觉得女子不该上战场?” “自然不是。”忘禅摇摇头,说,“平日的教条不过是为了束缚女子,若真到了国破那一日,还分什么男女。有用便不论男女都有用,男子能上战场,女子当然也能上战场,何须等到绝境。” 第65章 司马筠双眼亮起来,自顾自地举杯轻碰了一下他的杯沿,道:“之前我觉得你文文弱弱的,看不起你,现在发现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难怪景伏城说什么也要帮你!” “帮什么?” 忘禅这话刚问出口,门口便匆忙跑进来了三个人。 说曹操曹操到,为首的便是景伏城。他神色慌张凝重,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忘禅一把拥入怀里,却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即子箴走近了,问道:“没事吧?” 忘禅苦笑道:“真没事。不过是闲得无聊了,出来听听说书,打发一下时间罢了。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觉得我出事了呢?” 景伏城听完这话,才松开了手。他收了视线,神色晦涩不清。 即子箴挤兑景伏城道:“这不是某人非要说你出事了么?我都说了,指不定出去买什么东西了!消失一两个时辰而已,又不是彻夜未归,担心得跟什么似的,真以为你是小孩子能走丢了。” 忘禅看一眼景伏城,没多问。 但他看出来景伏城神色不对劲了。 “听完了么?”景伏城的嗓子微哑,眼神看上去也有些颓丧,“听完了,就先跟我们回去吧。” 忘禅起身去给了茶钱。 五人好好地入了将军府,往屋内走,经过院子旁忘禅的房间,他刚要说话告别,景伏城突然一下踹开了门,捏着忘禅的手将他拽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合上房门。 “哎你们干什么呢——”司马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我怎么觉得景伏城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甭管了你。”即子箴说,“怎么这么点眼力见都没有呢。” 说着拽着人走了,脚步声越发的远,最后窗外只剩下风吹得树枝哗啦响的声音。 沙沙沙。 忘禅被景伏城拽着一只手举起来,摁在了墙上。他动了动,但得来的是景伏城更大的力气,忘禅猜测自己被对方捏住的那只手肯定已经青了。 但他没喊疼,而是问道:“你干什么?” “为什么不说一声?” “为什么要说?”忘禅近乎冷漠的回答道,“你好像笃定我会出事,为什么?” 景伏城眼神微动,随后垂下眼,手上的力道也卸了几分。 借此机会,忘禅狠狠一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将景伏城推出去。他终于可以喘口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得不说,刚刚那一瞬间,忘禅心中竟闪过了一丝害怕。 景伏城回京后,忘禅常听到别人说景伏城是如何如何的不近人情,心狠手辣。可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在他眼里他和五年前的景伏城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忘禅突然意识到,这人当真已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人了。 他从无数的尸体与鲜血中走来,又怎么可能一成不变。 若他仍然有半分心软,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他已经飞快地逼迫自己成长了起来。 忘禅在桌边坐下,手紧紧地捏住茶盏,平复自己的情绪。 其实他知道,景伏城不会伤害自己,所以纵然心中恍然,却也并无畏惧。这大概就是恃宠而骄?忘禅垂下头,平静的问道:“景将军……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谁会对我下手?” 身后无言。 耳边仍然只有风声。 越刮越大的风吹得半合的窗户“哒哒哒”的撞在窗框上。 忘禅猜测今晚应该会下一场很大的雨。他刚这么想完,就听到了窗外“滴答滴答”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变大了,由小雨变成了倾盆大雨,天色也在一瞬间黑了下来。 忘禅往外看,边继续问道:“你猜的人是谁?” “我没想那么多。”长久地沉默后,景伏城终于开口道,“我只是担心你。” “再怎么担心,也不至于我消失一两个时辰就好像我人已经被杀了似的吧?” “你不要老是将杀、死这些字眼挂在嘴边。” “我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 “这不是什么事实!” “你不说你猜的人是谁也不重要,我心里倒是有一个猜测的人,你想不想听听?” 两人一句接着一句,越说越烈,说到最后活像是要逼迫对方把自己的所有真心话都说出来一般。 忘禅也失了往日的所有平静,眼眶微红着,猛地站起来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选择去鸿鹄寺,为何会离开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为何?” “因为我怀疑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忘禅掷地有声。 景伏城浑身一颤,难以置信的眼神瞬间爬上双眼,他攥紧拳头,手背的青筋几乎快要爆出来了。 房间瞬间陷入巨大的沉默。谁也没说话,只是彼此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昭示着有什么即将发生。 “你在怀疑我。”景伏城那一瞬间像是把什么都想通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无力的坐回到凳子上,骤然苦笑了一声,然后极其缓慢地说道,“你认为,秦将军的死与我有关,你认为我此次跟你一起来边关是有目的的,甚至于你今日突然消失……也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出去打发一下时间散下心,而是你故意藏起来试探我,是么?” “你想看你若突然消失,我会不会着急,若我着急,就代表我必然知道一些什么。”景伏城用那双微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他,说,“甚至于你已经怀疑了我五年。” 第66章 忘禅并未否认。但他垂着眼,不敢与景伏城对视。 他今日行径又何尝不是在赌。 赌他在景伏城心中是重要的,否则他不会着急来找自己。 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在景伏城心中的重要。 “算了。”景伏城撇过头,起身,“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他说着往门外走去。 忘禅下意识的喊他:“景伏城……” 这一回景伏城没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入雨幕之中,由始至终都未回头。 第57章 生死一线 天空如被巨幕遮蒙,无尽蔓延的黑暗因为雨幕而更显得模糊不清。这暴雨下得轰隆轰隆,活像是有哪处的天破了。 忘禅伸出一只手去,觉得自己的掌心都被砸得生疼。 他在京城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雨,大得好像要将天地都换一遍。 伴随着雨点声,也根本睡不着。 到后半夜,忘禅才觉得朦朦胧胧,像是快要睡着了。可这时候窗外突然像是天亮了,迷迷糊糊的睁眼一看,却是昏暗的黄光,只是在夜晚显得格外明显而已。嘈杂声伴随着光亮一同升起,忘禅才刚掀开被角,急促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勤亦在门口喊道:“师父、师父!出大事了。” 忘禅加快动作,一下将门拉开,神色微沉道:“怎么了?” “司马公主的侍女说她被人抓走了。”勤亦一边抹掉脸上的雨水一边急切道,“景将军已经在备马准备出去找人了,即大人让我过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出去找找。” “抓走?突然怎么会被抓走?”忘禅顾不得换衣服,直接在寝衣外套了件薄氅,随手拿了把伞便出了门,连门都来不及关上了。 两人急匆匆的往长廊另一头走去。 此刻将军府已经乱了套了,只因不仅是司马筠被抓走了,她两个侍女,伤了一个,还有一个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她房间里是一地的鲜红色,触目惊心。 那伤了的侍女吓得连话都囫囵,好不容易才给人指了个黑衣人离开的方向。忘禅只赶过去看了一眼,连超度都没有时间,便又急匆匆往大门口赶去。 景伏城和即子箴已穿着蓑衣上了马,两人似乎没打算等他,已经准备出发了,是忘禅赶得正及时。 他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下马的景伏城一把捞了上去,“驾”的一声,马冲了出去,忘禅忙朝后喊了一声:“勤亦,你善后一下——” 忘禅不知道勤亦听到没有,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声音在雨幕中格外的模糊不清。 景伏城有力的胳膊死死地搂紧他,似乎怕他从马上摔下去。 马蹄踢嗒踢嗒溅起泥坑,那些泥点子全染在了身上。马往前狂奔了不知道多久,忘禅觉得自己腰都快被颠断了的时候,马的动作突然缓了下来。 “他们果然没跑太远。”景伏城低声道。 那两个死士穿了一身的黑衣,脸被蒙起来了,看不清楚长相。 司马筠胆子大,就算被绑了也不害怕,嘴被堵住了却还挣扎着似乎在骂人,看上去彪悍得不行。 其中一个死士一脚踹在她的大腿上,被她侧过脸狠狠一咬,鲜血被雨水冲刷如注,像是有一坨肉都被她咬下来了似的。司马筠将嘴里的东西和那块肉一起吐了出来,骂道:“你奶奶的,敢绑老娘,你知道老娘是谁吗?信不信全敬国的人都来追杀你们啊!!” 死士惨叫过程中听到这话,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另一个人更是一口唾沫往她的脑袋上喷去,气得司马筠尖叫起来:“有本事你们就杀了老娘,不然老娘要你好看!!” 连忘禅都听得略微汗颜。 即子箴更是哭笑不得的说道:“难怪都说这司马公主非同常人,我现在算是见识到了。她这是真不怕死啊……” 忘禅和景伏城一同下了马。 “你们绑架为什么?”忘禅先开口问道,“要财还是要命?” 其中一个死士将司马筠给提溜起来,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道:“想救她是么,很简单,拿另一个人来换就行。”说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看向了忘禅。 被这样一看,忘禅心下都微微一惊。 只能说景伏城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没想到居然他们先抓了司马筠。 想来这其中必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然他们应该是冲着忘禅来的。 忘禅脑子里一片混乱,盯着无辜的司马筠,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去你的。”司马筠虽然被提溜了起来,却还挣扎着自己的四肢,一边乱动一边骂道,“要杀要剐随便你,老娘又不怕死,搞什么一人换一人这套啊!” “我换。” 暴雨声中,司马筠那嘈杂的叫嚷声突然静了一瞬。她止了话,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忘禅。 景伏城一把抓住忘禅的手腕,厉声道:“你干什么?” 即子箴也看向他:“持玉……” 情急之下,人生百态,尽数展现。 忘禅反倒是情绪最平静的一位。 蓑衣为他遮住暴雨,可还是有水渍自额前滑下,他立在那里,端端正正,身板笔直,清高如傲立的孤松,刹那间让司马筠镇住了。 “你……”司马筠接下来的话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所以只说了一个“你hela”字,便停住了。 第67章 他安抚似的笑了笑,说:“放心,不会有事。再说了,你本就是因为我才会遭受此劫。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想到那鲜血如注的房间,再看到眼前这挣扎的无辜少女,深深地愧疚感几乎将忘禅淹没。 若非他来这临东镇,又如何会毁了一条性命。 追根究底,确实是他造成的。当然该让一切回到正轨。 “不可!”景伏城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往自己的怀里。 忘禅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然将景伏城给推开了,然后说道:“一命换一命,你先将她放了。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来抓。” 出乎意料的是,司马筠居然哭了。 她一边抹着鼻涕和眼泪一边哭道:“你干什么啊!谁要你换我了,你又不欠我的,你有病吧你!我天天讽刺你你还救我。” 如此真性情,反而让忘禅觉得有些好笑,他弯了弯嘴角,说:“世人之恶并非真的恶,不过是被欲望、被情绪所控制。我相信这世上万人皆是如此。” “来吧。”他说。 一道惊雷打下,不远处的一棵苍天大树无端承受了这一次击打,噼里啪啦的炸了好几下。 在模糊不堪的雨幕之中,忘禅能感受到自己的双手被人给捆了起来,冰冷的匕首紧紧地贴在了他脆弱的脖颈之上。 第58章 我带你 忘禅并不畏惧死,相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这世间行人万千,活着不过为碎银二两很是无趣,倒不如一死了之。后来是因为去了鸿鹄寺,心中逐渐沉寂,才发现这世间倒也绝非所有事物都是无趣的。 譬如鸿鹄寺中的那些小和尚就各有各的有趣,他们做早课时认认真真,不发一言,比大师都还大师,可下了早课便叽叽喳喳,活得就像是他们那个年纪一般。 此刻被那冰冷的匕首贴紧脖子,忘禅也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抬手道了一句“阿弥陀佛”,甚至饶有闲心的平静问道:“如贫僧猜得不错,施主身上定有黑崖令罢。” 那死士眼神微眯,却是一声冷笑:“死到临头,告诉你也无妨。我们身上确实有黑崖令,我们今次前来,要抓的人也不止你一个。” 这倒有些出乎忘禅的意料,不止他一个?那他们还要抓谁? 必定不是司马筠。 那只能是即子箴和景伏城中的一人……那会是谁? 忘禅没觉得这两人会放过自己,所以一被抓住就已经做好了丢命的准备。也正因如此,那死士要下手的时候,他只是平淡的闭紧了双眼,心中念起佛经来。 可预想之中的痛却并未到来。 甚至,忘禅觉得那死死箍住自己的手,有一瞬间的松懈。 他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往前栽去,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愣着干什么,躲开!”司马筠的声音响了起来。 紧接着“啪”的一声,鞭声突然在耳边炸开,这时候忘禅才迎着暴雨睁开了双眼。方才还箍住他的那个死士,如今竟然已经断了一只手,而刚才还在另一头的景伏城,此刻已经以长剑刺穿了另一个死士的胸膛。 那个人,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便轰然倒下。 即子箴跑过来将忘禅扶起,道:“我之前觉得景将军不过如此,现在也不由得道一句有勇有谋了。”即子箴刚打算给忘禅复现景伏城刚才的一切“英勇事迹”,便被司马筠的长鞭波及,一鞭子扇在了他的小腿上。 “啊——”即子箴发出一声惨叫,回头看向司马筠,“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看看这是聊天的时候吗,赶紧把人扶起来跑啊!”司马筠狠狠瞪一眼即子箴,说,“你看看那边是什么!” 忘禅和即子箴同时顺着司马筠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不远处竟有七八个穿着黑衣的男人骑着马往这头来了。 “我的天……”即子箴也不由得发出一声震惊的感叹。 然后他飞快地搀着忘禅站起来,就要扶他上自己的马。可惜半路被截胡了。 忘禅突然被景伏城给打横抱了起来,扔上了自己的马。 即子箴看了眼旁边的司马筠,露出一言难尽的脸色。 “本公主还没嫌弃你呢,你嫌弃我?”司马筠抬手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上马!” 即子箴只好苦逼的上了马。 这一次黑崖令的手笔不小,他们三人前有狼后有虎,很快就被人数不少的死士围拢起来。看来这背后之人今日是打算一定要去了他们的小命。 三人没了办法,只好往深林里去。 一路往前狂奔,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方向在哪儿了。 不过还好,甩掉了那群黑衣人。 天已经蒙蒙亮,雨这个时候终于逐渐变小了。忘禅将自己本就已经破烂的蓑衣扔掉,松了口气。 景伏城挑了个大树根坐下,盯着逐渐变亮的天色发呆。 一夜的狂奔,大家都累了,此刻没有任何人说话。就连聒噪的司马筠都闭上了眼,坐在树下沉沉的休息。 忘禅也睡着了。 这场梦他睡得格外的沉,最开始连梦都没有做。到了后半段,才突然梦到了自己在浮船上起起沉沉,最后不知道是谁拿着芭蕉替他遮了风雨,耳边也一直都有淅淅沥沥的声音。 他睁开眼,才发现景伏城坐在自己的身边,手里举着一片芭蕉叶,那芭蕉叶估计因为景伏城睡着了,所以只挡了他一半,另一半身体被小雨淋得湿透了。 第68章 至于景伏城的身上,更是湿透了。 其他两人也还在睡着。 忘禅没有吵醒任何人,自己蹑手蹑脚的起来了,在这深山老林里翻药材,他运气足够好,还真被他翻到了可以暂时止疼的药草,因为没有工具,忘禅只好在嘴里嚼碎了,扯掉景伏城胳膊上碎掉的衣角,敷在他的伤口上。 景伏城身上大大小小那么多的伤疤,自从回京城后,为他所受的伤是越来越多了。 忘禅心里难受得说不出来话,只是低头敷着。 景伏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总之忘禅抬眼的时候,他已经在安静地看着自己了。 双眼因为熬了夜而微微发红。 “不疼。”景伏城收回视线,说不清楚是宽慰自己还是安慰他,淡淡地说道:“习惯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忘禅也没有再嘴硬的说“我不担心”“你想多了”之类的话,他只是继续往他的伤口上敷着被他嚼碎的这些药草。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景伏城也格外的安静,只是闭目养神。 又过了会儿,忘禅才晓得景伏城为何如此安静,他发起热来,脸滚烫得惊人。 估计是因为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力气,所以才一句话都不说。 忘禅把地上那片芭蕉叶给捡起来,遮在景伏城的脑袋上,替他挡掉这淅沥朦胧的细雨。 又过了会儿,司马筠和即子箴也醒了。司马筠先围上来:“他怎么了?” “有点发热,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去找大夫。”忘禅皱着眉头说道,“我骑不了马,你们谁带他?” 忘禅话刚说完,突然觉得手掌被景伏城给握住了。 他滚烫的掌心盖在他的手背上,格外用力。 紧接着景伏城吃力地坐了起来,说:“我可以骑。” “骑什么。”忘禅低声道,“你现在连站起来都费劲。” 可景伏城居然一只手扶着树干,勉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挺直腰板,板着脸说道:“我能骑,我带你。” 第59章 一池春水吹皱 有好几次,忘禅觉得景伏城都快掉下去了。 但他双手又紧紧地握着缰绳,因为过于用力,手背青筋暴起,全靠意志在勉力支撑着。 滚烫的身躯将他给包裹起来,那淅淅沥沥的小雨好像也被景伏城给挡走了似的。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忘禅感受到景伏城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说话做事都还很幼稚的小孩儿,而是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男人,甚至是一个可以让天下百姓皆长安的男人。 忘禅将自己的外袍扒拉下来,盖在景伏城的头上。景伏城本想拒绝,被他重重的捏住了掌心:“别动。” 景伏城这才没说什么了。 这样摇摇晃晃的,两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临东镇。 几乎在看到医馆的瞬间,景伏城便眼前一黑,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忘禅吓得眼神一缩,忙不迭的也跳了下来,急道:“景伏城!” 尔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待看到景伏城好端端的在医馆里躺着之后,忘禅终于是松了口气。 “寒气入体,又伤势颇重,若是来得再晚一些,恐怕是要有损根本了。”老大夫抚着自己的白须说道,“早些日子我就已经跟景将军说过,他莫要想着自己还年轻便肆意妄为,毁了自己的身子根基,现在看来是一点都没听呐!” 忘禅好奇道:“从前他也是来您这里治病的?” “倒也不全是。”老大夫摇头笑道,“不过几次伤势较重时来找的我。那模样,看着当真可怖,换做旁人,那么重的伤,恐怕是撑不过去的,只是景将军意志过人,一次一次的全给撑了过去。” 忘禅往景伏城的方向看去,对方迷糊着,已是神志不清了,只是手里始终攥着个什么东西,死也不松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攥住的。 司马筠好奇道:“先前好像看他是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的。是枚玉佩。” 忘禅动作一停,去看景伏城常年系在腰间的那枚玉佩,果然是没在了。 老大夫也道:“你们说的可是雕了龙凤的那个玉佩?” 司马筠说:“我也没见着,我哪知道啊。” 忘禅心道了一句是,但他没说出来。 他送给景伏城的那枚玉佩上雕便是龙凤。 老大夫一边捡药一边道:“那玉佩他一直是带着的,每次熬不下去了,便将那玉佩给攥着,攥出一手的汗来也不松开,天王老子来了都扒不开他的手。想来是个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物什,每回有这东西撑着,再重的伤也能撑过去。” 忘禅在床边蹲着,低声喊他:“小城。” 景伏城紧皱着眉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分明。 “他掌心有伤。”忘禅抬起头看向老大夫,说,“总得敷点药吧?” “可他这手,谁也扒不开啊。”老大夫摇头苦笑道。 “我试试吧。”忘禅将景伏城的右手举起来,尝试着去掰开他的手掌。可正如老大夫所说,他估计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了这里来,合得严丝合缝,根本不给任何人扒开的机会。 忘禅弄出了一身的汗,知道靠武力是没法了,只好叹了口气,在景伏城的耳边说道:“小城,你松手。” 第69章 景伏城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是我,小城。”忘禅摸了摸他的后脖颈,说,“你的手受伤了,得治。手松开一些,好么?” 也许景伏城真的听到了,他闭着眼睛,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是在问他:“是持玉……秦持玉?” 忘禅只好“嗯”了一句:“是我。” “你不要我了。”景伏城突然用一种特别委屈的语气说道,“兄长,你不要我了。我要离开京城那么久,你连见都不见我一面,你是不是再也不要我了?” “我要。我要。”忘禅只能先把他框住,握住他的手腕。 可就在这一瞬间,景伏城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死死地把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说:“你别走……你就在这儿,别走……”他发着高热,脸色潮红,却在这一瞬骤然睁开了双眼,眼底尽是迷茫之色。 若非他死死地盯着忘禅,几乎要以为他盲了。 “你还要走吗?”景伏城应该是无意识的开口问道,“你要去哪儿?可不可以带我一起?” “我哪儿也不去。”忘禅说,“你将玉佩给我,可以吗?” “玉佩?”景伏城的手反而捏得更紧了,“不给。我的。” 忘禅哭笑不得道:“那也是我送给你的呀,有什么不好给的?” 景伏城沉默了一阵,突然很小声的说道:“这是兄长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了……不给。” “我不是在这儿吗?”忘禅心里又软得不行了,他叹了口气,说,“以后我再送给你更好的,好么?” “此话当真?”景伏城双眼一亮,微茫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几分光亮,他笑起来,显得那张平时凶神恶煞的脸有种异乎寻常的可爱。 他抬起手,似乎仍有几分犹豫,可对上忘禅笃定的眼神,终是摊开了手。 那枚玉佩果然在他的掌心,因为被捏得太紧,表面沾了一层厚重的血。 景伏城的手掌更是被血糊成了一片,看上去颇为吓人。 忘禅将那玉佩收起来,这才出去喊老大夫:“金大夫,您看看他这手该怎么处理好。” 忘禅没再进里屋,他拿着那枚玉佩发了许久的呆。 玉佩应该是常被景伏城拿着的缘故,表面雕刻的龙凤甚至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了,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东西。 其实忘禅没想过景伏城会一直念着自己。 十来岁的小孩儿,懂什么喜欢与不喜欢,去了边关五年时间,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少年英雄,身边难免会有不少的莺莺燕燕,见过大世面后哪还会喜欢这个不懂情趣的和尚啊。 可现实却与他猜测的截然相反。 他不仅仍然喜欢,甚至这五年没有哪一刻放下过。 这玉佩便是最好的证明。 忘禅的心如一池春水被风吹皱,乱糟糟的,再也平静不下来。 第60章 想等你一起 景伏城退了热后便暂时回了将军府。 即子箴后面又派了人去追击黑衣人,甚至抓了几个活口回来,无奈那几个活口都是有血性的,皆吞药自杀了,唯一留下的东西便是他们腰间佩戴的黑崖令,想来都是那幕后黑手派来的人。 按照老大夫的说法,景伏城须得在床上静养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将身体恢复过来,所以一行人只好暂时在将军府继续待下去了。 司马筠倒是回了一趟敬国,具体去做什么倒也不知道。 这一日,忘禅才将景伏城的药熬好,便见司马筠鬼鬼祟祟的回了府,若不是碰上了,他可能还不晓得司马筠竟然今天提前回了。 司马筠见到他也有些别扭,清了清嗓子,打招呼道:“忘禅大师。” 她突然这么客气,忘禅反倒有些不适应,连忙回了个合十礼。 “那什么,东西给你。”司马筠突然递上了一封密信道,“我特地回去找了一趟我父皇问他当年的情况。其实他啥也不知道,所以我问了好些人才问到的,当时我们这边根本就没派兵过来嘛,所以你们绝对是内讧导致了你父亲的丧生。”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可当事实如此清晰明朗的摆在眼前时,忘禅心中难免还是有一瞬间的难受。 如此一来,是那人的可能性,便更大了。 都说功高盖主,忘禅从没觉得这事情有朝一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多谢。” “客气什么。”司马筠嘟嘟囔囔,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跟蚊子似的哼哼道,“那什么,也谢谢你。” “什么?”忘禅反倒有些没太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我说,谢谢你!”司马筠似乎把老脸也丢出来了,大声说道,“一命换一命的时候,若非是你,恐怕我现在人都不在了!” 忘禅愣了一下,突然也被她搞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笑了笑,说:“公主客气了。他们本就是冲着我来的,自然不好让公主为此受了委屈。” 司马筠又恢复那副傲娇的模样,双手抱胸,扬着下巴说道:“说了的对我百依百顺,姓景的前脚答应我后脚就忘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我看你人还不错,才不帮你呢。” 忘禅动作一顿,怔然看她一眼:“景伏城答应你了?” “是啊。你不知道?”司马筠没想太多,自顾自地说道,“他就想了一晚上吧,第二天就答应我了。” 第70章 忘禅捏着手上那封轻飘飘的信封,现在觉得信封突然变得十分沉重了起来。 他用拇指微微摩挲着,低头沉默。 “话说回来,他们为何想要你的性命啊?”司马筠一下子好像与忘禅变得十分熟络,又凑上前去好奇的问道,“你不就是个和尚,他们为啥对和尚这样?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招来如此灾祸?” 忘禅缓过神,淡淡一笑,道:“今后公主自会知晓的。” “切,不说算了。”司马筠傲娇的翻了个白眼,道,“我还不想知道呢!” 忘禅之前便察觉到了这公主的可爱之处,没想到眼下又更多喜欢她了一些。 至少她真挚、善良、纯真,不过是被宠着长大所以骄横了一些,可这骄横大多数时间也只是言语上的。 仔细想想,她似乎没怎么真的对旁人动过手,顶多是嘴上不饶人而已。 那封密信,忘禅私下里看了一遍,其实倒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如司马筠所说,当年敬国与景国本来已经在议和状态,秦将军意图与敬国停战十年,以解边关百姓常年遭受战乱之苦。 可就在有这苗头后不过短短数日,秦将军便丧生边关,再之后,便是景伏城来此,反而将敬国打了个落花流水,故此此事便被淹没在了时间洪流里,再未出现过。 忘禅没留下任何东西,点了白烛将密信给烧了。 那火苗倏地窜起来,火舌舔舐信封一角,然后顷刻间将整张信纸都给吞噬了。很快,它燃烧成为了灰烬,被风一吹,便散落在空中,缓慢地彻底消失不见。 忘禅盯着远处的晚霞看了许久,直至黄橘色的光芒逐渐被黑暗所吞噬,才突然反应过来已经天黑。 往日他打坐念禅便是一日,从来未觉得时间流逝得有如此之快过。 再往后,景伏城身上的伤大大小小的也都结了疤,在忘禅的强制要求之下,这一次他躺到了身体全部恢复,身子骨都快躺酥了。 终于,几人定了三日之后启程回京。 因为边关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继续再下去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再加上……其实忘禅心里已经差不多知道,那个黑崖令的幕后人到底是谁了。 其实他早就猜到,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离开之前,正好是临东镇的一个小节日,花灯节,是一年一度难得热闹的日子,据说方圆数里的好几个镇乡都会来临东镇一起过这花灯节,不止如此,连敬国人在不打仗的时候都会参与其中。 忘禅本不想出门,奈何连一向稳重的勤亦都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特别不好意思的提出想要出去看看。 偌大的将军府似乎顷刻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显得有些孤独。 忘禅起身,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出去看看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了。 景伏城竟然还没出门。 他提着一只兔子灯,递给忘禅,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养兔子。” 忘禅接过来,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怎么没出去?” “想等你一起。”景伏城说,“去么?” 这一回忘禅没犹豫太长的时间,他匆忙换了一身便装,又找了个帽子戴上,提着那盏兔子花灯跟景伏城一同出了门。 与刚来时临东镇的萧条截然不同,今日碰着节日,竟有一种与京城可媲美的热闹。忘禅就没在这小镇里见到过这么多的人,走在狭窄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完全是被推搡着前进的,所幸景伏城一直拦在他的身后护着他,所以挤得还不算喘不过气来。 即便如此,人也多得有些令人难受了。 两人只好先找了个茶馆坐下,有了自己专属的一个位置,整个人瞬间舒服了不少,忘禅长长的舒出一口浊气。 街上的女人几乎都提着花灯,脸上挂着幸福开心的笑容。遥遥的,忘禅看到了司马筠,她和即子箴走在一起,两人之间隔了大概一个人的距离,可怎么看怎么觉得即子箴一直护着她。 忘禅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微妙,问道:“你觉不觉得子箴和司马公主……” 景伏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61章 花灯 茶楼有做花灯的游戏,若能前三位将花灯做出来,今日的所有消费便可以免单。景伏城也是闲得无聊,竟然找老板拿了材料和工具开始做,出乎忘禅意料的是,景伏城的动作竟然十分利索,一扯一回之间,这花灯竟然已经初见雏形,又是一只兔子花灯。 忘禅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道:“你以前做过?” “嗯。”景伏城点头,“今早送你那只便是我昨晚赶出来的。” 那花灯虽说没多精细,但也一点都不粗糙,看上去像是能卖个三五文的价格,所以忘禅自然而然的便以为那是景伏城买回来的,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他自己亲自动手做的…… 而且看眼下他这熟悉的动作,活像是已经做了成千上万次。 忘禅问他:“你都会做哪些形状?” 景伏城一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就只会做兔子的,练了无数次了,每年都做一盏。” 忘禅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相反心里头有些难受。 他忍不住的想,景伏城不知道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每年都做一只他最爱的兔子形状的花灯,做到如此熟练的程度。 第71章 “我能试试么?”忘禅忍不住上手道,“我从未做过,不知道会做成什么样。” “我教你。”景伏城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忘禅坐过去。 “这东西用来粘上。”景伏城边介绍工具和材料,边开口说道,“你可以先试试,若是不对我再提醒你。” 大概是忘禅有点天赋,又比较有耐心,他磨磨蹭蹭的做着,兔子花灯看上去居然还比之前要精致一些。 景伏城便坐在一旁看他,时不时的开口提醒他两句,两人竟是从相遇之后得了这难得的片刻温馨。 那时间忘禅也什么都没想。 不去想父母的死,不去想阿姐的离去,不去想这天下苍生身处何种水深火热中,更不去想他和景伏城的未来会怎样,只是顾着做好手上这一盏兔子花灯,这应该也是他难得的给予自己的轻松。 很快,一只兔子花灯就被做好了,比早上景伏城送给他的那一只还更好看一些。 东西拿给店家,也颇受好评,两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得了免单的好处。虽然他们都不是很介意免单与否,但能拔得头筹,也是挺开心的。 两人只喝了壶茶,便提着两盏花灯往楼下去。此刻人流已经少了一些,不再像之前一样连步子都迈不开。 临东镇外有一条护城河,不算长,但因为离城中远,所以此刻没什么人。 但上面飘着不少的花灯。 “许个愿吧。”景伏城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出来闲逛,碰着了不许个愿好像有些对不起自己。” 景伏城从旁边人那里借来纸和笔,递给忘禅:“你想许什么?” “没想好。”忘禅捏着纸思索道,“你先写。” “好。” 景伏城也没避着忘禅,当着他的面写下“凡事皆如所愿”六个大字。意味不明,忘禅也没多问。 两人将那盏兔子花灯放入河中,见它很快被浮动的河流吹走,然后与其他的花灯聚拢在一起,再拥挤着往下流飞速而去。 “还没想好?”景伏城问忘禅。 “想好了。”忘禅接过笔,避着景伏城写了一阵。景伏城也没特地去看,如果特地去看,难免有些不太体面。 只知道忘禅写了挺久的。 景伏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看到他将那张纸折叠起来,塞进了花灯里。 两人又一同把这盏花灯送进了河水中。很快的,这盏花灯也消失不见了。 远处突然有烟火怦然炸开,漆黑一片的河道旁,那璀璨的烟火骤然间映红了彼此的脸。忘禅没敢看得太久,匆忙收回了视线。但同时他也什么都没想,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夜的平和相处中。 他知道回了京城,所有的一切又将再次荡然无存了。 两人进城的时候,听到街角有小孩儿拿着糖葫芦四处蹿着,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童谣。忘禅静下心去认真听,才脸色倏地一变,蓦地停在了那里。 “怎么了?” “你听他们在念什么。” 景伏城眉梢微挑,于是也认真去听。只他的神色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反而听完后还笑了笑,道:“这不是在夸我么?” “普天之下皆王土,王土之上皆冤魂……”忘禅低声道,“连这边陲小镇都念起来这民谣了,难保京城之中无人知晓。” “就算知晓如何?他们不过是在赞我而已。”景伏城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忘禅瞬间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说出。 所幸即子箴和司马筠也正好回来,四人在巷口碰上。 司马筠先大喇喇开口道:“我怎么觉得这顺口溜像是夸你的同时,还把你们大景的皇帝贬了一顿,说他统治下的大景,到处都是冤魂呢?” “慎言!”即子箴脸色微肃,恨不能立马上去捂住司马筠的嘴,他压低声音说道,“虽然只是一个顺口溜,但……” 即子箴叹了口气,看向景伏城,好心劝道:“功高盖主,景将军可有听过此话?” 景伏城并不放在心上,听他此言,反而心里头还有些不太舒服,神色微沉了一些道:“我与皇兄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怀疑谁也不能怀疑到我的头上来,即大人这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吧。” 即子箴一时语塞,只得与忘禅对视一眼,轻轻的叹了口气。 “景将军莫要见怪,我不过是好心提醒,怕陛下误会了您,想着您可以先行解释一番罢了。” “皇兄自然不会误会我。”景伏城对他与景伏远的感情十分信任,这一点,忘禅是比谁都清楚的,毕竟对于景伏城来说,他唯二在乎的人,一是忘禅,另一个便是景伏远。 景伏城淡淡道:“我此生也绝不可能行谋逆之事。” 即子箴知道景伏城听不下去只言片语,便只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了。 忘禅也不打算自找没趣,只说:“回吧。” 第62章 刺杀 接近年关时,景伏城和即子箴完成了他们的此行任务,带着司马筠和她的两个贴身婢女打道回府了。和其他和亲的公主不一样,司马筠几乎没带什么金银财宝,只带了人。其中一个还是前段时间回去重新要的人,忘禅见她第一眼便知这姑娘是会功夫的。 会点功夫也好,总怕像先前那样,连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丧了命。 第72章 司马筠看似没说什么,但忘禅有一次却撞破她在院落里给那个丧了命的姑娘烧纸盆祈福。忘禅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也为其诵经超度。 回去的脚程就要快很多,一行人几乎没有在哪个城里歇过,晚上都是在野外休息,大大小小的也遇到了几个山贼或是抢劫的,不过根本都没到景伏城动手的程度。 眼看着离京城越发近了,几人在路上又遇见了山贼。 这山贼谋财也害命,是趁大家深更半夜正熟睡时来的。 忘禅是第一个发现的,因为他根本没睡。 白日里犯了戒,便罚自己两日不入睡,正坐在马车里念经呢,突然听到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刚一把帘子撩开,眼前便是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一把匕首猛地往前一送,丝毫不迟疑要拿人性命。 所幸忘禅躲得快,那匕首堪堪贴着他的脸侧滑过去,只留下浅浅的一道血痕。 山贼估计也没想到这么深更半夜的竟然还有人没睡觉,本想无知无觉干一票大的,栽在了忘禅这里。 忘禅当即大声喊道:“有山贼!” 深夜的沉寂顿时被打破了,一行人立马从梦中惊醒过来,影影绰绰的月光之下,是十来个穿夜行衣的山贼,手里举着银光闪闪的匕首,个个凶神恶煞极其吓人。 忘禅一只手死死攥住那要他性命的山贼的手,另一只手本想将那匕首抢下,却不料山贼拉着他的身体狠狠往后一拖。 忘禅忙一只手抠住马车边缘,顿觉指甲有种快要裂开的痛感袭来。 “咚”的一声,整辆马车下一秒竟然被拽得翻了个面,往地上倒去。 忘禅被压了一下,所幸并不算特别痛,但眼看着那山贼的刀就要狠狠捅向他的腹部,他却被压得无法动弹,顿时脸色也沉下去。 所幸,最先反应过来的司马筠一鞭子甩了过来,正好打在那山贼的手腕处。 只听一声“啊”的惨叫,那山贼猛地捂住了自己的手腕蹲下去,他手中的匕首也“哐当”落到了地上。 司马筠连忙跑过来扶忘禅,她力气小,试了好几次,那马车都过重,忘禅根本动弹不得,于是有些怒不可遏的吼道:“即子箴,你干啥呢!赶紧来救人!” 即子箴看到这边,忙飞奔过来,忘禅这才得以解脱。 忘禅被司马筠扶着站起来。 “没事吧你?”司马筠忙将他从头到尾的检查一遍。 “无碍,多谢公主。”忘禅对她行了个合十礼。 “切。”司马筠翻了个白眼道,“别搞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最烦的就是这个。” 忘禅心中好笑,面上却有些笑不出来,方才在黑暗中,忘禅心里头始终在狂跳着,却不知为何,可刚刚他却知晓了。因为那山贼扑上来时,有一股非常浓郁的草香味扑面而来,那一瞬间让忘禅想到了一个人—— 宁乘风。 他的身上,同样有如此味道。 由于这味道太特别,所以忘禅记得十分清楚。他活了这么多年,独独只在宁乘风和眼前这黑衣人的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不算臭,但也说不上是香的。 所以……很难让人怀疑不是宁家人找来的人。 最开始忘禅以为又是那位幕后黑手作祟,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尽然。 因为几人醒得快,所以没让这批山贼得手,在几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很快就控制住了剩下的几个山贼,至于另几个,已经在对抗期间丧了命。 剩下来的几个山贼里,为首的便是那个忘禅闻到身上有异香的,但他并未声张。 原本漆黑一片地方如今可以说得上是灯火通明。几个被绑了手脚的黑衣人坐成一排,个个脸上都是刀疤横陈,凶神恶煞的模样格外唬人。 出乎忘禅意料的是,景伏城并未亲自审讯,而是坐在一旁把玩自己的玉佩。 即子箴只好上前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派?派个啥?我们就是讨口饭吃!”为首的山贼低着头却将双眼抬起来,他的眼角有一道很深的伤疤,眼神恶狠狠地,像是要吃人一般,“今日算老子运气差,没能把你们一锅端了。” 忘禅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问道:“施主平日里可种什么花草么?” 那山贼“嘿”一声,笑了:“你们出家人倒是好兴致,这种时候来关心我种什么花花草草?” “实不相瞒,施主身上的味道,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颇为相似。”忘禅道,“所以难免怀疑,施主是否是被那位故人派过来取我等性命的。” 即子箴一愣,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忘禅,却没多说什么。 此时一直在一旁看戏的景伏城也走了过来,他紧紧挨着忘禅,低声道:“他身上,是石楠花的味道。” 景伏城这般一说,忘禅才蓦地反应过来。 从前宫中也种过一树石楠,有一段时日,忘禅和景伏城常在树下下棋。 后面是因为景伏远觉得那花味道实在难闻,才命人将其给砍了,并且不允许再种的。 记忆在忘禅脑海中实在太短,所以他早忘了,如今被景伏城一提醒,才突然想了起来。 “宁泰珩不知为何格外钟爱这石楠花,所以家中种了不少,即便不是石楠花开的季节,也想尽各种办法让其生存下去,所以家中常年有这石楠花的味道。”即子箴也迅速地进入了状态,开始回想道,“石楠花虽然好看,味道却十分奇特,除了他之外,没见过有谁格外喜爱这石楠花的,再加上陛下十分不喜这味道,所以除了宁泰珩,还真是没人敢种。” 第73章 即子箴锐利的眼神落在那山贼身上,一字一顿:“你是宁泰珩派来的?” 第63章 好生眼熟 那山贼纵然隐藏得再好,又肉眼可见的有片刻慌神。 即子箴提议道:“距离京城已不远了,先将人带回去,再慢慢审吧。” 景伏城不太赞同,瞄了一眼这一地七八个人,眉头拢起来,淡淡道:“何必麻烦,留个为首的带回去便是。” 司马筠诧道:“那其他人就这么放了?” 忘禅心中却是一坠,他几乎猜到了景伏城下一句会说什么。 果然,他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平淡得好似在谈论今天是晴是雨一般,说:“杀了吧。” 连司马筠都被吓了一跳:“就这么……杀了?” “留着不过也是祸害百姓。”景伏城说着,已将自己腰间那把剑抽了出来。 银光一闪,忘禅只觉自己的眼前被晃了一下,连指尖都在发凉。 理智告诉他,这群山贼对无辜百姓烧杀抢掠,杀了也是替天行道。可他心中的那点感性却实在容不得他看到这么多条性命丧生于刀剑之下,更何况他是个出家人,信的是佛,说他仁慈也好,妇人之仁也罢,他到底还是伸出手,握住了景伏城的手腕。 景伏城回头看他,眉头紧紧皱着。 景伏城当然知道忘禅是什么意思,但让他就这么做了,他也看这些山贼心中不爽,于是道:“放了他们继续为祸百姓么?” “一并带回去吧。”忘禅的拇指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景伏城的衣服布料,叹了口气,说,“费点事而已,你的剑上还是少沾些血。” 景伏城也不知怎么想的,盯着忘禅的手背看了半晌,最后将剑又隔了回去,闷着声音“嗯”了一句。 即子箴这才喊人过来收拾这群山贼。 几人赶回京城时已是深夜。 街上已没什么人影了,只剩下打更的人在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景伏城与即子箴先将忘禅送回了自己家。 勤非听到动静,睡得迷迷糊糊的起来看,发现是勤亦与忘禅,立马清醒过来,有些激动地喊道:“师叔、勤亦!你们俩可算是回来了,无聊死我了。给我都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忘禅下了马车,跟景伏城和即子箴一起搬他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其实他带得并不多,无非是些吃食,还真的全部是给勤非带的,知道他是个好吃嘴,再加上离开时没带他他心中本就有些不乐意,为了补偿他,忘禅特地买了这些。 忘禅先将一盒桂花糕递给他,说:“这会儿天晚了,吃东西容易积食,待明日做了早课你再用吧。” 勤非难得听话的点点头,道:“好。” 说完便殷勤的开始搬起东西来。 “那几个山贼你们打算怎么安排?”忘禅问道。 “先带回顺天府。”即子箴说,“景将军说是要带回他自己的府邸,我想了想,动用私刑这罪名若是压下来,恐怕天要塌,还是打算带回顺天府,一切按规矩来。” 景伏城低嗤一声,道:“能有什么事儿。” 忘禅来京城后隐约听说过,在靖王府里是有一处动私刑的地方的。 他在想,既然他都听说过,那景伏远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如今不计较,不过是因为惦记着和景伏城之间的兄弟情谊,可以后若是没了情谊,他还能不计较吗? 恐怕到了那一天,景伏城做过的所有不经意的小事都会被放大、再放大,成为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 如此简单的道理,谁都能懂,独独景伏城不懂。 不,也不能说他不懂,只能说他过于信任这个从小和自己相互扶持长大的兄长,所以根本就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那我先回了。”即子箴道,“司马公主只能先委屈一下跟我回顺天府。” 司马筠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两人这才坐着马车缓缓驶去。 勤非与勤亦进了屋子,估摸着是去讲这段时日的趣事趣闻。院子里瞬间只剩下景伏城与忘禅两人,走廊上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灯影也跟着晃,在景伏城的脸上投下了一片片的光斑。 忘禅叹了口气,突然说:“你那个什么主堂……陛下知道吗?” 景伏城不在意的开口道:“不过是个审人的地方,他知道不知道,问题倒也不大。” 忘禅有心要劝他,可见他如此,满腹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最终他叹了口气,只道:“舟车劳顿,早些回去休息吧。” 景伏城突然有些烦躁道:“我将东生留在此处,你在家中关好门窗,若是遇事,便唤他一声即可。他不会打扰你,你不叫他,他绝不出现。” 忘禅有些不太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你不必留人照看我,我出不了什么事儿。京城是天子脚下,难不成还有人敢对我动手么?” “我有些担心罢了。”景伏城没有多言,说,“深夜回京,却也是要去见皇兄的。我先进宫一趟,你早些休息吧。” 此时忘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想着兄弟两个多日不见,叙叙旧倒也正常,便点了点头,与他作了别。 直到一连过了好几日,忘禅都没有任何景伏城的消息,才察觉出不对味来。 东生确实就好像不存在一般。 第74章 忘禅几乎没有任何他就在身边的实感。 但这一日做完早课,忘禅还是立在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喊了一句“东生”,也不知这大活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的确就是突然从转角处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衣,行色匆匆:“忘禅大师,您找我?” “嗯。”忘禅看他一眼,见他眼下青黑,像是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似的,不由得有些不忍心,想来也是守他守的……于是忘禅忙道,“我们进屋说。” 东生有些犹豫:“将军说了……” “他眼下也不在,你听他的做什么。”忘禅已经迈开步子往屋里去了,“你跟我来。” 东生这才忙不迭的跟上。 忘禅让勤非去备了壶好茶,这才在桌边坐下,问道:“这几日,你可有景将军的消息?” 东生先是一愣,紧接着笑了笑,有些开心似的,说:“我成天都跟着您,哪有将军的消息,不过您要是想知道,我便回去问一问。” 他笑时嘴角有个梨涡,倒让忘禅觉得眼熟得很,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到底为何眼熟。 “罢了……”忘禅不想让景伏城知道,顿了顿,便道,“你便当做我什么都没问。” “啊……”东生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我问肯定是最快的,您真不想我问么?” 第64章 翻脸不认人 接近大年初一,宗祠的修建也近尾声了。 眼看着曾经的满目疮痍平地如今平地拔起几层高楼,四周绿植也蓄势待发,连忘禅不由也有片刻失神。 弹指一挥间,他自鸿鹄寺来京城竟然也已经小半年。 忘禅未对这宗祠修建发表任何自己的意见,他只看了看风水,别的再没多说什么。 其实他今日前来,也不是为这宗祠的,而是为找景伏城是否在此,显然,对方不在。 对方已经约有十日没有任何消息了。 难免心里头有些着急。 “这段时日都是谁来拍板的?”忘禅不由开口问道,“景将军不是不在?” “嗐!”刘东窑笑道,“那位虽说接了这活,可从来也就没管过,您上回来那趟,就是他来这的为数不多的几趟之一。至于是谁拍板么,前段时间景将军遣了个他的手下来,叫做沈默,后面就一直是他在拍板了。不过他有经验,提的那些建议确实都切实可行,大家也都服他。” 忘禅觉着这名字熟悉得很,直到见到本人,才蓦地想起来,当初景伏城找宁乘风要人,要的不就是“沈默”? 但两人不熟,这是第一次见。 故此刘东窑给彼此介绍时,那沈默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一脸漠然的模样。 刘东窑偷摸儿告诉忘禅道:“他话少得可怜,一天能说上三句都算好的了。” 沈默此人,长相普通,身材也普通,把他扔在人群里,可能眨眼都找不到的那种,看上去几乎没什么可取之处,也不知景伏城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忘禅行了个合十礼,两人便再没其他多的交际。 忘禅跟着刘东窑进了修建好的宗祠里面,正中央摆了一尊大佛,忘禅念了句“阿弥陀佛”,便跪下去拜,刘东窑便在一旁看着,边看边道:“景将军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忘禅动作一顿:“如何这么问?”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见你有些着急。” 忘禅闭上眼,心中什么也没想,只跪在那里。 刘东窑见他不说话,张嘴又想说句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立马拧着眉头回头就要刺上几句,不想看到来人,便猛地瞪大了双眼,几乎是吓得屁滚尿流的跪了下去。 他正要高呼,英公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出去。 刘东窑忙往外跑了,溜走前还贴心的合上了里屋的门。 房间里沉默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其实忘禅没求佛,也没诚心念经,只是跪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 直到风声突然吹得门“铛铛”砸了两下墙,屋内的沉寂才被打破。 “他没出事。” 熟悉的声音于是在身后响起来:“伏城最近心很是浮躁,朕看不下去,将他在宫中关一段时间的禁闭罢了。” 忘禅并未过于吃惊,只因早在景伏远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察觉。 倒不是对他有多熟悉,只是他身上有些偏浓的龙涎香味道,很难让人察觉不到。 “阿弥陀佛。”忘禅低声叹了一句,这才起身道,“陛下今日怎有空来这宗祠。” “想着这宗祠即将完工,自然要过来看上一看,是否符合朕的心思。”景伏远抬了抬手,示意英公公先出去。 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那鹤唳的风声被英公公完整的关在门外,再也听不到丝毫了。 鼻尖的龙涎香味道似乎更加浓郁了,忘禅不由得微微拢起眉头,表情不见得好看。 景伏远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修这宗祠?” “为何?” “当年朕还年轻时,听梦曾告诉朕,若她故去了,万万不要葬在皇陵之中,人太多,她嫌吵闹。可听梦走得突然,朕还未来得及替她准备这些,只得将她葬进皇陵之中。”景伏远双手负背,语气有些低沉的道,“这宗祠待到朕百年之后,便将听梦的牌位移过来,与朕的放在一起,供后人供奉。” 第75章 忘禅只觉得听得好笑。 人都走了,埋在哪里还有意义么? 入土为安,难不成景伏远还想将她阿姐的尸身挖出来,再重新埋一道么? 他如今做的不过是些面子工程,忘禅已不会为此有任何的触动。 “陛下原来还念着阿姐。”忘禅平静无比的说道。 “自然。”景伏远微微抬首,望着那高大得仿佛要直入云霄的佛像。 这佛像特地被筑得很高、很大。 宗祠共三层楼,可佛像放的位置却堪堪要够上三层楼高的距离,抬眼望去,有一种被狠狠压制的不畅感。 忘禅第一眼看这佛像时其实也不觉得亲切,反而心里微微一震,有种惶恐感。据说这佛像是景伏远特地找来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些年,我从未有哪一日是不想起她的。”景伏远仍抬头望着,只眼神好似有片刻的失神,他缓慢地说道,“此生我都不会忘记她。” 忘禅没接话,只立在那里,垂着眼。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突然,景伏远收回了眼神,看向忘禅,说:“你也大可以放心,看在听梦是你阿姐的份上,朕会让你的余生过得很好。” 这话意味不明,倒让忘禅微微挑了挑眉头,眼神冷了几分下来。 景伏远的眼中看不太出他的情绪:“只要,你莫做对不起朕的事情。” “什么叫做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忘禅追问道。 景伏远松了手,幽幽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忘禅突然觉得此刻看着他的背影有几分可怕。 就好像眼前分明是一头猛兽,但这头猛兽却偏偏戴上了一只兔子的面具。他身上那种拉扯感与撕裂感,让忘禅心里惴惴不安。 “你还是回鸿鹄寺吧。”景伏远最终道,“无论是皇宫还是京城,都不适合你。”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景伏城更不适合你。” 忘禅心中一跳——景伏远看出来了。 他看出他和景伏城的关系不一般了。 忘禅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垂下了眼。 “宗祠这边的事情,朕会让大师过来接手。”景伏远说,“你明日便可启程回鸿鹄寺了。” 第65章 旧相识 天子让他回鸿鹄寺,忘禅不可能不回。 就像当初景伏远让忘禅来京城一样,他也不得不来。 他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上,这是让忘禅觉得最无力的。 勤亦边收拾着东西边道:“勤非说他就不回了。” “嗯。”忘禅微微颔首,“他不回也好,左右过两日园宗大师出关也就过来了,他本就是园宗大师的徒弟,该与他待在一起的。” 勤亦忍不住小声道:“他哪里是想跟园宗大师待在一起,分明就是觉得这京城太好了,好吃的好玩的好耍的,舍不得回鸿鹄寺呢。” 鸿鹄寺是个清修之地,更是个清贫之地,每日里除了念经就是打坐,自然比不得京城的繁华,勤非没来过京城,一时间被这里的繁华迷了眼,倒也正常,只是他性子若不被好好磨砺一番,恐要酿成大祸。 这些话,忘禅没机会跟园宗大师说,估摸着他回了鸿鹄寺,园宗大师也该离开鸿鹄寺过来了。 “师叔、勤亦!” 两人正各怀心思的想着,突然听到勤非的声音咋咋呼呼的响了起来。 紧接着勤非拿着两串糖葫芦跑了进来,道:“我听说我师父提前出关,刚刚已经往宗祠那边去了呢!” 忘禅有些意外的道:“是么。” “嗯,陛下特地在宗祠那边给师父安排了住所,师父已经住过去了。”勤非道,“师父特地叫我来喊您,说是要叙叙旧。” 忘禅将东西打包好,道:“他已在那边等着了?” “是。”勤非一屁股挤到勤亦身边坐下,大大咧咧道,“今儿个外面可热闹了,有件天大的喜事……也不算完全的喜事吧,总之京城里千万个姑娘的心今儿一日之间就全部碎完了。” 他说着咬了口糖葫芦,神秘兮兮的说道:“你们猜猜发生了什么。” 勤亦道:“怎么了?” 见有人搭理他,勤非来了劲儿,力道十足的说道:“景将军订婚了!” “咚”的一声,忘禅手里的那个木鱼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勤亦连忙蹲下去捡木鱼:“订婚?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订婚了?和谁啊?”勤亦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忘禅的表情。 他不是傻子,跟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他也什么都不敢说,暂且不说忘禅是个出家人,便说两人都是男的……这事儿摆不到台面上来。 好机会勤亦都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可眼下听到这话,他还是难免为自己的师父抱不平。 怎么那人就订婚了呢? “就是敬国送过来的那位和亲公主呀,叫什么司、司……” “司马筠。”忘禅说。 “对!就是她。”勤非道,“说那位公主本就是送过来和亲的,她又非景将军不嫁,陛下便亲自保媒,只等生米煮成熟饭了。” 勤亦见忘禅没多问什么,便咬了咬下唇,继续问道:“那……景将军乐意?” “有什么不乐意的呀?”勤非不理解的开口说道,“我远远地见了那位司马公主一面,长得是真好看,说话做事又利索,还是一国公主,与他在一起当得起郎才女貌四个字,有什么不乐意的?”勤非又重复了一遍。 第76章 “可我听说这位司马公主在敬国有许多的面……” “勤亦。”忘禅终于打断勤亦的话,侧过头去,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说,“万不可捕风捉影。” 勤亦分明是在默默为忘禅打抱不平,却惹来对方的不爽,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他于是没再继续问下去,撇撇嘴,闷闷不乐道了一句“知道了”。 无人再和勤非聊下去,他也自讨没趣,没再多说。 忘禅本想离开京城前与园宗大师见上一面,奈何有点事耽误了下,待到过去时已是深夜。 马车在园宗大师暂住的府邸前停下,忘禅在门口碰上了一个熟悉的人——英公公。 英公公笑着与他招呼:“忘禅大师,还没走呢?” “是。”忘禅微微颔首,往里看了眼,说,“陛下在?” “是,有些话,陛下说要亲自交代一下。” 忘禅于是在门口候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在心中萦绕起来。 忘禅没能立住,而是在门口来回打起转来。 “哎哟,忘禅大师,这是怎么了?”英公公禁不住开口道,“您这转得杂家的眼都快晕乎了。” 忘禅这才停下来。 又过了片刻,景伏远出来了,他行色匆匆,甚至没来得及与忘禅打一句招呼,便上了马车。 屋里燃着檀香,一片昏暗。园宗大师立在窗前,身形微微佝偻。 忘禅停下来,眉头微拢。园宗大师闭关时还未见得有如此老态,怎么短短数月,便仿佛一夜之间老上了十岁一般。 “贫僧以为你已回了鸿鹄寺了。”园宗大师回过头来,看向忘禅,脸上的皱纹沟壑好像又加深了不少。 “有事耽误了,便来得晚了些。”忘禅看着他,道,“我从前倒不知园宗大师与陛下是能一叙的关系。” 园宗大师只撇开这话题道:“喝什么茶?” “不喝也罢。”忘禅道,“我记得那一年园宗大师您来皇宫,不是来见陛下的。” “是。”园宗大师苦笑一声,说,“我知道你想问贫僧什么,但恕贫僧无可奉告。” 忘禅转动着自己手上的那串佛珠,房间里只听得佛珠碰撞之声。 如此沉默不知维持了多久,到底是园宗大师开口继续道:“你与从前似乎并无变化。” “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园宗大师摇头感慨道,“有些事,还是莫要想得太多,免得将自己一直囚于牢笼之中,走不出来,不过是作茧自缚。” “师兄是在说我阿姐么。”忘禅双目直视他,那眼神似要穿透他的灵魂一般。 园宗大师合上眼,避开了,只道:“阿弥陀佛。” 忘禅知道自己再也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若非他今夜撞见,恐怕还不知道园宗大师原来与景伏远是旧相识。 第66章 大雪 京城繁华逐渐在身后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他们又得回到那个遥远又偏僻的山林,去听那成日的鸟叫声与兽鸣声,还有每日里定时定点佛钟响起的沉闷声,时间仿若没有走,一直都停留在那里了。 但忘禅和勤亦进鸿鹄寺里还是引起了一阵轰动,尤其是一群小和尚看到那满满一马车的东西,全都围拢上来:“都带了些什么?” “是吃的还是用的?” “好吃么?” …… 叽叽喳喳,说实在的,吵得忘禅脑仁儿都在疼。 “勤非没回来么?” “勤非和圆宗主持一同留在京城了,兴许要后头来回来。”勤亦道,“你们先来将东西分了吧。” “你们慢慢分。”忘禅到底待不下去了,嘱咐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屋了。” 一群小和尚哪里顾得上他舒不舒服,注意力全都被这些礼物吸引了,含糊地应了两句便去看那一马车的东西。 忘禅离前院远了,那些声音逐渐变小变弱,他这才觉得耳边清净不少,人也舒坦了。 他本想打坐休息,不想这坐打得心中反而越发烦躁,只能起身侍弄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 外面的声音逐渐的没了,估计是已经分好了礼物。 忘禅又在院中的石凳上坐着发了会儿呆,看着眼前亘古不变的风景,觉得过去的几个月好似做了一场梦。 但也有可能他在鸿鹄寺的这几年才是他的一场梦。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实在是分不清楚了。 有好几日的时间,忘禅晚上都不怎么睡得着觉,仔细想来,其实脑海里什么都没琢磨,但就是睡不着。 有时候睡着了,便做无数个光怪陆离的梦。比如小时候和父母亲、阿姐一同吃饭下棋,又比如说长大后和阿姐一起在御花园里吟诗作对玩飞花令,还比如说景伏城跑到皇宫外头去玩儿,偷溜回来被他逮个正着,他揪着对方的耳朵问他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太多了,杂乱无章,似乎一瞬间全都涌现出来。 但无论是哪种,最后都回归到那沉寂的皇宫之中,那仿佛才是真正亘古不变的东西。 改朝换代多少次,那皇宫的每一块砖、每一匹瓦都不知承载了多少冤魂,那些肮脏污秽的血液又浇灌了多少的冤魂。 又是一个深夜,忘禅蓦地惊醒了。 第77章 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将院口那树梅花的花蕊都砸碎了,凋零了一地。风吹得窗户砸在墙上,“咣咣”作响。忘禅起身去关窗,隐隐约约的,看到不远处的边廊下站了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下一跳,险些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但很快的,他收回了视线,只当做没看到,将窗给拢上了。 雨声被搁在外面,可忘禅这觉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此后几日,又是没有任何景伏城的消息。 不过那日见他平安,忘禅反而放下心来。 再过两日便是年三十的夜,鸿鹄寺里也准备好了过年的一些东西,虽不比皇宫里头阵仗那么大,但一直安静的小地方总算也热闹了起来。 勤亦一边剪着窗花一边看着灶上蹲的萝卜汤,突然听到一旁有个小和尚突然开口说道:“你们听说了么,景将军要成亲了。” “咔嚓”一声,勤亦这一剪刀下去,马上要成形的窗花霎时没了,被分成了两半。 他下意识的往忘禅那边看了一眼。 忘禅坐在窗边,望着外面,似乎在发呆,也不知道到底听到这句话没有。 勤亦很想开口让小和尚闭嘴,但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他忍了一下,假装没有听到,继续拿了个新的窗花剪起来。 谁知景伏城在和尚里头是热门话题,毕竟之前来鸿鹄寺住过一段时间。 于是有人继续问道:“成亲?和谁啊?” “就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说是来的和亲公主。”那小和尚说道,“我也是今日下山买菜时听到的,说的是定下了日期,就在下月十五,看上去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忘禅这时把视线收了回来,看向那锅里炖得软烂的白萝卜。 勤亦差点以为忘禅要开口说点什么了,但他只是平静的问了一句:“该好了吧?” 勤亦弹似的站了起来,说:“好、好了。哎,你们聊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还不如关心一下咱们今儿晚上吃什么呢。” 有个小和尚嘟囔道:“勤亦师兄你做的菜不就那个样么,有啥好关心的呀。” “混小子,我扇你啊。”勤亦瞪他一眼,心叹总算是把这个话题给揭过去了。 可不想下一秒,又不知是谁突然问了句:“那公主长得好看么?” 勤亦:“……” 勤亦实在听不下去了,可耻的决定逃避一会儿。 于是他拿起剪纸,道:“这里弄好了,我再去拿些过来。”于是急匆匆的起了身,将门一拉开,外面的大雪飘进来,黑黢黢的夜晚瞬间因为这银装素裹而变得好看了许多。 勤亦“哎”了一声,愣了片刻,突然来了句:“你怎么来了?” 这话说出口,实在是有些不太恭敬了。 勤亦很快反应过来,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嘴唇翕动:“景、景将军。” 忘禅手里的东西险些没拿稳。 “想着过年关了,便给鸿鹄寺送些东西过来。”景伏城说完,朝里头看了眼,见到了坐在最里面的忘禅。 忘禅起了身,刚要说话,听到一声清脆的女音也响起来:“对,全部放那边吧。” 忘禅于是顿了顿,说:“司马公主也来了。” “嗯。”景伏城有些理亏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拦不住,非说也要给鸿鹄寺送点东西。” 忘禅没多说什么,只道:“大家都出去接一下吧。” 外面的雪大得很。 景伏城和司马筠带来了两大马车的东西,有什么棉被香烛之类的,都是鸿鹄寺用得着的东西,便算是他们来添了一份香火。 见两人一起在马车前忙碌着,忘禅心里头有些酸酸的,因为那模样,着实是像极了一对夫妻。 第67章 天伦之乐 从前忘禅也想过,早晚有一日,景伏城会与一个姑娘成亲生子,从此以后与他再无任何瓜葛,可没想到真当这一日来临时,他反倒是觉得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了。 忘禅领着鸿鹄寺的小和尚们给将军和将军夫人道了谢,才谎称自己有些不太舒服,要回房休息了。 大雪将门口堆了厚厚的一层白色,忘禅开门时那门都被堵住了,他去一旁拿铲子回来铲,回来时却见景伏城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拿了铲子开始铲了起来。 忘禅停了会儿,才走上前道:“我自己来就好。” “举手之劳。”景伏城已经把雪铲开,将门打开。 他回过头笑了笑,反倒自己的脑袋顶上堆了薄薄的一层雪,眉间也染上白色。 忘禅开口道:“你的头上……” “怎么?”景伏城随手撸了一下,却沾了一手的水。他太大力气了,反而不能将雪掸下来。 忘禅叹了口气,干脆垫了垫脚尖,替他将头上的雪掸下来。 忘禅进了屋子,找出来一只白烛点上。景伏城也跟进来,将门半掩着,风仍然止不住的往里面灌。 忘禅开口逐客:“司马公主应该还在外面等着你?” “我和她说好了,今日便先在鸿鹄寺住下,免得风雪太大,赶路回去出了什么事儿。”景伏城说,“勤亦已带着她去安顿了。” 忘禅“哦”了一声,道:“婚期定在何时?” “婚期?”景伏城先有片刻的迷茫,紧接着倏地笑了,笑得很夸张,笑得双眼都莹了几分泪珠子似的。 第78章 忘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他。 “什么婚期啊。你真信了?”景伏城说,“你从哪儿得知的,不会一直在关注我的消息吧?” 忘禅一时无言,有些无语的将茶掺上,递出去,道:“寺里的小和尚们都特别关注你这个景将军,所以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了解得很,我不过也是听说的而已。” “当真只是听说,而不是专门去打听的?”景伏城问道,“我听东生说,你找他问过我的情况?” 忘禅心里暗骂,果然别人的人还是不靠谱,那个东生更加不靠谱。 这么一在脑海里想起东生的样子,忘禅眼神突然一变,“哎”了一声,灵光乍现。 他想起来东生为何眼熟了。 之前即子箴出事时,他在顺天府门口撞到过一个小厮,如今一想来,那小厮不就是东生扮的么。 之前他还好奇,自己的那些事儿,景伏城到底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合着他一直放了个眼线在自己的身边。 难怪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段时日,东生不会也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吧? ……应该不会,就算要护,也该是护着司马筠才对。 “问过。”忘禅收了情绪,淡淡道,“开始以为你出了事儿,后面才晓得是被陛下禁足了。” 提起这事儿,景伏城神色微微一变,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忘禅有些意外,景伏城从前不会对景伏远露出这样的表情的,眼神里仿佛往外透着寒气。 这兄弟俩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嗯。”景伏城拇指微微摩挲着手中的那杯茶盏,道,“那一日我进京去面圣,与他起了几句口角,他一时生了气,便将我禁足在宫中不准我出来了。一禁足便是好些日子,后面是因为……” 说到这里,景伏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似的说道:“他让我同司马公主和亲,我不愿,现在之所以放我出来,是因为我使了一招缓兵之计,答应了他的要求,才勉强解了我的禁足,所以如今我无论去哪里,都得和司马公主一起行动。” 忘禅皱紧眉头:“缓兵之计?司马公主可知道?” “知道。”景伏城说,“原先她听说要与我定下婚期时,也是老大不愿意,我与她商议了一番,她才答应下来。” “哈。”忘禅短促的笑了声,“之前她不是很想与你成亲?” “你也说了那是之前。”景伏城道,“你可是忘了,前段日子在路途中,你还在跟我说,她待即子箴似乎有些不太一般?” 忘禅眉梢微挑:“难道……” “倒是还没定下来,不过八九不离十吧。”景伏城说,“她答应帮我的条件便是我也帮她,所以她才乐意来加入这缓兵之计的。” 忘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景伏城促狭道:“先前我见你似乎很介意我与司马公主之间的婚事……现在可放心了?” 忘禅于是脸色微微一僵,侧过头,避开了景伏城的视线:“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景伏城也不逼他承认,只道:“我说过此生非你不娶,便一定如此,即便是皇兄御赐也奈何不了我,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而已。” 忘禅捏着茶盏,盯着桌上那浮动的暗影,不言。 景伏城继续道:“即子箴那边,我来时问过了,说是那个山贼头子死也不愿开口,已经咬舌自尽了。恐怕从他那儿是不会有任何突破了,便下了罪,其他几个山贼都斩立决了。” 忘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说,宁宰相为何想要我的命?” 景伏城眼神微闪。 直觉告诉忘禅,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但明显,他并不想说出来。 忘禅也没有逼问他,他一如既往,认为如果景伏城想说,便迟早会说出来。 “早些休息吧。”景伏城起身道,“明日便是腊月廿九,若是要好好过个年,还有许多东西要备着呢。” 忘禅有些意外:“你不回皇宫过年?” “不回了。”景伏城说,“薛玉盐有了身孕,便让他们一家三口享天伦之乐罢。皇兄眼下也顾不上我了。” 忘禅突然觉得嘴里的那口茶水有些难以下咽了。 他又想起阿姐来。 阿姐有过两次身孕,第一次孩子还不足月便胎死腹中,第二次孩子生下来了,却是个死胎。 为此阿姐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面,直接是连做母亲的资格都没了。 如今看着另一个与她相似的人有了身孕,心中难免觉得有些情绪复杂…… 第68章 纵火 鸿鹄寺里过年虽没外头那么红红火火的,但也异常的热闹。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一大早,鸿鹄寺的小和尚便开始起来准备素斋了。这也是一年中鸿鹄寺里最热闹的一天,有不少的周围百姓会选择这一日来鸿鹄寺上香祈福,香火最是旺盛。求什么的都有,但求前途的最多,只因鸿鹄寺附近的小镇先前有三个来这供奉香火的中了秀才,这名声一下子就传了出去。 不过鸿鹄寺平日里不对外开放,所以就这一日格外的热闹,还会有不少百姓留在鸿鹄寺用素斋。 从天刚蒙蒙亮开始,就已经有人前来上香了。 所以景伏城起身时,寺里上下已是一片火热,更莫说司马筠睡醒后,那是真叫一个热闹。 第79章 司马筠打着哈欠说道:“怎么这么多人啊。” “都是来上香的,司马姑娘。”有个小和尚经过她时笑嘻嘻道,“我们鸿鹄寺一年的营收就看这几日呢。今年看来还不错。” 司马筠踮起脚尖往外瞅了瞅,道:“那今晚不是会有许多香客住下?” “也不一定。”小和尚摇头道,“大多数用完素斋便回去了,毕竟今儿是大年三十,都得回去守岁么。住下的还是极少数的。” 司马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忘禅呢?” “师叔在后头。” 司马筠应了声,打着哈欠往后院去了。忘禅在后院料理花草,景伏城也在一旁坐着,两人一站一坐,分明没有太多彼此间的交流,却不知怎地,周围涌动着一种别人根本插不进去的胶黏感,就好像他们俩本来就该在一起。 到了景国的京城后,司马筠也逐渐看明白了——当然,主要是即子箴把她给暗示明白了,她想嫁景伏城,可能性几乎为零,毕竟人家心有所属,而且绝不背叛。 她也不是那等扭扭捏捏的小姑娘脾气,想通了之后干脆就放了手,本来打算直接回去的,但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景国,总得玩够本了才走吧,于是她又在此处多留了一段时日,没想到就是多留这么一段时日,“被迫”掺和进了定亲之中,真是左右为难了。 忘禅本在侍弄花草,突然瞟到了司马筠,便有些尴尬的立起来,问道:“司马公主是来找景将军?” “才不是。”司马筠走过去,“我是来寻你的。” 忘禅愣了一下,将剪子放下,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泥,问道:“司马公主可是有什么需要贫僧帮忙的?” “我就是在此处待着无聊得很,想找些事做。”司马筠凑过去,闻了闻那开出来的花骨朵,道,“我也很喜欢花,要不我跟你一起?” 忘禅不知道司马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拒绝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便点头应下了。 不想后面一整上午,司马筠都耐着性子与他一同在后院里待着,倒让景伏城的有些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忘禅甚至有点觉得司马筠是故意的了。 终于到了正午用素斋的时间,外面上香的人也变得少了起来,不用素斋的香主大多都下山回去过年了,只剩下四五户人家留下用素斋。 鸿鹄寺的侧房前段时间便修好了,正好用来给香主吃素斋。 不知道为何,今年要留宿的人格外多,掰着手指头数下来有七八个,还有两三个都很眼生,据说是听说了鸿鹄寺的鼎鼎大名,从其他地方过来求功名的。 忘禅和小和尚们自然没和他们坐一屋,但忘禅还是过去了一趟,感谢诸多香主平日里的照顾,别的也就没再多说了。 到了傍晚时,七八个香主便留宿下来。 鸿鹄寺里本来该是静悄悄的,如今却热闹非凡,许是因为景伏城在此处,他竟吩咐人在不少地方都贴上了福字,颇有那么个意思了。 一群小和尚坐在院子里听景伏城讲战场上那些故事,听得很是入迷。 忘禅悄悄地撤了,他起身的那一刻被景伏城看了个正着,于是景伏城的眉头便皱起来。 “你们先聊着。”景伏城立马也起了身,“我去拿些吃食过来。” “那景将军快些回!”勤亦也听进去了,虽然知道景伏城是去干嘛的,也不由得催促了一下。 反而司马筠很懂事的说道:“你们想不想听咱们敬国的民间故事?” “想!” 忘禅关上门,便打算休息了。 他刚熄了灯,便听到敲门声,借着月光,看到窗外那一抹影影绰绰的影子,便道:“我休息了。” “我知道。”景伏城说,“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忘禅叹了口气,又起来开门,将景伏城迎进来。 “可是嫌故事无趣?”景伏城兴致勃勃道,“你若是想听其他的,我这儿还有……本就是说给你听的,结果你这个主角倒跑了。” 忘禅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景伏城皱起眉头道:“不守岁了?” 忘禅又摇摇头。 景伏城有些失落。从前在宫中他们都是一起守岁,后面他去了边关便再没一起守过岁,眼下好不容易又有这样的机会,忘禅却要早早地休息了。 不过景伏城还是不打算放弃,甚至开口道:“那我便在你的房间里待着,也算是跟你一起守岁了。” 忘禅哭笑不得:“哪有你这般强制的要人守岁的。” 两人这一拉一扯间,又是半炷香的功夫过去了。景伏城说干就干,起身要去外头拿些瓜子花生什么的进来,却不想正在此时,半开的窗户上突然映出一片红光,紧接着这红光骤然变大了。 “哗”的一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火星子烧着了窗户,然后火势以最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着火了!!”与此同时,旁边房间也有人开始大喊了起来,“快来救火!” 一片漆黑的夜突然被红色点亮,忘禅也迅速地站了起来,神色微敛:“怎么回事?” 不过耽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忘禅的这间房已经出不去了,门和窗全都被烧得通红,碰都碰不得,那火苗甚至已经开始往里头烧来了。 “有人纵火。”景伏城说。 第80章 第69章 再现黑崖令 门已经打不开了,连沾手都觉得烫。 那点火星子迅速燎原,靠近窗那块的木头也全都烧了起来,火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着,忘禅逐渐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景伏城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道:“房间里可有水?” 事实上房间里只剩下一个茶壶的水。 但忘禅还是将那一茶壶提起来往两块布上狠狠一浇,然后扔给景伏城一块。 景伏城将一块布捂住口舌,闷声道:“冲出去?” 景伏城话音刚落,便见忘禅头顶的那块横木已然摇摇欲坠,但忘禅仍未察觉,拧着眉头刚要开口说句什么,景伏城已经一把冲上来将他抱入怀中。 如此动作反而引得两人消耗了更多的氧气,忘禅止不住的咳嗽道:“咳咳……你没事吧?” 怎可能没事,景伏城其实已经觉得自己的后背被砸出了一道血糊糊的伤痕,但他强撑着什么都没说,而是道:“我……过去把门打开。” “现在怎么可能过得去!”忘禅厉声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眼前一片火海,若是贸然过去只会被烧成灰烬,这条生路,忘禅不希望是景伏城帮自己换来的。 他吐出一口浊气,道:“大不了,便一起葬身火海。你就在此处,莫要再动了。” 火焰燃烧好像是有声音的。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忘禅看到一样又一样的东西被大火烧成了黑乎乎的一片,甚至烧得只剩下一团灰烬。 景伏城靠着滚烫的墙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们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这房间内的氧气愈发稀薄。有一瞬间,忘禅真的觉得往昔所有在自己的眼前一瞬闪过,好像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仍然没能找出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 一直滚烫的手掌蓦地覆在了忘禅的手背。 “别睡。”景伏城哑着声音说道,“睡着了,可就叫不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忘禅突然笑了笑,大概是因为这句话有些像以前他哄景伏城睡觉时说的那种句式,不过他说的是“快些睡,再不睡就不准睡了”。 忘禅瘫在地上,无力的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用一种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后悔过么?” 景伏城有片刻怔然:“什么?” “那般逼迫阿姐。”忘禅说,“最后让阿姐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忘禅能感受到捏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突然一下子攥紧了。 大概是生死一线之际,让景伏城更加外显的表露了自己的情绪,他露出愧疚万分的神色,垂着眼一字一顿的说道:“兄长,其实我没有哪一日不后悔过……我总想起皇后去世前看着我的那双眼,憎恨、埋怨,更多的是无助……” 忘禅认真的听着,仔细的听着。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那时她躺在我的怀里,只说了一句话,让我要好好照顾你。可我连这个也没有做到。” 他似乎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情绪之中,将头埋入双腿之间,仿佛这样就能躲得过此刻神佛的宣判。而忘禅便是那尊神佛。 但他等了很久,等来的不是神佛降下的惩罚,而是忘禅突然有力气的声音:“你看那是什么……” 模糊之间,景伏城顺着忘禅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巨大的佛像被砸到之后,竟然露出了后面一个小小的机关。 那里……好像是一个出口。 这是一个极其狭窄潮湿的通道,狭窄到好像火都进不来似的。两人用那堵石墙将房间里的火势堵上,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你不知道自己房间里有条暗道?” “不知道。”忘禅摇头道,“我搬进鸿鹄寺也不过五年多的时间,这房间之前是其他人在住的。” “倒也是,出家人哪会莫名其妙去动佛像。”景伏城勉立靠着墙壁立起来,伸出手也将忘禅拽了起来。 “你还能走么?”忘禅抹掉额头的汗,“我扶你。” “不必。”景伏城淡淡道,“我走前面,你跟着。” 待景伏城转到前面去,忘禅才看到他的身后是如何狼狈的一片,整个后背几乎都被火给烧伤了,衣服残余的几片留在破烂的皮肤上,忘禅眼神狠狠一缩,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迅速地咽了回去。 他眼下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又找不到药。 他们甚至连这条暗道通向何处都不知道。 两人顺着暗道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隐隐听到了小溪的潺潺流水声。 于是加快速度往前赶去,又拐过一个角落,眼前突然一片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完全由石头建造而成的暗室,床、桌子之类的生活用品倒尽是齐全的,忘禅第一时间开始翻箱倒柜的找可以包扎的药和绷带,没想到还真被他发现了。 “你坐下。”忘禅忙道,“我给你包扎一下。” 景伏城听话的坐下了,问道:“鸿鹄寺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如今忘禅给景伏城包扎就好似吃饭一样简单,主要是景伏城实在是受伤太多次了,往往是上一次的伤还没好,这一次就又伤了,简直是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我看着眼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来。” 第81章 忘禅低下头闷声不吭的给景伏城包扎,景伏城也从头到尾的没喊过一句疼。 开始裹绷带时忘禅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地方……是园宗大师的闭关之地。” “从前我来给他送过一次食物,有点印象……他的闭关之地为何会有一条暗道连着我的房间?”忘禅将绷带系好,站起身来,脸色微凉道,“找一下这地方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景伏城随手扯了一下自己已经系紧的绷带,站起来:“好。” 忘禅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可直到景伏城找到那枚熟悉的令牌时,才觉得心中的大石头猛地一下坠了地。 沉重的,却又畅快的坠了地。 景伏城说:“这里也有一块黑崖令。” 第70章 搬家 鸿鹄寺的建筑烧毁了大半,幸好屋基还在,只需修葺一些时日便可。因着暂时没了落脚之地,在司马筠的组织下,一群小和尚浩浩荡荡的搬进了靖王府。 忘禅本打算回自己家,可被一群小和尚眼巴巴的看着望着,也甚是心软,干脆一同搬了过去。想着一大群人过去,景伏远总不会误会什么。 一行人到靖王府的时候,勤非来迎。 忘禅一下马车,便见他格外规整的行了个合十礼,还十分符合礼数的喊了句师叔。 想来这段时日是被园宗大师好好地磋磨了一下。 不过忘禅一进了院子里,他便原形毕露了。被一群小和尚围着师兄长师兄短的,不住的问着这京城里的趣事儿。 院子里坐着即子箴,正在饮茶,见他进来,忙起身道:“你来了。” “嗯。”忘禅垂眸,低声道,“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照常。”即子箴一一道来,“早课,打坐,吃饭,看书,除了这四件事便没别的了。一个外人都未曾见过。” 忘禅摩挲着自己的佛珠,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你确定那日见到的是黑崖令?堂堂鸿鹄寺的主持园宗大师怎可能和黑崖令扯上关系……” 忘禅一摸胸口,直接将那块黑崖令给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即子箴拿起来仔细端详,还当真和之前见过的黑崖令无甚区别,甚至连摸起来的手感都差不了太多。 即子箴叹了口气:“也兴许,是他曾经接触过,把这留下来作为证据之类的……” 忘禅摇头道:“回鸿鹄寺前,我见到园宗大师与他私下见面了。” 即子箴瞳孔微缩,嘴唇微微翕动。 “你知道我一直怀疑谁的。”忘禅点到即止,“我会找机会搞清楚园宗大师和黑崖令之间到底情况如何,此事你暂且不用操心,先好好琢磨一下那宁泰珩到底要做什么。” “嗯。” 即子箴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道女音脆生生的响起来:“你俩躲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 司马筠好似一只花蝴蝶般飘了进来。 她自从来了京城,穿衣风格便陡然大变,从以前万年不变的红衣,变成了现在的红橙黄绿蓝靛紫几乎样样都试过一遍,不过忘禅觉得她还是最适合艳丽的红。她今日穿了一件浅青色的长衫,笑起来时酒窝盈盈,颇为可爱。 即子箴有些不自然的避开她的视线,说:“就随便聊聊。” 司马筠一屁股挤到即子箴身边坐下,道:“随便聊聊都聊啥啊?你昨天不是答应了我要给我带糖膏,带来了吗?” 忘禅非常自觉地起了身:“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聊着。”然后非常不哥们的逃走了。 留即子箴在身后“哎”了好几下,也不知司马筠对他的感觉,于他来说到底是快乐呢,还是不快乐。 目前看来,即子箴有些许抵触。 他估计也察觉到什么了。 走到前院,便是鱼贯而入的礼盒。 东生和管事立在一侧,景伏城懒洋洋的坐在位置上饮茶。 见忘禅进来,他才一下子起了身:“到了?” “嗯。”忘禅点点头,“我应该还是住之前的房间?我看他们将我的东西拿过去了。” “是。”景伏城走近他,“想来你住惯了,便没有换。” 管事插了句嘴:“将军,这礼您得看看,宁宰相送来的。” 景伏城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随他。封起来放进库房便是。” 忘禅本有些好奇,见他如此也不敢开口多言,不想景伏城却看出来他的表情,道:“你想看看?” “嗯。” 景伏城这才过去将礼盒取过来。奇怪的是,宁泰珩送的是一尊玉佛,并不算大,但看上去确实很值钱。 忘禅瞄了一眼,便将盒子盖上了,随口问道:“将军府是有什么喜事,收这么多礼?” “害。”东生率先开口说道,“这不是都知道咱将军要成亲了么,想跟将军府攀点关系的人都来送礼了,估计都盼着婚宴能收到一封邀请函呢。” 东生这话说完,景伏城的脸先黑下去,狠狠瞪了东生一眼。 东生立马又接道:“不过这婚宴办不办得成还不一定……不,是一定办不成哈哈哈……”收到景伏城的表情,东生非常识趣的半路又转了个话头。 礼几乎把屋子堆满了,看来想跟将军攀关系的可不止一家两家。 如今景伏城真算是京城上上下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第82章 其他人送的什么礼,忘禅倒没怎么关注,粗粗扫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不过此后一整个下午,将军府门庭若市,一直都在收礼,根本就停不下来,甚至有些扰了小和尚们的清修。 于是景伏城下了命令,今日收完礼,后面来的便全都不收了,没想到这命令一下,将军府的人直忙到了深更半夜,才将这礼全部收完。 主厅堆不下,摆到了院子里去,要全部数一遍归入库房,可当真算是一个大功臣了。 而景伏城看上去一点也不想关心到底都有谁给自己收了礼,心思反而全放在了今儿晚上要让和尚们都吃点什么好上。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在琢磨要让忘禅吃点什么好的。 于是时隔数日,忘禅又吃到了做出花儿来的素菜,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汤之类的美味佳肴,在忘禅看来已是平常,但是在鸿鹄寺的那群小和尚看来,此生还是头一回吃如此美味,各个吃得满脸红光,十分知足。 这个时候勤非就非常得意的说道:“瞧瞧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忘禅起身喊他:“勤非,你跟我出来一下。” 勤非脸上的笑容一僵:“啊?!” “有些事想问问你。” 忘禅始终惦记着园宗大师手里头的那块黑崖令。 勤非作为园宗大师的徒弟,想来总会知道点什么,忘禅打算先从他这里下手。 忘禅等在廊下,勤非不知如何有些畏惧忘禅,磨磨蹭蹭的走过来,连头也不敢抬。 忘禅也觉得奇怪,问他:“你干什么对我这个态度?” “没、没有……”勤非咽了口唾沫,看他一眼,问道,“师叔找我有什么事?” 第71章 身亡 忘禅从勤非那里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但想来也正常,园宗大师闭关这几年,反而忘禅与勤非接触更多,更熟稔,关系也更密切一些。 虽说园宗大师从前是将勤非当儿子般在养,可却也是一位严父。 忘禅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先进去吧。” 勤非松了口气,抬手去抹自己额角的汗,手臂上的袖子往下一垮,露出他青黑了一大块的胳膊。忘禅眼瞳一紧,拢着眉头问道:“你手怎么回事?” 他握住勤非的手掌,将他的衣服狠狠往下一拉,却见他几乎半只胳膊都青黑了。 勤非脸色立马一变,道:“没什么没什么,是之前不小心摔着了。” 这痕迹,可是一点也不像是摔着了。 倒像是被人给打出来的。 忘禅冷着脸,死死地握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道:“可是园宗大师揍你了?” 勤非抿了抿唇,本不想承认,在忘禅并不打算挪开的视线中终是点了点头,说:“嗯,师父说我的脾气被养坏了,需要好好调教一番。” 在忘禅的印象中,园宗大师可不是用暴力来改变别人的性子。 他虽是严父,却也只是罚跪或者罚禁食,从未真正的动手打过谁,更何况他一直待如亲子的勤非。 有一部分原因,勤非的性子也是被园宗大师惯成这样的。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忘禅心中惶惶,甚至有一种不知来向何处的预感——若他再不去找园宗大师,恐怕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是夜。 圆月有一点边儿被黑暗吞噬了,遥遥的看去像是被谁咬了一口的月饼。 宗祠外有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爬墙溜入其中。忘禅是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来干爬墙这种事儿。 周围只有蛙叫的声音,忘禅小心翼翼的沿着墙侧往里,根据自己并不深刻的印象去找园宗大师的房间。 透过并不清明的月光,隐隐约约的,忘禅看到了之前他站过的长廊,那盏红彤彤的灯笼甚至还挂在上面,只是没点着灯了。 屋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忘禅捏紧了手中的匕首,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不会直接来硬的,而是伸出手在窗上戳了一个洞,再用从即子箴那里要来的迷烟怼上去。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合适了,忘禅这才敢伸出手将房门给推开。 床上躺着的货真价实是园宗大师。 忘禅确认了一下他手掌的那颗痣。 这痣还是有一次两人谈佛时忘禅意外发现的,连园宗大师自己可能都没有太在意过。 忘禅刚准备拿绳索将他套起来,突然一撇眼看到余光处有一抹银光闪过。 他下意识的侧了侧身,一把匕首突然从身后刺了过来—— 堪堪擦过他的手臂,刺痛冒出来的同时,忘禅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匕首狠狠地插入了床柱之中,床柱甚至为此裂开了两半。 忘禅借着月色回头望去,眼睛也瞬间瞪圆了—— “你……” 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于是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园宗大师。 没错。 眼前这个人,竟然和园宗大师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情况?双胞胎,亦或是易容术? 那人往前迈了一步,忘禅才敢肯定这人绝不是园宗大师,只因他走路时的气质与园宗大师是截然不同的,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阴寒和冷厉,好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生活在潮湿的空间里,连带着整个人都变得湿漉漉的。 第83章 园宗大师给人一种很平和的感觉,与他是截然不同的。 可为何他会与园宗大师长得一模一样,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刚刚的迷烟好像也对他没有起到作用。 忘禅皱紧眉头,冷静下来问道:“你和园宗大师是什么关系?” 那人眼神狠厉,再度举起匕首朝他刺过来。他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园宗大师的任何问题,只有一个目的——杀了忘禅。 杀了这个看到他秘密的人。 忘禅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侧身躲过匕首,也拔出自己的那把朝那人刺去。 两人一来一回之间,竟无一人率先占了上风。 时间流淌,忘禅估摸着园宗大师也快醒了,可现在他不能确定园宗大师与这人到底是否是一伙的,于是心下愈发忌惮。他被这人牵绊着,根本没有机会再对园宗大师做什么手脚,只能无能为力的等着。 果不其然,片刻后,园宗大师睁开了双眼—— 那人的匕首停了一下,突然转了方向,指着园宗大师冷声道:“一起杀了他。” “阿弥陀佛……”看到眼前这一幕,园宗大师还有什么不明的,他闭上双眼,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施主,贫僧万不敢继续助纣为虐了。” “该死。”那人眼神一狠,索性转了方向往园宗大师的方向刺去。 忘禅当然巴不得他们俩自相残杀,这样好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机会,就在忘禅以为园宗大师会躲开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摊开的双手合十,动也不动,似乎根本不畏惧死亡。 忘禅可不想让园宗大师就这么死了,他想知道的那些事儿指不定还能从园宗大师的嘴里挖出来,于是立马反应,一脚踢向那仿品。 ——但已经晚了。 尖锐的刀尖刺入园宗大师的胸口。 忘禅以最快的速度皆是将匕首插下。 “呲”的一声,那人堪堪一避,勉强躲开了要害部位,恶狠狠地看向忘禅。 忘禅无畏的与他对视。 “你——”那人捂住自己的伤口,知道此刻自己被分心已经落了下风,便以最快的速度做了决断,扭头便逃之夭夭。 忘禅顾不得去追他,而是迅速扯下了自己的一片衣角,试图止住园宗大师那不断往外汩汩冒血的伤口。 “不必了——”园宗大师的脸色已是苍白无比,他双瞳幽深的望着忘禅,一字一顿道,“救过来,贫僧也无颜再活在这世上,倒不如以死谢罪。” “什么意思?”忘禅也顾不得再与他废话那么多,而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那块黑崖令,“咚”的一声扔在了地上,说,“园宗大师,这是从你的地方找出来的,你能否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园宗大师双眼先是一震,紧接着遥遥望向远处的月光,他一寸不离的看着,似乎看得入了神。 又或许真的是良心未泯,他突然举起手,双手合十道了一句:“我佛,贫僧罪该万死啊……” “当年……我一直劝你出家,其实并不是见你与佛有缘,而是受人指使。”园宗大师终于缓缓道来,“你在鸿鹄寺的这么些年,其实我一直受人命令监视着你,定时向那人汇报你的行踪。我内心有愧,时常无法入眠,所以两年前才突然闭关,又闭关时日如此之久。” “我见你始终未出鸿鹄寺,便想着你可能此生不会再出,于是放松了警惕,却不想……你却因着他一句话而离开了鸿鹄寺。” “是谁让你监视我?”忘禅冷静的问道。 “是……”园宗大师闭上了双眼,身体微微颤抖着,方才的那些话,似乎已经用完了他最后的力气,是回光返照了。 但很快的,他还是缓慢地、颤抖着声音说道:“黑崖令的主人,是当今圣上,景伏远。” 第72章 杀父仇人 真相与忘禅长期以来的猜测并无二异。 他一直都知道景伏远并非是他小时候认知中的那样。他甚至算不得一个明君。景国在他的统治下民不聊生,战乱四起,根本算不得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他想用景伏城的那双手一举拿下敬国。说不定此次景伏城与敬国擅自议和,也是忤逆了他的心中所想,他也会有所不满。 但在景伏城那个傻子看来,他心爱的大哥怎会对他有所不满呢。 景伏城从未想过,小事纵容不代表就不介意,在大是大非上,景伏远坐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又怎会在意所谓的兄弟手足。 连兄弟都是如此,更何况是那个与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又功高盖主的秦将军。 忘禅望着床上已经失了声息的园宗大师,闭上双眼,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顺眼角落下。 他想,他的父亲一生戎马,为国为君几乎奉献了自己的全部,最后却落了个马革裹尸的下场,又是何其可怜。 还是死在了自己亲手保护的皇上身上。 若非是他的拥立,景伏远当年怎可能那么容易的坐上了如今这个位置。 可惜啊。 忘禅伸出手,替园宗大师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忘禅回去时,景伏城等在门口的长廊上。 他倚着墙,双手抱胸,仰头望着这清冷的月。 听到脚步声,便以最快的速度回过头看来,拧着眉头问道:“你去哪儿了?” 忘禅尚未从情绪中缓过来,于是并不想答他的问题,只沉默着将门给推开了。 第84章 景伏城也顺势挤了进来:“我本是做了点糕点想给你送过来,谁知你根本不在房内,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你总不可能是去化缘了吧。” 忘禅有些疲惫的坐下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我想休息了。” 景伏城却有些不依不饶道:“你自己一人去的,还是与即子箴一同?你们最近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那你呢。”忘禅近乎可怕的平静,抬头淡淡的看向他,道,“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又瞒着我什么?” “什么意思?”景伏城愣了愣。 两人这段时间的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如今又乍被忘禅这么一问,景伏城也觉得心虚。甚至在想忘禅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天可见,他没干什么对不起忘禅的事儿吧。 忘禅垂下眼,看着那漂浮在茶盏在的茶叶沫子,就好似根本找不到可以抵达的岸,在上面飘来飘去,悬来悬去的。忘禅轻轻吹了一下,它便贴在了杯沿上,又根本挣扎不动了。就好像他这一生,没有哪一刻是由自己来把握的。 屋内寂静得可怕,呼吸声也轻得仿佛没有了。 景伏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时候,忘禅突然说:“你可知道黑崖令的主人是谁?” 依然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这时候,忘禅抬头看向景伏城,那双眼超乎寻常的锐利、冷静,看他就好像是在看一个犯了错的陌生人,不留丝毫情面。 景伏城难免心中一瑟,他犹豫了一下—— 他犹豫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不告诉忘禅,而是因为,他似乎猜到了,但不敢告诉忘禅。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就好像他从边关回来,其实景伏远并未召见他,他却疾驰入宫,只为找景伏远要一个答案。 他没有得到答案,却也像是得到了答案,不然景伏城不会因为他的一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逼问,便将他关起来,不准他再出宫。 忘禅蓦地笑了,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我今日见到了园宗大师,他去世前告诉我,这五年时间,他在鸿鹄寺一直都在监视我,而我的动态,一直都被一个人知晓得清清楚楚。” 景伏城瞳孔急剧收缩。 “那个人便是黑崖令的主人。”忘禅突然放松下来,他饮了一口茶,大抵是做好了要把一切同景伏城挑明的准备,反而没那么拧巴了,“也就是你的皇兄,这天下百姓的九五之尊,当今的圣上,景伏远。” 他直呼其名,丝毫没有忌惮的意思。 景伏城握紧了系在腰间的那枚玉佩。 外头似乎下雨了。雨声滴答一下砸在房檐上。 然后是风吹得房门哒哒哒摔在门槛上。忘禅站起身去关门。他伸出手,豆大的雨点便砸在掌心,冰冷,又像是带着锐气的寒刃,将所有一切蒙在黑暗中的真相骤然一下划开,露出其下最恶心的嘴脸来。 忘禅“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背对着景伏城问道:“小城,我只问你,当年的事情你可有参与。” “从未。”景伏城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于是掷地有声,迅速地回答了他。 忘禅像是突然松了口气,一直挺着的肩膀也骤然松垮下来。他背对着忘禅,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收敛情绪,重新坐回到景伏城的面前。 他选择了相信他,但这并不代表与他就能冰释前嫌。 他们之间始终横亘着景伏远。 一个,是杀父仇人。一个,则是手足同胞。终究难以两全。 忘禅终于睁开眼,神色已恢复冷静,问道:“你待如何?” “我……”痛苦的人一下子变成了景伏城,他唇色微白,神色也露出纠结之色,“我不知道。” 他说完后,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吐露出自己的所有心声:“兄长,我真的不知道。皇兄是与我一母同胞的亲手足,我自然猜到他都做了些什么,可是……你与他,是这天下我唯二在乎的人,我不敢选,也不能选,更不想选。” 雨声骤然变大了。 得到这样的答案,忘禅并不意外。他当然知道景伏城与景伏远的感情有多深。 但也难免觉得失落。 他平静万分的饮了口茶,缓慢地说道:“那我们……就算是走上两条彻底不同的道路了。” 一道惊雷打下,闪电将房内的情形照得透亮。 景伏城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吓得打了个寒战,眼底的光瞬间全都暗了下去。 第73章 婚期 是夜。瓢泼大雨将宫中的泥渍冲刷干净,只剩下那蜿蜒不断的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小溪,踩上去溅了一腿的水。 怕司马筠着了凉,景伏城特地让她站在屋檐下,可景伏远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竟迟迟不传他二人进去。 只英公公大冬天的杵在门口,边抹汗边圆道:“前个把时辰薛贵人才进去了,恐怕需要将军再多等上些时间……” 景伏城眉梢微挑,露出一个意外的眼神来。景伏远一向不是沉迷情爱之人,可……若那人是与秦听梦长相相似的薛贵人,倒也可以理解了。 两人就这么又在暴雨中站了片刻,终于,房门开了。先出来的果然是薛贵人,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看上去像是已经空了。 她见景伏城站在门口,停了停,往前迈了两步:“见过靖王。” 第85章 “薛贵人客气了。”景伏城微微颔首,态度疏离。 薛贵人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司马筠。 司马筠未有什么察觉,只有些郁闷的靠着廊柱,站得心不在焉。于是薛贵人没对她说话,而是朝着景伏城笑道:“恭喜靖王。” 景伏城的太阳穴跳了两下,不言。甚至连个笑容都没给。 薛贵人捏紧手上的食盒,垂下眼。英公公走上前来开口道:“薛贵人,是回题柳苑么?”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嗯”了一声,这才小小的迈开步伐往远去了。 司马筠这时才问道:“你跟那个什么贵人很熟啊?” “还好。” 景伏城敷衍了她一句,抬脚往室内去了。 司马筠连忙赶上。 景伏远随意地坐在贵妃榻前的那张小桌子旁,正在斟茶,他看上去动作悠闲缓慢,若非是外头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还以为这是个多让人心情大好的晴天。 景伏城拉着司马筠给他行了礼,景伏远张口便道:“婚期定在七天之后,你们二人可准备好了?” 司马筠脸色一变:“什么?” “怎么?”景伏远抬了抬眼皮子,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淡淡道,“司马公主可是有什么意见?” “我……” 景伏城拉了一把司马筠,将她接下来的话都止在了嘴里。 司马筠还以为景伏城张嘴就要认了,正在慌张之际,突然听得景伏城开口道:“恐怕不行。” ……他也没有很委婉嘛。 景伏远脸色微变,垂着眼继续往那茶盏中倒热水,神色冷锐。 虽然看得出来景伏远已经不爽了,但景伏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皇兄,我早与你说过,我不可能与司马公主成婚,这亲事,是必退不可的。” “是啊。”司马筠也立马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心中已有心仪之人,也必不可能与景将军成亲的。” 室内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景伏远没出声,只有那沸水哗啦倒进壶中的声音,在一片死寂里,外头的雨声也显得格外清晰。 “你二人说这婚必定成不得。”景伏远突然放了茶壶,抬头看向景伏城,淡淡道,“那朕说这婚必定要成,你们若是违逆朕的旨意,便是大逆不道,欺君之罪。” 景伏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皇兄,你……” “朕没什么想说的了。”景伏远摆摆手,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在你二人成亲之前,便先在宫中住下吧。待到成亲之后,再出宫也不迟。成婚那日朕会亲自做你的主婚人,便在宫中办,为了这事儿破点规矩也无妨。” 景伏城看出来景伏远是下定决心了,没打算给他任何挣扎的准备。 这意思,明显是又要将他给软禁起来。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景伏城又怎可能这么容易便屈服,他立马开口道:“皇兄,这皇宫,臣弟住不了。” “有什么住不了的?”景伏远冷哼一声,“从小住到大,不过是去了趟边关,这皇宫你便住不习惯了?朕倒是不信。” “我……” “好了。”景伏远将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砰”的一声嗑在边缘上,竟眼看着那茶杯杯沿碎了小块,他的怒气已然十分明显了,只是一直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朕没心思再跟你继续拉扯下去,就这么定了。英公公,送他去湖宫。” 景伏城勉强住了嘴。 湖宫便是他离宫之前一直与忘禅住的地方。 虽然久未住人,但里面的一切东西似乎都还保持着原有的模样,一尘不染。 进去难免觉得怀念,只可惜故人不在身侧。 司马筠慌张得不行:“现在怎么办?当初说好了我只是帮你一把,可没说过我真要把自己给搭进去啊。” 景伏城语气不爽:“司马公主大可放心,我对你也不感兴趣。” “……你这人!”司马筠翻了个白眼道,“我好心好意帮你,你现在倒这样对我阴阳怪气的,你以为谁稀罕嫁给你啊?” 景伏城满心烦躁,在原地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才将情绪平复下来,道:“先住下吧,我再想想法子。” “这还差不多。”司马筠撇撇嘴道,“那我住这间?” “不行。”景伏城皱着眉头,“这两间你不能进,其他的随便你选。” “住个房间而已,至于么……”司马筠又扔过来一个白眼,道,“还是说这两房间里有你什么秘密啊?” 景伏城没出声,转身就进了屋。 这两房间虽然没他什么秘密,却有他太多的回忆了。 一间是他曾经住的,一间则是忘禅曾经住的。 自己的地方被别人所踏足本就会让人不爽,更何况是最有私密性的床被人碰,景伏城自然不乐意让司马筠住进这两件房里的任何一间。 景伏城犹豫了一下,进了忘禅那间房。 里面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就连忘禅的那方砚台和棋子都还存放在窗前的长桌上。 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几年以前,秦持玉立在桌前练字的日子。 那时候他总躲在墙后,趁秦持玉不注意突然从窗外蹦出来个脑袋,吓得秦持玉直拿笔头敲他,画一脸的墨。 可眼下却只剩落寞的心绪了。这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第86章 第74章 放肆 皇宫中的日子过得格外漫长,数着数着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天盼结束,落日余晖将半个屋檐照得清透,遥遥的,月儿也露出了些许踪迹。 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景伏城坐在石桌旁下棋,只听得到棋子和棋盘碰撞的清脆之声。 司马筠只在这宫中住了一日,她毕竟是敬国的公主,景伏远没有理由关她,第二日就将她放了出去。 可景伏城是实打实的在这殿里关了六七日的禁闭。 明日便是原定的要成亲的日子,景伏城甚至时不时能听到外头传来的喧闹之声,估摸着是景伏远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他这个主角登场,生米煮成熟饭,到那时候就是要反悔都来不及了。 景伏远可能认为他不会平白无故毁了一个女子的清白又与那女子和离,但景伏远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 赢了。 随着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这局棋翻了盘,门口也突然有了人说话吵闹的声音。 “我带了你们大景皇帝的口谕!” 熟悉的声音从外面隐隐约约的传进来:“他答应了让我去见景伏城的,你们还敢拦着我不让进吗?他与我一起的。” 景伏城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他紧张这个“他”是哪个“他”……是忘禅吗? 景伏城飞快的站起来,去门口迎人。先出现在眼前的是司马筠,然后是她身后的即子箴。 他梗着脖子往后看,再没人了。 心里难免失落,景伏城没忍住开口问道:“他没来?” 两人自然知道他问的这个“他”到底是谁,于是匆忙对视一眼,即子箴叹了口气,说:“本来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想来想去你还是得知道,这才拜托了司马公主带我入宫来找你的。” 他这话说得奇怪,景伏城心中顿时有些不祥的预感,眉头也紧拧起来:“什么意思?忘禅出什么事了?” “是。”即子箴说,“几日前,他突然告诉我当年秦将军一事有宁泰珩的参与,我劝他三思,谁知第二日便不见了他的踪影。后面几日我也一直在找他,但很可惜没有任何线索,我猜想他多半是只身犯险去了宰相府,只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才会失踪……” 景伏城脸色猛变,脑海里已是一片混乱。他捏紧了腰间系挂的那枚玉佩,瞬间立了起来。 “你冷静些,他只是没消息传来,不代表就是出了什么事……” 景伏城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回过头来急躁道:“我冷静不了!” 湖宫旁便有一处马厩,距离并不远,马厩外守着个打瞌睡的小太监,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一下子清醒过来,跪倒在地喊道:“靖王饶命,靖王饶命……” 景伏城哪还顾得上他,随手夺走马鞭便一鞭打在了其中一匹马的屁股上,那马发出一声长嘶,昂着头蹬着后腿。 小太监脸色惨白道:“这、这、这是陛下的汗血宝马……靖王可得了陛下的手谕……” 就像是没听到一般,景伏城直接上手解了那马的绳索,翻身上了马背。 这时候司马筠和即子箴也赶了过来。 司马筠倒没说什么,只道:“你先去,我们立马就来。” “去什么!”即子箴却脸色大变,他认出这匹马是景伏远的,紧张的捏紧了双拳,道,“景将军,宫中不允许骑马配剑,更何况你此刻还在禁足期间,若是贸然出宫,恐怕……”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驾——”景伏城一夹腿肚子,马已经跟箭似的冲了出去。 即子箴只得遥遥看着那匹汗血宝马逐渐消失在落日余晖之下,心中紧张如擂鼓一般,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来找景伏城这一趟是对是错……总觉得有什么要开始改变了。 龙涎香燃尽了,味道变淡了几分。手里头的棋子尚未落下,只听到来的太监禀报的事儿,景伏远的脸便黑得如同什么似的,彻底冷了下来。 “他骑的朕的那匹马?”片刻后,景伏远的声音冷冷的响起来,在这没燃白烛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幽深。 “回陛下,是的。”英公公顿了顿,老老实实答道,“抢了马便骑上去出了宫,侍卫们见到是靖王,也不敢拦,让他直接出了宫,眼下朝宰相府去了。” “嚯。好大的面子。”景伏远先是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紧接着他猛地抬起手,稀里哗啦的,桌上那盘棋被他大手一挥,全都摔到了地上去,白子黑子相撞在一起,碰得人心里头直发慌。 “有什么不敢拦的?是都怕了他手里头的那把剑,还是怕了其他的什么?”景伏远回过头望向英公公,目光如炬。 英公公脸色亦是一沉,立马跪了下去,磕了两个头,高声道:“奴才这就去逮人。” “……”景伏远沉默一瞬,道,“等等。” 英公公心中松了口气,却不想下一秒景伏远道:“你带朕的口谕去宰相府。” 黑暗之中,景伏远的眼神格外的冷锐,似乎连最后一丝温情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景伏城直接冲入了宰相府。 拦他的人全被他手上的马鞭抽得七零八落,无力招架。 本来平静的宰相府瞬间一片兵荒马乱,被突如其来的景伏城搞得招架不住。景伏城没在任何地方停留,只是蛮横的用自己的方式将宰相府上上下下都搜了一遍,连女眷的住处都没放过,但却没有看到丝毫忘禅的踪迹。 第87章 他心中的慌张已让他没有了丝毫的理智,即便宁泰珩收到消息赶回家中,也只能让他的怒气更甚而已。 “宁宰相这几日府中就没留过什么人?” “景将军这是玩笑话了。”宁泰珩皮笑肉不笑的,“景将军即便要拿人,总也要有证据吧?再说了,您已经将我宰相府上上下下的翻了一遍,这不什么都没找到吗,难道不是应该给我道个歉?” 无力感让景伏城难受异常。他突然意识到在京城当真没有丝毫在边关的自由。 他找不到人,就没了法子。 还得被宁泰珩牵制着,要道歉。 可他如何说得出道歉的话。 景伏城盯着宁泰珩足足看了半炷香的功夫,什么话都没说,一抽马屁股往外去了,留下宰相府满地狼藉,没说过一句“抱歉”的话。 第75章 手足情深 策马驶入靖王府,东生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怎么,我自己的府邸我还回来不得了?”本就心情不好的景伏城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往东生手上一扔,黑着脸说道。 “不是,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您不是在宫中禁足么?这么贸贸然的跑出来,陛下会不会……” 跑出来的时候景伏城压根没想那么多。 被东生这么一提醒,他也觉得好似有些心虚,觉得有些不太尊重景伏远。 可木已成舟,眼下他跑都跑了,还是抢了景伏远最喜爱的那匹汗血宝马跑的,还能如何?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更何况他觉得景伏远顶多将他怒斥一顿,也不会做什么的。 “这几日忘禅大师都不在?”景伏城沉声问道。 “忘禅大师?”东生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道,“前几日确实不在,但方才……” 他这话景伏城没来得及听完。 因为说到一半时,不远处长廊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景伏城那一瞬间什么都没想,一下子奔了过去。 他穿着他那件常穿的和尚服,嘴角的胡子冒出来青岔,双眼一圈发青,显然是休息得一点都不好。 那一瞬间景伏城心中甚至观察到了很多忘禅的细节,但他以最快的速度将忘禅揽入了怀中,将他死死地、紧紧地抱了起来。 当怀里的那个人是踏踏实实的存在着的时候,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最重要的。 忘禅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束缚,可却是徒劳无力的挣扎。 好不容易等景伏城情绪缓下来了一点,忘禅才开口问道:“你怎会在此处?” 与东生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辞。 景伏城顿了顿,低声道:“我怕你……出事。你没事便好。” “你不是被皇上关了禁闭?”忘禅冷着脸道,“是他放你出来的?” “不是。” 忘禅心里瞬间明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压着嗓子道:“你现在立马回宫中与他道歉。” 景伏城却好像被他刺住了,情绪也有些不太好了,他松开手, 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微凉了几分道:“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是抢了马明目张胆的跑了出来,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难不成还要对我做什么吗?” 忘禅脸色难看,一时语塞,看着景伏城那根本不放在心上的神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即便他说了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景伏城根本不信。 在他心中,景伏远仍是那个待他极好的兄长,从未变过。 忘禅一直未曾睡着。 房间内的烛火噼里啪啦的炸开了好几次,直到彻底燃尽了灯油灭掉,屋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窗外隐隐有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啪嗒声,缠着耳边怎么都不清净,所以才一直睡不着。 大概在后半夜的时候,忘禅模模糊糊要睡着了,听到前院传来很大的动静,似乎来了很多人,叽叽喳喳的在说着些什么。他缓了一下,突然就清醒过来,以最快的速度披上外衣,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好,便往外冲去。 靖王府灯火通明,院中,站在最前面的人是宁泰珩,他身后跟了约莫百来个侍卫,有些站不下的,便在靖王府外等着。 他们点着火把,鲜红的火焰几乎将半个天空都映亮了。 景伏城的脸色苍白,难看到极点。 “怎么回事?”忘禅裹了裹衣服,问东生。 东生压低声音,解释道:“方才宁宰相带着一批人冲进来,说是……说是要将将军拿下下狱。” 忘禅心道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敢问宁大人,我犯了何罪。”景伏城微微抬着下巴,神色微冷,“你来拿我,又是领了谁的命令?” 可笑景伏城还天真的以为景伏远根本不知道。 忘禅闭上眼,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以为宁泰珩会说不尊天子,如是这样一个小小得罪民,景伏城总不会有性命危险。 却不想宁泰珩一声冷笑,却是掷地有声:“通敌叛国!” 忘禅的双眼倏地瞪大了,往前迈了一步:“通敌叛国?你是说堂堂一国之将,帮景国拿下景国的景伏城通敌叛国?这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宁泰珩却并不在意忘禅这话,而是冷笑一声,道:“我自是手中掌握了证据,后又禀报了陛下,才敢带着御前侍卫来拿人的。我劝靖王也莫要再挣扎了,倒不如老老实实的跟我先回去,免得又判你一个忤逆的罪名。” 第88章 景伏城的手,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快,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是皇兄让你来拿我的?” “下官自然不敢擅自行动。”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景伏城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往前迈了一步,发出一声冷笑,随即低声道:“好,我跟你走。但这靖王府中的其他人,你不可动。” 宁泰珩的眼神微妙的落在了忘禅的身上,但他没说什么。 景伏城却直接抽了身上的剑,刀尖直指宁泰珩的脖颈处,一抹冷光闪过。 “听懂了吗?” 宁泰珩伸出手,握住刀锋,一字一顿道:“靖王,我不过是奉命行事,还请你不要难为我。” 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对峙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最后是景伏城先收了剑。 那剑“铛”的一声落在地上,一群人围上来将景伏城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他又将剑拿到手上似的。 簇拥着,人就被一窝蜂的带了出去。 忘禅蹲下去,将那把离了柄的剑捡起来,一股寒意骤然逼进身体里,他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来看向这微冷的深夜,幽幽月色似乎躲进了云层里,看不到了。 “忘禅大师……”东生突然低着声音说了一句,“你先回去歇息吧。将军不会有什么事的,您放心。” 忘禅站起来,侧身看向东生,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也跟景伏城似的那般天真,还相信那个人不会对他做什么吗?” 忘禅转身往屋里去了,声音遥遥的、冷冷的传过来:“天子心中,哪有什么手足情深。” 第76章 下狱 景伏城下了狱,整个靖王府都翻了天。 没有谁是不着急的,除了忘禅。他跟没事人似的,早中晚三顿一顿饭不落,该做早课就早课,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练字侍花。 连司马筠看着都急了:“你就一点都不担心?那可是……”她的话说到一半,又顿了顿,换了个温和点的说辞,“那可是景伏城。” “景伏城又如何。”忘禅平静的在纸上写下一个“静”字,“我早就同他说过,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是同路人了。” “可是——”司马筠急得脸都红了,“可是你们俩不是……” 一滴墨落在纸上,又极其迅速地渲染开了,留下一大滩深色痕迹。 忘禅抬了抬眼,淡淡道:“该说的我都说尽了,他既不听我的,又为何要让我如今来担心他呢?” “你真是……!”司马筠气得一甩袖,愤愤不平的往外去了,“以前觉得你人还挺好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景伏城又不是外人,你竟然如此态度!” 待司马筠将门摔上,忘禅这才搁了笔,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幽幽的叹了口气。 他急又有什么用呢?他又救不出来景伏城。 可笑他什么都做不了,根本无能为力。 狱中。 耳边时不时传来有人受刑惨叫的声音。 躺在草铺成的床上往上方一看,有一方极小的,恐怕连人都过不去的窗户,封死了,但能看到外头的银月。有幽冷的月光从那小小的窗框中洒进来,给这黑暗的环境里添了一点亮。 景伏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里想了很多有的没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听到有脚步声,于是迅速地坐了起来。可出现在外头的不是他想见的人,而是英公公。 “靖王爷。”英公公端着一碗肉粥,看向景伏城,苦笑一声道,“陛下最近忙得很,说是不见。但陛下体恤,特地让奴才带来了一碗肉粥。” 景伏城扫了一眼,那肉粥和这几日吃的牢饭比起来自然是天差地别的,但他也实在没什么胃口。 于是径直忽略了那碗美食,靠着栏杆冷声道:“他不见我?” “这……”英公公于是苦笑一声说,“不是不见您,是陛下最近公事繁忙,实在是没时间来见。” 景伏城发出一声冷嗤,随后转过身,背对英公公道:“这肉粥你拿回去吧,劳烦你帮我告诉一声皇兄,就说即便是想要了我这个兄弟的性命,总也要见了面亲手要吧。” 英公公沉默的站了片刻,这才转身走了。 景伏城扭头,那肉粥放在地上,还热乎乎的。他没觉得饿,只觉得心烦,干脆一抬脚将那碗肉粥踢翻在地,如此心里才舒坦了几分。 闭着眼,又不知道睡了多久。 大概是又过了一日,因为外头的天亮了又黑了下来。 牢里已经没有惨叫声了,听那群狱卒闲聊,应该是人已经死了,尸体都拖去乱葬岗扔了。 景伏城在想自己死了之后不会也被景伏远拖到乱葬岗去扔了吧。好歹是兄弟,至少给他留个全尸,找个地给埋了吧。 但多半是进不去皇陵的,毕竟他通敌叛国。 其实景伏城也就是闲着无聊瞎想打发时间,他没觉得景伏远真的要自己的命。在他心里自己的这个兄弟还是对自己情深义重的。 外头又有了脚步声。 这一次景伏城没站起来,他觉得不会是景伏远。 但很快脚步声在他的牢前停住了,然后有人开始开锁。景伏远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不是很想见朕?” 景伏城猛地一下醒了瞌睡,坐起来,然后用一种很冷的眼神看向他。 第89章 “连招呼都不打了?”景伏远还笑意盈盈的,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仿佛把景伏城关进牢里的人不是他。 看他这样子,景伏城甚至在想,会不会是景伏远另有打算,将他关进牢里只是权宜之计。 他有些迟疑的开口道:“皇兄。” “先吃点东西。”景伏远一挥手,便立马有人端了张桌子上来,然后人群鱼贯而入,大鱼大肉全都往桌上放去。 兴许是看到了熟悉且信任的人,景伏城突然有了点胃口。 他吃了点鱼香肉丝。 很香。 比他之前吃过的任何一道菜都香。 “多吃些。”景伏远坐在那里看着他,脸上还噙着笑意,好似很乐意看到他认真吃东西的模样。 这样看得久了,景伏城反而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搁下筷子问道:“皇兄,你这是……” “别担心。”景伏远说,“就是觉着你好似瘦了一些,总要补补。” 景伏城彻底吃不下去了,他拧着眉头道:“我是否通敌叛国,皇兄你是最清楚的,你用这个理由把我抓进牢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再吃点?”景伏远却避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看向桌上的那些美味佳肴,道,“现在不吃,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吃到。” 如此一说,景伏城更是食不下咽了。 他紧紧地盯着景伏远,只等一个他的答案。 景伏远幽幽的叹了口气,终于问道:“小城,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若是有朝一日,我与秦持玉之间只能活一个,你会选谁?” 景伏城当下觉得好像被人重重的锤了一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名字,自然不是景伏远。 答案是什么,不言而喻。 他不愿做选择,但是心底最真实的答案已经帮他做了选择。 景伏城避而不答:“回答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因为你始终要做出选择的。”景伏远苦笑一声,站起来,“你不必答,朕已经知道答案了。” 景伏城仰头看他。 “你做了你的选择,朕自然也会有朕的选择。”景伏远叹息一声,缓缓道,“朕只需要绝对的忠诚,倘若秦持玉不是秦家人,朕自然什么都不管,可……他是秦家人,从他是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秦将军当真是你杀的。”景伏城蓦地目光如炬,看向他,“你是黑崖令的主人。” 景伏远什么也没说,起身往外走去。 第77章 见面 靖王府门庭冷落。 与短短半月之前比起来,都已经是天壤之别。 就连回来的东生都忍不住埋怨道:“之前都是上门求着我们将军这那的,如今……如今却个个避如蛇蝎,莫说是见面了,甚至连大门都是紧闭着的。当真是可笑!” 忘禅练着字,听着东生的埋怨,手上的动作停了不久又继续下去。 东生偷觑着忘禅,低声道:“忘禅大师,您当真没有点别的什么法子了么?” “没有。”忘禅说,“我不过是个出家人,连皇宫的门都进不到,又怎么救得了他。” 东生未免又叹了口气,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这可怎么办啊……陛下该不会真的要治将军的罪吧……” 忘禅其实也抱有一丝幻想,他觉得景伏远和景伏城好歹是兄弟,还是一母同胞的,兴许不会要他的性命呢? 可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还真的会在乎兄弟手足吗? 他这般想着,门突然被人给推开了,即子箴喘着粗气冲进来,先是一手捞起桌上的茶壶,狠狠地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壶,才开口说道:“有、有法子了。” 东生立马问道:“什么法子?” “你莫激动,只是寻到了见景伏城一面的法子。”即子箴喘了几口气,这才继续道,“我寻了个熟人,可以进去见景伏城,探一探如今他的情况,忘禅……你可要去?” 见忘禅不出声,东生便道:“忘禅大师若是不愿,我便准备些吃穿用度,一同带进去给将军。” 即子箴盯着忘禅:“他在里头,估计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们在外面得到的这些消息,总要给他带进去一些……” “……什么时候出发?”忘禅搁了笔,看向即子箴。 沿着阴暗潮湿的地下甬道一路往里,忘禅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总算是看到前面那狱卒的步伐停了下来。 他没出声,只安静的跟着。看到狱卒拿出来一把钥匙,紧接着一拐弯,便到了目的地。 景伏城正睡着,看上去瘦了不少,背影都孱弱了一些。 忘禅盯着床上那个背影,莫名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但他很快吸了吸鼻子,将情绪收了回去,一切便是如常了。 听到有人开门,景伏城有了点动静,半坐起来往门口看。 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对视了。 忘禅以为景伏城会一下子冲上来,可他只是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刚往前迈了两步,就又停下了。 两人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对视。 那狱卒压低声音说:“只一炷香的功夫。” “多谢。”忘禅往狱卒的手里塞了几个金豆子,他这才满意的出去了。 第90章 “你怎么……来了。”景伏城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有往前,而是扯了扯草垛子,说,“这里也没有坐的地方,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也不好。” “我不坐。”忘禅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直入主题,“这段时日我和即子箴查了一下你这件事的原委,猜测应该是当初让司马筠送的那封信成了你通敌叛国的证据,这段时日司马筠也已经被看押起来,虽然没下狱,但和下狱也差不了多少了。” 景伏城这才恍然,他想了那么久,愣是想不出一丁点自己下狱的证据,如今听忘禅一说,才算是豁然开朗。 那封信毕竟是送到敬国皇帝手里的,难怪景伏远会对他有所怀疑。 不,其实也不能说是有所怀疑。应该说是如今景伏远对他已经心有忌惮,即便是没有这个证据,他也会为他找出其他的罪名的。 “那一日,你当真不该骑马出来找我。”忘禅压低声音,道,“宫中只皇上可以骑马佩剑,你却公然打了他的脸,怎会不激怒他。你又是抗旨又是骑马佩剑的……他自然心生不快。我想着,他心里的这些不快恐怕早就有端倪了,只是那一日才突然集中爆发出来。” 景伏城没吭气。 忘禅知道他心中惦着和景伏远的情谊,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换了话题:“我奉东生的命,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 大包小包的,东生连棉絮都没放过。只是忘禅没想到这里头连张床榻都没有,只有个草垛弄成的床。 景伏远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也有些出乎忘禅的意料了。 他帮着景伏城将那床棉絮铺到草垛上,又将东生准备的一些糕点之物拿出来放到地上,道:“你先吃些垫垫肚子。” 景伏城没跟他客气,拿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他已经许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顿觉口舌生津,香得不行。 “你也吃。”景伏城拿了一块递到忘禅的跟前,说,“你最喜欢吃这家的桂花糕。” 忘禅一时间心里头酸得不行,眼眶都快红了。 他垂了垂眼,“嗯”了一声,将那块桂花糕接过来塞进了嘴里。 在靖王府待着的时候还没什么实感,可一来了这里,便发现他还是没办法彻底置之事外,将景伏城的安危至于不顾。 怎么可能不顾。 这个人……是他从小看着一起长大的景伏城。 将情绪平复下去,忘禅才继续问道:“你进来后可有见过他?” “见过。”景伏城顿了顿,淡淡道,“我想着他总还要念点兄弟情谊,要不了我的性命。你也转告东生他们,不必太为我担心,大不了丢了将军、靖王的名号,受些苦,人是死不了的。” 忘禅没出声,又拿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你觉得不是?”景伏城看懂他这沉默的意思。 “你知道吗。”忘禅叹了口气,说,“前些年,江南水患、西北旱灾,那些百姓颠沛流离,只能吃树根、吃草食,饿得瘦骨嶙峋,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地方的折子来到皇城,却被这繁华迷了眼,什么都得不到,又返了回去。” “京城为了起晋楼和隐楼,一挥手便是几十万两白银,挣的那些面子工程,一丝一厘都没拨给灾难之地。”忘禅苦笑一声,说,“你的兄长,早已不是你之前认识的那个兄长了……或者说,我有时候甚至在想,到底是这皇位迷了人的眼,还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景伏城手里剩下的半个桂花糕,突然变得难以下咽了。 第78章 鸩酒 穿过阴暗潮湿的地廊,再往外走个百米左右便可重见天日,忘禅却在拐角处见到了熟悉的侧影。他站着,双手负背,微微仰头望着那小小的一方窗,有光亮从外透进来,洒了一地的斑驳,景伏远在暗里。 景伏远回过头来看他的眼神,让忘禅瞬间觉得——是了,景伏远本该是这样一个人。 那双眼里没有丝毫的温度,比阴鸷的蛇还要不如似的,冰冷的望着他,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朕想到你会来。”景伏远收回视线,往前迈了两步,淡淡道,“只是没想到你来只是送点吃穿用度。” 忘禅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别的,贫僧也不敢多做了。” 他的言下之意,景伏远又如何能不知,闻言只是轻嗤了一声,道:“别想太多,朕没那么多时间故意来这里守着你,今日不过是个偶然罢了。” 忘禅闭上眼:“贫僧违逆了规矩,陛下想怎么惩罚,请便吧。” “朕可不敢动你。”景伏远调侃道,“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小城还不得同朕拼命?” 眉心微抽,忘禅蓦地睁开了双眼,那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冷漠,他终是没按捺住,掷地有声道:“陛下何苦在贫僧面前说这些话,陛下对景伏城何曾有过一点真心吗?” 景伏远听了这话,反倒是笑了。 他离忘禅更近了些,语气微冷,踱上了一层冷霜似的,继续开口道:“忘禅大师又是哪来的资格同朕说这样的话呢?忘禅大师对小城,又何曾有过一点真心?”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逼迫,却无人继续说下去打破这僵局。 直到有轻缓的脚步声自耳侧一闪而过,忘禅才猛地收了视线,垂眼轻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第91章 由此,景伏远便翘了翘嘴角,露出一个像是得意的笑容来。但那表情稍纵即逝,他并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完全的展露自己的情绪。 他像赏赐一般的开口道:“朕可以放过小城。” 忘禅抬头看他。 “但是——”景伏远微妙的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来,“你愿意求你的杀父仇人吗?” 忘禅只觉得耳侧一直在敲响的那头闷钟,一下子狠狠地落了地。 那一瞬间他甚至失去了理智,猛地伸出手拉住了景伏远的领口。 他这一动,便是一抹寒光闪过,不知道从哪来的一把刀冰冷的贴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景伏远的身边随时都跟着暗卫啊。忘禅有些恨恨的想,好可惜,他差点就能让这一切结束在此刻了。 景伏远摆了摆手,示意暗卫将匕首拿回去,道:“放心,他不敢杀朕。” 那匕首收回去的同时,忘禅也缓慢而又无力的松开了手。他冰冷的望着景伏远,头一次觉得原来无能为力是件如此让人牙痒痒的事情。 “鸩酒我已经取了过来。”景伏远示意身后的人将那杯鸩酒端了出来,“要不要送到小城那里,只看你怎么做了。” 那一瞬间,看着景伏远那面无表情的神色,忘禅只觉得可悲。 在景伏城的心中,这个绝不会伤害他的帝王,对他却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仔细想来也是,他这几年伪装得太好了,若他不是这样一个人,当年又怎会谋逆,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放在心上呢。 他骗过了天下人,兴许把自己都给骗着了。 牢门被打开,那锁链“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惊醒了正在熟睡的景伏城。他坐起身来,望向门口居高临下的景伏远,眉头微皱起来:“皇兄。” 景伏远先是走过来,半蹲下去,说:“你方才见了秦持玉。” “……嗯。”景伏城点头答了。 他就算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景伏远既然问出了这样的话,就代表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景伏远冷笑一声,说:“怎么,想好如何逃出去的法子了?” “并未。”景伏城淡淡道,“我与持玉没商量如何逃出去,他不过是关心了一下我的现状罢了。” 景伏远明显不信任的摇了摇头,道:“小城,你如今也要对我撒谎了。” 景伏城没说话,景伏远便继续开口道:“从前我没想过伤害你,可……我也没法子,高处不胜寒,坐在这个位置,我连觉也睡不好,只好做些事儿,让自己能睡个好觉。” “什么意思?”景伏城皱紧眉头,问道,“你是想说,秦将军当真是你杀的?” “是。”景伏远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了,“若是没有秦将军的兵权,当年我坐不上这个位置。可惜的是,他一直不肯放手,将兵权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当年可以用兵权将我送上这个位置,自然也可以用兵权将我驱离这个位置。” “小城,你我都是一起长大的,也知道从前我们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那样的日子,是万不可能再回去的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想法子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你能懂么?”景伏远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景伏城的脑袋,道,“和那时候一样,小城,你的存在也让我感受到威胁了。” 景伏城的瞳孔急剧收缩,立马端正的坐直起来,冷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景伏远用一种近乎于慈爱的眼神看着他——可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胞弟,更像是在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他缓慢而又残忍地开口说道:“小城,你为了我可以做任何事,那能不能……去死呢?” 有人推开牢门,端进来了一杯鸩酒。 景伏城恍惚的望着那杯酒,又恍惚的看向景伏远,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这么多年,原来他从来没有看透过自己的兄长竟是这样一个,为了帝位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 就连他,都能成为他稳固帝位的一块垫脚石,被他毫不留情的踩在脚底。 多可悲啊。 那酒甚至还是热的。 握在手里时,连掌心都在跟着发烫。 第79章 长跪 鸿鹄寺里的小和尚,谁也不敢进那扇关了两天两夜的门。 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因为帘子放下来,所以连光都透不进去。 木鱼也是无物,忘禅只是双手合十,在佛前跪着,一句话也不说。那个动作,两天两夜都过去了,他也丝毫没有动过。 没人敢去打扰这样的沉寂。 最终还是勤亦大着胆子去敲了敲门,里面仍然是没有回应的。 于是他将房门给轻轻推开,“嘎吱”的一声轻响,吓得众位小和尚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勤亦咽了口唾沫,道:“师父,我进来了。” 忘禅连头都没回。 勤亦将那碗熬好的粥小心翼翼的放在忘禅的身边:“您已经两天两夜未进食了,莫要熬坏了身体,还是吃些吧。” 里头仍然静悄悄的,此时时不时可以听到外头小和尚小声交流的声音,反倒显得有些吵嚷了。 勤亦等了会儿,见他实在没有反应,也只能叹了口气,认命出了门。 如此一来,又是一天一夜。勤亦在门口候着,睡着了,听到雨滴噼里啪啦的砸在屋檐上,又顺着屋檐往下滴落,稀里哗啦的在堂前积了一条小小的沟壑。 第92章 门突然打开了。 忘禅站在房前,仰头望着这乌云密布的天,突然问道:“勤非呢?” “自园宗大师圆寂,便没了他的踪迹。”勤亦往里头看了看,那碗粥仍然好端端的放在那里,一口也没被动过,不由得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道,“这段时日我们都去找过了,不过一直都没找到。” 忘禅于堂前沉默良久,终于双手合十,虔诚的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勤亦。”忘禅蓦地回头唤他,“若我出了什么事,这鸿鹄寺只有托付给你了。” “什么?” 勤亦尚在茫然,却见原本站立的忘禅突然间双膝跪地,遥遥地,朝着皇城的方向跪下,磕头,一声闷响,让人心头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了。 “师父……您这是做什么?” 忘禅起身,又跪,磕头,起身,再跪,再磕头。 就这样不断地重复着以上的动作,只言不发。 他的这般行为很快吸引了鸿鹄寺所有的小和尚,一时间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敢上前去询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眼睁睁的目送着他离开了鸿鹄寺,然后朝皇城的方向而去。 鸿鹄寺地处偏远,离京城有二十多里,光是走路都需要行进约两三日,更何况是一路跪拜而去。 遥遥望着他,头已经磕破,鲜血顺着额角滑落,却还面不改色的继续做着这毫无逻辑的事情。 就连司马筠都觉得好奇:“忘禅这是突然发了失心疯了么?” 即子箴只看着,神色微暗,却是不言。 那样的言论不知是何时骤然如风卷云涌般出现的,短短的一息之间席卷了天下百姓的口舌。 他们说忘禅是佛主入梦,受其启示,认为当朝天子实乃明君,才愿意为他走这条所谓的祈福朝圣之路,纵然头破血流,也义无反顾。 这是将景伏远摆在了一个何其至高无上的位置。 忘禅沉默着、不言着,他只是继续前行。 没有人知道,他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心中百般千般挣扎,想告诫自己放下这红尘,置景伏城的生死于不顾,可他越想,却只是越觉得难受与窒息。 他跪的是佛主,却不是为了景伏远,而是祈求神的原谅。 因为他跨越山海,只为救景伏城而来。 这,便是景伏远让他抛弃尊严一定要做的。他正在做了。 昼夜交替,那雨下了又停,晨曦微露,远处朝霞似乎穿透云层,将皇城的天照得通红一片。 宫门大开着,坎坷崎岖的石子儿路上,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起起落落、沉沉浮浮间,逐渐靠近了。 他身后那些围观的人进不来,只能遥遥的看着。 而远处是身着帝服的景伏远,他站着,微微昂着头,似在睥睨这属于自己的天下。 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看他狼狈,看他混乱不堪,看他全身上下几乎没哪处是好的,没哪处是干净的。 左是晋楼,右是隐楼,为起这两座高楼,生灵涂炭,他的百姓们活生生饿死无数。 可他却站在这两楼之间的数千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这一片沟壑的土地。 景伏远轻松愉悦的笑了。 忘禅停在台阶之下,仰头望着他的笑容,闭紧了双眼。那一瞬间他的耳侧响起了太多的声音,可到底因为景伏城那张脸的骤然出现而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舍不得、舍不下,更不肯舍。 从鸿鹄寺至乾清宫,三十里,一千五百余台阶,三天三夜,猩红的血液浸湿长阶,忘禅不求神佛渡自己过苦海无边,只求神佛佑景伏城岁岁月月可长安。 “忘禅大师,快请起。” 当着天下百姓和群臣之面,景伏远何其温柔可亲的将狼狈的忘禅扶起来,甚至挽住了他的手。因为见他的双腿烂肉模糊已经不堪支撑自己的身体。 “朕听闻你为朕祈福,甘愿跪拜前往皇城,甚是感动不已啊!”景伏远一副令人作呕模样,叹息着开口道,“只是为难了你,将自己折磨成如此模样……来人,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给大师备水、备药!大师今晚便歇在宫中,如何?” “大师虔诚啊,看来我大景未来可期……” “我大景有此明君,何尝不能一统天下?” “大师如此虔诚,定能佑我大景天下苍生……” …… 世间万人叽叽喳喳,忘禅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回过头,摁住景伏远的手,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沙哑,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到了:“小城……如何?” 景伏远脸色未变,刚要开口,却见一旁另一个臣子突然开口道:“大师何必再提那谋逆的叛徒,他大逆不道,自然是早被一杯鸩酒赐死了!” 忘禅突然觉得自己的双手发麻,连那杯递过来的美酒都接不住了。 那些叽叽喳喳的话一瞬间在耳朵里全成了听不懂的字符,闹哄哄的。 他根本就没时间去思考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的眼前一黑,突然“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第80章 无牵无挂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有一年杏花微雨时,秦持玉将藏了一个冬的花花草草全都搬出来晒太阳,景伏城问他为何要这样费心费力的顾着这些花草,这些花草又不能带给他任何的好处。 第93章 皇兄告诉他,这世上给自己带来不了任何好处的东西,都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那时候景伏城还小,秦家正处在风头正盛的时节,秦持玉在皇宫里几乎可以说是能横着走。 景伏远刚刚认了母妃,独留景伏城一个人在这凄幽的冷宫,但他很想得开,如今的生活早已必从前吃不饱穿不暖好了太多了。 更何况还能时不时的偷跑出宫来秦府寻秦持玉玩儿。 秦持玉闻言皱紧了眉头,伸出手道:“把你的手给我。” 景伏城不知所谓的把手放过去,被秦持玉捏着去触碰那些花草,挨个儿的试了一遍。他没懂是什么意思。 秦持玉问他:“你闻闻,有什么味道么?” “不就是普通的花香味?”景伏城闻了好几次,愣是没闻出什么特别的来。 秦持玉叹了口气,将那些被弄乱了的花丛又重新理顺,道:“可你想,若这世上一丁点花香都没了,该是怎样的乏味。” 景伏城不置可否,但后来再也没问过秦持玉为何要如此费心费力的侍弄这些花草。 只是过了许多年后,秦持玉总会时不时的想起这一日——他想这兄弟俩从骨子里或许根本就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淡漠,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只将万物生灵划为对我有用或者对我没用。 唯一不一样的,是景伏城有他。 忘禅从梦中惊醒过来。 鼻尖仍能嗅到幽幽杏花香,他感觉这像是在皇宫中熟睡的某个午后,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于是伸出手,哑着嗓子喊了声:“小城。” 可手触碰到的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气。 屋内有淡淡的檀香味。远处鸿鹄寺的闷钟也被敲响了。他就好像一下子被人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有些麻木的想到,哦,原来此刻我是忘禅,而非秦持玉。 他有些想不清楚都发生了什么——越是努力的去想,越觉得头疼得喘不过气来,因为太过于努力,整个人挣扎着从床上掉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外面估计一直都守着人。有人冲了进来,是勤亦。 “师父!”勤亦一脸紧张的将他给扶起来,“你还好吗?怎么掉到了地上?” 忘禅看着他,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他很想说点什么,可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勤亦将他在床上妥帖的弄好,盖上棉被,轻声说道:“师父可要先喝粥,再喝药?” “喝什么药?” “大夫说您磕得全身是伤,又被雨淋湿受了风寒,加之巨大的打击,所以……” 这一瞬间,忘禅突然想起来了。 想起来景伏城应当是死在了那个冰冷的牢狱之中,被他那敬重的皇兄眼睁睁看着,咽了气儿。 不知道他死之前可有担心过自己。 忘禅闭上双眼,神色逐渐变得冰冷麻木,他几乎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他……还活着么?” 勤亦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敢说话。 “说。” 大概是忘禅头一次有如此严厉的语气,所以勤亦吓得一哆嗦,便把什么事儿都给抖了出来:“尸身放到了那修建的宗祠里,本打算入皇陵的,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孽,宗祠突然烧了起来,那边还没人看着,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 忘禅连鞋也顾不得穿,冲进了雨幕里。 好可笑,才新建好的宗祠,一夜之间便成了残垣断壁,什么都不剩了。 忘禅赤裸的双脚踩在那破碎的石子儿上,本就受伤的身体更是变得残破不堪。有血印子逐渐出现,但他亦是不管不顾,只念着要将景伏城给找到才行,哪怕只是最后一点残留的什么。 但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里的风声很大,雨声也很大。几乎是一夜之间,什么都被倾覆,也什么都不存在了。 忘禅站在雨中,抬头望着这最后剩下的一点建筑,突然轻笑了一声。 勤亦在一旁冲过来,替他撑着伞,小声道:“师父,要不咱先回去吧,景将军若是看到你在这儿淋雨,恐怕心里头也不舒坦……” 忘禅问他:“你可知这几年我是如何过来的?” 勤亦不解。 “我父亲娘亲走了,阿姐也走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忘禅平静地说,“我来鸿鹄寺那天,小城也来了,他在门口守了我好几日,最后才迫不得已的离开。他走的时候,我偷偷出了鸿鹄寺去送他,告诉自己与他从此一别两宽,可哪有可能做到什么一别两宽啊……” “若非是他,我想不到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忘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从前我顾忌着他与那人的关系,什么也不敢做,只想着离他越来越远才好……可眼下却后悔得很,我怎么就什么都不做呢。” “那人,能有什么心啊。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忘禅一句一句、细细地念叨着,像是说给勤亦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勤亦也有些分不清了。 忘禅只是望着,看着,然后往那残垣断壁处迈去——他不撑伞,任由风雨交加,打在他那脆弱不堪、却又坚韧不拔的身躯上。 他想他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最终依然落得如此下场,又是为何要忍着呢。 第94章 他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看到雨逐渐停了,天逐渐黑了,温度也越来越低。终于,他那红了的眼眶也平复下来,一滴泪都落不出来了,他回过头看向勤亦,说:“回吧。” 勤亦心头紧张:“这、这就回了?” “不然呢?”忘禅反问他。 勤亦答不出来,只好闭上嘴,战战兢兢的跟在他的身后。 他在身后望着忘禅那越来越远的身影,恍惚间觉得好像他将一切都抛在了后面,彻底肆无忌惮、无牵无挂的走入了那长安繁华之中。 第81章 又是一年春来到 又是一年春来到。 鸿鹄寺的香火从一月前蓦地变多了起来,每日前来求佛的人络绎不绝。往日寂寥的地方如今反而是变得炙手可热,人人都盼着能得见忘禅主持一面,说起来还得感谢景伏远,若非是当初他的逼迫,忘禅也不会因跋涉千里求天子平安而名声大噪,惹得百姓仰慕。 这流言蜚语一传起来便停不住,逐渐忘禅就成了大师,他随便点拨一两句,便能让一个人得大智慧。 再加上后来有好几个前来求功名、求姻缘的皆都成了,鸿鹄寺更是一夜之间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换做是以前的忘禅,只会觉得人多太吵闹,可如今他却巴不得鸿鹄寺中人越多越好,这样才能让那位有所忌惮。 毕竟他用这样的法子得了民心,自然也会忌惮会不会因此而失去民心。 讲经会是从半月前开始的,算是忘禅新起的一个习惯,每七日一次,每到这一天,鸿鹄寺里便人丁兴旺,有时候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要是想抢到位置,得提前一天早早地就来这里占位,一夜都不睡。 在众目睽睽之下,忘禅推门而入,在门前立定,先是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各位施主晨好。” “忘禅主持晨好。”众人皆以同样的礼数回应。 忘禅这才坐在了中间最高的那个圆台上。 他今日所说佛经,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讲完。 搁了经卷,忘禅清了清嗓子,问道:“今日有一民间故事,倒想说给诸位一听,不知可有兴趣?” 众人自是答了愿意。 勤亦沏茶,忘禅抬眼望去,遥遥的看在不远处门外站着的即子箴与司马筠,微微颔首示意。 他说的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对比的是谁,不言而喻。但这些百姓哪里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在此之后,即子箴的配合也十分重要。 除了讲故事,他什么也不必说。 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景伏远靠歪门邪道树起的威信,总有大厦倾覆的一天。 此后,忘禅一连说了好几日这农夫与蛇的故事,从一开始的众人迷茫,到后来民间谣言四起,事情的真相开始逐渐显露。甚至有小儿开始唱衰当今天子,只是那言语颇为隐晦,没人敢真正的说他什么。 但他也算是失了民心。 这一场便已是最后一场忘禅打算说故事的讲经会,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说完最后一段话,心中便微地松了口气,正要散会,却见坐在最中间的位置,有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问道:“忘禅主持,他们都说你这农夫与蛇,说的是你自己的故事,可确有此事?” “阿弥陀佛。”忘禅抬手,双手合十,闭眼道,“施主问这个,是想得到怎样的答案呢?若我说是会如何,不是又会如何?” “都说主持的父亲便是这农夫与蛇的真实写照,近日京城流言纷纷,主持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忘禅垂目不言,却听得不远处,似有纷繁的脚步声,蓦地变大了。 他下意识的往那边看去。只看到一个极高大的背影,于是又收回视线,淡淡道:“贫僧没什么可说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事情真相无论是什么,总会暴露于众人之前的。”他说罢,又望向方才的位置,坚定道,“我相信天下人皆是如此。” “该死——”黑暗之中,一道身影死死地攥紧了手中匕首,手背青筋暴起。 挡在他前面的男人紧皱着眉头,道:“主子,切不可轻举妄动……如今他风头正盛,若是横死街头,反而于你的民声不好。” 那拿起来的匕首于是又狠狠地放下。 他眼神阴鸷的看向忘禅逐渐远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道:“让他晚上来见朕。” 忘禅将早上没下完的那局棋的最后一步走了。 对方满盘皆输。 即子箴推门而入,道:“你倒是有闲心在这里下棋。岂不知外面都热闹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 “京城头不知道哪家小孩儿编了段顺口溜来讽刺他,搞得现在满京城的小孩儿都在念。偏偏又没指名道姓的,若他生了气,才真的是不打自招。”即子箴说,“你想的法子有些用,虽然不能治他于死地,却能撼动他的根基。” 忘禅将棋子一粒一粒的收好,往窗外看去。 花草经受了一夜雨点的洗礼,地上落了不少的花瓣及叶子,看上去颇有些凄零。也不知怎地,忘禅下意识的就想到景伏城来,压着声音来了句:“也不知道他投胎了没,是否去了个好人家。” 即子箴一时哑然。 这是景伏城出事后,忘禅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 第95章 他几乎都要以为忘禅并不放在心上了——但现在看来,他只是不言不语,讲那些伤痕都埋在心底去了。 不说话,不代表不介意。不然他如今也不会如此直接的行事,想要蚂蚁撼象,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动摇景伏远的根基。 “晚上我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忘禅淡淡道,“不必太过担心,我明日会再回来。” 到点了,房门被推开。 那进来的黑衣人俨然没想到忘禅根本没睡,吓得立马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忘禅非常配合的站起身,道:“你拿着黑崖令?” 那人“呃”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跟你去。”忘禅说,“天亮之前送我回来。” 黑衣人:“……” 于是这一路倒也没捆他绑他,只因他格外配合。 忘禅也没打算挣扎,他知道景伏远必定会找自己,会威胁自己,说不定还会要了自己的命——但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景伏远在意名声,此刻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他把自己的那个位置看得比天还重要,必定不会容其有丝毫的闪失。 从小侧门入了后宫,沿着又长又深的小路往里,走着走着,忘禅的双眼也被蒙了起来,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去。 抵达目的地,双眼得以重见天日,忘禅的眉头也皱起来。 这里不是他的御书房,更不是他的寝殿,看上去像是个密室。 忘禅推开门走进去,景伏远正半躺在贵妃榻上看书,昏黄的灯光映出他那张与景伏城无比相似的脸,忘禅的步伐便微妙的停顿了一下。 第82章 那个人 密室里点的也不是龙涎香。 而是石楠花。 神奇的是,分明忘禅才听谁说过,景伏远最讨厌的便是这石楠花的香味,怎么这里反而有浓郁的石楠花味道。 除非这里根本不是景伏远的地盘。 这话说起来也有些好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景国哪里会有地方不是他的。 “农夫与蛇。”景伏远缓慢地将手上那本书放下去,漫不经心的用食指一下一下的叩着桌面,语气淡淡的,“你胆子倒是大,公然在讲经会来如此内涵朕,就不怕朕要了你的命?” “阿弥陀佛。”忘禅只双手合十,闭眼道了句佛。 他安静的站在那里,情绪并未有太大的起伏。 景伏远的眼神逐渐转深,最后几乎如蛇般阴毒的看向忘禅。 他似乎在强忍自己的脾气,因为手紧握成拳,手背已然青筋鼓起。 终于,景伏远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手掌伸出,直接死死地扣住了忘禅的脖颈。 忘禅于是被迫放下了手,被对方狠狠地压在了冰冷的墙面上。他被迫仰起头与景伏远四目相对,看到的却是对方阴狠的双眸。 他平静的沉默着,反倒是景伏远先一步控制不住道:“你知不知道,朕若是在这里要了你的命,谁都无法知道真相?” “我大可以告诉全天下的人,你愿以死明志,护佑当今圣上平安。” “嗤。”忘禅蓦地笑了,那双平静的双眼总算是有了点神色,只可惜是满满的嘲讽与冷淡,“我若死了,天下人如今只会怀疑是你杀了我。” 他无畏无惧,直视景伏远,一字一顿道:“你大可以杀了我,左右这世上也再没什么我在乎的东西。” 气氛凝滞。 鼻尖的石楠花味似乎更加浓郁了些。那味道着实算不上好闻,闻久了让人甚至觉得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但忘禅想,也许是因为此刻他被景伏远扼住了咽喉,所以才喘不过气来。 因为他不畏惧生死,所以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仍没有丝毫紧张的情绪,甚至还觉得轻松——若他杀了他,他心中更是生快。独活于这世上,不过是对他的一种折磨罢了。 忘禅甚至闭上了眼,平静地去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他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喉间那骤然松开的力道。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体内,忘禅深吸了一口气,紧靠着冰冷的墙面,冷静的睁开了双眼。 “来人。”景伏远背对着他,微微抬了抬手,语气微僵,“将他关进黑牢。” 忘禅没觉得自己捡回一条命是件多好的事儿,如今他的命不由他自己掌控。 景伏远明显是不会再放他出去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不知道要待多长时间。 整个人是呈大字型被绑在墙上的,吊得久了,浑身都是酸疼的感觉。 可偏他就只能一直这么吊着,永远都没个尽头。 就这样在牢里不知道待了多久,突然有一日,忘禅发现守在自己门口的那个狱卒换了。这个人瞅着文质彬彬的,不像是会做狱卒的气质。 忘禅开始没怎么放在心上,是突然正午的那顿饭有了点荤腥,他才注意起对方来。 第一天他没打草惊蛇,直到发现自己的伙食有明显的改善,甚至有天中午有一块十分大的猪肉,他才没忍住喊了他一声:“喂。” 那人打开门,走进来,凑近他应道:“怎么了?” “你认识我?”忘禅盯着他那张脸。长得说实话,一点都不眼熟。 他敢肯定不认识他。 那人双手抱拳,作了个礼,回到:“不认识。但我受人所托,特地来照看着你一些。” 第96章 忘禅“哦”了一声,垂下眼,道:“是子箴?”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笑了笑。 忘禅问他:“怎么称呼?” “大师叫我小沈就好。” “小沈。”忘禅在心头默念这名字,确认自己是不认识他的,想来多半是即子箴找来照看自己的。于是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问道,“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一团乱麻。”小沈道,“前几日,京城流行的那句顺口溜,说是编出来的那小娃全家都遭了祸,有一天早上起来,被隔壁的发现全屋人都死了个精光。自那日之后,各家的大人都让自家的孩子闭了嘴,不准再念,若念一句,便被打得哇唧唧的乱哭一通。除此之外,凡对此事有丝毫不满表露了出来的,几乎是全家都马上横死,这样一来,就不敢再有人敢说些什么了。” “竟下得了如此狠手……”忘禅闭上双眼,苦笑一声,微微摇头道,“他当真是狠心。” “京城谁都不敢说,可这事儿已经传出了京,传到了全天下老百姓的耳朵里。山高皇帝远,他的手总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所以现在景国上下几乎一片混乱。”小沈道,“再加上即大人查案查出那些人家中留下了黑崖令,私底下一个渲染,更加是民心涣散了。” 若是没有黑崖令,忘禅还能存有一丝妄念,觉得景伏远不会如此草菅人命。 可既有黑崖令,除了景伏远,还能是谁做的呢? 他果然不该对他抱有任何的幻想了。 “我知道了。”忘禅再听不下去,只摇了摇头,道,“多谢你的照看。这些话说过便忘了,就当做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是。”小沈点了点头,这才沉默着退回到门外。 他立在那里,站得笔直,就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忘禅抬头望着这一方黑暗的牢狱,闭上眼,又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牢中待了多久,只知道时间一日一日的过去,小沈换班时会过来,偶尔给他带上一点外面的消息,除此之外,这里仿佛与世隔绝了。 他按捺不住,反倒是景伏远按捺不住了。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有一天忘禅突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于是睁开了双眼,严阵以待。 他知道那个人要来了。 第83章 犹如恶魔 滚烫的烙铁烫在身上,最开始会有火辣辣的疼。可当这样的伤口变多了之后,人反而变得麻木了起来,那些疼瞬间就体会不到了似的,忘禅仰不起他的头了,如濒死的鱼一般整个人被吊在那坚硬的锁链上,动弹不得。 他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起来。 最开始忘禅没想过景伏远会用这招对付自己,可当这些招数真的使到自己头上时,又觉得景伏远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意外。 “陛下,人好像晕过去了……” 模模糊糊的,忘禅听到有人问道。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一阵脚步声,景伏远走到了他的面前去,伸出手捏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抬,细细端详一阵,似乎在确认他是真晕还是假晕。 紧接着,他拧着眉头,略有些嫌弃的往后退了两步,道:“用水浇醒。” 紧接着就是冰冷的水哗啦一声往身上一泼,那冷度瞬间中和了火辣辣的感觉,反倒让忘禅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血糊糊的一片,看不太清明。但他知道景伏远就站在自己的正前方。 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 景伏远有些无奈的开口道:“你还是坚持不认么?” “贫僧没做错什么,自然不认。”忘禅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起自己的头颅,微微昂着脑袋,目视前方,一字一顿道:“你用折磨的法子,也不能救活秦将军、景将军,也不能救活我阿姐,不过是为你的罪孽再徒添一些刀痕罢了……” 或许是提到了秦听梦,景伏远的神色微微一变。 他捏紧手中的那柄折扇,一个用力,那折扇甚至当场断成了两半。 旁边的小兵吓得立马跪了下去,瑟瑟不敢言。 “继续。”景伏远咬牙切齿道,“若是晕了,就泼醒再来。药也给他用上,不能让他丢了这条小命。” “是。” 这折磨,忘禅自己也不知道受了多久。 痛苦是恒久的,有好几次忘禅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又有新的汤药吊住他的性命,待他感觉自己稍微好一点了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酷刑,就这样反反复复,受尽折磨。 有时候忘禅甚至会想,若是景伏城还在,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真正谋反。 他知道景伏城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景伏城泉下若有知,想必也会觉得心疼吧。 身上的皮肉几乎没有哪一块是好的了,透过那一扇极小的窗,景伏城看到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这么无数次过去,也不知道自己进这牢狱里到底有多久了。 期间忘禅一直都没见到小沈。 他再来时,忘禅已经又喝了汤药,感觉自己好像又好了一些。 可看上去到底不比之前,瘦骨嶙峋,脸上几乎没有一点皮肉,眼窝亦是深陷下去,仿佛只剩个骨头架子似的。 小沈微微诧异:“你这是怎么了?” “无妨。”忘禅很勉强的提起表情笑了笑,“现在……外头怎样了?” 第97章 小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还是乱糟糟的一团,但被他的武力镇压,很多人都不敢多说,只能私底下讨论。死了不少人……大多都是议论他的,被斩了头。前几日,有一群从边关那边来的,应当是景将军从前的部属,大闹了一次京城,昨儿个全都被斩首示众了。” 忘禅怔怔的握住茶盏,抬手时,那袖子便往下滑,露出还在渗血的伤口来。 小沈一惊,捏住了他:“你这是……” “嘶……”忘禅疼得立马将手给缩了回去,道,“无妨、无妨,不过是些伤口罢了。” 小沈收回手:“抱歉。”他应当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紧皱,眼神也冷了下去,“他对你做了什么?” “没事。”忘禅苦笑一声道,“不过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便发了疯。” 小沈垂下眼,半晌后道:“我知道了。” 其他的便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他什么都不说,忘禅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毕竟两人不过是陌生人,能承蒙他的照看,已是不易,忘禅不打算再多奢求什么。 但忘禅也不打算坐以待毙。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思考,即便是一直在这儿跟景伏远耗着,他也不过是徒然将自己的这条命拴在绳子上,而绳子迟早都会有断裂的一天。 可若是他做点什么……若是虚以为蛇,先答应了景伏远的要求,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念头,他已经有了好几日了。 思考了好几回可行性后,忘禅打算付出实践了。 这一日滚烫的烙铁还未印下,忘禅便冷漠的出声道:“我要见景伏远。” 他直呼大名,反倒把那兵卒吓个够呛,脸色立马一变,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大胆!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直呼的!” “我要见他。”忘禅直视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现在。” 他看人的眼神实在算不得善意,反而阴狠可怖,跟之前景伏远的神色有得一拼,大抵正是因为如此,那兵卒即便想要继续骂他,也是在心中衡量了一番,最后选择了转身屁滚尿流的跑去禀报景伏远。 景伏远这一回来得格外的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忘禅便在牢中见到了他。 “想通了?”景伏远双手抱胸,微微仰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靠近。 “嗯。”忘禅点头,“我可以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景伏远紧绷的身体便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他眉头略舒展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想通了就好。朕本也不愿意为难你,毕竟你是从小和朕一起长大的,不是么?” “看你受这些折磨,朕也很是心疼啊。”景伏远侧脸看向兵卒,示意道,“给他松绑。” “是!” 忘禅瞬间跌在了地上。 落了地,接触到地面,才有那种“真的太疼了”的实感。 忘禅几乎是瘫坐在地面上,闭上眼说道:“你若要我说什么,是打算让我再开一个讲经会么?” “可以。”景伏远大发慈悲道,“我会立马让人着手准备……但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我现在能让你生不如死,也就随时都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那声音好似从地狱传上来一般可怕。 第84章 不怕死 忘禅此去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要迂回来解决这个问题。 一来无兵权,二来无组织。即便是要造反,也只有那些鸿鹄寺的小和尚可以一用。但那不是毁了人家的佛道吗。 忘禅深知自己之力对上景伏远如螳臂当车,只能抛了自己的性命去为这景国上下百姓求得一线生机。 至于他自己的命,自然是得舍了、弃了。剩下的事儿,便交由老天来做主吧。 于是讲经会那日,肉眼看着这天黑压压的,天气阴沉得不像样子。 倒是没下雨。可乌云一层累一层,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要下雨了。 即子箴也来了。忘禅并无和他私底下聊天的机会,也是怕打草惊蛇,所以连个眼神都不敢给。 忘禅深知景伏远必定找了人在暗处监视着自己。 人来得挺多,密密麻麻的,将整个房间都几乎站满了,有些站不下的,就站在外面的走廊里。窗户大打开,支着脑袋往里面望,左右也能看到些东西。 巳时一到,便有人敲响了门口那鼓钟,众人也就紧跟着安静下来。 忘禅抬头,便看到无数双神色各异的脸。他下意识的往最右边看去,那里有个站着的男人,戴着蓑帽,整张脸隐于黑暗之中,双手抱胸,胸前一柄长剑,满是锐气。 忘禅站起身,伸出手,道了句“阿弥陀佛”。然后开始脱去自己的外衣。 他这一招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安静的地方再度吵闹起来,与此同时,那神秘男人眉头紧皱,蓦地将自己的蓑帽往上一拉,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忘禅里头穿了件短衣。 那些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伤疤,就这样逐一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 “天呐!” “忘禅大师身上怎会有这般多的伤口?” “这是受了非人的折磨吧……” …… 那些议论纷纷,由小变大,最后几乎是明目张胆的讨论起来。 忘禅将自己的外衫全部脱掉,这才双手合十,垂眼道:“这段时日,贫僧之所以未开讲经会,是因为被当今天子捉进了牢狱之中,万般残忍折磨,只为让我遮掩他弑父、残害手足、虐杀臣子的恶行!” 第98章 在场众人当即一片哗然,群情激愤的站起身来。 忘禅能感受到角落里的神秘人努力的往自己这方靠近,只是可惜因着中间的人群太多,一时间他竟然不能近身,反倒给了忘禅更多的时间。 “贫僧俗名秦持玉,是大将军秦仲桓之子。”忘禅盯着不远处的神秘人,一字一顿的说道,“当年,我父亲跟随当今天子景伏远谋逆篡位,又助他坐上这个位置,却因功高盖主,被景伏远残忍地弑杀于万里之外的边关,尸骨无存。” “而后数年,景伏远更是肆无忌惮,为了自己的金玉辉煌,便劳民伤财,让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民不聊生。” “如今,他又一次故技重施,见景伏城景将军得民之所向,便心生不满,给他编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杯鸩酒将他赐死,何其可笑!” 忘禅越说,众人的声音便越大。众人的声音越大,他心中便越是畅快。 他无权无势,什么也做不了。但能有如此机会将景伏远做过的那些事儿全都拿出来说上一通,已是非常满意了。 “如此残忍的天子,我又怎可能为他祈福求……” “秦持玉,你好大的胆子!” 眼前似有寒光一闪而过,忘禅接下来的话突然一下堵在了嘴边,说不出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小腹处微微发凉,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进去。 于是一低头,看到那神秘人的一柄长剑已经没入了一截儿。 有点疼,但还可以忍受。 于是忘禅抬起头还想故意说点什么,但那男人已经撕下一片袖角,往他的嘴里狠狠地塞了过去。 他再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可笑的一幕又一幕—— 群情激奋的百姓,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军士,一团又一团围拢起来,好像天下人都被堵住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血从自己的伤口往外汩汩而出,忘禅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似的,蓦地笑了。 他想,这应该就是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若是死了,也算是知足了。 但那神秘人并不敢擅自处死他,于是他被带回了皇宫,带到了景伏远的御书房。 皇宫灯火通明,处处是神色焦灼的宫女太监。忘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满心迷茫的看着。 他被那男人一脚踩在脚底,整个人趴在地上,脸紧紧的挨着地面。 “啪”的一声,狠狠地一个巴掌落在他的脸上。忘禅想景伏远应该是十分生气,所以才会用这么大的力气,不管不顾的打在他的脸上。 明明气氛如此严肃,忘禅却突然咧开嘴,笑了,还笑得特大声。 他的反应让景伏远略有些毛骨悚然,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啊。”忘禅说,“你坐在这个位置,却连个真心待你的人都没有,何其可笑……” “你杀了阿姐,又杀了景伏城,杀了所有对你有一片真心的人,可你又得到了什么呢?哈哈哈……这难道不可笑吗?” “听梦并非是朕杀的!”景伏远掐得忘禅几乎喘不过气来,自己也气得脖颈青筋暴起,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从未对她动过杀心,是她听到了秦仲桓去世的真相,自己跑出去不小心磕到了台阶上!”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是不是你亲自动的手,又有什么区别?” 忘禅可怜的看着他,觉得他这样活在世上,又是何其可笑。 “该死……”景伏远将忘禅猛地往前一推,道,“把他给朕拉下去,朕要让那些想造反的蝼蚁们都看看,朕若是想处死一个人何其容易,让他们都把自己的嘴给朕闭上!明日正午,便在宣武门将秦持玉问斩!” “哈哈哈……”忘禅仍笑着,他看到景伏远失去理智的模样,心中更是畅快不已。 死便死了,他又不怕死。 第85章 我来晚了 炽热的日光烘烤着地面。得了消息,这京城里来看热闹的人可真是不少。不过忘禅就当做今日不是他的死期,坦荡的接受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死去的准备。 甚至死之前他什么都没有想。 心中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是不是等下了地狱,便能见到景伏城了。 若是见到了景伏城,他想跟他说,希望能有个来生。 于是那砍刀劈下来的时候,忘禅坦然的闭上了眼。 人群里有人喊着“放开忘禅大师”“忘禅大师无辜”之类的话,但也只是飘飘渺渺的,听得并不清明。他心底已是十分满足,即便百姓们什么也做不了,可他到底是揭穿了景伏远那虚伪的面孔。 算是值了。 但等待的大刀始终没有落下。 像是一场梦。忘禅忍不住睁开了眼,那站在他面前的刽子手竟悄无声息的失了性命,“轰”地一声倒在地上。 远处的日光也被乌云挡住了,天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旋即而来的便是暴雨。一个呼吸的时间便肆无忌惮的下了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 忘禅眼前发黑,晕得不行。正在一片混乱之际,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杂乱的人流之中——他迅速地眨了眨眼,发现好像是自己看错了。 怎么会是他呢。 忘禅垂下眼,突然听到有人冲上了行刑台,还喊着他的名字:“秦持玉,跟我走!” 第99章 然后是匕首切断了他手上的绳索,他想站起来,可一点力气都没有。于是来人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外冲去。 这期间一片混乱,忘禅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到底是谁救了自己,直到安安全全的坐到了马车上,他靠着车厢,才看清楚来人的长相。 “小沈……”忘禅心中自然是失落大过于其他,但本也就是他在痴心妄想了,“是你啊。子箴让你来救我的?” 小沈没答他,而是皱着眉头看他腹部的伤痕,因为没有处理,所以伤疤扯烂,鲜血又在继续往外流着。 “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小沈说着,伸出手将他的外套拉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个药箱,直接用酒泼在了他的伤口上。 剧烈的疼痛这才后知后觉的袭来。几乎是那一瞬间,忘禅就疼得直接晕了过去。 这一路,便是时而睡着,时而迷糊的醒过来。 马车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没有尽头。忘禅颠簸得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清醒。 梦里,他似乎被小沈带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他自己住在房间里,隐隐能闻到很熟悉的味道——可他又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梦而已。 若是这场梦能一直做下去就好了——忘禅有时候会这样想。 可梦终究会有醒过来的一天。 于是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陌生的房间环境,缓了很久的神。 房间里没点蜡烛,黑乎乎的。外面似乎在刮风下雨,有寒意从窗户的缝隙中逼进来,凉丝丝的,冷得不行。 过了很久,忘禅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真实的世界,他好像是醒了。 只是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挣扎着坐起来,连鞋子都没得穿,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推开房门,寒意便直逼过来。 外面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实在是饿极了,于是尝试着出门找点东西吃。可这地方他实在不熟悉——像是个乡间小屋,只有四五间房子,他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 只能又回去。 这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还挺吓人的。 该不会是已经下了地狱了吧? 忘禅迷迷糊糊地想着,回了自己最开始睡着的那间房,推开门,突然感觉到——房间里好像多了一个人。 可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没法子,他只能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往里走了一步。 走完这一步——他突然就感受到自己的左手边,有一道身影突然一闪而过,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随便抓了个旁边的茶壶,想要往那人头上敲去。 他甚至已经把手举了起来,但没敲下去。 那人把他狠狠地、紧紧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的抱住了。 忘禅僵在那里,下一秒,手上的瓷壶“铛”的一声落在地上,然后噼里啪啦稀里糊涂的碎了一地,满地都是碎片。 忘禅仍然不敢动,任由对方抱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做梦,好像还没有醒过来。 他浑身开始发起抖来。 对方将他狠狠地抱着,熟悉的、温热的呼吸缠绵在他的颈侧,大手将他的腰温柔的揽着,手掌轻轻的揉着他的后腰。 “我……”终于,忘禅开口说了他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我在做梦吗。” “抱歉。”景伏城说,“我来晚了。” 景伏城想去点蜡烛,忘禅没让。 他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生怕自己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突然消失了。 于是两人在黑夜里抱了许久,久到雨停下,天都蒙蒙亮起来。雨后初霁,外面是突然升起来的日出,橘黄色将整片天空染得如梦如幻。 天亮了,忘禅才敢笃信,景伏城没有死。 他还活着。 他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还活着,但只要他还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他走过的三十里路,拜过的一千五百余台阶,流过的无数鲜血,都是值得的。他祈求平安的那个人还平安,这比什么都重要。 忘禅终于松开了手。景伏城这时才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放回床上。 忘禅的脚掌已是被冻得冰冷一片。景伏城轻轻拧着眉头,用滚烫的手掌握住他冰冷的脚,压低的声音不自然带上了几分怒意:“你没穿鞋,怎么也不说?就这么呆呆地站了一两个时辰。” “我不冷。”忘禅眼睛都不敢眨的看着他,“我怕我一动,你就消失了。” 景伏城的心里难受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掀开了自己的衣服下摆,将忘禅的脚放进自己的怀里捂着。紧紧地捂着。 第86章 进军 雨后初霁,被乌云遮住的地方终于泄露了一丝日光出来。 这时候忘禅才开始有了些实感——景伏城真的没死,他不仅没死,还好好地在自己的身边躺着,熟睡着,双眼紧闭,又卷又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 他的一只手横亘在忘禅的肩上,不只是忘禅怕他没了,景伏城也怕自己醒过来,忘禅就不在身边了。两人像是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动物,谁都不舍得放弃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景伏城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总之有忘禅在身边他好像格外的安心,睡了个天昏地暗,醒过来后神清气爽。 第100章 只睁开眼时,本来圈在怀里的人没在了。 于是紧张得立马坐起来,谁料便看到忘禅正坐在桌边下棋,背脊挺得笔直,和外面已经有暗下去的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醒了?”听到动静的忘禅回过头望了眼,笑道,“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景伏城见天还黑着,以为自己只睡了一两个时辰,着实没想到居然是一天一夜过去了。 他自己都有些震惊:“一天一夜?你如何不叫醒我?” “见你眼下青黑,想来本来就已经很久未睡过好觉了,有些舍不得叫醒你。”忘禅说,“过来,陪我下一局。” 说的是下棋,但实则忘禅想闹明白这段时日景伏城都发生了些什么。 景伏城一说,忘禅才知晓,当时那鸩酒景伏城的的确确是喝了下去,不过他命大、运气好,为古人所救,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终是将那毒给排了出去。 因着彻底对景伏远失望,再加上醒来时已在边关,所以甚至没机会告诉忘禅事情的真相。 后又得知忘禅为景伏远祈福,便以为他是真的为他祈福,心中更是郁结。 直到前几日,才知晓忘禅如今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景伏城捏住忘禅的手腕,将他的衣袖往上一撩,沟沟壑壑的伤疤,比他之前在战场上留下的那些有过之而不及。 比刺在他身上还让人心疼。 没看还好,一看景伏城便红了眼眶,捏着他的手腕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妨。”忘禅平静的将自己的袖子放了下去,“不过是一些折磨罢了,我受得。” “他如何敢这样对待你?”景伏城恨得眼神里带了一丝狠意,“他分明晓得,你比我的命还重要。” 忘禅心尖儿一颤,说:“他连你都杀得,我有什么杀不得的。” “……也是。”提及此,景伏城神色难免暗淡了几分。 他垂下眼睑,罕见的露出一个苦笑,一字一顿道:“是我还天真了,以为他还和小时候那般,做什么都想着我。殊不知坐上了那个位置,又怎会还惦念手足之情……” 忘禅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背,轻轻的叹了口气:“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忘禅想过,或许景伏城会从此在这边关隐姓埋名,过剩下来的一生。 但又始终觉得他不是如此性格的人。 但他没想过景伏城终是走上了这样的一条道路—— “你应该听说了,敬国发兵,又要和景国一战了。” 忘禅一愣:“什么?” “就是前几日的事儿。”景伏城语气冷淡,神色里透露着漠然,“想来此刻他已经焦头烂额,无人可用。待他派出来的人到了边关,发现领兵的人是我,不知道又会是如何神情。” “你的意思是……”忘禅难得情绪外露,眼露震惊,“你要……” “是。”景伏城将一枚棋子落下,当即局势发生更改,“既然他都说了我通敌叛国,那若是不这样做一下,岂不是亏了?——我赢了。” 忘禅这时才收神去看这局棋。 景伏城的确胜了,并且压制得他毫无反手余力。 这应该算是这么多年以来景伏城下棋第一回胜他,并且期间让忘禅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打。 这段时日,他倒是进步了不少。 “确实。”忘禅笑了笑,说,“你赢了。” “外面都快闹翻天了,你俩倒好,还在这儿下棋呢!”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给了忘禅一点久违的安全感。他立马坐了起来,往外望去,司马筠穿着一身红衣,骑在宝马之上,撑着自己的下巴好奇道:“谁赢了?” “这回是小城赢了。”忘禅笑道,“司马公主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景伏城去找谁要兵啊?”司马筠乐呵呵道,“这次打仗我才是主将,景伏城还得听我的呢。” 景伏城苦笑一声,将那盘残局收拾好,这才问道:“司马公主特地来找我们,所为何事?” “自然是看看忘禅大师恢复了没有。”司马筠翻身从马上下来,问道,“你离开前,即子箴……情况如何?” “放心,他什么都没做,景伏远不至于拿他来开刀。”忘禅宽慰他道,“只要他别脑子一抽干什么事儿,不会有问题。” 司马筠这才松了口气:“我当时接到景伏城的消息,走得太急,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也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 三人这边正聊着,便看到门口处又有个身影走了进来。 这一回忘禅当真是彻底愣住了。 “将军。”来人微微颔首,淡淡道,“忘禅大师也醒了?” “小沈?”忘禅失声道,“你如何在……”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 合着来关照自己的根本就不是即子箴,而是景伏城。 “介绍一下,这位是沈默。”景伏城道,“你之前应当听说过他的名字。” 忘禅的确觉得这二字耳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直到那天晚上都躺在了床上,忘禅才突然灵光一闪,反应过来,问道:“沈默是不是就是之前那个你要用宁乘风来换的人?” “你这才想起来?”景伏城笑道,“他是个能人,文武双全,我早就想将他纳入麾下,奈何一直不成功,还得多亏了宁乘风,因着我从宁乘风的手里将他救了出来,他这才甘心与我为伍。” 第101章 “原是如此……”忘禅若有所思,突然意识到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景伏城早已有心眼的扩张了自己的势力,有了一批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下属。 他居然还以为他天真得很,只一味地护着自己那个皇兄呢。 第87章 破关 敬国之兵破了景国最重要的那个驭菱关时,忘禅正在营帐外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 有一颗长得像野草的,是忘禅前几日傍晚时在荒郊野外捡回来的。它夹在一众怒放的野花里显得格外的形单影只,像是被夺光了养料,蔫了吧唧的,根本长不起来。 忘禅也不知怎地,觉得这草好像小时候的景伏远,努力的支着脑袋想要长得再高、更高一些,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长得比其他人好。 莫名其妙的动了恻隐之心,特地下了马车将这棵野草挖了出来,移植成盆栽。那么大的一个花盆里栽上这样小的一颗野草,别人都觉得大材小用,偏偏忘禅最精心打理的便是这一株。 他觉得有朝一日这颗小野草总能开出花来。 浇完水,施完肥,外头便吵闹起来,气氛热烈,不像是打了败战的样子,果不其然,不过几息之间,一个身影蓦地冲了进来,一把将忘禅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激动万分道:“我们胜了!” 于是那一群副将军师之类的,前脚刚跟进来,后脚又十分识趣的拉了帘子退回去。 忘禅甚至可以闻到景伏城身上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他刚下战场,连味道都还没来得及去除。 其实忘禅心里是有几分不舒服的,但他忍住了没说什么。他知道在战场上,见血的事情必不可少。 而如今他已破了太多戒,再提这些,未免显得矫情了。 “没受伤吧?”忘禅的手不小心摸到一处黏腻,更是顾不得杀人不杀人了,满脑子只有景伏城的安全问题。 往后一退,便看见景伏城身上的铠甲破破烂烂,右手更是有一道不小的伤口,还在往外汩汩冒血,立马紧张地起了身:“军医呢?军医在何处?” “无妨。”景伏城握住忘禅的手,笑道,“一点小伤而已,比这更严重的我都受过。” “别在这儿炫耀你身上的那些伤了!”忘禅瞪他一眼,道,“小伤不也是伤?若是不好好治,落下了病根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迅速地出了营帐,将军医叫进来。 正如景伏城所说,比这更严重的伤他也受过,这点小伤对于他来说确实还好。 军医三下五除二将伤口包扎了。 景伏城却很不舒服的开口道:“几日没洗过澡,这下又包扎了伤口,还怎么洗。” “还想着洗澡呢?”忘禅道,“你这伤口沾不得水,一沾水不得全部重来?” 景伏城苦笑道:“这不是身上黏腻得难受么?再说了,我臭烘烘的,你晚上乐意让我挨着你睡?” “谁说我晚上要挨着你睡啊?即便是你香喷喷的,我晚上也不乐意让你挨着我睡啊。”忘禅翻了个白眼给他,道,“你过来。” “干嘛。”景伏城起身跟着他一起往内室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晚上不挨着我,就不怕做了噩梦醒过来没人抱?” “衣服脱了。” 忘禅在桌前坐下,说。 景伏城愣了一下,脑袋不由自主的想歪了,甚至下意识的抱住了胸口道:“……你这是要干嘛?” 忘禅轻轻的踢了他一脚:“你不是要洗澡么。方才你包扎的时候我吩咐人打了热水来。” 景伏城一愣然后一喜,立马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他身上全是伤。 大大小小的。 有愈合了的,有新增的,沟沟壑壑,看上去好让人心疼。 忘禅的十指自他的伤口上划过去,那忍了无数次未曾问出口的话如今终于脱口而出:“疼么?” “……”景伏城捏住他的手掌,轻轻的揉了揉他的掌心,说,“那时候疼,现在不太疼了。” 如今的景伏城之所以有资本打入皇城,不正是因为这漫长的五年多时间里,他为百姓受了太多的伤。 忘禅拧干帕子,绕过今天新生的伤口,擦干净他身上的其他脏污。有些地方血迹已经凝固了,用帕子搓下来甚至是硬硬的一块,还有些伤口结了痂,被滚烫的帕子一碰,也跟着掉下来,露出刚刚愈合的更白一些的皮肤来。 “以后……”忘禅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别再打了吧。” 景伏城转过身来,将他紧紧地抱住,“嗯”了一声:“都听你的。” “扩展版图不过是为了满足皇权私欲,又何曾想过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有多苦。若是人不犯我,我们又何必去犯人呢。”忘禅轻轻一声叹息,有些迟疑的说道,“……小城,我不希望你变成景伏远那般模样,被欲望生吞,连自己的初心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会的。”景伏城捏住他的掌心轻轻的揉搓着,“我的初心从来只有你。” “将军!” 两人这边尚在温存,突然房门被人狠敲了几下。 紧接着有人的声音也传进来:“将军,有人求见。” “谁啊。”景伏城懒懒问道,“让他等着。” “可是——”那人有些犹豫的开口道,“是,是景皇帝。” 景伏城浑身立马僵了一下,神色也愣住了:“……怎地是他?” 第102章 “你去吧。”忘禅已将一旁的一身干净衣裳扔给了他,“没洗完,待你晚上回来了再洗就是。” 景伏城以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刚往外迈了一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来:“你同我一起。” 忘禅有些犹豫,景伏城干脆握住了他的手掌,将他拉了出去。 景伏远自不敢只身犯险,他带来了他的心腹,也就是黑崖令的老大。 忘禅见过他,在几次讲经会上他都在,最后一次就是他抓了自己,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好似这几次开仗,他就是景国的主将,只可惜,被景伏远打得毫无翻身之力。 忘禅猜这人的个人功夫肯定了得,只不过不怎么会行军打仗。但景伏远无人可用,只好用他。 见到景伏远,景伏城甚至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他在营帐外站了足足十息的时间,直到忘禅握住他的手掌,他这才回过头来朝忘禅笑了笑,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忘禅紧随其后。 第88章 受伤 景伏城走进去,景伏远头也不回。 他立在那里,双手负背,头微微昂起,仍是那幅高处睥睨众生的模样。兴许他觉得自己只需要一句话,景伏城便可以放弃眼下获得的所有,老老实实的跟着他这个皇兄回皇宫,继续帮助他。 景伏城在他身后立住,唤了声“皇兄”。 肉眼可见的,景伏远脸色好看了不少,甚至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来。他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模样好像之前赐给景伏城鸩酒的人不是自己。 “小城。”景伏远出声唤道,“好久未见,你……还好么?” 景伏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避开他往前一步的动作,道:“劳皇兄牵挂,臣弟一切都好。” 见他有些许抗拒,景伏远脸上的表情也僵了一瞬,定了定才继续开口道:“那封信的事儿,后头朕也查明白了,知晓是误解了你。” 景伏城这才觉得有些好笑,若是他命没那么大,早就死在那个夜晚了,哪里还听得到他这一句道歉?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兄长给你道歉。”景伏远往前迈了一步,直接握住了景伏城的手。 景伏城本想不动声色的避开,不想景伏远这一次咄咄逼人,捏着他根本不松劲,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拧着眉头,垂着眼,从背影看去,居然有些可怜兮兮的。 正在他纠结该如何处理这事时,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腕被另一个人给捏住了。 忘禅挡在了他的前面,将景伏远的手拨开,冷声道:“陛下此次前来到底所为何事呢?” “若是为了道歉,我们都听到了,你可以走了。”忘禅双目直视于他,比之景伏远的咄咄逼人更显尖酸刻薄,“若是为了继续坐稳你身下的这个位置,便没有任何谈的必要了,你也可以走了。无论你是因为什么,现在再来说都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倘若小城早就死在了那牢狱之中,你的对不起又能说给谁听呢?眼下不过是你觉得自己打不下去了,位置坐不稳了,所以找点其他的权宜之计,想用所谓的兄弟之情牵绊住小城,我说的没错吧?” 景伏远被忘禅这一席话说得神色几变,最后也恼怒起来:“我们兄弟二人的事,与你何干?” “本来是与我无干,但很可惜,如今小城是我的人,我是要顾着他的,他的事儿,我难道就不能管一管了吗?”忘禅被怒意激着,说话时便完全没有过脑子了,换做以前,这样直白的话,他是万万说不出来的。 待景伏城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的腰揽住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孟浪的话。 于是脸立马就红了个彻底。 但悄无声息的,忘禅反握住了景伏城的手掌,与他十指紧扣。 “你们俩……”景伏远眼露震怒,“你们竟然……秦持玉,你一个出家人,竟破了戒勾引小城,你就不怕日后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么!” “闭嘴。”景伏城闻言也是一怒,挡在了忘禅的身前,一字一顿道,“你若再这样说多他一次,我便更往你皇城打多进一寸,让你早日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 “你……你……”景伏远俨然没想到景伏城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先是难以置信,紧接着震怒道,“若非是朕,你还在那吃不饱穿不暖的冷宫里待着,又怎么可能做成这举世无双的将军?如今你居然为了个男人恩将仇报,要与朕划清界限?” “皇兄……”景伏城露出一声苦笑,随即微微摇头道,“你我之间的情谊,早在我喝下那杯鸩酒时,就已经断得一干二净。我这条捡回来的命,属于谁,我自己心中比谁都清楚。” 他说罢,闭了眼,转过身去做了个逐客的动作,道:“今日我不抓你,我们俩之间的账,在战场上再清。” 景伏城没想过今日要把景伏远扣下。 但他也没想过,景伏远今日来也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 他对他仅剩的那一丝心软,在景伏远转身用匕首刺向忘禅的那一瞬间,彻底烟消云散了。 忘禅也没想过景伏远会搞偷袭,因此当那把匕首刺向他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但幸好,他还是往后避了避,导致那匕首刺歪入了小腹,并未刺中要害。 第103章 即便如此,疼痛的感觉还是一瞬间上了头。鲜血顺着匕首的把汩汩往外,景伏城一下子冲上来将他揽住:“来人,抓人!” 景伏远也难免为自己的失手觉得恨恨,在黑崖令老大的护佑下,他避开了这营帐中的所有军兵,逃之夭夭。 忘禅躺在景伏城的怀里,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有些吃力的说道:“没事,只是血流的多了些而已,倒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军医呢!军医!赶紧滚过来!”景伏城死死攥着忘禅的衣袖,手背青筋暴起,脸上的慌张溢于言表。 恐怕他自己命都要没了的时候,都从未露出过如此慌张之色。 在此之前,他对景伏远的警惕性其实并没有那么高。 他没想过景伏远会对忘禅下手,不然他无论如何也能替忘禅挡住一些,就像以前每次他替忘禅挡过的刀枪一样。 但这次不仅他大意了,忘禅也大意了。 所幸忘禅的伤口并不算深,也未伤及内脏,包扎了一下,静养一段时间便没什么大碍,景伏城也为此而长松了口气。 人都走完了,他才脱了鞋袜也爬上床,紧紧地抱住了忘禅。 “疼么?”景伏城问道。 “不疼。”忘禅摇头道,“这有什么好疼的,一点小伤罢了,跟你背后那伤疤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景伏城没再说话,忘禅也任由他抱着,直到觉得自己的后背突然湿了一块,他才猛地意识到什么。 “你……”忘禅本来想直接问出口,可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 或许这个时候,不问才是最好的。 他不一定只为他的伤口而哭,兴许也为了那个自己记忆之中的皇兄,如今居然变得如此陌生而哭。 第89章 威胁 兵临皇城之际,忘禅以为自己会看到百姓落荒而逃,夹缝中求生存之景,却不想眼前一幕一幕却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就好像那一日景伏城打了胜仗,众人非但不逃,反而夹道欢迎。更甚者,忘禅看到有女子带着自己两三岁的小娃,把小娃举得高高的看热闹。 这待遇,怎么也不想谋反的啊。 忘禅都看得震惊了。 但路过京城街道,又与皇宫截然不同了。皇宫虽大门紧闭,但偏门却不时有宫中的太监宫女抱着自己偷盗出来的金银珠宝,疯狂的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皇门之上,也早就有精兵严阵以待,可惜数量太少,能力也过于孱弱,对于景伏城的十几万精兵来说,他们不过是在螳臂当车。 景伏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顺利的破了皇城大门,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入主正宫。 大殿之上,景伏远高高坐着,穿着那身代表着他至高无上尊贵身份的龙袍。英公公伺候一侧,端端地站着,看向景伏城的眼神意味不明。 “你来了。”景伏远伸出手,英公公便将一盏茶递到他的手中,他幽幽的喝下了,才继续说道,“上次是在你的地盘见,这次是在朕的地盘见了。” 景伏远捏着手中长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景伏远叹了口气,说:“朕以为还能再多一点时间,却不想你竟十来日就破了这么多道易守不易攻的关卡,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朕留啊。”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站起来,下了那高高的台阶,一字一顿道:“小城,你也就当真一点都不念我们的情分,要在这大殿之上杀了我么?” 这个时候,景伏远才抛了那高高在上的“朕”字。 但忘禅只觉得可笑。 忘禅因伤势还未好全,所以坐在轮椅上,细细地观察着景伏远的表情。 他知道他绝不是真心的。他这个人惯会伪装,所以这么多年才骗过了那么多人。 “你我小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在冷宫之中只能互相取暖。”景伏远垂下眼眸,神色似很伤怀,看似想起了从前那段极不好的回忆似的,一字一顿道,“那时候谁若是得了好吃的,便将大部分都留给对方,还告诉对方说我来之前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给你的……” “小城,那时候我还发誓,以后若发达了,有我一口肉吃,绝对也少不了你的一口。”景伏远幽幽一叹,神色哀怨,“你看后来,我做了皇帝,你不也享了这荣华富贵?怎么到头来,你反倒想要了我的命啊?” 景伏城错开视线,低声道:“皇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景伏远发出一声冷笑:“不会要了我的性命……可你会将我幽禁起来,直到我病死或老死,永不见天日,是么?” “你若是不折腾,我其实……” “景伏远,你现在来说这些话,不觉得可笑么?”忘禅看出景伏城的心软,禁不住打断他道,“若当初小城早已死在你的鸩酒之下,在未来的数十年里,你可会有丝毫后悔?估计你只会觉得,幸好当年我要了他的命,否则余生都要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我说的可对?” “就好似我阿姐一般,这么多年,你对她可有过丝毫的想念?” 忘禅发出的一声冷笑约莫是刺痛了景伏远那脆弱的小心脏,提及秦听梦,他的神色终于有了微妙的一丝变化,那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表情露出一丝裂缝,他幽幽看向忘禅,有片刻的怔然。 “从前,阿姐常说,此生能遇到你,是何其有幸。”忘禅推着自己的轮椅往前靠近,一字一顿道,“我见他笑着,也一贯是庆幸你们琴瑟和鸣,天生一对。只是好笑,我和阿姐都看错了你,你自私到为了自己的这个位置,可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管不顾,要了他的性命。我们又怎可能相信你会顾及手足之情?” 第104章 忘禅苦笑一声:“阿姐走了,你见到与阿姐长相相似的人,便将她纳成嫔妃,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对他的爱,只是你为了昭示你有多爱阿姐的一种方式罢了。你表现出来的,只是你想让别人如何看你,而永远都不是最真实的你。” 景伏远脸色几变,胸口急剧起伏,他蓦地转身看向景伏城,道:“小城,你也是这般想我的?” 景伏城只是缄口不言。 大堂里瞬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几人对峙着,谁也没有率先出声。 最终到底是景伏远先按捺不住了——毕竟他才是此刻身处危险之中的人,他自然是忍不了太久的。 景伏远突然发出了好几声有些可怖的微笑,紧接着他回过头,朝英公公道:“把人带出来。” 英公公先是犹豫了一瞬,紧接着在景伏远可怖的眼神之下认了怂,忙往屏风后去了。 还怀着身孕的薛玉盐被带了出来,她嘴里塞了块破布,白色的,本就白皙的皮肤被衬得更是苍白如纸一般。看到景伏城,她情绪略显激动,英公公将她嘴里的破布扯了出来,她这才出声道:“见过主公……妾有辱使命,被景伏远发现了。” 忘禅短暂的迷茫了一下,回头看向景伏城,与他对视。 景伏城心虚的挪开了视线。 忘禅猛地一下明白过来……薛玉盐竟然是景伏城的人?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景伏城是在京城布下一张怎样大的网啊。 合着最天真的人居然是他自己……忘禅突然一下子觉得气冒到了脑袋顶上,脸色也垮了下去。 但眼前这场景,却并不允许他做别的什么,只能硬生生的把火给憋回去。 “我知道薛玉盐是你派来的。”景伏远冷声道,“所以我防着你,你不也照样防着我?何必在这里给我装什么兄弟情深,可叹可笑!” 景伏城闭上眼,沉沉的叹了口气,他说:“皇兄,我从未想过要对你怎样。手里头之所以养这些人,最开始不过是想保命而已。” 景伏远根本听不进去,打断他的话道:“薛玉盐还怀有身孕,她毕竟是你的人,你即便是觉得我的命不管用,可是她这一尸两命……总要忌惮一二吧?” 忘禅未敢想景伏远竟能做到用自己的亲生孩子来威胁景伏城,也当场呆在了那里。 第90章 托付 薛玉盐捂着自己已经快要生了的肚子,扭过头恨恨的看了景伏远一眼。 那一眼,若说是完全没有感情,也绝不可能,毕竟她是为他怀胎十月。 至少,在出景伏城这档子事前,景伏远也是对薛玉盐万般缱绻的……想到那般场景,忘禅便觉得心头堵得慌。 若一切都没变又该有多好。 “主公,您杀了我吧。”薛玉盐闭上眼,一副赴死模样,“玉盐这条命本就是因你而捡回,如今不过是还去罢了!” 景伏城黑着脸,神色不虞。 一旁的沈默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她腹中胎儿,本就是景伏远的后代,若是……” 沈默点到即止,接下来要说什么,已不言而喻。 忘禅坐在轮椅上,捏着那椅把,微垂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良久的对峙后,景伏城却沉声道:“放了她。” 忘禅几不可察的吐出一口浊气,浑身都放松下来。若景伏城为了这皇位,当真不顾薛玉盐的性命,他才会真的失望。 他甚至会想景家人是否都是如此冷漠,一旦碰上了这个位置后,便像是失了魂,什么情啊义啊都不管不顾了。所幸,景伏城还不是那样的。 忘禅到了他的身旁,捏住他的手掌,轻轻的按了按他的掌心,低声道:“不会有事的。” 景伏城于是低下头朝他笑了笑。 就在说话的间隙,景伏远手中的匕首已经贴上了薛玉盐的脖颈,冰冷的触感让薛玉盐的脸色瞬间一片惨白,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角,闭上眼,长吐出一口浊气。 景伏远没再说什么,而是摁着匕首往她的脖子上压,眼看着几滴血从那细小的伤口里猛地冒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长串的血珠。 薛玉盐估计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景伏远也以为没人敢在这个时节做点什么。 但他实在是低估了景伏城手底下人的实力。“砰”的一声,只见方才景伏远还高抬着的手突然一个微颤,无力的垂了下去。 紧接着,那匕首也“铛”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虽然景伏远的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捏着薛玉盐,但他已疼得发出一声惨叫。 忘禅微微一愣,回身一看,竟是一直都不动声色的沈默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颗石子朝景伏远的方向打过去。 而仅仅只是一颗石子,便有如此大的威力,忘禅这才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位沈默。难怪景伏城之前一直想将他收入麾下。 而景伏远一时的猝不及防,也导致沈默一把拉住了薛玉盐的胳膊,一个狠心,便将她扯回了自己的地盘。 景伏远死死捏着她的胳膊不松手,薛玉盐也是个心狠的姑娘,忘禅甚至听到了手臂脱臼的声音——但薛玉盐愣是一句疼都没喊,宁可自己脱臼,也要脱离景伏远的魔爪。 所幸,薛玉盐被沈默给拉了回来,护到了身后。 沈默低声道:“你赶紧离开这里。” 第105章 “我不走。”薛玉盐说,“主公若有什么事,我还能帮上些忙。” 沈默一脸冷淡:“你能帮上什么忙?你大着肚子,不拖后腿便是极好了。” 薛玉盐脸色几变,最后恨恨道:“你这人说话如此狠毒,活该单身一辈子!” 沈默便像是被她这句话给戳中了一般,本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竟微妙的多了一丝愤怒,还扭过头瞪了薛玉盐一眼。 薛玉盐“呸”了一声,捧着自己的大肚子往外去了。 沈默很轻微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皇兄,认输吧。”景伏城叹了口气,眼神中终究带了一丝不忍,“我不要你的性命,以后你静心于宗祠修养,我也可让你这一生吃喝不愁、荣华富贵。” 景伏远捂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有几分迷茫的看着景伏城——他好像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连薛玉盐这招他都已经使出来了。 其实他早就该明白,从景伏城没死成,并且打算起兵的那一瞬间,他的这个位置就已经走到了头。 细细回想这数年——他当皇帝时,好像没做任何可歌可泣的事情,不过是任由皇权拿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模样。 景伏远再抬起头,竟有些泫然泪泣的模样,他往景伏城的地方靠近:“小城……我以为你当真没了,有好长一段时间,连觉也睡不好。我没想过要害你,可却被权欲迷了眼,连自己的本心都找不到了。” 他离景伏城越发的近,那神色真诚得就连忘禅都信了他,甚至打算退后给他们兄弟俩一点时间,想着若是景伏远能心甘情愿从此以后再不沾权欲,也算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但他没想到,人心一旦被欲望侵蚀,便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所以在景伏远突然暴起并一把掐住他的脖颈时,他第一时间是未反应过来的。 景伏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相当难看,他甚至猛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那柄剑,一字一顿的喊出名字:“景伏远!你疯了?!” 忘禅相反要冷静许多,他朝着景伏城微微摇头,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景伏远这次要聪明许多,他并未选择和景伏城当面对抗,而是用刀抹着忘禅的脖子,逐渐退后。 退到英公公处,他朝对方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跟自己一起进去。 英公公却很为难,在那坐立不安了半晌,猛地跪了下去:“陛下饶命,奴才、奴才……恕奴才不敢再与您一同了。”旋即以最快的速度往侧门跑去。 这回,景伏远算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忘禅被他推着退到了屏风之后。 景伏远寻了绳索将他的手脚绑缚,忘禅叹了口气:“你不绑,我也跑不掉。” 景伏远坐到忘禅的对面,怨毒的眼神此刻才坦荡的展露在他的面上——从前,景伏远可都将这些情绪掩饰得极好,从来没表现出来过。 也正因如此,忘禅才发现原来景伏远看上去如此可怖。 他垂下眼,说:“其实你不敢杀我,对吧。” 景伏远的手微微一颤,然后几乎是硬着头皮道:“可笑!不过杀一个人罢了,朕有什么不敢的?” 忘禅看着他,语气平淡:“阿姐定将我托付给你,要你好好照顾我,对吧?” 景伏远眼神微微一震,神色也变得扭曲起来。 第91章 大结局 在忘禅的记忆中,景伏远曾是个极好的姐夫。 那时他还不过是个攀上了皇帝宠妃的皇子,无权无势。 秦听梦与他私定终身后,景伏远不仅待秦听梦很好,待忘禅也是极好的。 每每景伏远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先拿给秦听梦,若是有多余的,还会捎给忘禅一份。 秦听梦去世后,忘禅虽去了鸿鹄寺,景伏远也从未来看过,但其实宫中有许多好东西都被景伏远送了过来,只不过忘禅从未用过而已。 但那时忘禅就在猜测,说不定秦听梦生前曾嘱托过景伏远要好好照顾自己。 如今看景伏远的神色——他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了。 忘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道:“阿姐若非真心爱你,也不至于发现真相后,选择了自尽。” “自尽!”景伏远有些手足无措的捏着那些厚实的麻绳,神色恍惚,“什么自尽?她不是……她不是撞了台阶,才身亡的吗?那是一场意外……” 景伏远不愿相信的看向忘禅:“你在骗我?不可能!她怎会是自尽的?皇宫里头的人都看到了,她是意外撞到了台阶之上……” 忘禅苦笑道:“那般多的御医,怎会连止血都止不住?那时阿姐本来已经好转,却突然叫退了所有的御医,只留我一人在床榻旁,她好几次都想对我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后来,她说不舒服,让我出去喊御医,待我再进去时,却发现她咬舌自尽了。” “我心知她若自尽,必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说不定这事儿就与小城或者你有关,便什么也不敢多说不敢多问,唯恐打草惊蛇,这事儿,便也一直就没说过。”忘禅低声道,“就连那位御医,也是被我花了些钱收买了,才闭了嘴。”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自尽身亡,唯独我……这么多年,藏着这个秘密,却无从下手,连报仇都不知道从何开始,又是何其可笑可叹……” 第106章 忘禅抬头看着景伏远,他似乎在一瞬间憔悴了许多,那本就青黑的眼眶,如今连眼珠子都是通红的了。 忘禅想,大抵景伏远也并不是完全不爱阿姐的,他有爱,但更爱自己罢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景伏远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大笑,看上去像是瞬间得了失心疯一般,不断地自说自话,“是了,以她的性子,以她的性子,也是做得出来这事儿的……我害了她的父亲,被她知晓了真相,她不舍得对我怎样,便只好伤了自己……是了……” 忘禅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眼角余光瞄到了立于景伏远身后不远处的景伏城。 他与沈默早就进来了,只是一直在等待机会。 而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当景伏远往后靠去时,沈默猛地伸手按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狠狠地压在了墙面上。 而景伏城则是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挡在了忘禅的身前,举起了他手中那把长剑,压低声音问道:“没事吧?” “我没事。不用担心。”忘禅幽幽叹了口气,道,“他没对我做什么。” 景伏城手中的那柄长剑往前指着,朝着景伏远的方向。 景伏远痴痴地看着刀尖,嘴里呢喃有词。 景伏城和忘禅甚至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沈默听到了,他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我输了”,像是发了疯一般,连神智都不清楚了。 “无妨。”景伏城示意沈默松开手,“将他捆起来,带出去就好。” 沈默有些犹豫的松开手——他并不认可景伏城这斩草不除根的做法。 按照他的风格,还不如现在要了景伏远的命。 但他听命于景伏城,再怎么犹豫,也还是依命行事。 可就在他松开手的那一瞬间——景伏远爆发了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他发了疯一般的,在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朝景伏城手中的那把长剑撞了上去! 他狠狠的撞了上去! 那刀尖几乎是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 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紧接着,鲜血疯狂的从他的身体里涌动出来。 他应该是感受到了那种潮湿顺着自己的龙袍往下蜿蜒,突然之间笑了,他盯着景伏城惊慌失措的脸,一边笑一边说:“小城啊,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付出了那么多,连我最心爱的女人都舍弃了……你说,我不坐这个位置,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呢?”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碰一碰景伏城的脸。 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握着那柄长剑的刀锋,“轰”地一声,倒了地。 如他这般,这延续了数年的景国,民不聊生的历史也终于终结,随着他的倒台,而冉冉东升起了一轮新日。 景伏城登基那日,薛玉盐腹中胎儿出生,是个男儿。 景伏城将他收为了养子,立为太子。此举引起了朝中众人不满,但景伏城力排众议,还是将他推上了这个位置。 景伏城穿着龙袍,抱着还没满月的太子,推开御书房的房门。 里面没点龙涎香,而是燃着檀香。 好好的一个御书房,还有敲木鱼的声音。 景伏城一进来,那木鱼声便停了。忘禅抬头望他,问道:“那群老腐朽就没再说什么了?” “没说了!”景伏城将太子放到小床里,叹了口气,“能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我这也是为他们着想,待到以后太子成年,我便要同你去四处巡游的,不早日把太子锻炼出来怎么能行?” “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忘禅道,“他到底是你皇兄的孩子,若是以后懂事了,晓得他亲生父亲是怎么去世的,总也……不太好。” “若知晓后当真有什么别的念头,那也只能怪你我教得不好,自作孽。”景伏城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什么叫做你我教得不好?”忘禅瞪他一眼,“谁说我要教他了?他家和我可是有杀父之仇!” 景伏城一屁股挤到忘禅身边去坐下,捏着他的手指把玩:“那你同我是不是也有杀父之仇?你怎么不把我也怎么着了呢?”他说完,又补充道,“我是他养父,你自然也是他的养父,难怪不该是你和我一同教育他?再说了,他亲生母亲也在呢,待到以后薛玉盐和沈默修成了正果,这小屁孩三爹一娘,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别混说。”忘禅轻轻踹他一脚,说,“我当和尚当得好好的,要不是你我能还俗?” 景伏城三重一轻的捏着他的掌心,捏得心里直痒痒:“宫中我再给你修一个鸿鹄寺,如何?” 由于景伏城的手已经顺着他的衣摆钻进去掐住了他的腰,忘禅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一味的摇头。 尤其是景伏城已经堵住了他的嘴,一个时轻时重的吻更是将他搞得连呼吸都乱了。 忘禅手上捏着的木鱼鎚有些拿不住,他抵着景伏城的胸口把他往前推:“你干什么——” 脸上红得跟什么似的,偏眼睛还不敢看景伏城,拘谨得不像样子。 景伏城直接将他给打横抱了起来,放在了一旁的床榻上。一旁的小屁孩老老实实的睡着,估计是做了什么美梦,还咧着嘴笑。景伏城于是放心下来,顺势轻咬住了忘禅的鼻尖,粗重的呼吸声与忘禅的呼吸声交融到了一起。 第107章 忘禅庆幸自己还俗后再没穿过那身和尚服,不然当真是……有辱佛门。 ………… ………… ………… 那天天气很不错,下过雨后的蓝天碧澄如洗,还看到了彩虹。 一道又一道的,挂在天边。 景伏城精力满满,起来处理奏折,忘禅卧在被子里当鸵鸟——景伏城一直在带他回忆他刚刚都做了些什么。他恢复了理智再一听这些,只觉得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偏景伏城还一直说! 终于,忘禅忍不住,抄起身边的一个枕头狠狠地朝景伏城砸去,忍无可忍道:“闭嘴!” “我……” “让你闭嘴!” “不是,我是想说有勤非的下落了!”景伏城立马以最快的速度说完。 忘禅坐了起来:“他在那儿?” “当真投了兵。”景伏城说,“前段时间军队不是在改革么,要从兵里挑点能用之才,这小子居然拔得头筹,啧,还不错啊。” 忘禅这才放心下来:“他没事就好。” 忘禅生怕他出了事。虽说园宗大师骗了他那么多年,但勤非到底是无辜的,他不过是顽劣了些而已,但心是善良的。去军队里锻炼锻炼,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回,你总把心全放下来了吧?”景伏城问他。 “嗯……”忘禅看向他,“那你呢?” “什么我?” “你说呢?”忘禅往窗外看去,那道彩虹仍挂在天上,只是好像暗淡了不少,估计快要消失了。 景伏城捏着手中豪笔,沉默良久后才道:“我知道,杀他的人不是我,可还是难免觉得心里不舒服。” 忘禅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抱住他,他什么也没说,可又像是把什么都说了。 景伏城说:“等梅花开的时候,我们带上一些去看看皇兄吧。” “他就葬在你阿姐的旁边,若是带梅花去,想来你阿姐也定会很开心的。” 眼看着离冬也近了。估摸着再过个十来天,梅花也就开了。 隐隐的,忘禅也好像闻到了梅花幽幽的香——它并不浓郁,但丝丝入扣,沁人心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栽进了人的心中,长成苍天大树,然后此生难忘。 忘禅靠在景伏城身上,轻轻的道了一句“好”。